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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辱

作者:柯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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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佔一詞在幾行以後又再出現。在阿爾卑斯段落中,侵佔是深層主題之一。心靈的偉大原型,那純粹的意念,發現自己被感官影像侵佔了。」
「你走了以後我又睡著。」
他讓她完全沒有料到;她是如此吃驚,以致無法抗拒這突如其來的闖入。當他將她抱住,她顫抖得如牽線木偶。重得如鐵棒的話塞入她纖細的耳膜。「不行,不行現在!」她一邊說一邊掙扎。「我表姐要回來了!」
中午當他回來時,她已起身,坐在廚房的桌邊,在吃蜂蜜土司,喝茶。好像這是她的家似的。
她穿著光滑的黃色雨衣;在汽車裡她抓去了罩頭。她的臉紅著;他察覺到她的胸腔在起伏。她舔食了上唇的一個雨滴。小孩他想:她還不過是個小孩!我在做什麼?然而他的心卻充斥著慾望。
第二天午後四點,他站在她公寓門口。她開了門,穿的是一件皺皺的T恤,單車短褲,連環漫畫中小聽差的便鞋,讓他覺得既蠢又沒品味。
她說的一定卻是沒有任何必定之意的。他有點惱。她在向壞處走,拿得太多;她在學著剝削他,可能剝削得越來越多。但是,如果她拿得多,則他就拿得更多;如果她在向壞處走,則他更壞。就以他們兩個在一起而言——設若在一起的話——則帶頭的是他,而她只是跟隨者。他不要忘記這一點。
他大聲唸:
她來得及說一個謊,擺脫困局。但她太慌亂了,任時間過去。
夠了!——他已經厭煩了自己的聲音,也為她感到抱歉,讓她不得不聽這麼多隱喻性的吐訴。他宣布下課,自己又流連不去,期望跟她說一、兩句話。但是她跟大夥人溜走了。
第二天,她沒來上課。缺席得很不巧,因為是期中考。隨後當他登記分數時,他把她列入應考者的行列,登記為七十分。在頁邊他用鉛筆為自己註記:「暫定」。七十,是個可高可低的分數,不算好也不算壞。
「行。」
星期二整天下雨,雨從西部陰雲中灑落整個城市。那天末尾,越過傳播系大樓的門廳時,他瞄到她在門口一群等雨的學生中。他走到她身後,一隻手輕觸她的肩膀。「在這裡等我,」他說。「我送妳回去。」
「來,一定。」
「喂?」
在紅燈時,他握住了她一隻涼涼的手。「梅蘭妮!」他說;想要使自己的聲音輕柔。但他忘了如何求愛。他聽到的聲音是父親在哄孩子的,而不是情人的。
「不用。我會小心。我不會讓它過份。」
「就是這樣。那莊嚴的白色頂峰,白朗峰,竟致令人失望。為什麼?讓我們從那不尋常的動詞說起:侵佔。有沒有人查過字典?」
一段回憶浮現:在地板上,他強把她的汗衫拉開,露出她和-圖-書乾淨的、完美的小小乳|房。她第一次向上看,她的眼睛遇見了他的,而在一瞬間看見了一切。騷亂中,她垂下眼簾。
「我去叫她。請問你是——?」
「行,沒問題。」
沉默。
偏著臉,她脫身出來,拿起衣物,離開起居室。幾分鐘以後,她回來,衣服穿好了。「我得走了,」她小聲說。他沒有努力留她。
「妳不請我進去嗎?」
「然而我們又不能只在純粹意念中過日常生活,不能隔絕感官經驗。問題不在『我們如何保持純粹的意念,不受現實的蹂躪』,而在『我們能找到一種方式,讓兩者共存』嗎?」
她搖搖頭。
「我明白。妳是說妳的演戲工作第一優先。如果妳早一點說明會更好。妳明天來上課嗎?」
這是他應當止步的地方。但他沒有。星期天上午,他開車到空蕩的校園,走進系辦公室。從檔案櫥中他抽出梅蘭妮.艾薩克斯的入學卡,抄下她個人的資料:家庭地址、開普敦地址、電話號碼。
「妳現在可以告訴我怎麼回事了嗎?」
過份。在這樣的事情上,什麼是過份?什麼是不過份?對她而言的過份對他也是嗎?
