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對,我的心在滴血。」
「我勸他重新考慮。勸他以卓拉戈的前途為重。我反覆重申我的好意別無動機。」
他想多聽一點。他想知道最後結局會怎樣。但她已經閤上嘴巴,眼光從他身上移開。
他說夠了。他的手臂痠痛,他覺得熱,想要坐著。但如果他坐到伊麗莎白.卡斯特洛的旁邊,他們兩人將太像那種他最不想別人誤以為的關係:一對出來透透新鮮空氣的幸福老夫妻。何況,他還有一件事想說。
他半躺在她坐的那張長凳前面的草地上,用兩個手肘支撐身體。已經是傍晚六點,但他仍然感受得到夏天太陽的分量。「我要找卓拉戈,」他說,「妳知道哪裡可以找到他嗎?」
「你認為這些只是沒事找事的複雜化?我不同意。那是一種擴充,就像呼吸一樣。我們都必須呼氣吸氣,那是一種生命的節奏。我們必須呼氣吸氣才能成為一個更充分的人。但你卻拒絕讓自己擴充,保羅。我奉勸你不要删去這一類的腦筋練習。應該追隨它們直到最後。追隨它們你就會隨著它們成長。那個美國詩人說過什麼來著?什麼跟什麼上頭總有織錦包裹,總有虛構的覆蓋物覆蓋。我的記憶力不濟事了,一天比一天差。不管怎樣,這就是我要教你的。聽聽這段話:他是在河邊找到她的。她看來正在餵鴨,因為一群鴨子聚攏在她前方。這幾句話稱得上簡潔,卻不夠好。這種描述並沒有讓我活起來。我有沒有活起來也許你並不在意,但我沒活起來卻會產生連帶作用,讓你自己也不能活起來。如果你不想讓我站在這幅畫面的中央,你大可以改為把鴨子放在中央。但你照樣有責任讓牠們活起來。把生命帶給這些卑微的鴨子,牠們就會帶給你生命。同樣的,把生命帶給馬里亞娜,她就會帶給你生命。所以,算是幫我一個忙,別再猶豫不決了。我目前這種存在樣態不能再維持多久了。」
「米羅斯拉夫?可憐的傢伙,他覺得自己好遜。第一次是在醋勁大發之後,第二次是在發現自己情敵是什麼階級之後。你跟他說了什麼?」
他一瘸一拐,花了大半個鐘頭才走過公園的林地,找到伊麗莎白.卡斯特洛。他是在河邊找到她的。她看來正在餵鴨,因為一群鴨子聚攏在她前方。隨著他走近,鴨子驚嚇四散,鬧嚷嚷地滑入水中。
「只要妳開口,妳有哪些實際需要我都可以幫忙。至於其他方面,」說到這裡聳了聳肩,「則恕難幫忙。我沒有猶豫不決,至少我自己看不出來。我一直都是按一種對我來說自然的步伐前進。我不是一個特例,卡斯特洛太太,也不會為了妳的緣故而讓自己變成特例。我很抱歉。」
「妳想笑的話儘管笑,卡www.hetubook.com.com斯特洛太太,但容我提醒妳,我一度是心性純良的天主教小孩。在我那荷蘭繼父還沒有把我連根拔起帶到世界這另一頭來的時候,在我還住在盧爾德的時候,我學校的老師都是一些善良修女。即便來了巴拉勒特,我的老師仍然是些教會弟兄。每逢我做錯事,他們便會說:『你為什麼要做那樣的事,孩子?為什麼你要犯罪?難道你不知道主耶穌基督會因為你犯罪而在心裡滴血?』雖然我早就不上教堂,但耶穌基督為我滴血的情景從未離開心頭。我為什麼提這個?因為我想讓妳知道,我不希望再傷害耶穌基督,不想讓祂再為我的行為在心裡滴血。如果妳想為我立傳,這一點是必須知道的。」
「我以前不會這樣開誠布公談自己,卡斯特洛太太。出於矜持或害臊,我不喜歡談論自己。但我信任妳。妳既是個專業工作者,自然會像醫生、律師,或會計師,為客戶保守秘密。」
他前妻從未用「冷冰冰」三個字來形容他。她對他有相當不同的批評:我還以為你對這種事會有點概念,虧你還是個法國人!對什麼事有概念?雖然已經離婚多年,這句話對他來說依然是個未解之謎。到底,法國人(哪怕只是傳說中的法國人)應該對什麼事有概念?是對怎樣讓女人快樂有概念嗎?但怎樣才能讓女人快樂這個謎本來就古老和謎樣得不下於斯芬克斯。所以,為什麼法國人——更何況他是名義上的法國人——應該有本領解開這個謎?
