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他決心不吃這個誘餌。「不管你的原則是什麼,聽眾還是霧煞煞。他們會以為你刻意模糊焦點。你應事先找人指點。那麼你的錢呢?退休金是否沒了?」
他們是他的國人,但他在他們之間感到如在異國,甚至比異國還異國。然則當他們因梅蘭妮的台詞而縱笑時,他無法自制的會升起一種驕傲。我的!他想轉過去對他們說,就似乎她是他的女兒。
「其實,是歌劇。」
「不安全。除非她發瘋,否則她不會覺得安全。但她還是要待下去。這關乎榮譽。」
他們談著露西,談著農莊。「我以為有一個朋友跟她一起住,」蘿莎琳說。「葛麗絲。」
所以,其實只是這樣而已!他想。我怎麼竟然會忘記?不是壞人,也不是好人。不冷,也不熱——即使在他最熱的時候也不熱。
「我的教訓是什麼?」
萊恩說話了。「老兄,不要再騷擾梅蘭妮,如果她看到你,會啐你的眼睛。」他丢下香菸,欺進一步。在這般明亮的星空下,你會覺得他們兩個都在冒火。「去找另一種生活,教授。真的。」
「歌劇!那可是新途徑。我希望你賺一大筆錢。你要去跟露西一起住嗎?」
「我的審判?」
舞台上,戲還在進行。髮孃茜德妮撕開那要命的信封,大聲唸出房東的最後通牒:月底如果不繳房租,地球就得關門大吉。「那我們怎麼辦?」洗髮小姐蜜莉安悲嘆道。
「我的女友?」
你的同類。這男生算老幾,敢於告訴他是什麼類?那種把最最不同的人驅使到彼此的懷抱中,超越一切顧慮,使他們成族成類的力量,他又懂得多少?Omnisgensquaecumqueseinseperficerevult——生殖的種子驅使自己完成,深深驅入女人的體內,驅使未來實現。驅,驅入。鑽,鑽進。
「你的情婦。梅蘭妮.艾薩克斯——她不是叫這個嗎?她在碼頭戲院演出。你不知道?我看得出你為什麼為她翻船。眼睛又黑又大。黃鼠狼似的腰身。跟你完全是一丘之貉。你一定以為這又不過是讓你解解饑而已,哪想砸到嘴。現在看看你的德行。和*圖*書你一生都泡湯了,為的是什麼?」
以德蕾莎的標準來衡量是如此;即使以拜倫的標準來衡量也是。缺乏火焰。宇宙給他的裁決,宇宙以全觀之眼給他的裁決是否如此?
「說話的自由。保持沉默的自由。」
「這個可能,大衛,但是你一定知道現在的審判不看原則,他們要看的是你怎麼表達自己。依照我的資料來看,你表達得很差。那麼,你堅持的原則是什麼?」
梅蘭妮仍飾演那新的髮孃葛洛莉亞。她穿的是粉色有腰帶的長袖長袍,有金色薄片的緊身衣褲;她的臉化得俗艷,頭髮則弄成許多小捲,盤在頭頂。她穿著高跟鞋在台上搖搖晃晃。她的戲路可以預料,但她卻用神經質的南非英語把台詞說得恰到好處。她比以前要自信得多了——事實上,角色扮演得很好,蠻有天份的。這幾個月她是否也長大了?找到了自己?凡是未能殺死我的,就讓我更強。也許那考驗對她也是考驗;也許她也受了苦,並走了出來。
「去找你的同類。」
他置身於其間的假日遊客,紅撲撲的臉,自在於一身肥肉,正在享受這齣戲。他們迷上梅蘭妮——葛洛莉亞;他們為那粗俗的笑話而吃吃發笑,當角色們互相侮辱挖苦時則樂翻天。
「帶到我碰到妳的地方。」
羅莎琳電話。「露西說你回來了。為什麼不露面?」「我還沒有適應社會,」他回答。「你什麼時候適應過?」蘿莎琳乾乾的道。
萊恩吸了一口菸。「只是想幫你一個忙,教授。你學到了你的教訓嗎?」
「書?」
她的問題總是無禮的,但她從不會為自己的無禮感到不安。有一次她就說:「你跟我同床十年,你怎麼可以還有事瞞著我?」
後面有聲音。他轉頭。香菸的菸頭火光:萊恩跟他走進了黑夜。