她默默搖頭。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再看到妳?」
她不再抗拒。她所做的只是轉開:轉開她的唇;轉開她的眼。她任他把她放在床上,脫她的衣服:她甚至還幫他的忙,先抬胳臂,然後抬屁股。她輕輕打了寒顫;衣服脫|光後,立即像挖洞的鼹鼠般鑽進床罩下,轉背對他。
他帶她回到自己的房子。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在雨打窗子的聲音中,他對她做|愛。她的身軀是乾淨的,單純的,有它自有的完美。雖然自始至終她都被動,他卻覺得歡暢。如此歡暢,以致在頂峰之後他落入空茫。
她的眼睛閃開。「現在不要,」她說。「我得走了,我要遲到了。下次再解釋。」
「今晚我要排戲。」
「妳在擔心我們兩個?」
一個腿部短粗、服裝無趣的女人走過,進入公寓樓房。這就是梅蘭妮那麼怕她知道的室友表姐寶琳嗎?他抬起身來,開走。
但什麼也擋不住他了。他把她抱到臥房,掃脫了她荒唐的拖鞋,吻了她的腳,一邊吃驚於被她所激起的渴望。跟舞台上的景象有關:假髮,擺動的屁股,粗野的言詞。奇怪的愛!然而,那卻是來自泡沫浮浪之女神阿芙蘿黛特,此點殆無可疑。
「下次是什麼時候?」
他們在排演的戲名叫「地球沙龍的日落」,是一齣新南非的喜劇,背景是約翰尼斯堡嶺頂的一家美髮沙龍。舞台上,一個高興得很浮誇的美髮師在為兩個客人做頭髮,一個白人,一個黑人。三個人逗笑,辱罵。戲劇的主旨似乎在淨化:一和圖書切舊有的粗糙偏見擺到光天化日之下,在爆笑中被沖刷殆盡。
從一荒山
我們也初見
白朗峰之極頂
裸|露坦展
悲感眼界無魂的視象
侵佔
活生生的意念
錯。大錯。此刻,他確信,梅蘭妮一定在清洗,把那洗掉,把他洗掉。他看見她衝向澡盆,跨入水裡,眼睛閉著,如夢遊的人。他也巴望溜到自己的澡盆中。
「不,不用茶,什麼都不用。我快垮了,只想躺下來。」
「今天晚上,排演以後,行嗎?」
「今晚可不可以?」
早晨七點,當鳥兒剛剛初唱,他敲她的門。她已醒,躺著,把被單掛到下巴,一臉憔悴。
她沒有回答,只看著雨刷。
「我想說的是,我知道我缺了很多課。但排戲花去了我所有的時間。」
「妳覺得怎麼樣?」他問。
當他到達時,她等在公寓所在地的人行道上。她穿著緊身黑長褲,黑色汗衫。她的臀部窄得像十二歲的女孩。
「有什麼不對嗎?可不可以告訴我?」
「發生了什麼事嗎?想不想談談?」
「我想妳或許可以跟我一起出去吃午飯,」他說。「我可不可以十二點來接妳?」
他在她身邊躺下。他最最不想要的就是梅蘭妮.艾薩克斯跟他住下來。然而,此刻這個念頭卻令人陶醉。天天晚上她將在這裡;天天晚上他都可像現在這樣溜進她的床上。溜進她的裡面。別人會發現,永遠會;會有閒話,甚至變成醜聞。但那又怎麼樣?感官的火焰最後一次閃耀,然後熄滅。他把床單推開,向下挪,撫她的乳|房,屁股。「當然可以待,」他低語道。「當然。」
她聚了聚神,想要說話,鼻子卻塞住了。他拿衛生紙給她。「我可以在這待一會兒嗎?」她說。
她沒有回答。「多謝,」她又說了一遍,溜出車門。
他接受了;但是,當他回到車上,他是如此沮喪,如此沉重,以致頹然癱在方向盤上,動彈不得。
他前面的門房站起來,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離開了演藝廳。他也該走了。坐在暗處,偷看一個女孩子(窺淫兩字不期自來),不甚得當。他似乎即將加入行列的老漢們——那些穿著邋遢雨衣、戴著鬆鬆假牙、耳孔長毛、沒有人看一眼的老流浪漢們——他們也都曾經是神的孩子,也曾經身材挺拔,眼睛明亮。他們死死不肯離開這感官的甜美宴會,應受責備嗎?