「你自己何嘗不是一樣?你本來可以不讓自己捲入麻煩、不招惹那個揮發性的約基奇,你本來可以把公寓賣掉、搬入一家管理完善的老人院,但你卻沒那樣做。所以,我們都只能當自己,保羅。就目前,我們只能待在一起,這是註定的,我們必須接受。當我跟你在一起,我就是回到家了;當我不跟你在一起,我就是無家可歸。我這話讓你驚訝嗎?你不應該驚訝的。不過你放心,我已經非常適應這種新生活。看看我,我像個只拎著旅行箱到處去的人嗎?像個除了一、兩顆葡萄以外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的人嗎?」
「容我再說最後一句話。不要低估每個人內心那股造福別人的激|情。」
他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正眼看伊麗莎白.卡斯特洛。除了因為她每次總會惹他生氣,還因為她讓他覺得她是沒有顏色、沒有形狀的——就像她的衣服在他看起來都是一個樣。不過這時他定睛把她看個仔細,發現她果然瘦了。她手臂上的肉鬆垮垮,臉色蒼白,鼻子尖尖。
冷冰冰:這就是他給外人的印象嗎?他想抗議。他一向為別人著想:他許多朋友可以作證,連他前妻都可以出來作證。和圖書一個為別人著想的人、一個做事從心出發的人又怎麼可能是冷冰冰的?
一對年輕男女划著天鵝形狀的小艇從他們前面經過,對他們愉快地微笑。
「唉,你這個冷冰冰的男人,」她說,「又冷冰冰又可憐。我已經盡力解釋,你卻什麼都聽不懂。你是老天差派給我的,我是老天差派給你的。至於為什麼會有這種安排,只有上帝知道。從此以後我不會再催促你,你必須靠自己盡力治好自己。」
他站起來,重重地在她身旁坐下。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嫌馬里安娜收費太貴,如果會,則何不打電話給帕特茲太太,請她在看護市場幫你找個新的看護?就說你想找個不太年輕也不太老的,要有漂亮胸脯和結實小腿的,沒有家累的,最好是不抽菸的。還有什麼條件是我漏掉的?
「對,直到最後結局。」
「好吧,談我談得夠多的了。我反覆提醒自己要忍耐,畢竟保羅.雷蒙特沒有要求我從他的肩膀上下來。不過,如果保羅.雷蒙特願意加快步伐,將會幫了我一個大忙。正如我說過的,我時間無多了。我無法形容自己已經有多累,而這種累不是在一張好床鋪睡上一晚好覺就可以消除的。它就像染料,已經開始滲透到我所做的每件事、所說的每句話。借荷馬的話來說,我感到自己『散了架』。如果我記憶無誤,這個詞語你並不陌生。我剩下的彈性不多了。如果說我本來是根拉得緊緊的弓弦,如今也變成又鬆弛又乾巴巴的棉線。不只我的身體如此,我的心靈也如此:它已經準備要長睡不起。」
「在我看來,如果你想要的是互惠式的愛,就應該放棄馬里亞娜。她並不適合你。你的最佳選項仍是馬里安娜,有兩個n的那個。對你這樣年紀的獨身紳士來說,因為不方便出門,每星期找她到你的公寓去聚一聚最是適合不過。她是個懂得感恩的人,必然對你每次贈送的小禮物知所圖報。
「但真正的事實卻要複雜許多,保羅。事實上,你看見的不只這些,而是多許多,但你看見了卻又不肯承認。例如,你看到她身上有刺眼的光。你看到光戳在她身上,就像行將刺穿她的樣子。
「別生氣,保羅。我只是開玩笑的,好讓我們的談話不那麼枯燥。相信我,我已經學乖,不會再亂點鴛鴦譜。如果你認定沒有人可以取代馬里亞娜在你生命中的位置,那我退讓,我接受。不過我有責任提醒你,可憐的馬里安娜因為你不再找她而非常傷心,整天以淚洗面。別傷心,我安慰她,天涯何處無芳草。但她不肯接受。他一定是嫌我太胖!她啜泣著說。我告訴她,別說傻話,他不過是心有所屬罷了。
她走了以後他又待了一段很長時間,凝視河面,身體微微發抖。鴨子已經習慣被餵食,看見他一動不動的樣子,便大膽靠近,幾乎走到他腳邊。但他視若無睹。