「我沒有要給人好印象。我堅持原則。」
第四個紙團打在他肩上,蹦入空中。他旁邊的男人偷偷投過來猜疑的一眼。
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多年前的一段回憶來到腦際:瓊普斯堡的北一公路上,他搭載起一個人,一個二十多歲獨自旅行的女人,來自德國的觀光客;和圖書日曬棕紅,風塵僕僕。他開車帶她遠至杜斯河,訂了旅館;他給她吃,跟她睡。他記得她瘦而結實的腿,他記得她柔柔的毛,在他的手指間,其輕如羽。
「怎麼放,怎麼收。我會把房子賣掉。太大了。」
「歌劇只是一種消遣,只為找點事做。不會賺錢。我不會搬去跟露西住。那不是個好辦法。」
沿著綠角的大路他慢慢開著車。啐你的眼睛:他沒有料到會這樣。方向盤上的手在發抖。生存的震撼:他必須學著用更輕鬆一點的態度去承受。
突然間,就如落在醒著的夢中,一連串人影無聲的冒出:他在兩大洲見識過的女人。有的來自那麼久遠之處,以致他勉強認得出來而已。如同風吹樹葉,在他面前匆促飄過。處處是人的一塊沃土,千百個生命曾跟他的生命交纏。他屏住氣息,希望這夢境持續。
「我會以土坑為下場,」他說。「妳也一樣。人人一樣。」
因而豐富——這是當時報紙撿出來嘲笑的話。在當初那種場合,溜出這種話來,確實不智,然而,現在看來,他說得沒錯。他的生命因她們而豐富了:因梅蘭妮,因杜斯河邊的女孩;因蘿莎琳,碧芙.蕭,索拉雅而豐富;因她們每一個而豐富,也因其他的人,連最不足道的,連失敗了的,而豐富。如一朵花開在他的胸中,他的心充滿了感恩之情。
「你說你的車被偷了。」
「你的調查,你的審問——隨便你怎麼說它。我聽說你弄得不很好。」
「嘶,」嘶聲從他後面轉出,聲音小得前方聽不到。「嘶——。」
「我看到了你的女友,」蘿莎琳一轉話題說。
像這樣的時刻從何而來?無疑來自半睡半醒。但這解釋了什麼嗎?設若他是被牽著走,則牽他的神又是什麼神?
「沒錯。」
「噢?妳怎麼聽到的hetubook•com.com?我以為是機密的。」
「是你的生活造成的。」
他希望他能見到某種訊號。如果見到訊號,他就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比如,如果涼涼的、私密的火焰能將她可笑的衣服燒掉,而她站在他的面前,只以他獨自可見的形相呈現於他面前,如在露西往日臥室那晚那般赤|裸與完美。
「我忘了說:我聽說了你的審判情況。內幕消息。」
克羅諾斯與和諧女神的締結是不合天道的。對於他的審判,剝去一切表面的華麗詞藻之後,其實原因在此。是對他的生活方式的審判,是對他不合天道行為的審判:企圖傳播老種,企圖傳播陳舊無力的種子,那不生根不發芽的種子,Contranaturam,違背自然。如果老男人抱住年輕女人,則人類這個物種還有前途嗎?推到底,這乃是對他懲處的原因。文學有一半在談這個主題:年輕女子死命從老男人身體下掙脫,以便保存人類這個物種。他嘆息。年輕人矇頭矇腦的互相擁抱,沉醉在肉|欲的音樂中。這國家,不是老男人的。他有許多時間在嘆息,悵恨。悵恨沒有出路。
他轉頭,一顆紙團打中他的前額。靠後牆而站的是萊恩:帶耳環、留山羊鬍的男友。他們的目光相遇。「魯睿教授!」萊恩粗厲的低喊。他的行徑雖然過分,表情卻輕鬆自在。唇上還有一點訕笑。
「蘿莎琳,我並沒有一生都泡湯。講點理好不好?」
然則重探梅蘭妮,這想法本身就是瘋狂的。她憑什麼要跟這個被控為她的侵犯者的人說話?而且,她究竟會怎麼看他?——耳朵怪異、頭髮不理、衣領皺折的笨伯?
