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直接質問她,卻只得到一些模糊的藉口。夜總會那天好忙,我們整晚都沒打烊直到天亮,她說。或者說,她沒現金叫計程車。或者說,她和客人去喝杯酒。在演藝世界,她尖刻地提醒他,關係是最重要的。沒有人脈,她的事業永遠不會起飛。
更糟糕的,是那些她根本不回來的夜晚。一小時一小時過去,他在人行道上踱步,或是天下雨了,瑟縮成一團躲在大門下方。她真得做到這麼晚嗎?他絕望地揣測著,還是說,灣水那裡的什麼俱樂部,根本就是個巨大謊言,而她此刻根本就在跟什麼別人躺在床上?
離開開普敦前的最後幾週,他開始和一個叫卡洛琳的女孩搞在一起,她是戲劇系學生,對舞台劇事業有一番雄心。他們一起去看過劇場,也整夜不睡辯講著阿努伊與沙特的優劣,尤涅斯柯和貝克特的短長;他們也一起睡過。他特別喜歡貝克特,卡洛琳卻不:貝克特太陰沉了令人沮喪,她說。她真正的原因,他懷疑,卻是因為貝克特劇裡沒有女人的份。在她慫恿下,他甚至也試過去寫劇本,一部韻文劇本,講唐吉訶德。可是他不久便發現自己走進了死胡同——那西班牙老傢伙的心靈狀態太過遙遠,他不得其門而入——只有放棄。
快樂,他告訴自己,不能教和圖書給你任何東西。反之,悲慘卻可以使你剛強地應付未來。悲慘,是一所訓練靈魂的學校。從悲慘之水中,你浮升在遠方的彼岸,淨化了,強壯了,準備就緒,可以再度肩負起一生的藝術挑戰。
他這第一次嘗試散文體,預示了他人生從此要進入改變嗎?他就要與詩斷絕關係了嗎?他不確定。不過要是他真開始寫散文,也許就應該大膽以赴,變成詹姆斯派。亨利.詹姆斯是個榜樣,顯示出作家如何地超越國界。事實上詹姆斯筆下的片段,背景所在往往不是很清楚,是倫敦、巴黎還是紐約,詹姆斯如此超脫在日常生活的機械運行之上。在他的作品裡面;那些人沒有房租要付;當然也不必緊緊抓住工作;他們唯一需要做的,就只是說著那些超級微妙的對話,效果是要帶出微小的權力轉移,微小到幾乎無形,只有有經驗的眼光才能看出。等一點一滴小轉移積累夠了,故事中各個人物間的權力平衡,就voilà!變!剎那間一去不回頭地改變了。然後就是這樣:故事完成任務,大功告成。
現在,數月之後,卡洛琳也在倫敦出現,和他聯絡上了。他們在海德公園碰面。她仍然一身南半球曬出的膚色,仍然渾身活力,為能夠身在倫敦高興得不得了,也很高興能見到他。他們漫步穿過公園。春天已經到了,傍晚的時分漸長,樹上也有葉了。他們趕搭上一班公車回到肯辛頓,她住在那一區。
這不久就發展成慣例,這樣一個慣例,每當他能夠倒退一步細想一下,就不免大為訝異。他置身於一種男女關係,一種由女方定規矩的男女關係,而且完全由女方一人訂定。這就是熱情使然,令男人這樣嗎:把他的尊嚴驕傲奪去了?他對卡洛琳感到熱情嗎?他本來可不會這麼想。他們分開的那段期間,他幾乎從未想過她。那為什麼,此刻他卻這般溫馴,如此低聲下氣呢?難道他想要讓自己難受嗎?難道這就是難受對他而言變成的意義嗎:一個他不能沒有的藥?