「如同戀愛,」他說。「如果你是瞎子,你就不可能一見鍾情。但你真能期望在明察秋毫的冷冷視象中見到你的愛人嗎?最好你眼和*圖*書前掛一層紗,以便讓她可以在她的原型中,在她的女神形象中活生生的活著。」
星期三,她來上課,在她原先的位子上。他們仍舊在上華茲華斯的《序詩》卷六。詩人在阿爾卑斯山。
第二天上午他醒來,身心感到深深的舒暢,久久不去。梅蘭妮沒有來上課。他從辦公室打電話給花店。玫瑰?或許不是玫瑰。他要了康乃馨。「紅的還是白的?」那女人問。紅的?白的?「送十二朵粉紅的,」他說。「我沒有十二朵粉紅的。我可以送混合的嗎?」「送混合的,」他說。
他撥了號。一個婦人的聲音。
「梅蘭妮?」
他帶她到浩特灣,到港口。開車過程中,他試著讓她自在些。他問到她其他的課程。她在參加一齣戲的排演,她說。這是她文憑的必要條件之一。排演花去她許多時間。
他們在黃昏擁擠的車流中開行。「我昨天想妳,」他說。「妳還好嗎?」
在校園中,當他採取第一步行動時,他想那是一次小小的快餐——快進,快出。而現在,她卻已在他的屋子裡,拖著一大堆麻煩。她在玩什麼遊戲?他應當警惕,殆無疑問。但他不是從開始就該警惕了嗎?
他帶了一把傘來。走過廣場前往停車坪時,他拉近她來保護她。突然一陣風,把傘吹翻了;他們一同狼狽的跑向汽車。
「看看第五九九行。華茲華斯寫的是感官的有限性。這是我們以前曾經提過的。當感官達到其能力的極限,光就開始熄滅。但在熄滅的那一剎那,又像燭光一樣,發出最後的閃亮,讓我們瞥見那不可見的事物。這一段難解;甚至說不定跟白朗峰段落矛盾。不過,華茲華斯似乎在尋求平衡:能夠激醒或活化深埋在記憶之土中的意念的,不是那隱藏在雲中的純粹意念,也不是咄咄逼人而後令人失望的、如實陳裸的視覺意象,而是那盡量任其流變的感官意象。」
她拿起了吸塵器,推著轉。吸塵器跟電線絞在一起了。原定是要發生火花,跟著尖叫,一團混亂的,可是,同步配合上發生了問題。導演大步走上舞台,她的後面跟著一個穿黑皮衣的年輕男子,開始檢修牆上插座。「還得生動一點,」導演說。「要更多一點馬克斯兄弟氣氛。」她轉過臉看梅蘭妮。「好嗎?」梅蘭妮點頭。
他瞥了她一眼。她的頭低著,全心全意的在看課文,或看似如此。
一個字,他就聽出了她全hetubook.com•com部的猶豫。太年輕。她還不知道應該怎樣對應他;他理當放她走。但他卻被某種東西抓住了。美之玫瑰:那詩句,如箭穿心。她不屬於她自己;或許,他也同樣不屬於他自己。
「我想我的室友在。」
又是沉默。他的話飄入空氣全無漣漪。他們會怨道:一個人看山,怎麼會弄得這麼複雜?他到底要給他們什麼答案?第一天晚上,他對梅蘭妮說的是什麼?如果不加點撥,就什麼都看不出。在此教室,點撥又在何處?
兩扇門以外,他的臥房中,鬧鐘響起。她轉背對他,把床單拉到肩膀上。
很難說這是華茲華斯的意思,但至少可說是由他的詩文喚起。原型?他們在自言自語。女神?他在說什麼?關於愛,這老頭子懂得什麼?
