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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慢的人

作者:柯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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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二十五

「談談你的婚姻,」伊麗莎白.卡斯特洛說,「我幾乎從未聽你提起過你前妻。」
「我們兩個?」
「我們的朋友尚恩看來不是卓拉戈同一個階級的,」卡斯特洛說,「不過,諸神或天使似乎都是這樣:喜歡找一些最不起眼的凡夫俗子當朋友。」
那天是星期六。馬里亞娜把自己和卓拉戈關在書房裡。兩人的聲音像是吵架。她的聲音急速而連貫不斷,盡量不時提高,把兒子的聲音給壓下去。
「但你是個澳洲人啊。你不是法國人,這連我都看得出來。」
「恐怕如此。恐怕諸神根本沒時間理會我們——不管是愛我們,或懲罰我們。他們自己那個狹窄圈子的麻煩就夠多的了。」
「我和外婆住在一起,並竭盡所能向我媽媽的親人示好。這是因為,在法國,又特別是我媽媽所來自的法國農村地區,親人便是一切。我的表兄弟中,有人是汽車技|師、有人是售貨員、有人是火車調度員,但他們骨子裡全都是農夫,脫離土壤和牛糞只有一代之遙。當然,我說的是一九六〇年代的情況,今日完全不是這個樣子。一切都改變了。」
「我一直想告訴你一件你會感興趣的事。」她說,「從前從前,在我還年輕的時候,和我住同一條街的一個小伙子長得非常像卓拉戈。一樣烏黑的眼睛、一樣的長睫毛、一樣英俊得不像凡人。我迷死他了。當時我應該是十四歲,他比我大一點點。那時我還常常禱告。『主啊,』我會在禱告時說,『求祢讓他對我微笑一次,一次就夠,那樣的話我將永遠歸屬於祢。』」
「等媽媽去世後,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再勉強自己整天穿著白袍、瞪著玻璃試管看。所以便辭掉大學的工作,買了張船票,前往歐洲。我住在土魯斯,也就是我外婆住的地方,又在一家照相館找到一份工作。這就是我成為攝影師的起始。但這不是妳知道的嗎?妳對我的一切不是一清二楚嗎?」
有片刻時間,客廳裡只有兩個老頭單獨相處。
「我也忘了你會回法國。改天你得好好跟我說說那段生活。但你的答案是什麼?這裡是你真正的家嗎?」她說,比出一個涵蓋一切的手勢:不只涵蓋他們坐著的這房子和這房子座落的城市,還涵蓋整個澳洲大陸的所有山巒和沙漠。
「妳知道,法國人沒有家的觀念。他們只要身在氣味相投的同類中,就有回到家的感覺。但我跟誰都不是同類,跟誰都不是一家人。」
「因為那是真實故事。」
盧蓓卡在樓梯間的樓梯跳上跳下,製造出喀喇喀喇的聲音。「盧蓓卡!」他喊道,「來吃優酪乳啊!」小女孩沒理他。
他一直希望馬里亞娜會多回報一點他的付出,但現在明顯的是,這個希望不會在短期內實現。就像鐘錶發條一樣精準,銀行每兩個月一次自動從雷蒙特的帳戶轉一筆錢到約基奇的帳戶。作為對這筆錢的回報,作為對他為卓拉戈提供住宿處的回報,他又得到些什麼呢?不過是一些愈來愈不定時的採購幫忙,以及一些次數並不頻密的身體護理。站在馬里亞娜的角度看,這不能不算是一筆划算的交易。但正如卡斯特洛反覆提醒他的,如果他想當父親,就應該學習現實中的父子關係是怎麼回事,而不是想當然爾。
