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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辱

作者:柯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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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期中間?」
「心理諮商?我需要心理諮商?」
下雨了。「一起打吧,」哈金撐開雨傘說。到了他的車前,哈金說:「就我個人的立場,大衛,我要說,我完全同情你。真的。這種事情可以把人磨死。」
「人人都在說,大衛。人人都在說你最近的緋聞,繪聲繪影。除了你之外,沒有任何人想要掩蓋它。我可以告訴你,這看來多麼愚蠢嗎?」
以前的口吻又出來了,他們婚姻最後幾年的口吻:苛烈的指責。就連蘿莎琳自己必也覺察到了。然而她有理。也許年輕人必須受到保護,不讓老傢伙們得逞。而社會中之所以有妓|女,本就是為的這個:去承受那些無人疼愛之人的歡情。
尊敬?你過時了,艾薩克斯先生。你的女兒兩、三個星期前就失去了對我的尊敬,理由很充分。這本是他應當說的。可是他說的卻是:「我看看能不能。」
「我們要提出告訴,」他們一定這樣說。
她卻不理這個話頭。「她愛你是不是?你拋棄了她是不是?」
有表格要填。一枝筆,一份表格放到他們面前。一隻手拿起筆來:一隻他曾切切親吻過,那麼熟悉親密的手。先是控告者的姓名:方方正正的寫著:梅蘭妮.艾薩克斯。那隻手一欄一欄的填下去,該填什麼填什麼。這裡。她父親那尼古丁熏黃的手,指點著。她的手慢下來,停下來,畫下了象徵正義的十字記號:我指控。然後是被控者的姓名:大衛.魯睿,那手寫道:教授。最後,在表格末端,是她的簽名:梅,蘭,妮。梅的木字邊寫得挺挺的,妮的最後一勾,勾得長長的。一向就是這樣。
「請到某某室。」
「艾薩克斯先生,我怕我不是去跟梅蘭妮討論的適當人選。」
閒話的磨,他想,日夜不停的轉,把名譽輾碎。自以為是的人正在角落裡竊竊私議,在電話中交頭接耳,在門的後面樂不可支。幸災樂禍。先是言詞,然後是撻伐。
「不能?不要這麼確定。她多大——你的情婦?」
在以前,遇到這種情況,他會爆發。但今天晚上他沒有。他和羅莎琳之間,已經長了一層厚厚的繭,隔在他們之間。
他沉默。
你擺脫不掉了,他掛了電話之後對自己說。那遠在喬治城的艾薩克斯爸爸也不會忘掉這次談話,包括其中的迴避與謊言。我看看能不能。何不直截了當?我就是那壞事的人,他應當這樣說。我怎麼能幫助你?因為我就是你那不幸的根源。
在某某室,他——艾薩克斯說話大聲了一些。「我們要控告你們的一個教授。」
「請不要誤會。我只www•hetubook.com.com是說可採取的措施之一是心理諮商。」
校園裡發起了強|暴警覺週。「反強|暴婦女聯盟」——宣戰——宣布二十四小時不睡,以跟「最近的受害者」並肩。一份小冊子塞進他的門縫:「婦女之聲」。在底邊用鉛筆寫道:「色狼,你的日子永去不返了!」。
「我就是,」他未加思索的說。
「你想清楚了嗎?你真的是要指控?」他們會按照規定這樣問。
「提出告訴?什麼告訴?」
「你可以說說指控的內容。」
「已經不早了,大衛,我們知道我們在這裡要討論的是什麼事,」哈金說,「所以,我們就就事論事吧。我們該怎麼處理這件事?」
艾琳.溫特接下棒子。她一向就不喜歡他:她把他當做過時的累贅,越早清除越好。「大衛,艾薩克斯小姐上課的情況有點問題。照她自己說——我打電話問過她——她上個月只上過兩次課。如果這沒錯,應該報告系裡才是。她也說她沒有參加期中考。可是,」——她看了一眼她前面的單子——「依照你的紀錄,她卻次次都到,期中考得了七十分。」她嘲弄的看著他。「唯一的可能是有兩個梅蘭妮.艾薩克斯……」