他真是印象深刻,對她這等活力充沛、進取能幹大感佩服。到倫敦才不過幾個禮拜,就已經能適應環境。她有了工作;履歷表也已經寄出給所有劇場經紀了;而且,居然在時髦區裡有間公寓,和三個英國女孩同住。她是怎麼遇上她的室友的?他問。朋友的朋友,她答。
除此之外,那https://m.hetubook.com.com些追隨勞倫斯的女人,也有她們自己的貞潔規範。她們會長時期陷入冷若冰霜,在這期間裡面,她們只想自己獨處,或只跟她們的姊姊妹妹在一起,這時候若有任何念頭,想要把她們的軀體獻出去,就會像是一種犯戒。從她們冰冷的睡夢中,只有那黑暗的男性霸氣才能喚醒她們。而他自己,卻既不黑暗也無霸氣,或者至少,他裡面的那股黑暗、霸氣還沒有浮現吧。所以他只能和別的女孩將就,那些還沒有長成為女人或永遠不會成為女人的女孩,因為她們沒有黑暗的內在,或沒有這樣的內在可談,也就是內心並不想做這種事的女孩,正如他自己的內心深處,也同樣難講是否想做一般。
他們還是做|愛,可是不再像以前那樣。卡洛琳的心思在別處。更糟的是:他的陰鬱不快、他的悶悶不樂,使得他正快速地變成她的負擔,他可感覺得到。如果他還有任何腦子,就該立刻斷了這個關係,立即打退堂鼓。可是他沒有。卡洛琳也許不是那種神祕的黑眼女子,他專程到歐洲來尋的愛人,她也許不過是個南非來的女孩子,背景和他自己一樣,乏善可陳單調無聊,可是她卻是,至少目前,他唯一所有的。
從前,在他還是個天真無邪的孩子時,他相信凡事只需要聰明就可以了,他相信只要自己夠聰明,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任何東西。進了大學,卻發現自己原來沒那麼神。大學,證明他並不是最聰明的,差得太遠了。如今,他又已經面對真實生活,甚至沒有考試這東西可以依靠。看起來,在真實的人生裡面,他唯一可以做得好的,就是悲慘了。在悲慘這事上,他依然名列前茅。似乎有無止盡的悲慘,可以被他招到自己身上來忍受著。甚至當他踩著沉重的步伐,繞著寒冷的街道,在這異國陌生的城市,不往哪裡去,卻只是走著走著好讓自己疲累,為了等下回到寄住的小室,至少可以睡著,即使在這樣的時候,他也不覺得自己裡面有任何傾向,會承受不住悲慘的重壓而崩裂。悲慘,正是他的成分。他在悲慘之中就好像回到家了,如魚得水。如果悲慘給廢了,他會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受苦、發狂、性:是三種請下藝術聖火臨身的法子。他已經造訪過最低幾層的受苦,他也與瘋狂有過接觸;對於性他又知道些什麼?性和創造力並行,大家都這麼說,他也不懷疑。藝術家是創造者,因此他們擁有愛的祕密。女人藉著她們的直覺能力,看得見藝術家裡面焚燒的火。女人自己則沒有那把神聖之火(也有例外:莎芙、艾蜜莉.勃朗特)。就是為了尋索她們所缺乏的這火,愛之火,女人追逐藝術家,把自己獻給他們。在他們的做|愛之中,藝術家和他們的情婦體驗到了,短暫地、忐忑地,那眾神的生命。從這樣的做|愛裡面,藝術家回到他的工作上,豐富了、增強了,而女人則脫胎換骨,回到她的生活中。https://m.hetubook•com.com
當世的大人物裡,那就只剩下一位:D.H.勞倫斯。勞倫斯也是在他出生前即已逝去,不過那不算,可以視為意外,因為勞倫斯死得太早。他第一次讀到勞倫斯,還是個小學童,《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是所有禁書中聲名最狼藉的一部。等他到了大三,早已經吞下了勞倫斯全部作品,只除了他的初試之作。那時候他同學也都在汲取勞倫斯。從勞倫斯那裡,他們學到了打破成規,打碎文明教養易碎的外殼,並讓自己骨子裡那隱密的內在浮現。女孩子穿著平滑流動的衣裙在雨中起舞,把自己交給那些答應帶她們進入她們黑暗內在的男人。那些不能帶她們到那兒的男人,她們不耐煩地將之甩掉。