「聽起來很了不起。但是,大衛,你一向就是個大騙子,自欺欺人。你確定不只是因為被人逮到沒穿褲子嗎?」
「露西跟我相處得很好,」他回答道。「但不是好到可以住在一起。」
有什hetubook.com.com麼東西輕輕打在他的頭上,把他拉回現實世界。不久,又有一個東西飛過去,打在他前面的座位上:如彈珠般大小的口水紙團。第三個打在他的脖子上。目標是他,殆無疑問。
「沒有想。我手上有事。我在寫點東西。」
說話時,她的眼睛不時盯著他變形的耳朵看。他想,如果她去摸,她一定會打冷顫。她不是那種照顧人的人。關於他們兩個,他最好的回憶仍舊是共處的頭幾個月:在都爾本,溽熱的夏夜,汗濕床單,羅莎琳白而長的身體這樣翻騰那樣翻騰,難分是痛是快。兩個肉|欲者;是肉|欲使他們在一起——那是說,當肉|欲仍在之際。
「時間怎麼打發?你想再找個工作嗎?」
所有這些人,所有這些女人,所有這些生命,她們現在怎樣了?她們——她們之中的某一些——是否也有些時候突如其來的投入這回憶的大海?那德國女孩,有沒有可能正在此刻想起了那在非洲路邊把她撿起的男人,跟她共度一夜?
阻街女郎此時已大量湧出;在一個紅綠燈下,他看上了其中一個,高個子,穿著超短黑皮裙的女孩。在這啟蒙的晚上,何不呢?他想。
沉默下來。兩人都各以不同的角度在想他的生活。
需得通過五雙膝蓋(「對不起……對不起」)、怒視、怨言,他才到達走道,尋路出去,沒入那多風無月的黑夜。
「這不重要。我聽說你給人的印象不佳。你太僵硬,太防範。」
直到兩年前,碼頭戲院還都是冷藏庫,冰凍的豬牛屠體掛著,等待運往海外。現在,它是一個時髦的娛樂場所了。他到得晚,就坐時,燈光正好暗下來。「成功失控,觀眾討回」——「地球沙龍的日落」新版廣告如此說。舞台設計很有風格,導演也專業,主角有一個是新的。然而,這齣戲,由於粗糙的幽默和明顯的政治意涵,他仍舊覺得像以前一樣難以忍受。
提到梅蘭妮,他心亂起來。他以前是說斷就斷的,從不拖拉。當交會已過,他就把它置於腦後。但跟梅蘭妮的事卻有未了的部分。在他深處,仍存留著她的氣息,那種配偶的氣息。她是否也還記得他的氣息?完全是一
和_圖_書
丘之貉,蘿莎琳說。她真是知道。如果他們——他和梅蘭妮——又有一天碰上,會有火花嗎?會有那情未了的訊號嗎?戲還在繼續。他們已演到梅蘭妮的吸塵器吸入電線的那段。一陣火花,舞台寂暗。「天啊,你搞什麼!」髮孃嘶叫。
他們在克萊蒙的一家咖啡店見面。「你瘦了,」她說。「你耳朵怎麼回事?」「沒什麼,」他答道,不想多做解釋。
他們停車在訊號山斜坡的一個死衚衕裡。那女孩或是喝醉了,或是嗑了藥,他無法問出她任何所以然來。不過,她還是如他所預期的,把該做的都做得很好。然後,她的臉埋在他的腿彎裡躺著,休息。她比街燈下看起來還年輕,甚至比梅蘭妮還年輕。他的一隻手撫在她的頭上。手不抖了。他感到瞌睡,滿足;也很奇怪的有著想要保護的心意。
「你要解釋一下嗎?」他咬牙切齒的說。「你要解釋一下這幼稚的行為嗎?」
「為什麼?你跟她一向處得不錯。有什麼不對了嗎?」
在他和梅蘭妮之間有二十排座位,但他希望在此刻,她能越過這空間,聞到他,聞到他的意念。
「是我的錯。我應該更小心一點。」
那女孩動了動,坐起來。「你要把我帶到哪裡?」她咕噥道。
戲還在進行,但他周遭已顯然有些混亂。「嘶,」萊恩再發嘶聲。「別吵!」兩個座位外的女人對著他叫——儘管他一絲聲音未發。
「泡了!你丟了差事,名譽掃地,朋友避而不見,你躲在托倫斯街像烏龜一樣縮頭縮腦。那些原來連為你提鞋都不配的人現在卻把你當笑柄。你襯衫不燙,天知道誰把你的頭髮剪成這副德行,你簡直是——」她住了口。然後:「哪一天你會以掏垃圾為下場。」
「海倫。海倫回約翰尼斯堡去了。我猜她們可能長期分手了。」
他理當回頭瞪視。誰搞的?他理當這樣叫。不然,就硬著脖子,裝作未經察覺。
「夠了,大衛,我夠亂了,不想吵架。」她收拾包包。「哪一天你吃夠了果醬麵包,打個電話給我,我為你煮頓飯吃。」
「露西在這麼孤單的地方安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