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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辱

作者:柯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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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已經做了最後裁定。」
「嗯。我們現在先不談。以後再說。」
「這很阿Q。」
「狗不會無聊嗎?」他指著一條棕黃色的鬥牛犬說;那是一隻母狗,獨自關在一個籠子裡,頭靠在爪子上,沮喪的看著外面,連站都懶得站起來。
他上床很早。半夜被狗叫醒。有一隻狗特別不停的叫,無止無休。其他的加進來,又退下去,然後,不願認輸,又加進來。
「不會。」
她自己的指甲也不甚乾淨。鄉下的泥巴:可敬可佩,他想。
「沒有。我沒有什麼好講。你不能承認有罪又期待同情。至少,在某種年齡後是不可能的。在某種年齡後,投訴無門。事實就是如此。你只能勒緊褲帶,度盡餘生。打發時間。」
一旦他決定離開,就沒有東西可以擋住他。他清理了冰箱,鎖了門,中午時分已在高速公路上。在奧茲杭過夜,清早啟程,午前已接近目的地薩蘭鎮——這是在好望角東部格拉翰斯鎮至肯屯的路上的一個小鎮。
房子又大又暗,即使在中午也有寒意。以前的屋主家人眾多,客人則擠滿馬車。六年前,露西參加一個公社,搬到這裡來;那時,他們在格拉翰斯鎮兜售皮革製品,太陽曬的陶器,間或種種玉蜀黍和大麻。公社解散後,有些人遷往新畢士大,露西則和她的朋友海倫留在農莊。露西說,她愛上了這塊土地,想要好好種田。他幫她買下來。現在,她就在這裡了,光著腳,穿著花衣服,屋子裡瀰漫著烤麵包的香味。她已不是玩種田遊戲的小孩,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鄉村婦人了;是個移民了。
「會不會很想回去?」
「好。有武器的阿Q。我贊成。」
「他精得很。」
「別笑。我正想寄養。只是還沒弄好。」
「是啊,」貝德路斯說,「滿危險的。」他停了片刻,又說,「現在這個時代,什麼都危險。但這裡,我想,沒問題。」說完,又笑了一下。
「這讓我覺得太像毛澤東的中國。公開認錯,自我批評,https://www.hetubook.com.com當眾道歉。我是舊式的人。我寧可被推到牆角槍斃。一了百了。」
「凱蒂?牠被遺棄了。主人避不見面。好幾個月沒有付錢。我不曉得該對牠怎麼辦。給牠再找個家吧,我想。牠心情惡劣,其他還好。每天都會放牠出來運動運動——由我或貝德路斯。協定如此。」
「我照顧狗,在茶園工作。沒錯,」貝德路斯咧著嘴笑了一下。「我是園丁和狗夫。」他自忖了一刻。「狗夫,」他重複一遍,玩味著那兩個字的意涵。
「當爸爸……跟當媽媽相比,我不能不覺得是比較抽象的事。不過,讓我們等著看吧,看有沒有什麼結果出來。如果有,妳會是第一個聽眾。說不定也是最後一個。」
「所以你們是各有各的立場,兩不相讓?」
在海倫的房間,他打開行李。桌子的抽屜是空的;又大又舊的衣櫥中只掛著一件藍色工作服。海倫即使會回來,也絕不是在近期。
「槍斃?因為跟學生發|生|關|系就槍斃?大衛,你不覺得太過份了嗎?這種事一定自古以來就有。我當學生時就有。如果每一個都處刑,老師這個行業就關門了。」
露西拿著一個小瓶子回來。「你知道比例:一茶匙配十公升水。」
「他住在農莊上嗎?」
他想補充道:「他們其實是要把我閹掉,」但在女兒面前,說不出口。事實上,他現在似乎有若外人在聽自己的長篇大論,覺得頗像鬧劇。蠻過份的。
「有,星期六上午。我會帶你去。」
車道上停了一輛福斯小貨車;他把車停在它的後面。露西從門廊和遮篷下走入陽光中。一時他認不出她來。一年未見,她體重增加了。她的屁股與乳|房現在都(他尋索最好的字眼)豐潤了。她舒舒服服的光著腳,出來迎接他,展開兩臂,擁抱他,親他的臉。
「貝德路斯?」