他眼界高,對區區生存小事不屑一顧,因此亨利.詹姆斯對他有強烈的吸引力。然而儘管他再三嘗試,卻還是感覺不到詹姆斯的鬼魂伸手觸他的眉毛祝福他。詹姆斯是屬於過去的:等他自己出生之時,詹姆斯早已去世二十年了。詹姆斯.喬伊斯那時還在,卻也只差一點點就趕不上了。他仰慕喬伊斯,甚至能背誦《尤利西斯》裡的段落。可是喬伊斯太陷在愛爾蘭和愛爾蘭的題材裡面,不能供奉進他的萬神殿。而龐德和艾略特,儘管步履踉蹌,而且罩滿神祕,現在卻仍然在世,一位在義大利拉帕洛,另一位就在倫敦這裡。可是如果他就要放棄詩了(或詩要放棄他了),龐德、艾略特,又能再給他多久的榜樣呢?和_圖_書
他向來戒備小心,不要變成盲目崇拜,什麼勞倫斯教教徒。勞倫斯書中的女人令他不自在;他想像中她們都是冷酷無情的母蟲,蜘蛛或螳鄉什麼的。在大學裡,在那些蒼白、一身黑、目光熱烈專注的勞倫斯教女祭司凝視之下,他感到自己好像是一隻緊張不安、急急轉身跑開的單身小雄蟲。他倒也喜歡和她們之中某些人上床,這他不能抵賴——因為說起來,只有帶一個女人進入她自身的黑暗內在,男人才可以進入自己的黑暗內在——可是他實在很怕。她們的狂喜會像火山,而他卻實在太微弱渺小,哪禁得起這種陣仗。
他著手練習詹姆斯的風格。可是詹氏風並不如他原先所想的那麼容易掌握。要那些無中生有的角色,說起超級微妙的對話,就好像想辦法叫哺乳動物去飛一樣。只見牠們拍擊著兩臂,有那麼一會兒工夫,彷彿可以支撐自己在稀薄的空氣之中。然後就栽了下去。
亨利.詹姆斯比他更敏感,這一點絕對不容置疑。可是卻也不能完全解釋他的失敗。詹姆斯要人相信,最要緊的所在,莫過於對話,言辭的交換。雖然他也願意接受這個信條,卻發現自己做不到,在倫敦做不到,在這樣一個城市,冰冷猙獰的齒輪牙正碾碎他,而在這樣一個城市,他必須從中學著去寫,否則,他來這裡幹什麼?
然而悲慘這事,感覺起來卻不像是淨化人的浴水。相反地,卻像一池髒水。悲慘每發作一次,再浮起身來的他,非但沒有更光亮更強壯,反而更黯滯軟弱。這到底是怎麼作用的,據說悲慘具有的那種清潔功效?難道他潛得還不夠深嗎?難道他還得游得更遠,越過區區悲慘,進入憂鬱、瘋狂境界嗎?他還沒遇見過任何可以正式稱為瘋狂的人,不過他也沒忘了賈桂琳,她,根據她自家的說法,在「接受治療」,而和她,他曾有過六個月,時有時無地,共住過一間單房公寓。他可從沒見賈桂琳迸出過任何神聖、令人振奮的創造之火。相反地,她沉溺自我、捉摸不定,跟她在一起真是累死人了。難道那才是他必須向下沉淪,待在一起的人嗎?因此他才能成為藝術家嗎?而且不管怎麼說,當疲倦像一隻戴著手套的手,緊緊地箝住你的腦袋,而且還用力擠壓著,不管是瘋,還是悲慘,你又怎麼寫作呢?還是說,他喜歡稱之為疲倦的東西,其實也只是一種考驗,一種偽裝的試煉,一種他同樣也在通不過的測驗?疲倦之後,還會有其他更多的測驗要來嗎?就像但丁的地獄,那麼多層?疲倦,只不過是那些偉大的大師們,賀德林、布雷克、龐德、艾略特,必須通過的眾多考驗中的第一場考驗嗎?m.hetubook.com.com
那他呢?如果還沒有任何女人,察覺到他那刻板木訥、他那僵直冷硬的後面,其實有著聖火在閃爍隱現;如果似乎還沒有任何女人,願意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給他;如果他所熟悉的做|愛,包括女人一方以及他自己一方的,都不是焦慮就是無趣,或根本既焦慮又無趣——那是否意味著,他不是真正的藝術家,還是表示他還沒有受夠罪,還沒有花夠時間在煉獄裡,而那個煉獄,照規定,還包括一回又一回沒有熱情的性?
他們再續前緣,可是一開始就不順。她找到的差事是女服務生,在西區一家夜總會;上工時間不固定。她喜歡他到她的公寓碰頭,別去夜總會接她。可是同住的女生不願意陌生人有鑰匙,他只好待在外面街上等。所以他自己每天工作完畢,就搭火車回拱門路,在他屋裡吃麵包、香腸當晚餐,讀上一兩小時書,或聽一會兒收音機,然後又趕搭最後一班公車,到肯辛頓去開始他的等待。有時卡洛琳收工早,半夜就從夜總會回來,有時卻晚到清晨四點。兩人在一起辦完了事,入睡。七點鬧鐘一響:他就非得出公寓不可,趕在她的朋友醒來之前。搭車回到海格區,吃個早餐,穿上黑制服,便出發往辦公室去。
他希望,可以容他活起來,只要一分鐘,一秒鐘也行,好讓他能夠嚐一下藝術神聖之火焚身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