十八
「事情吹了。但我好好的。」
「他打了布蘭卡?」
「對。想像一下,如果你已經六十歲,有一天卻突然發現自己愛上一個年齡小自己四分之一世紀的女人,而對方又多多少少有個幸福美滿家庭,你會怎麼做?」
「我告訴她我不打算回家。」
「她很好。」
「卓拉戈,」他說,「讓我們開誠布公。我知道,如果不是懷疑你媽媽和我之間有些什麼,你今天不會來找我。但你大可以放心,我和她之間沒有半點不名譽的成分。我對她的感情也沒半點不名譽的成分。我對她的尊重不下於對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女性。」
「那一切便會回復原來的樣子。他會過著如原先一樣無聊乏味的生活。」
「當然是離她極遠的念頭。遠得不能再遠。」
他受夠了。卓拉戈還沒來得及回答,他便出言干預。「別再把這孩子硬拉進妳的遊戲去,伊麗莎白。也別再把我當成隱形人似地在我面前討論我。要怎樣過日子是我自己的事,無須外人置喙。」
真的,他真的期盼獨處。事實上,他如飢似渴地可以恢復孤獨。然而,伊麗莎白.卡斯特洛前腳才走,卓拉戈後腳就出現在他家門前,背著個脹鼓鼓的背包。
「你媽媽在這裡工作這段期間,我變得對她非常倚重。她讓我的生活得到極大改善。她付出很大心血,所以我希望盡我所能回報她。」
「那是少年成長的一部分。那比把他送到坎培拉一家自我吹嘘的高中唸書還有裨益。讓他看看愛的海岸線有多寬廣吧!讓他看看人如何可以靠著激|情導航。對,激|情可以幫人導航,就像星星,就像大熊星座、射手星座、南十字星座。他現在年紀夠大了,一定也有自己的激|情對象。我說得對不對,卓拉戈?」
「他打了她。」卓拉戈說,鬆開了自我控制:鬆開了對聲音、對眼淚的控制,大概也鬆開了對內心情感的控制。「我恨他。他還打了我妹妹。」
「所以就是這樣囉。看來,在這齣戲劇中,我們每個人都是不快樂的。你是不快樂的,卓拉戈,因為家庭不和迫使你在伊麗莎白廣場搭帳篷過夜,跟一群流浪漢為伍。你媽媽是不快樂的,因為她必須投靠一個對她不以為然的親戚。你爸爸是不快樂的,因為他懷疑別人都在恥笑他。保羅也是不快樂的,這不只因為不快樂是他的第二天性,更因為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讓心裡的慾望得到滿足。至於我,則是因為什麼都沒有發生而不快樂。你們四個人就像貝克特筆下的四個角色,各站在一個屋角拖地板,而我則站在你們中間浪費時間,又被時間浪費。」
「我不是問你有什麼打算,是問她有什麼打算。她怎樣了?」
卓拉戈不發一語,但臉上始終保持和-圖-書微笑。這個少年和卡斯特洛那老太婆之間顯然有點默契。他們先前談過些什麼呢?
「好,你有什麼想問的?說吧。」
為什麼是我?——這看來是一個人人都想問的問題。他本來可以編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決定不要。既然卓拉戈親自來找他,他就應該說出真正的理由,起碼是真正理由的一部分。
「所以,他要做些什麼才不會帶著滿腹懊悔走入棺材?」
「不會完全一樣。」
「我還沒開始處理它。這段時間我有別的事情要忙。我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進來再說。」
「那錢我用不著,卓拉戈。如果不用來資助你,放在銀行裡只是放著。」
「回答我,卓拉戈:如果你就是雷蒙特先生,你會怎樣做?」
卓拉戈大笑起來。「不會,但也許她不喜歡有婚外情。所以我才說,我們應該問問她的看法。」
大家都不說話,等著卓拉戈再說些話。雖然帶點宿醉,卓拉戈仍然好看得像天使。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不可能有太多想像力。
