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你本來有美好的生活,美好而平靜。然後砰的一聲,一輛車子撞上了你。然後砰的一聲,約基奇一家撞上了你。從此生活不再美好平靜。我很抱歉。想喝茶嗎?你確定不用?你和卓拉戈相處得怎樣?」
「躺下。」她說,把一條浴巾鋪在他身體中央,再把他的斷腿擱在自己大腿上,解下繃帶,像嘉許似地輕拍他的傷口。「不裝『義慈』?你以為你的腿會自己長出來,雷蒙特先生?小小孩才會這樣想事情。小小孩才會以為什麼切斷了都可以再長回來。」
「Štò rádiš,mama(他在幹嘛,媽媽)?」
自從在河邊被她冷嘲熱諷一番後,他原以為自己不會再看見伊麗莎白.卡斯特洛。不過她還是回來了,這可能是她放棄不了他,又可能是因為她身體狀況欠佳。她瘦了很多,看起來像燈心草,而且咳不停。
「沒什麼可抱怨的。我們相處得不能算不好。我深信多與年輕人接觸對我有好處。可以讓我多點生氣。」
他搖搖頭。
「好,放輕鬆,」馬里亞娜說,「現在正著躺。」
卓拉戈說的朋友名叫尚恩,是個滿臉痘子、一頭紅髮的傢伙,他第一眼看到便不喜歡。據卓拉戈說,尚恩是搞樂團的,不常到學校。兩人常常會在晚上外出,深夜才回來,然後關在書房裡聽音樂和聊天。音樂聲和喃喃聊天聲常在凌晨將他吵醒。他睡不著又一肚子怨氣,只好躺在黑暗裡聆聽英國廣播公司的廣播。
聖奧古斯丁說過,在亞當、夏娃未墮落以前,人類身體的一切反應都是由靈魂控制,而靈魂分受了上帝的本質。所以說,我們今日反過來受任性的身體所支配,完全是因為罪性作祟,是人離棄了上帝的結果。但睿智的聖奧古斯丁是對的嗎?他此時的各種生理反應真的是任性的嗎?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在膨脹、心臟在膨脹和-圖-書、慾望在膨脹。他無法想像自己此刻可以愛上帝多於愛馬里亞娜。
清洗過斷腿後,她輕輕拭乾它,然後加以按摩。按摩過後是伸展運動,之後是再次按摩。
然後,有一天下午,在他最不預期的時刻,馬里亞娜出現了。那時卓拉戈還沒下課回來,而他正在打盹。
「你的腿好嗎?」
「那就好。」她說,開始為他清洗斷腿。
「小事一樁。」
「讓我不快的不是噪音。」他向伊麗莎白.卡斯特洛抱怨,「我知道卓拉戈過習慣大家庭的生活,所以不曾奢望他像僧侶一樣安靜。真正讓我難過的是每當我大膽地要求他體貼一點點,他便反應激烈。」
馬里亞娜帶著個大浴盆回來。「現在是雷蒙特先生的私人時間,盧蓓卡,」她說,「妳到外面去畫張圖畫給媽媽吧!」她把女兒帶到外面,然後關上房門。她先前已經脫下涼鞋,而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腳掌大而扁平,腳趾甲(嚇他一跳)塗成近乎紫色的暗紅色,就像是漲滿淤血。
「檸檬花瓣圖案的!」她說,「好漂亮!你這位女性友人喜歡檸檬,對不對?你知道嗎?在克羅埃西亞,人們會向婚禮後步出教堂的新人扔灑檸檬花瓣。是古老的習俗,可以讓人多子多孫。我們不灑米,只灑檸檬花瓣。」
馬里亞娜很刻意地向前伸直手臂,鬆開手指,讓絲|襪掉到地板上。「你想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告訴你,我什麼都沒想。」
一陣靜默。沒什麼大不了的,他想,我在馬里亞娜面前出過的糗夠多的了,不差這一樁。
「拜託,馬里亞娜,不要再談這個。我們已經談過很多次……」
「今天這樣就好了,馬里亞娜,」他說,匆匆用被子覆蓋身體。「謝謝妳。」
馬里亞娜手腳並用爬下床,趿上涼鞋,抓住盧蓓卡一根手臂。「別吮大拇指,」她說,「醜死了。好吧,雷蒙特先生,希望你已經不痛了。」
但願這按摩永遠不停止!