「嗯,我的建議是,採取一個策略:找個女人來代表你。」他提了兩個姓名。「目標是私下和解。你採取某些措施,或許休假一段時期,學校則說服那女孩或她的家人撤銷告訴。這是可能最好的情況。接受警告。把傷害化減到最低,等待醜聞過去。」
通知書——封在「機密」信封中——另附一份大學行為規章。第三條論列因種族、宗教、性別、性偏好或身體障礙而行的侵害或騷擾。第一款論列老師對學生的侵害或騷擾。
「二十。成年了。大得足以知道她自己在做什麼。」
「隨便你說,」律師聳肩道。
「傳言是說,她吃安眠藥。真的嗎?」
梅蘭妮不可能自己採取這個步驟,這一點他可確信。她太單純了,也太不懂得自己有多大權力。在她背後指點的,一定是那穿著不合身西裝的小個子男人以及那不動人的伴婦,表姐寶琳。一定是他們磨她,磨到她屈服,然後把她架到學校辦公大樓。
「我們把孩子交在你們手上,因為我們以為可以信任你們。如果我們不能信任大學,又可以https://www•hetubook.com•com信任誰?我們絕沒想到會把女兒送到蛇蠍堆裡。魯睿教授,你可能高高在上,能力非凡,有種種學位,但如果我是你,我會引以為恥。所以,我只有求上帝保祐了。如果我搞錯了,現在是你表白的時候。不過,我不認為我錯。我可以從你臉上看出來。」
「你還沒有問我愛不愛她。你打算問問嗎?」
「我不知道安眠藥的事。在我看來,像編造的。誰跟妳說安眠藥?」
威廉.華茲華斯(一七七〇——一八五〇),自然詩人。大衛.魯睿(一九四五——?),威廉.華茲華斯的詮釋者,其丟臉的門徒。嬰兒有福了。不是他這棄民。嬰兒有福了。
「敏感訓練。社區服務。心理諮商。任何你可以協商的辦法。」
「好吧,」羅莎琳繼續說,「你說你要去看露西。」
下午五點,他等在走廊上。年輕英挺的阿倫.哈金出來,請他進去。裡面已經坐了兩個人:他們系主任,艾琳.溫特和社會科學院的法洛荻雅.拉蘇爾,她是全校防止歧視委員會的主席。
哈金和緩的介入了。「朋友們,此時此地並不是為了討論實質的議題。我們應當做的是——」他瞥了另外兩個人一眼——「把程序說明白。當然,大衛,用不著我說,這件事一定會在最機密的情況下調查。你的名譽會受到保障,艾薩克斯小姐的名譽也會受到保障。我們會成立一個委員會,來決定有無必要採取懲戒措施。你或你的法律代理人有權利對委員會的成員提出質疑。聽證會會在密談室中進行。同時,除非委員會向校長做了建議,而校長又做出了決定,否則一切照常。艾薩克斯小姐已經正式退選了她原先修你的課,也期望你免除任何與她的接觸。有沒有任何我尚未說明的地方?法洛荻雅.艾倫?」
「我還沒有很清楚你的意思。」
「不用責怪她!你到底站在哪一邊?我當然責怪她。我責怪你,也責怪她。整個這件事從頭至尾就是丟臉。丟臉,下流!我不覺得我這樣說不對。」
「下個星期要開個調查委員會。」
「我會跟他們討論。他們不能一毛錢不給我就要我走。」
他們提到露西——他第一次婚姻的唯一後嗣——目前住在好望角東方的一個農莊裡。「我不久可能去看她,」他說,「我想要旅行一下。」
艾薩克斯卻在人潮擁擠的走廊上跟在他的後面。「教授!魯睿教授!」他叫道。「你不能這樣一走了之!我告訴你,你等著瞧!」
兩個https://m.hetubook.com.com秘書並沒有故意表示不好奇的樣子;辦公室裡也還有幾個學生。當那陌生人的嗓門提起來的時候,他們全都沉默下來。
他跟前妻蘿莎琳晚餐。他們已經分手八年,慢慢的、謹慎提防的,他們又變成了朋友——或類似於朋友,老戰友。羅莎琳還住在附近,讓他安心:也許蘿莎琳也有類似的感覺。當最壞的情況發生時,還有個人可以依靠:類如在浴室裡跌倒,或馬桶中有血。
他打電話到副校長室,對方要他下午五點過去。下班之後的時間。