「用力啊!」她說。
「我對她說:『妳不覺得妳太誇張了嗎,愛倫?』『那是我唯一的機會?』她回答,完全不臉紅。她這個人從來不臉紅。『什麼機會?』『跟你單獨相處的機會。』她就是這樣定義單獨相處的:無拘無束地看著我、聽我說話。
「所以他們也沒時間理會卓拉戈?這就是妳那個故事的教訓?」
「然後呢?」
「我們不是非忍受這些噪音不可的,」伊麗莎白.卡斯特洛說,「這些孩子不需要保母。我們大可以再到公園走走,坐在樹蔭下聽小鳥唱歌。我們可以視之https://m.hetubook.com.com為一趟週末出遊、一趟小小的冒險。」
「繼續說什麼?」
「沒有然後。她爸爸要她回家去,她照做了。我們的感情無疾而終。我在土魯斯又待了六個月,便放棄了。」
「只是對照相機感興趣。他從未見過那樣的照相機。我那台『哈蘇』相機對他來說,就像三桅戰船,就像出土文物。他也花了幾小時看我收藏的照片,就是十九世紀那些。我起先覺得怪,再想想又一點也不怪。他一定感受到自己突然和澳洲的過去連接了起來,不再只是一個有著可笑姓氏的海外難民的子嗣。」
「事情發生在我在安里開照相館的時候。我有兩名女助手,其中一人愛上我。嚴格來說那不是愛,而是仰慕。她對我一無所求,這也是她為什麼可以那樣光明磊落的原因。她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孩子,二十來歲,人也長得漂亮,有著一張清新的臉。但她的體格卻壯碩得像橄欖球球員。這是她無計可施的。沒有任何節食方法可以讓她瘦下來,變得苗條。
「就這麼多。故事結束了。這事情除了讓我對『愛』有更多認識外,最讓我感興趣的是跟她媽媽說我很受傷一事。事實上我一點都沒有受傷。那女孩真的以為她的離職會讓我受傷嗎?還是說她這樣跟媽媽說,是為了讓自己比較有面子?」
「那當然是真實的故事。但真不真實又有什麼要緊的?我又不是要扮演上帝,不需要把綿羊和山羊分開來,把假的故事斥逐,只保留真的。如果要找榜樣,我不會找上帝而會找西多修道院的院長當榜樣。這個惡名昭彰的法國人曾經在信函裡交代士兵:殺光他們——上帝自會知道誰是祂的子女。所以,保羅,我絕不會介意你跟我講杜撰的故事。我們的假話能揭示的事不會少於我們的真話。」
他狠狠瞪著她。「妳根本在胡扯。妳是富有的女作家,生活好過得不下於我,根本用不著睡在灌木叢裡。」
「別挖苦我了!我們的交往非常正派、非常規矩。她被家裡召回摩洛哥前正在唸圖書館學。」
「然後呢?」
「嗨,保羅,」卡斯特洛說,「希望你不介意我們來坐坐。盧蓓卡小可愛,告訴妳哥哥,尚恩來了。」
「家?妳指的是什麼?我已經告訴過妳我對家的看法。每隻鴿子都有個家,每隻蜜蜂都有個家,每個英國人也大概都有個家。但我有的只是住址、居所。這裡就是我的居所:這間公寓,這座城市,這個國家。『家』對我來說是神秘莫測的東西。」
「所以說,『備受諸神鍾愛的年輕人會短命』之說只是瞎扯?」
「我那時有一個叫羅傑的朋友,他負責幫我工作的那家照相館送件。每個星期六下午,我們都會背上背包,騎腳踏車出遊,前去聖若弘或塔拉斯孔,有時甚至會深入庇里牛斯山區,去到烏斯特那麼遠。我們白天整天騎車,兩餐在咖啡廳解決,晚上露宿野外,到星期天深夜才筋疲力竭而又生氣勃勃地回到土魯斯。我們從沒有談太多話,但現在回想起來,他是我當時最要好的朋友。