馬里亞娜暫時離開了房間。盧蓓卡繼續用烏黑大眼睛瞪著他看,瞪得他愈來愈不自在。「嗨,盧蓓卡,你好嗎?」他說,用的是一種疼愛的聲音,但這聲音聽起hetubook.com.com來不自然,有點自以為是的味道。小女孩沒有回答。
盧蓓卡說話那一瞬間,他感覺得到馬里亞娜全身凝固。但她很快恢復鎮定,按原來節奏按摩。「雷蒙特先生身體疼痛,」她說,「媽媽是護士,記得嗎?」
「好吧!」馬里亞娜說,「現在讓我來檢查你的腿,替它清洗清洗,然後再像平常那樣做做運動。運動的進度落後了,對不對?你一個人的時候沒有太認真運動,我猜錯了嗎?你真的確定不想要『義慈』?」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大相逕庭。卓拉戈常常會帶一些朋友回來,沒多久,這公寓便吵鬧混亂得像火車站。廚房裡滿是外賣食物的包裝盒子和髒盤子。浴室永遠有人在使用。他預期他與卓拉戈會慢慢培養起來的親密感完全不見蹤影。事實上,他只覺得卓拉戈在推開他。自從那頓蘑菇燉飯後,他們再也沒有一起用餐過。
「不用,」卓拉戈說,「我要出去。有個朋友會來接我。我們會在外面吃。」
「他怎樣反應?」
至於他和馬里亞娜達成的肅穆協定,則似乎已經隨風消散。她已一連許多天沒有來,也沒打電話來解釋。倒是她兒子老是有人打電話來找。卓拉戈講電話都是用克羅埃西亞語,所以他只能偶爾聽懂一個單音節。
「現在側向左邊躺,」她把浴巾重新鋪好,讓他保持得體。「往我的方向用力。」
起初他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然後他認出她拿在手上打量的東西:卡斯特洛太太曾經用來嚇住他眼睛的尼龍絲|襪。那天馬里安娜走了以後,他沒由來把絲|襪綁在床頭燈燈柱下方,後來便忘了這回事。
他嚇了一跳,馬上張開眼睛,只看到盧蓓卡站在一隻手的距離外瞪著他,目光嚴厲。她看到的是什麼呢?是一個又老又醜又半裸著的男人(這男人在她天使般的鼻子裡聞起來一定是臭臭的),正以某種不雅的姿勢與她母親糾纏在一起。
「我不想要義肢,現在或永遠都不想要。這個話題已經結束,請不要再提起。」
「哈,你又有了新客人!」
她撩起裙子,跨坐在他正前方。晚上送他入夢的收音機還開著,一和_圖_書個男的正在談韓國的汽車工業,唸著一些高高低低的數字。馬里亞娜雙手在他襯衫下面滑動,每摸到他下背部某個痛點便用拇指加以揉搓。感謝妳,上帝,他心裡想。他也感謝上帝沒讓卡斯特洛老太婆站在旁邊發表議論。
他猜,她的意思是約基奇一家目前仍然是分裂成兩個陣營,一個是爸爸陣營,一個是媽媽陣營,而這一切全都是因你保羅.雷蒙特而起。是你把暴風雨釋放出來而起。是你把欠缺思慮的激|情向你的清潔婦和盤托出而起。
就像所有護士一樣,馬里亞娜一定習慣了男病人對她的按摩有生理反應。一定是這個原因,她的動作才會那麼俐落、態度那麼公事公辦,而且不願與他四目相接。護理學校應該給她上過一課:這種事有時會發生……那是不由自主的,對病人乃至護士雙方都是一種尷……最好的方法是……
「你以為我瘋了,以為我在瘋言瘋語嗎?但不要忘了,我生養過兩個小孩,兩個真真實實的小孩,你卻一個也沒有。我了解小孩的作用何在,而你完全茫然無知。所以你應該專心聽我說的,哪怕我是以比喻的方式說話。老天讓我們有小孩,是為了讓我們學習怎樣去愛和付出。透過我們的小孩,我們會成為時間的僕人。往你內心看看吧!問問自己有沒有走完這趟旅程所需那份堅韌、那份毅力。如果沒有,你大概應該抽身。現在抽身還不太晚。」
「有,謝謝。媽媽給了我錢。」
「我要煎個蛋餅當晚餐,」他說,裝得是順便問問的樣子,「要我幫你做一份嗎?還是你想吃番茄煎培根?」
「雷蒙特先生,我吵醒你了嗎?對不起。我敲過門,沒有人應門我才自己進來。你要我幫你泡杯茶嗎?」
「不談不談。不再談『義慈』。反正你待在家裡就好。待在家裡讓女性友人來找你更省事。」她一根大拇指沿著斷腿上的疤痕移動。「會痛嗎?會癢嗎?」