「妳是說收容?還沒有糟到這種地步,露西。我還不算難民吧。」
露西聳聳肩。「有狗。狗還是有https://m•hetubook•com.com點用。狗越多,人家就越不敢亂動。不管怎麼說,如果有人闖入,我看兩個人也不見得比一個人有用。」
「沒錯。什麼都沒用時,就只得阿Q了。」
「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只是怕你待得煩。」
「在車上。我去拿,等一下。」
「好吧,可惜。你願意在這待多久就待多久。不管什麼原因。」
「想回去?我不知道。我不是個出色的老師。我發現,我跟學生的關係越來越不好。我說的東西他們無心去聽。所以,也許我並不想回去,也許我很喜歡這樣無事一身輕。」
「沒有上訴?」
「可是妳有武器。」
「慢慢會習慣。抱歉。」
「如果不說是作客呢?如果說是避難呢?期限不定?」
「還不知道。也許就閒逛下去。」
「你不回學校了?」
晚餐簡單:湯,麵包,地瓜。平常他是不喜歡吃地瓜的,但露西配上了檸檬皮、奶油和百香果,吃來可口。十分可口。
留下他與貝德路斯單獨相處。「你照顧狗,」為了打破沉默,他說。
「什麼樣的妥協?」
「你在寫什麼是嗎?」她小心的問。她們很少談到他的寫作。
「再教育。性格重整。法律用詞是諮商。」
「你不應該這麼硬,大衛。硬,不就是英雄。還有重新考慮的餘地嗎?」
「一個星期?就說一個星期吧。妳能忍受我那麼久嗎?」
她沖茶給他。他餓了;狼吞虎嚥的吃了兩大塊塗仙人果醬的麵包——都是自製的。他知道她的眼睛落在他的吃相上,他一定得小心:孩子最倒胃口的事莫過於父母身體的機能。
她自自在在的談著這些事情。新一代的農業拓荒者。往日,是牛和玉米。今日,是狗和黃水仙。事情越變,人越一樣。歷史反反覆覆,只是微而不顯。也許歷史也學得了教訓。
狗與槍;爐子上有麵包,土地上有莊稼。
他任露西去做她自己的事;漫步走著,直至肯屯公路。寒冷的冬天,太陽已沉入紅土山丘,山丘上稀hetubook.com.com落枯萎的幾枝草莖。土地貧瘠,地利已盡。他想。只適合山羊。露西真要在這裡過一輩子嗎?他希望只是一個階段而已。
「天天晚上這麼叫嗎?」第二天早上他問露西。
露西帶他在房屋附近走走。她提醒他要節省用水,不要污染化糞池。他懂得這些,但還是盡義務的聽著。接下來,她帶他看家犬寄養場。上次他來,只看到一個狗棚,現在卻有五個。統統很牢固。水泥地基,鐵柱鐵架,厚重的鐵絲網,加上外圍的小桉樹。狗看見她來,都顯得興奮;有德國杜賓狗,德國牧羊犬,非洲獵獅狗,鬥牛犬,羅特韋爾犬。「看門狗或役用犬,全都是,」她說。「都是短期寄養的,兩個星期,一個星期,有時候只一個週末。寵物狗則暑假才來。」
「貓呢?妳沒有寄養貓?」
「我知道。」貝德路斯說完,低頭從矮門出去。
貝德路斯轉頭對露西說:「噴藥,我來拿噴藥。」
「音樂部分你也要自己寫?」
「你好到不需要一點諮商?」
貝德路斯擦了擦靴子。他們握手。有紋路的,風吹日麗的臉;精明的眼睛。四十?四十五?
「我是說,比較容易製造出有其自己生命的東西。」
「你馬上會看到他。貝德路斯是我的新幫手。事實上,從三月起,是產權共有人。很不錯的一個人。」
一群孩子放學回家。他跟他們打招呼;他們也跟他打招呼。鄉村的生活方式。開普敦已退到遠處去了。
「貝德路斯,人似乎不錯,」他說。
「不用特別照顧我,」回到屋中,他說。「我帶了書來。只要有桌椅就好。」
「市場上妳還有攤位嗎?」
他回到屋中把行李卸完。他已經很久沒有跟女人共同生活了。他必得小心謹慎;他必得乾淨整齊。
「蘿莎琳說情況很糟。」
「羅莎琳電話裡提了一點。」
他女兒和_圖_書的小農莊在鎮外數哩,蜿蜒煤渣小路的盡頭:五公頃,大部分是可耕地,有一個風力泵,有廄房,有外屋,還有就是那低低的、蔓延的農舍。農舍漆成黃色,鐵皮屋頂,加了蓋的門廊。前方的邊界有鐵絲網、旱金蓮和天竺葵;還有就是塵土與礫石。
豐潤是好心的說法。不久露西就會不折不扣是個胖子。她不管自己了,像那從愛的場合撤退的人一樣。Qu'estdevenucefrontpoli,cescheveuxblonds,sourcilsvoûtés?(美顏,金髮,彎眉,今何在?)