「上帝沒理我。那小伙子也沒理我。懷春少女的願望沒和圖書有獲得回應。所以,我沒當成上帝的兒女。後來我聽說長睫毛先生結了婚,搬去黃金海岸,靠經營房地產海撈了一票。」
他氣極了。「妳要求我講故事,而我講了一個給妳聽。但我得到什麼回報呢?只是一些冷嘲熱諷。這算哪門子的交換?」
「說你的人生故事。告訴我你在法國的事。我曾嫁給法國人,我沒告訴過你嗎?難忘的時光。但是他最後為了另一個女人離開我,留下一個小孩給我。他覺得我太陰晴不定,說他從來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麼。法國人就是這樣,熱中於條理。談我談夠了,還是來談談你吧!」
「我的故事並不長。唸中學時我的強項是理科,不是說有多強,只是還不錯——我沒有什麼是很傑出的。所以上大學以後我挑了理科。那年頭理科看來是最有保障的,而生活保障正是我媽媽最渴望我和我姊姊可以獲得的。我們生活在一片異國土地,她英語又不行,我繼父則愈來愈孤僻自閉。我姊姊後來當了老師,那是另一種有生活保障的職業。我則從事科學研究。
「之後她在我的店又工作了兩年,期間對我保持一個正確距離。她既沒有哭,也沒有指責我。然後她消失了,什麼都沒說便不再上班。我問過另一個女助手,她什麼都不知道。我打電話給愛倫的媽媽。對方很驚訝,說你不知道嗎?愛倫找到一份新工作,到布里斯本一家製藥公司當業務代表。又說愛倫表示跟我說過這決定,我聽了之後很受傷。」
「可以,但看的時候要小心,看完記得放回相機盒裡。」
「對,就像我們一樣。他可以鬆一口氣了。沒有什麼可怕的命運懸在他頭上。他可以當裁縫或軍人或水手,愛當什麼就當什麼。他甚至可以去做房地產生意。」
中午已過,馬里亞娜還是沒有回來。卓拉戈先前用橡皮圈幫妹妹把洋娃娃綁在背上,這時盧蓓卡背著洋娃娃,兩手左右平伸,在一個個房間跑進跑出,嘴巴發出飛機飛行的嗡嗡聲。尚恩帶來了電視遊戲,兩個男孩坐在電視前面,不時低聲吶喊和竊竊私語。
「不是我挑中她的。是你把她帶到我家裡來的。」
「相信我,你說的這些我聞所未聞。你來找我的時候是不帶身世的,僅僅是一個對自己看護懷有不幸激|情的獨腿漢。你從前的生活對我來說是一片處女地。」
她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看他。「法國人同時熱中於激|情與條理,不是只熱中激|情或條理其中一方面。不過現在來說說你和法國的愛情故事吧!」
「他這樣跟你說的?」
卓拉戈從書房門探出腦袋。「我和尚恩可以看看你的照相機嗎,雷蒙特先生?」
「我有一條原則:不跟員工有感情牽扯。但這一次我破了例。我留了一張字條給她,上面只寫了時間地點,其他什麼都沒寫。她來了,我們上了床。
這是他們頭一次談話談得投機,甚至愉快。這是他們第一次意見一致。
「雷蒙特也跟『疑假疑真』押韻。我的移民經驗其實不是一次,而是三次,三次都在我心裡烙下很深的印痕。我第一次移民是孩提時代被連根拔起似地帶到澳洲;第二次是我回法國尋根的時候;第三次是放棄法國,回來澳洲。每次我都這樣問自己:這是我所歸屬的地方嗎?這裡真是我的家嗎?」
「那你提到的『愛』又算哪門子的愛?我並沒有不喜歡你的故事。就連你自己對這故事的詮釋也很有趣。但讓我困擾的是:為什麼你偏偏挑這個故事告訴我,而不是別的故事?」
「哎呀,你不說我都忘了。忘了你這位阿德雷德老紳士根本不是英國人。雷蒙特跟冤大頭押韻。」
卡斯特洛太太緘默不和圖書語。