她把斷腿朝上往後壓,而他則盡全力把斷腿往反方向壓。有一下子,兩人彷彿靜止不動;她兩隻手抓住他的斷腿,借助身體的重量往前壓,而他則兩手抓住床沿,加以抵抗。好遙遠!他想,好接近又好遙遠!只差那麼一點點,兩人就可以胸貼著胸,任由兩個墮落的靈魂陷入到彼此裡面。如果韋恩看到此情此景,將作何感想!要不是有韋恩.布萊德,他將不會認識馬里亞娜;要不是有韋恩.布萊德,他不會有機會認識這種壓力、這種愛、這種無比渴盼的心情。蒙福的墮落。看來一切禍事都是通向更高的福蔭。m.hetubook.com.com
「關起門窗。不再正眼看我,幾乎把我當成一件家具。馬里亞娜說卓拉戈與他爸爸常常不對盤。我開始知道為什麼了,也開始同情他爸爸。」
這是馬里亞娜式幽默:沒有任何細緻成分的。不過,如果他夢想成為她的新郎、夢想被人扔灑檸檬花瓣,他就應該努力去適應。
「不用,謝謝。」他痛恨別人看到他打瞌睡的樣子。
愚蠢的問題和愚蠢的回答。他的腿怎麼會好?他哪來的腿?那條被問到的腿已經被鋸掉並燒成灰。她真正應該問的是:你那條消失了的腿還好嗎?如果她問了這個問題,他就會這樣回答:我消失的那條腿並不好。它在我生命裡留下一個大洞,這是任何頭上長眼睛的女人都應該看得出來的。
馬里亞娜今天沒穿藍色護士制服,這表示她沒有把今天看成工作天,至少離家出門前沒這打算。取而代之的是,穿著橄欖綠色連身裙、繫一條黑色腰帶,裙子左邊開一個小叉,露出一個膝蓋和偶爾微露一截大腿。她裸|露的雙臂是棕褐色的,光滑的雙腿也是棕褐色。任何代價!他再次自忖,我不惜任何代價來換取這個!他只覺得,那件橄欖綠色連身裙的吸引力是他無法抗拒的。
「你身上有錢嗎?」
「可憐的保羅,」她說,「年紀都一大把了、過得又是那麼僧侶式,現在卻一肚子怨氣!你竟然讓自己當起保母,這是多麼不計後果的冒險!我知道,抽象來說,你真的想疼愛年輕的卓拉戈,但現實人生總是有自己的邏輯。我們不能光靠意志去愛一個人,保羅。我們必www•hetubook•com•com須學習。這就是何以靈魂會從高天降下,到地上來重生一遍:照顧他們長大的過程中,他們也將帶領著我們走過愛的崎嶇路途。你從一開始便看出卓拉戈身上帶有天使的印記,而我也認為你的看法正確無誤。天國的印記在他身上停留的時間確實比大部分孩子要長。努力去克服你的失望和惱怒吧!在你還有機會的時候,努力透過卓拉戈學習吧!機會是不等人的,因為總有一天,他身上最後一絲天國印記會消失不見,成為你我一樣的平凡人。
以比喻的方式說話。來自高天的天使。這是自她上一回談及那位戴墨鏡女人以來最神秘莫測的一番談話。她是因為太久沒吃東西,所以頭腦變得渾沌了嗎?還是她想再次把他當傻瓜耍?他應該給她些什麼吃的嗎?他狠狠瞪著她看,盡可能瞪得狠。但她沒有動搖,看來是真心相信自己所說的一切。
在他的預期裡,兩人的相處將會是平淡卻怡人的:每天晚上安安靜靜地待在一起,卓拉戈弓著背坐在餐桌前做功課,他則坐在單人沙發裡看書,一起靜待約基奇家宅的暴風雨冷卻下來。
他的壞情緒像晨霧一樣消散了。任何代價,他對自己說,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他相信自己的思緒是那麼地熱烈,以致馬里亞娜不可能接收不到。但馬里亞娜卻面無表情。我愛慕這個女人!他自忖,我不計代價愛慕她!
「你們成了朋友?那就好。布蘭卡請我代她謝謝你。」
「你需要幫忙嗎?」她問。
邀卓拉戈到家裡來暫住的時候,他曾經評估過這個邀請的動機有沒有什麼可議之處。沒有。他的心是純潔的,他的動機是沒有雜質的。他對卓拉戈有相當大的好感,但這種好感同樣是無可非議的,只是一種任何人對養子或準兒子都會有的好感。
「不是妳想的那樣。」他說,「我不想多解釋,反正妳相信我說的就好: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
「布蘭卡說改天要來親自謝謝你。但不是目前。目前……怎麼說呢……目前她還是她爸爸的女兒。」
馬里亞娜把盧蓓卡帶在身邊。為了這個孩子著想,他盡量隱藏自己的怒氣。
他搖搖頭,自己把褲子脫下。
「我的腿?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