「歡迎你留下來。」
他跟她的媽媽,兩個都市人,兩個知識分子,竟然製造出這挺著脊梁的健壯年輕移民。但也許不是他們把她製造出來。歷史的因素佔大部分。
「我自找的。他們要我妥協,我不肯。」
一個人站到門口;個子高,藍色工作服,橡膠靴子,毛線帽。「貝德路斯,進來,見見我父親,」露西說。
他跟她漫步,經過用泥土搭起的水壩——有一群野鴨在那裡安安靜靜的棲息經過蜂巢,經過茶園:有花床,有冬季蔬菜:花椰菜,馬鈴薯,甜菜,牛皮菜,洋蔥。他們還去看了農莊邊緣的抽水機和蓄水池。過去兩年,雨水豐沛,地下水位上漲。
「我是有個計劃。關於拜倫最後幾年的。不是書;不是我過去所寫的那種書。可以說是舞台上用的。詞和曲。角色又說又唱。」
「當爸爸沒份嗎?」
好女孩,擁抱著她時,他想。在長途旅行之後,這是多麼美好的歡迎!
「你要待一陣子嗎?」她問。
「我想就放任自己一下。但也不只是如此。人總是想留下點什麼。或者說,男人。女人則比較容易。」
「一個星期以後,你要去哪裡?」
「你住海倫的房間吧,」她說。「那裡上午有陽光。你無法想像這裡冬天多冷。」
「我還不知道你這方面還有雄心。」
「為什麼女人比較容易?」
「我剛從開普敦過來。有時候我會擔心我女兒在這https://m.hetubook.com.com裡太孤單。這裡人煙那麼稀少。」
他搖搖頭。
「海倫呢?」他問。
「海倫四月份就回約翰尼斯堡去了。我一個人,沒有幫手。」
「大部分,借人家的。我倒覺得沒什麼不好。一開始我曾想用豐富的管弦樂,比如,像史特勞斯的,但這超乎我的能力。現在我比較傾向於單純的伴奏小提琴,大提琴,雙簧管,或加個低音管。但這都還只是腦子裡想。我連一個音符也還沒寫——我有事分心。你聽說過我的麻煩了嗎?」
「有一把來福槍。我會拿給你看。從鄰居那裡買來的。從沒用過。」
他聳聳肩。「這是清教徒的時代。私生活變成了公共事務。好色與多情很受注目。他們要好看:捶胸,頓足,悔過,最好是痛哭流涕。事實上,容我說,是電視秀。」
他們沿著灌溉用水渠走回,露西的赤足在紅土上留下清楚足印。實實在在的女人,紮根在新生活中。好得很!設若這就是他留下來的——留下來這個女兒,這個女人——則他還真的不必引以為恥呢!
她就是這樣謀生的:代人養狗,出售自產的花朵和蔬果。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了。
海倫,大個子,一臉苦相,聲音低沉,皮膚粗糙,年紀比露西大。他完全弄不懂露西可以在海倫身上看出什麼好來;心底裡他希望露西可以找到一個更好的人,或被更好的人找到。
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那女孩的身影又出現在心田:她乾乾淨淨的小乳|房,突出的奶頭,光滑平整的小腹。一陣慾望又在他身上盪開。顯然,那已過去的事尚未過去。
「他跟他太太住在廄房。我在那裡裝了電。很舒服了。他另有一個太太在阿德萊德,還有孩子,有的已經長大了。他有時候會過去在那裡住一段時間。」
「我辭職了。被要求辭職。」
「這妳還沒跟我說過呢。妳一個人不會緊張嗎?」
「謝謝妳的心意,我親愛的,但我希望能維持妳的友情。長期作客會破壞友情。」
「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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