「大衛,你理當知道,你年紀大得不可以跟人家的孩子打混了。你本當料到會產生最壞的後果。不管怎麼說,真的是非常非常丟臉。」
「騷擾,」表姐寶琳會說,而梅蘭妮尷尬的站在一旁——「教授騷擾學生。」
「你是,教授,你是!我說過,梅蘭妮是那麼尊敬你。」
「不知道。我不確定還能不能回學校。我不確定我想不想回來。」
蘿莎琳搖著頭。「不光榮的結束了你的事業妳不這樣想嗎?我不想問你你從這女孩子得到的划不划得來。你以後要用你的時間來做什麼?你的退休金又怎麼樣?」
「是。」
「沒有必要。」那人定定神,深深吸了一口氣。「教授,」他開始說。教授這兩個字他說得很重。「你可能有很好的學養什麼的,但是你做的事卻不對。」他歇住,搖搖頭。「不對。」
「隱私的。」
第二天,羅莎琳來電話。「大衛,你看了今天的《守衛報》嗎?」
那麼,這個帶著東方市集買來的小飾品、對華茲華斯有盲點的黑髮梅蘭妮,是把事情放在心上的。他真沒有想到。而他沒有想到的又還有多少?
「學期快結束了。還只有兩個星期而已。」
另一個文件則叙述調查委員會的結構與職責。他一邊看,一邊心臟不愉快的跳著。看到一半,他的注意力再也無法集中了。他站起來,把門鎖上,再坐下,手上拿著那些文件,想像著事情發生的情況。
這是開始。第二天上午,主管學生事務的副校長辦公室以急件交給他一份備忘錄,說有人指控他違反大學行為規章第三條第一款。請他儘快與副校長辦公室連絡。
「好得很。你愛這個讓你名譽掃地的小爛貨嗎?」
「只有一個,」他說,「我無可辯護。」
那人小小的,瘦瘦的,駝著背;穿著一套顯得太大的藍色西服,身上發著香菸味。
「我們——我跟她媽媽——整個週末都在跟她通電話,但是就是弄不明白她究竟是為什麼。她十分投入她演的戲,所以,你知道,也許她是工作過度,壓和-圖-書力太大。她一向都是那麼把事情放在心上,教授,這是她的天性,她總是非常投入。但如果你跟她談談,也許你還可以說服她。她是那麼尊敬你。我們不希望她把這些年的累積就此白白的丢了。」
「嚴重嗎?」
「深呼吸一下吧。有一篇關於你的報導。」
「是。我想在調查過後開車過去,在她那裡住一段時間。」
「調查?」
「不用你告訴。」
「自己看。」
「她想要放棄學業,去找工作。在大學念了三年,功課又這麼好,畢業之前突然放棄,多麼可惜!教授,我不曉得能不能請你跟她談談,讓她有點理智?」
他認識哈金好些年了,在他打網球的那段日子,他們曾是球伴;但是現在,他對男性的友伴沒有興趣。他刺惱的聳了聳肩,鑽進車廂。
「大衛,這類騷擾事件總是錯綜複雜。錯綜複雜而又可惜,但我們相信我們的程序是公正的。我們會一步一步來,按部就班。我的一個建議是,請先弄清楚這些程序;或許找找法律顧問。」
「把我修理好?把我治好?把我不得當的慾望治好?」
那篇在第三版:「教授遭性指控」,這是標題。他急急看了前面幾行。「……須接受性騷擾指控調查。開普敦大學對最近的連串醜聞守口如瓶,包括詐領獎學金和學生宿舍的性活動。魯睿(五十三歲)曾寫過一本有關英國自然詩人威廉.華茲華斯的書;到目前為止記者尚無法與他取得聯絡。」
拉蘇爾博士嘴巴抿得緊緊的搖頭。
「對不起,」他低聲道,「我還有事。」像一截枯木般,他轉身走開。
他憤憤的離開。但那棟大樓已經上鎖,門房已經回家。後門也鎖了。哈金親自開門送他出去。
他正要回話,哈金卻揚起一隻手,勸道:「留著明天再說,大衛。」
「不要以為我會同情你,大衛,不要以為任何人會同情你。在今天,在現在這個時代,沒有同情,沒有憐憫。人人都會打落水狗,為什麼不?真的,你怎麼會——?」
他打電話到公寓,表姐寶琳接。梅蘭妮不聽,寶琳冷冷的說。「妳是什麼意思?不聽?」
「嚴重不嚴重有什麼不同嗎?過了某個年齡,所有的這類關係都是嚴重的。就像心臟病。」
是的,現在是他表白的時候。表白,表白,表白。但是,他癡立在那裡,舌頭打結了,血在耳朵裡衝。蛇蠍。他怎麼否認得了?