「沒錯,保羅,我真的有心臟病,不是瞎掰的。但我不是唯一有這種病的人。你自己一樣有某種心臟病——你真的不知道嗎?我會來敲你家的門,可不是為了要看看獨腿漢是怎樣騎腳踏車的。我是想知道,一個六十多歲的人如果把心放錯地方,會發生什麼樣的事。如果你不介意,我會說你迄今的表現都讓人失望。」
他願意被馬里亞娜攙扶(畢竟她拿他薪水),卻不願意被一個比自己年紀大的女人扶。所以,他讓卡斯特洛先下樓,自己靠著拐杖緩緩走下樓梯。
伊麗莎白對那頭狗的探索處之泰然,任由牠嗅了好一會兒才驅開。
他和卡斯特洛在公園裡找到一張空的長凳。一隻狗走過來,看了他一眼便轉頭走向她。看見狗伸長鼻子嗅女人胯部的動作總是讓他侷促。公狗會嗅女人胯部,是因為那氣味引起性聯想,還是因為那氣味對牠來說複雜新奇?他一直都是把伊麗莎白當成一個沒性別的人看待,但靠鼻子生活的狗大概比他知道更多。
「我在澳洲人之中不會引起注意,卻無法在法國人之中不引起注意。我想,一個人屬不屬於某個國家,就是看他有沒有引起注意。至於英語,則從來不是我的語言。這跟流不流利無關。妳聽得出來,我的英語完全流利。但英語進入我生命進入得太晚了,它不是隨母奶一起來到我身上。事實上,英語從來沒進入過我生命。有時,我覺得自己是在說腹語,覺得不是我在說英語,而是英語透過我說話。它們不是從我的核心被說出來的。」他停頓下來,想糾正自己的話。不,我沒有核心,我的核心已經被址空,他想這樣說。「別賦予我這番話太大意義,伊麗莎白。它們只是一些東拉西扯。」
「然後你便回家來?」
「不,保羅,你這番話很重要,真的很重要!我把人分為兩類,一類是雙腳原鄉土壤,另一類則像蝴蝶,是光與空氣的精靈,居無定所,只會飛落在這裡一下、那裡一下。你宣稱你是蝴蝶、說你想當蝴蝶,但有一天,你卻重重墜落到地面。當你站起來,你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像精靈那樣飛起來,甚至無法走路。你變成了一堆舉步唯難的沉重血肉。但你有沒有想過,這種事發生在你身上,一定有什麼深意?你有沒有從這裡面學到一課?」
「你有沒有注意到,保羅,」她又說了起來,「你我的談話老是陷入同一個模式?起初一切都好端端的,然後我說了些什麼你不喜歡聽的,你便馬上拒不開口或是請我走人。我們難道就不能跳脫這種老套的橋段?我們兩個都沒剩多少時間了。」
這是他在卡斯特洛面前第一次哀嘆自己的人生,並為此微微感到暈眩。我跟誰都不是一家人,她是怎麼有辦法引他吐出這樣的句子?她東一個暗示、西一個逗引,便誘得他像綿羊一樣老實,乖乖和盤托出。
「對,我們兩個。在穹蒼的注視下,在上帝的冷眼下,你我都時日無多了。」
「我沒有成功。我沒有……該怎麼說呢……沒有受到擁抱。我錯過太多東西了:我不只沒有受過正式的法國教育,也沒有法國的少年時代,包括沒有少年時代的友誼:這種友誼有時會像愛一樣強烈,可以持續一生。我的表兄弟,和我透過他們所認識的人中,早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圈子。他們早在中學畢業前便知道自己會走上什麼道路,以後會娶誰嫁誰,住在什麼地方。他們搞不懂我這個怪腔怪調,而又長相奇怪的人,何以出現在他們中間。我也無法告訴他們理由,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理由。每逢家族聚會,我都像個陌生人一樣獨處一角。他們私底下把我喊作:『那個英國人』。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時我非常震撼,因為我跟英國一點都沾不上邊,甚至一輩子沒去過英國。但澳洲是超出他們知識範圍的。在他們眼中,澳洲人就和*圖*書是英國人,出門都需要穿雨衣,三餐離不開水煮包心菜,在袋鼠之間討生活。