「當然,當然。」他的心如同放下一塊巨大的石頭。他伸出手,擁抱她,將她冷而僵硬的身體貼在自己身上。「來,我給你沖點茶。」
他停在她公寓街口。「多謝,」她說,打開車門。
舞台上的排演重新開始。梅蘭妮推著吸塵器。砰聲,火花,尖叫。「不是我的錯,」梅蘭妮粗聲道。「老天,為什麼我樣樣出錯?」他靜靜的站起來,跟在門房之後,走入外面的黑暗中。
「在這待?」他警惕的反問。她沒有哭了,但可憐的顫抖仍在掃過全身。「這樣好嗎?」
她站起來,把她的杯盤拿到洗碗槽(卻沒有洗),轉過來,臉對著他。「你確定行嗎?」她說。
當他回神,雨已停止。那女孩躺在他的身下,閉著眼睛,雙臂鬆軟的伸在頭部上方,微微皺眉。他自己的兩隻手則伸在她粗棉線的汗衫裡,握著她的乳|房。她的長褲與內褲,糾纏著,癱在地板上;他自己的褲子則褪在腳踝。暴風雨之後,他想。直接出自喬治.葛羅茲的句子。
吃飯時她沒什麼胃口,悶悶的看著外面的海。
「如果查過,就知道它意謂侵犯和掠奪。一步步的闖入,逐漸佔據完成。
「或許,」她說。
梅蘭妮,意思是悦耳輕歌。這不是一個很符合她的名字。重音可落在第二個字,唸成墨蘭妮,意思就變成黛色女子。
不算強|暴。不十分算。卻非常不盡意,不盡意到骨子裡。她似乎決心變得遲鈍,決心在過程中變成死人,就如被狐狸的牙齒咬到脖子的兔子一般。這樣,凡是對她做的,都可以對她做,遠遠的做。
她搖頭。
學生活動中心的演藝廳是黑的。他在無人注意的狀況下坐到後排的一個座位上。除了幾排之前一個穿門房制服的禿子之外,沒有別人在看。
整整一個星期她都沒來。他一次一次打電話過去,沒人回應。星期天的半夜,門鈴響。是梅蘭妮,從上至下全黑,頭戴小小的黑色毛線帽。和*圖*書她的臉是緊繃的。他硬起頭皮,準備聽一場怒罵,準備接受一場大吵大鬧。
「華茲華斯寫的是阿爾卑斯,」他說。「我們這裡沒有阿爾卑斯,但我們有居拉根斯堡山,或者小一號的,桌山;這是我們可以以詩人的心情去攀登的,希望獲得類似的啟悟。我們人人聽說過華茲華斯般的時光。」他現在只是在饒舌,拖時間。「但除非我們的眼睛轉向內心自有的想像之原型,這種時光就永不會來臨。」
雨開始下。雨幕一波波掃在空蕩的港灣上。「我們要不要走了?」他說。
一個星期前,她不過只是班上可愛的面孔之一。現在,她卻是他生活中真實的存在,有體溫與呼吸的存在。
「寶琳隨時會回來,」完了之後她說。「你必須走了,請你。」
沒有吵鬧和怒罵。反倒是她尷尬起來。「我今晚可以睡這裡嗎?」她低聲說,不看他的眼睛。
他坐在床邊,拉她過來。在他的懷抱中,她開始可憐的啜泣。而在這中間,他卻無法不感到慾望的騷動。「乖,乖,」他小聲說,試圖安慰她。「告訴我怎麼回事。」他幾乎說,「告訴爸爸什麼事。」
他停下來。不知所云。他說得太遠了,太快了。怎麼把他們拉回來?怎麼把她拉回來?
此刻,她知道她在做什麼嗎?
第四個角色走上台來,是一個穿著木屐式高跟鞋、頭髮弄成許多瀑布式小髮捲的女孩。「親愛的,請坐,我馬上就幫妳做,」美髮師說。「我來求職的,」女孩答道——「你們廣告上說的那個。」她的腔調是亮麗的開普敦味的;那是梅蘭妮。「噢,用吸塵器清理一下地板吧,」美髮師說。
「雲翳飄散,華茲華斯說,頂峰裸呈,而我們見之悲哀。就一個旅行阿爾卑斯山的人而言,這是一個奇特的反應。為什麼悲哀?因為,他說,一個無魂魄的視象,一個僅在視網膜上出現的視象,侵佔了原先活生生的意念。什麼是那活生生的意念?」
「請告訴她,是大衛.魯睿。」
她沒說這樣好不好。只是貼得他更緊一些,臉因貼著他的肚子而溫暖起來。被單滑落,她只穿著背心和內褲。
他在自己女兒原先的臥房中給她鋪了床,吻別了她,讓她獨處。半個鐘頭之後當他回來看時,她已和衣死睡。他慢慢為她脫下了鞋,蓋了被單。
「我現在得出去了,」他說。「我有課要上。再睡睡看。我中午回來,然後我們可以聊聊。」他摸了摸她的頭髮,吻了她的前額。情婦?女兒?在她的心中,她想要當什麼?她準備給他的是什麼?
「吧,」他說,「妳看起來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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