星期一,她沒有來考試。他的信箱中卻出現了一張正式的退課卡:學生七七一〇一〇一SAMM.艾薩克斯小姐已退選傳播三一二課,立即生效。
「是。你好。我們可不可以到我個人的辦公室和-圖-書?」
「倒快。看過露西以後呢?」
「好。是梅蘭妮.艾薩克斯小姐提出的指控。另外,——」他瞥了一眼艾琳.溫特——「還有一件先前發生的事,不符合規定,跟艾薩克斯小姐有關。艾琳?」
他去請教為他辦過離婚手續的律師。「讓我們先弄清楚,」律師說,「指控的真實程度有多少?」
「怎麼說?」
「什麼措施?」
「請轉告她,」他說,「是跟她退學有關的事。請轉告她,她這樣做太衝動了。」
「沒有。都不是。」
「從哪裡聽到的?」
「真的,我們真的要指控,」他會這樣說,一邊瞥了女兒一眼,量她不敢反對。
「這跟你現在的麻煩有關嗎?我聽說你惹了麻煩。」
「她沒有責任。不用責怪她。」
「我是說她不要跟你說話。」
所做已做。兩個名字躺在一張紙上,他的和她的,同排並列。一張床上的兩個人。不復相戀,目已成仇。
「我偏要說。愚蠢,而且醜陋。我不曉得你怎麼處理你的性,我也不想知道,但總不是用這種方式。你已經——五十二歲了吧?你以為年輕的女孩會樂意與你這種年齡的人上床嗎?你以為她會樂意看著你……你真的想過這種事嗎?」
「那她為什麼控告?」
「魯睿教授?我們在電話上談過。艾薩克斯。」
星期三的課很糟。星期五更糟。聽課的人很少,只有幾個乖乖牌。唯一的解釋是,消息傳出去了。
「你自己跟梅蘭妮談過了嗎?你知道了她背後的原因嗎?」
「教授,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幫個忙。梅蘭妮是個好學的學生,可是現在她卻說她要統統放棄。這對我們是個可怕的打擊。」
「夠真實的。我跟那女孩有關係。」
只不過一個鐘頭之後,一通電話接到他的辦公室。「魯睿教授?你有空聽我說幾句話嗎?我姓艾薩克斯。我從喬治城打來。我的女兒在你班上,你知道的,梅蘭妮。」
「沒有。」
在傳播系大樓的走廊中,他刻意昂首直行。
案子理當機密,但事實當然不是,別人當然在談論。不然,為什麼當他走入教員公用辦公室時大家突然不講話了?為什麼原先對他非常和善的一個年輕女同事看他進來,立即放下茶杯離開,走過他身邊時用劍一樣的眼光盯他?為什麼上波特萊爾第一堂課時只有兩個學生?
「誰知道?她沒有對我說過。我想幕後是有一場惡鬥,是我無法得知的。她男朋友吃醋。父母生氣。到最後,她一定被制服。我是被突擊的。」
他夠了。「不用告訴我該做什麼。我不是小孩。」
當他在系辦公室時,聽到後面有聲音:「請問魯睿教授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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