「心是一個神秘的器官,它的各種心思同樣神秘。正因為這樣,西班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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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把心喊作『陰暗之心』。保羅,你敢肯定你的心完全只有善意,沒有絲毫陰暗的東西嗎?」「你的心在滴血。」她喃喃自語地說。落日把河面照得刺目,讓她不得不以手遮眼。鴨子家族(不,鴨子的數目多得應該稱為氏族)再次向陸地發起攻擊。牠們顯然已經評估過,斷定她旁邊的男人沒什麼威脅性。
「何必把那麼多氣力花在我身上呢,卡斯特洛太太?我不過是個小角色罷了。妳有沒有問過自己,挑選我作為角色可能是一個錯誤——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錯誤?」
「那心的動機呢?情感的動機呢?」
「直到最後?」
這是伊麗莎白.卡斯特洛所不曾明白的。她把他看成老天加給她的懲罰,總是想要教育他,總是帶著不以為然、沮喪、憤怒的態度面對他——換言之是各種態度具備,獨缺「愛」這一項。他決定,下次再碰到她,一定要敲醒她。他打算這樣說:我既不冷冰冰也不法國。我只是一個喜歡以自己方式看世界,和以自己方式去愛的人。另外別忘了,我不久前才失去身體的一部分。有一點點慈悲心腸吧!這樣的話,妳寫小說的時候說不定也會有一點點慈悲心腸。
「我來幫你回答。我來告訴你,你看到什麼,或者說你自以為看到什麼。你看到一個坐在河邊餵鴨子的老女人。一個乾淨內衣褲剛好用光的老女人。一個老是用狡猾影射惹惱你的老女人。
她停下來喘氣,讓他終於有機會可以發言。「我來這裡是來找卓拉戈的,」他說,「不是來聽妳賣弄風趣。我完全清楚愛與照顧的分別。我完全沒有預期馬里亞娜會愛上我。作為一個年過六旬的紳士,我只希望能夠為她和她的小孩做點事。我的感情是我自家的事,我當然不會把它強塞給馬里亞娜。
冷冰冰,盲目。呼氣,吸氣。他不接受這項指控,不相信那是事實。真理不會在憤怒中被道出,只會在愛中被道出。只有愛的凝視不會為表象所惑。愛能讓人看到被愛者的最美好之處,哪怕這些最美好之處極端隱密。以馬里亞娜來說好了,別人看到的馬里亞娜只是個來自杜布羅夫尼克的看護,有著粗腰圍、黃牙齒和不難看的小腿。他卻不同,因為有愛的凝視,所以他看得見這個女人裡面藏著一隻瞪著烏黑大眼睛的羞澀小羚羊。
他會幫她。這是真心話。他願意請她吃一頓。他願意買一張機票給她,再送她到機場,跟她揮手道別。
「對於妳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我有過許多假設。我不打算全部複述一遍,只想指出它們無一讓妳顯得高尚。我的第一個假設(迄今還是可能性最高的一個)是妳想把我寫入小說裡。真是這樣的話,請容我重述我剛剛說過而妳看來不願採信的話。自從出車禍那一天起,也就是我本來應該死掉卻意外撿回一命的那一天起,我就決心要多做好事。我想在還不太遲以前為別人的生活帶來一點祝福,不管那是多麼m•hetubook.com.com微薄的祝福。為什麼?最基本的原因是我沒有子女,沒有可供我祝福的對象。不生育兒女是我一生所犯的最大錯誤。為此我的心有一個痊癒不了的傷口,無時不在滴血。
「誰會不喜歡一切都簡簡單單的,保羅?」她說,「每個人都這樣希望,尤其是你我這種已經接近人生盡頭的人。但既然是人類,我們便只能是複雜的生物。這是我們的天性。你希望我簡單一點。你希望自己簡單一點、赤|裸一點。你撕下自己身上遮蔽物的努力讓我動容。但你對一顆簡單的心的渴望,還有你那種看世界的簡單方式,都要付出代價。看著我,保羅。你看到什麼?」
「你是說沒有有形的動機?」
他沒說話。
「老實說,我迄今看不出這位巴爾幹女士身上有什麼值得你欣賞的。在我眼中,她的身材有點像水桶,而且因為勞累而略顯蒼老。我無法想像你會喜歡那樣的女人。高個子的男人和壯實的女人:這有點像是喜劇裡的角色搭配。依你的條件,應該有更好的選擇。不過,我想這就是所謂的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吧!