「妳是說假設他什麼都不做?」
「但我爸爸不答應。」
「不會完全一樣?」
接下來又是一陣長長的靜默,讓在場每個人都感覺不自在。
從背包鼓脹的樣子看來,卓拉戈顯然帶了一大堆東西。
「如果可以,我會馬上問她,」伊麗莎白.卡斯特洛說,「只可惜她人在別處。不妨說她現在不在舞台上。所以,她怎麼想,我們只能用猜的。如果要我猜,我會猜她不會有興趣跟一個年過六旬的雇主發生韻事。那應該是離她極遠的念頭。你怎麼看,保羅?」
伊麗莎白.卡斯特洛沒理這個問題。「在麗狄看來,馬里亞娜是不是真的有婚外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謠言已經傳了出去。要知道,克羅埃西亞移民的圈子是很窄的。請你注意聽,保羅,別輕蔑地抿嘴唇。就像羅馬人說的,讓世界得以繼續運轉的是流言蜚語,而不是事實。你告訴我們,你和卓拉戈媽媽事實上沒什麼,因為你們事實上(原諒我的措詞,卓拉戈)沒有上過床。但這年頭上不上過床有那麼重要嗎?重要的是內心有沒有這秘密渴望。然而,一個人內心有沒有這種渴望,卻是別人永遠說不準的。我們說得準的是一個有關馬里亞娜與雇主的謠言已經傳開,在空氣中傳播著。空氣是我們人人都需要呼吸的,你愈大聲否認一個謠言,只會讓它在空氣中散播得更廣。
卓拉戈走進客廳,把背包放在地板上。他那種自信的神情不再那麼顯著;事實上,他看來有點侷促。
「我不知道。我跟朋友說過要睡他家。我可以稍後再答覆你嗎?我www.hetubook.com•com可以把背包先留在這裡嗎?」
「但你媽媽是個長得好看的女人,每次外出都會招引男人的注視目光,會引起陌生人情不自禁地熱烈愛上她。站在你媽媽的立場想想吧!當那些滿懷激|情的陌生人表白愛意以後,要拒絕他們並不難,但要完全置之不理卻很難。要做得到,除非是血管裡流的都是冰水。有鑑於你媽媽很容易引起陌生人激|情的這個事實,你認為她應該怎樣自處?把自己關在家裡?出門都戴面紗?」
「去淋個浴吧,卓拉戈,把自己好好清洗一番。再睡個覺。然後回家,跟你爸爸言歸於好。我肯定他已經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後悔。」
三個人都鴉雀無聲。被時間浪費:她說這話是某種請求同情的表示。但為什麼他完全無動於衷?
「你媽媽和我沒有婚外情,」他堅持地重申,「她不會有這種念頭,我也不會有這種念頭。」真是個天大謊言!我天天都有這種念頭!「你若不相信,我無話可說。我不打算說服你。你目前有什麼計畫?你打算留在家裡,還是去跟媽媽住?」
「媽媽說你要資助我學費。」
「妳是成年人,照顧得了自己。」
「好吧,他會懊悔。」
「嗨!」卓拉戈說,「你的腳踏車如何?」
「他沒有後悔。他從不後悔什麼。」
「我是在維多利亞公園碰見卓拉戈的。他在那裡過夜。在場的還有他的幾個新朋友,他們勸了卓拉戈不少酒。」
「我可以插個嘴嗎?」伊麗莎白.卡斯特洛說,「卓拉戈的爸爸是那種只要認為自己沒錯就不會後悔的人。至少我的觀察是如此。至於馬里亞娜,不管她在電話裡怎樣跟兒子說的,都顯然一點不好。她會寄住在小姑家裡,只因為沒有別處可去。她小姑一點都不同情她。」
「麗狄.卡拉季奇。她是米羅斯拉夫的妹妹,卓拉戈的姑姑。馬里亞娜和麗狄向來處不好。在麗狄看來,馬里亞娜不管碰上什麼麻煩,都是自找的。『沒有火哪來的煙?』麗狄說。那是克羅埃西亞的諺語。」
媽媽有婚外情。卡斯特洛那女人說過馬里亞娜是守婦道的妻子,說他試圖勾引馬里亞娜只是浪費時間,註定徒勞無功。那麼,誰是對的:是那個心懷怨恨的女兒還是那個瘋婆子?米羅斯拉夫打了馬里亞娜:米羅斯拉夫無疑是個身材像灰熊的大塊頭,他一定是酒後醋勁大發,才會對妻子和瓷器娃娃般的小女兒飽以老拳。多麼驚心動魄的畫面!多麼典型的巴爾幹式怒氣!他誰不好招惹偏偏去招惹一個巴爾幹人!