「如果是這樣,妳就繼續說吧。」
「妳也許以為那對我和對她而言,一定都是個很難堪的經驗。但並不是,事實上我甚至會稱之為一次愉快經驗。我還從中學到一個道理:只要一方愛得夠深,愛就不需要回饋。那女孩的愛就是這樣,她對我的愛是兩人份的,所以不需要我回報。妳是作家,是心靈的專家,但妳知道這道理嗎?」
他無助地搖搖頭。「我不知道妳想要什麼。」
「你以為我目前的存在方式比你少些艱苦嗎?你以為我為什麼要餐風露宿、睡在灌木叢之間、與一些流浪漢為伍,靠河水洗手洗臉?你不是瞎子,應該看得出來我日漸衰損。」
「那是另一個問題。」他厲聲說,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
他沒答話。
「但馬里亞娜又怎樣?你不是巴望可以跟她成為一家人?不是巴望可以跟卓拉戈、盧蓓卡,甚至那個你素未謀面的布蘭卡成為一家人!」
「那時我也開了一個晚上的攝影課程,是談攝影原則的。每星期她都會來上三個晚上的課,坐在最後一排盯著我看,但沒記筆記。
他聳聳肩。「我總覺得『家』是一個很英國式的觀念。『有壁爐的家』——英國人總是把壁爐和家連在一起說。在他們來看,家就是一個有著壁爐生著火、可以供人回去取暖的地方。『家』是你在寒冷天不會出門的地方。但我在這裡卻不覺得溫暖。」他一面說,一面模仿她的動作,比出一個涵蓋一切的手勢。「我到哪裡都覺得冷。妳不是說過,我是個冷冰冰的男人嗎?」
下樓梯的半路上,他遇到一個鄰居。是一個身材苗條、戴眼鏡的新加坡女孩,她和兩個姊姊住在他上面的樓層,悄無聲息得像老鼠。他對女孩點頭,對方卻沒有回應。住在康列斯頓台這段時間,三個女孩完全沒有承認過他的存在。自立自強:這種精神一定從她們所來自的那個島國學到。
「對,他們沒時間理會卓拉戈。卓拉戈是自己人生的主人。」
「被激|情的閃電打中!對方還是個異國處女!這種題材夠寫一本書的了!多麼了不起!多麼豐盛!你終於讓我得到驚喜了,保羅。」
「結果呢?」
她回應以一個不帶任何惡意的微笑。「我也許是反覆無常的,保羅,但不會反覆無常到這種程度。『反覆無常』這回事就像山羊,會在一塊塊岩石之間跳來跳去。我太老了,無法再跳來跳去。目前,你就是我腳下的岩石,我會留在上面。我不是告訴過你,愛是一種戀棧嗎?」
「沒有,他不可能跟我說這些。我猜的。我可以理解他的感覺。我對移民經驗並不陌生。」
「然後呢?」
卡斯特洛不發一語。
「可能是那樣,保羅。我可能有一點誇大其詞。但那是一種適切的誇大,對我的處境而言適切。正如我說過的,我們時日無多,但卻繼續在這裡浪費時間和被時間浪費。」
他再次聳肩。愛是一種戀棧?倒不如說愛是一道愛劈誰就劈誰的閃電。如果說他對馬里亞娜的執著是一種兒時被愛得不夠的表現,那他不認為卡斯特洛這老女人的執著好到哪。但他不打算跟她爭辯。他已厭倦了爭辯。
他也渴了。如果這時能夠喝到一杯茶將是再好不過的事。要喝茶,他們大可以走過橋,到對岸的一家茶館。他們也可以回到吵鬧混亂的公寓喝茶。不過,他們也可以不理會喝茶的事,繼續流連在河邊,看著鴨群在水裡戲耍,任由下午時光自行逝去。哪種選擇最好?