他本來想向她傳達一點善意。他本來想幫助她:即便不是提供她住宿,也是送她一張返回墨爾本的機票。但此時,他再次被惹惱。「那麼,」他冷冰冰地說,「妳又敢肯定,妳不只是為了寫一些窮極無聊的小說,才會沒事找事,把本來簡簡單單的事情複雜化?」
「任何動機都沒有。」
「卓拉戈?不知道。我還以為他住在你家。你想知道我被你掃地出門以後是怎麼度過的嗎?」
「露宿公園的生活狀態,靠公共設施過日子的生活狀態。與鴨子和無家可歸者為伍的生活狀態。我告訴過你,我無處可去,你不記得了嗎?」
「對,還有神父。車禍以後,我不再閉口不談自己。我想,此時不談,只怕以後不會有機會談。現在,每做一件事或每有一個念頭,我都會先問自己:耶穌贊成嗎?這是我盡量想企及的標準。但我承認,我不一定能夠做到。例如,無條件的原諒我就做不到:不管耶穌會怎麼說,我都不打算原諒開車撞我那個少年。不過,對於馬里亞娜和她三個子女,我卻想伸出保護的翅膀。我想護佑他們,讓他們欣欣向榮。我認為,這種善意是妳應該顧及而沒有顧及的。」
「情感的動機不是重點。那筆錢是借給卓拉戈的。任何以為我想用錢打動他媽媽的想法都是荒謬的。」
「我當然問過自己,保羅。不只問過,還問過很多次。沒錯,以某種標準而言,你真的是個小角色。問題是,為什麼要根據那些標準來衡量呢?我告訴自己要保持耐心,告訴自己他還有什麼是我還沒有榨出來的——就像是榨出最後一滴檸檬汁,或是給石頭榨出一滴血。不過我得承認,就像你說的,挑選你可能是我的一個錯誤。如果不是錯誤,我大概就沒有必要繼續待在阿德雷德。我繼續待在這裡,是因為我不知道要怎樣處理你。
「妳說的『存在樣態和圖書』是指什麼?」
「坐上來,保羅。」她說,「我無法老彎著腰遷就你。」
「對,禮物,保羅。你一定已經很習慣付出。」
「又或者乾脆用不著麻煩帕特兹太太,因為何必先雇一個看護再跟她們墮入愛河?在報紙登一則廣告豈不更加省事。我想想看這廣告該怎麼個寫法。有了!『年過六旬的紳士誠徵淑女一名。該紳士無兒無女、行動略有不便但仍然生龍活虎,應徵者年齡須介乎三十五歲至四十五歲之間,想要談情說愛和當媽媽的,需要有漂亮的胸脯,或諸如此類之條件。無誠勿試。』
「妳根本是在胡說八道。妳可以去住飯店的。妳可以坐飛機回墨爾本,或任何妳喜歡去的地方。若是妳沒錢,我可以借妳。」
「對,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激|情,包括妳在內。只要是人,都會有造福別人的激|情。」
有關自己愈來愈願意傾吐肺腑這一點,嚴格來說不是真的。哪怕是對馬里亞娜,他仍然沒有完全敞開心扉。那麼,他又為什麼要對卡斯特洛這個顯然不是朋友的人袒露自己呢?只有一個可能:她的糾纏奏效了。她徹底專業的糾纏瓦解了他的意志。只要在獵物旁邊耐心守候,獵物終必屈服。這是每個神父都了解的道理。也是每隻禿鷹都了解的道理。
「所以我應該讓步嗎?應該放棄你而另起爐灶嗎?我很肯定那是你樂見的。但我做不到。那對我的自尊將是個巨大打擊,所以我必須繼續對你施壓,直到最後。」
「別下流。」
「我當然知道你曾是個純良的天主教小孩,保羅,我太知道了。別忘了,我自己曾經是個虔誠的愛爾蘭天主教女孩。不過你繼續說下去吧!我覺得你這番話內涵很豐富,很引人入勝。」
「我就不能自己選擇愛誰?」
「當然可以。不過也許你應該把你的愛藏在心裡,就像一個人得了感冒,但為了鄰居著想,因此窩在家裡。
他沒說話。
「每個人?」
「不過,又也許我完全誤解你了。你追求的其實不是愛情,而是完全不同的東西。畢竟,像你我這樣的人還需要多少愛情?不需要,完全不需要。或像我之類的人還哪裡需要愛情?我們這把年紀的人需要的不是愛情,而是照顧。我們需要有人在我們顫抖時握著我們的手,需要有人幫我們泡一杯茶、需要下樓梯時有人攜扶。再來是需要有人在那一天來到時為我們闔上眼瞼。照顧是任何領薪水的看護都可以提供的——只要我們不要求更多的話。」
他沒理她的問題。「我剛剛和馬里亞娜的丈夫見面了。」
卡斯特洛太太伸手到放在大腿上的塑膠袋,撕下一些麵包,扔向鴨群,引起一陣大騷動。
「還有神父,保羅,別忘了神父一樣會為客戶保守秘密。」
「荒謬?我們應該問問馬里亞娜。她說不定另有看法。她也許是個執著於『投桃報李』的人。你既然已經提供了桃子,她自然有義務回報你她身上的李子。」
她有點吃力地站起來,把空袋子對摺了幾摺。「再見。」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