卓拉戈搖搖頭。「我不準備回家。我會借住在朋友家。」他踢了地上的背包一腳。「我已經帶齊了需要的東西。」
「我得走了。」卓拉戈
和圖書說。
「彼此彼此,保羅。老天為什麼會把你我拉在一起,只有上帝知道。我們顯然是不搭軋的。但沒法子,我們就是搭在一起。你想要的是馬里亞娜,卻跟我糾纏在一起。有得選擇的話,我寧可選擇一個更有趣的題材,而不是跟你這樣下不了決心的獨腿漢糾纏。真是一團亂,你說對不對,卓拉戈?幫我們一個忙吧,給我們一些建議。我們該怎麼做?」
「你當然明白。再說,只有哲學頭腦過分發達的人才會非弄明白一切否則不肯採取行動。容我提醒你,世界上有憑著衝動而行動這回事,而如果我被允許,也會催促你這樣行動。順道一說,在卓拉戈面前再坦白一點點不會對他造成傷害。你說是不是,卓拉戈?」
「隨你的便。」
卓拉戈搖搖頭。「沒這麼簡單。我爸爸和我媽媽打了一架。」卓拉戈說,嘴唇微微顫抖。他畢竟只有十六歲,畢竟還是個孩子。「他們昨晚打了一架。媽媽離家出走,現在住在麗狄阿姨家。」
「然後呢?」
「外人?」伊麗莎白.卡斯特洛說,揚起兩道眉毛。
「所以你是反對情慾、反對婚外情的囉?」
他等卓拉戈等到午夜,然而卓拉戈卻在第二天才出現。「我和我朋友在樓下,」卓拉戈在對講機裡說,「她可以上來嗎?」
「那保羅和你媽媽呢?他們也應該分道揚鑣嗎?」
他和她像兩隻有宿怨的狗似地警惕兮兮互望。
「對,外人。特別是妳。妳對我來說是外人,一個我寧可從未碰到過的外人。」
「你是為威靈頓高中的事情來的嗎?」他問,「你想找我談談這個嗎?」
卓拉戈點點頭。
「對,假設他什麼都不做,光待在這間公寓裡。」
「不,是我最小的妹妹。布蘭卡跟他同一陣線。她說媽媽有婚外情。她說媽媽和你有婚外情。」
「媽媽告訴我加起來的數目有多大。我本來不知道那麼昂貴。」
「妳怎麼知道這些事?妳怎麼會知道麗狄說過什麼?」
一個朋友,一個女朋友,原來如此!「可以,上來吧!」但當他打開大門時,差點因為憤怒而放聲大喊。卓拉戈衣衫邋遢、滿臉倦容,而站他旁邊的不是別人,竟是伊麗莎白.卡斯特洛。難不成這女人永遠趕不走嗎?
沒有半點不名譽的成分。多麼可笑老舊的句子!難道那不只是一片無花果葉,用來遮蓋另一句不好啟齒的句子:我還沒跟你媽媽上過床!但如果有沒有上過床是整件事情的重點、是讓米羅斯拉夫大發醋勁和讓卓拉戈惶恐不安的理由,那他幹嘛談尊重不尊重?我沒跟你媽媽上過床,甚至沒有勾引過她,回去告訴你爸爸這個。這才是他應該說的。但如果他沒有計畫勾引馬里亞娜,沒有企圖跟馬里亞娜上床,那他計畫m.hetubook.com.com和企圖的又是什麼?
「你跟你媽媽通過電話了嗎?」
「嗯,」卓拉戈說,「但為什麼是我呢?」
卓拉戈露出一個苦笑。
「對,因為他很快便會懊悔莫及。他會在晚上驚醒,咬牙切齒喃喃自語:我真傻!我真傻,他會不斷回想起自己有多窩囊膽怯,而這回想會像強酸一樣地腐蝕他。啊,我怎會讓馬里亞娜離我而去!他會終日這樣自怨自艾。他會變成一個淒苦的人,變成自己的影子,直到進棺材那一天為止。」
「卡斯特洛太太,請妳張大耳朵聆聽我以下要說的話。我與卓拉戈家人之間的事與妳無關。妳不屬於這裡。這裡不是妳的地盤。我對馬里亞娜有感情,我對卓拉戈有感情,某個意義下也對他兩個妹妹有感情。我甚至對卓拉戈的爸爸有感情。但我們卻沒有一個人能對妳有感情。妳對我們來說,是完全的外人。妳的介入也許是善意的,卻沒有幫助,反而複雜。妳明白了嗎?所以可以懇請妳容許我們以自己的方式尋找救贖嗎?」
「我會怎樣做?」
「我很抱歉引起你父母之間的誤會,那是我最不樂見的。你爸爸對我有天大誤解。如果我們可以當面談一談,他一定會改變印象。」
現在,卓拉戈的眼神不再閃躲,而是直視他的眼睛,像是質問:這就是全部理由嗎?你只願意說這麼多嗎?他會怎樣回答?對,目前我只願意說這麼多。