「胡說。我只是從你那裡得到提示。是你自己在醫院的電梯裡挑中她的。你夢見過她。所以你為什麼不謝謝她呢?是因為你付了她錢,所以不用說謝謝嗎?你說你那位橄欖球小姐的愛夠兩個人的份。你真以為愛是可以論斤秤兩,像啤酒一樣有容量單位的嗎?m•hetubook.com•com你提這個,是為了證明你對馬里亞娜的愛可以完全不求回報嗎?謝謝妳讓我愛妳,馬里亞娜。謝謝妳讓我愛妳的子女。謝謝妳讓我送妳錢。你真是這麼天真的嗎?」
「我不是為了娛樂妳而誕生的,如果要找娛樂,有一堆其他的可能人選。」他說,用手比了比那些正在慢跑、騎車和遛狗的遊人。「所以何必把時間浪費在一個頑固得讓人生氣又老讓妳失望的人身上?把我當成做壞了的模子丢掉吧!去造訪別的候選人吧!」
馬里亞娜從書房走了出來。「我可以把盧蓓卡暫時留在這裡嗎?卓拉戈會陪她,不會有麻煩的。我晚一點會回來接她。」
「然後,我認識了一個女孩,自此我的週末假期有了別的活動。她是摩洛哥人,這樣一來,我跟她走在一塊時更引人注目。所以你大可以說她是我那種不恰當激|情的頭一個對象。如果不是她的家人從中作梗,我們最後說不定會結為夫妻。」
會不會,這才是伊麗莎白.卡斯特洛憑空走進他生命的真正理由:不是要把他寫入一本書裡,而是要誘導他學會與別的老年人為伴?會不會,以他對馬里亞娜有欠思慮而迄無結果的激|情為中心的整件事情,不過是一個複雜的過渡儀式,而伊麗莎白.卡斯特洛前來的任務就是指引他通過這個儀式?他曾經以為韋恩.布萊德是處理他個案的天使,但現在看起來,他們(韋恩、卓拉戈和她)是協同工作的。
「就像我們這些平凡人一樣。」
「沒錯,我是學到了一課:只要牛角尖鑽得夠深,任何人都可以在最隨機的事件系列中找到深意。妳是想告訴我,當上帝讓我在馬基爾街被撞到,讓我變成一個瘸子的時候,祂心裡是有什麼安排的,是這樣嗎?那上帝對妳又有什麼旨意?妳說過妳有心臟病,那麼請說說看,上帝讓妳得心臟病又隱含著什麼美好安排?」
「她感謝我。她躺在我臂彎裡哭泣和喘氣,不斷說:『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我說:『別當一回事,這裡沒有誰要謝誰。』第二天我在辦公桌看到一張字條:『你什麼時候需要都可以……』但我沒有再找她,不想再重複那經驗。一次就夠了,一次就讓我對『愛』這回事有更深的了解。
「好吧!」她說,「繼續說吧!」
她停下話來,皺著眉頭看他。該輪到他說話了嗎?但他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如果真話和假話沒有分別,那說話和不說話也應該沒有分別。
「卓拉戈對照相感興趣?」伊麗莎白.卡斯特洛喃喃自語。
馬里亞娜剛走,樓梯間就傳來一些人聲。然後盧蓓卡走進屋裡,隨她一起進來的還有卡斯特洛和卓拉戈的朋友尚恩。尚恩今天穿的是鬆垮垮的T恤和褲管罩到小腿的短褲。
「你是問我的看法嗎?我不知道答案。不過,這故事讓我感興趣的部分卻不是我很受傷的部分,而是『謝謝你,謝謝你!』的那部分。我猜,如果馬里亞娜願意接受你,你最想說的一定莫過於『謝謝你,謝謝你!』但你又為什麼不對我為你撮合的那個女子說謝謝呢?我猜,你會挑中她,應該是圖她雙目失明,看不見你的可憐樣子。」
「我還以為你會認為法國人熱中於激|情。」
「那時候汽車在法國還沒流行,道路都是空蕩蕩的,所以在鄉村地區騎腳踏車一點都不會讓人覺得怪。
「好。講吧!」
「恐怕不妥。我前妻不會感激我讓她在一本小說裡當一個小角色。不過如果你想聽故事,我可以講另一個故事。事情發生在我那段婚姻期間,但並不涉及我前妻。你喜歡的話不妨在小說裡引用,以幫助說明我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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