「不,」他說,「如果你想回公園的話,我不贊成。那不是安全的地方。你父母知道會嚇死的。這是我家大門鑰匙,拿去。冰箱裡有吃的,書房裡有床鋪。你什麼時候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只要有需要就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會怎樣決定。依妳看呢?」
「我就像你一樣,不知道他會怎樣決定。目前還不知道。但我們不妨假設幾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是雷蒙特先生不採取任何行動。換言之,不管出於什麼理由,他決定抑制自己的激|情。那樣的話會有什麼結果?」
「沒錯,我打算資助你兩年學費。可以把它看成一筆貸款,一筆長期貸款。至於你怎麼看待這錢,我不在乎。」
「喜歡的話,你可以住我這裡。書房裡有多一張床。」
「那我呢?」伊麗莎白.卡斯特洛說,「你讓卓拉戈得到王子般的招待,卻讓我流落街頭、任由風吹日曬嗎?」
「我記得你說要住在朋友家的。」他對卓拉戈說。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雷蒙特先生。你希望我消失,這是顯而易見的。但請你相信,回到這間面目可憎的公寓完全不是我樂意的。只要你一旦下定決心採取行動,我就會悄然引退。你要對卓拉戈的媽媽採取行動也好,對那位戴墨鏡的小姐採取行動也好,對瑪格麗特.麥科德採取行動hetubook.com.com也好,只要你一下定決心,我就會馬上走人,讓你我彼此都可以鬆一口氣。照目前看來,你最有可能採取行動的對象是卓拉戈的媽媽,因為她似乎被你看成你的生命之光。至於你該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則是我無法向你建議的,必須由你自己去琢磨。我當然不知道你下一步該做什麼,如果知道,我根本沒有必要站在這裡,早可以回到自己的生活裡,那將比在這裡受你的氣舒適百倍。但在你下定決心採取行動以前,我必須留在這裡。正如俗語所說的,你是你自己的主人。」
「我聽說了。你爸爸大概覺得面子掛不住,這點我能理解。但你應該提醒他,接受朋友一筆貸款沒什麼大不了。那就是我看待自己的角色:你們一家人的朋友。」
他搖搖頭。「我不明白妳在說些什麼。完全不知所云。」
那孩子點點頭。
「那麼讓我換個方式問你。」伊麗莎白.卡斯特洛說,「有些人說愛情可以讓人重新變得年輕,可以讓心跳加快,讓人嗓音變美,替人腳上加裝彈簧。我們姑且假定這種說法成立,再回頭看看雷蒙特先生的個案。雷蒙特先生出了車禍,失去了一條腿。他請來一名看護照顧他,然後一眨眼工夫就愛上這看護。他有預感,這愛情將可以像魔法一樣讓他返老回春;他甚至夢想對方會給他生個兒子(別懷疑,這小孩就是你同母異父的弟弟)。但他應該信任那些預感嗎?它們會不會只是一個老糊塗的狂想?所以,我要問的問題是:有鑑於剛才我所描述的情況,雷蒙特先生或任何類似他的人下一步會怎麼走?他會盲目地聽從慾望的驅策嗎?還是說他會權衡利弊,然後斷定跟有夫之婦發生不倫是不智的,從而乖乖爬回自己的殼裡去?」
我好好的。那孩子顯然一點都不好。他顯然深陷在沮喪中,而這沮喪不是喝喝酒可以消解的。
「不是,我沒那樣說過。我不反對情慾,只不過……」
「沿著我們家外面的路一直下去就到。在伊麗莎白市北郊。」
卓拉戈緩緩搖頭。「這個問題不公平。我才十六歲,怎麼知道自己六十歲時是什麼想法?只有六十歲的人知道十六歲是什麼想法。況且……我們談論的對象是雷蒙特先生,對吧?既然我不是雷蒙特先生肚子裡的蛔蟲,又怎知道他會怎樣想?」
「妳是說那個麗狄?她是米羅斯拉夫的妹妹?」
卓拉戈看來想拒絕,但又改變主意。「謝謝。」他說。
「我不知道雷蒙特先生是怎樣想。但為什麼沒人問問我媽媽是怎樣想的?說不定她只希望從未幫雷蒙特先生工作過,只希望一切回復原樣……一家人再次快快樂樂在一起。」
「我想,如果你們不喜歡彼此,便應該分道揚鑣,互道再見。」
「麗狄阿姨住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