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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彼得堡的文豪

作者:柯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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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她裹著一條浴巾回來。「我一定得走了,」她說。「最後一班火車已經開了。」他回道:「妳何不乾脆住一晚呢?」
他打電話叫了輛計程車,然後在她穿衣時特意等在前門。計程車到了,他避開她的擁抱,放了張一鎊鈔票在她手中。她困惑地看著它。「我自己有錢。」她說。他聳聳肩,替她打開計程車門。
他看出這幻想裡面,有著情|色的激奮。怎麼回事,他這些堂姊妹們,甚至只要想到她們,就在他裡面點起了欲望的火花?只因為她們是禁果嗎?禁忌就是這樣作用的嗎:藉著禁止,製造起一股欲望?還是說,他的欲望之來,其實並沒有那麼抽象:孩提時代以來潛藏的扭打記憶:女孩抵著男孩,身體對著身體,如今在一陣性欲衝動下猛然釋放出來?那樣的記憶,或許,再加上其中又應許著安適、輕鬆:兩人同有一樣的歷史,同一個國家,同一個家庭,同一個血源的親密感,在開口說出第一個字前就已經存在了。不需要介紹,也不需要笨手笨腳先摸索試探一番?
瑪莉安從浴室回來,身上的浴袍不是她的。她被他沉默、生氣的表情嚇到了。「你又沒告訴我不,」她說:「為什麼我不能跟她說話?她是個老好女人。一個好老嬸。」
他原以為可以好好賣弄一下自己對倫敦的認識。可是依利沙和瑪莉安要看的倫敦,卻不是他知道的倫敦。他什麼都沒法告訴她們,什麼杜莎夫人蠟像館、倫敦塔、聖保羅大教堂,這些地方他沒有去過一處。怎麼去斯特拉福他也毫無概念。他能夠告訴她們的——哪間戲院上演外國片子,哪家書店的什麼最好——她們卻不想知道。
瑪莉安是處女。他發現這事,當他最後終於在大大的雙人床上把她弄得精光。他從沒和處女睡過覺,也從沒想過處女這種生理狀態。現在他可學會一課了。他們做|愛,瑪莉安流起血來,之後也繼續在流。冒著弄醒女僕的危險,她偷偷潛到浴室去清理自己。等她去了,他把燈捻開。血在被單上,血在他全身。他們——他腦海浮起這令人不愉快的景象——原來像豬一樣在血裡打滾。
卻還有一個問題,這整樁插曲,到底有什麼意義,跟他自己告訴自己的人生故事,到底怎合得起來。他做了個不名譽的行為,毫無疑問,像個下流卑鄙的惡棍。惡棍這名詞也許嫌老派,卻非常貼切。他臉上真該吃幾記耳光,甚至被吐口水。既然沒有人來執行那巴掌,他很確定自己一定會把自己啃囓到死。Agenbyte of inwit(良心的責備啃囓)。那www.hetubook.com.com麼,就讓這成為他與神明約定的條件吧:他會懲罰自己,希望他的無賴行徑因此就可以不致傳出去了。
他這方面,可真被激起了好奇心了。好傢伙,這下子他弟弟,也終於開始把自己從他們母親的懷抱裡解放出來了。可是他選的路子真有夠怪:汽車工人!他弟弟真知道怎麼修車?他上哪兒去學來的?他一向總認為他們兩兄弟中,是他自己的手比較巧,更有機械概念。難道說,他這一向都弄錯了?他老弟袖子裡頭,還藏著有什麼牌兒?
他把她們的年齡搞錯了。她們已經不是小孩:依利沙二十了,瑪莉安二十一。她們是在橘自由邦大學的最後一年,兩人都在讀社工。他沒表示任何意見,可是在他心裡想來,社會工作——幫老太太購物——哪像是個正當大學裡面會教的科目。
他在伯爵府區地址那裡留了個話。過了幾天,來了通電話:不是依利沙打來的,卻是她朋友,同行的那個友伴,說著笨拙的英語,把is和are都搞錯了。她有個不好的消息,依利沙病了,流行性感冒轉成肺炎。現在在灣水區的療養院裡。她們的旅行計畫只好暫緩,直等到她好起來。
可是現在既然又見到了她的名字,他就沒法將依利沙趕出腦海。他記得她是個四肢修長的小孩,腳步輕捷,有著長長金髮,紮成一個馬尾巴。現在她一定至少有十八歲了。她會長成了什麼樣呢?要是那戶外的一切生活,已經將她變成了,不管多麼短暫,一個美女了呢?因為在農場的女孩當中,他已經看過太多次這種現象:擁有著一個春天的美麗,然後變粗變厚,開始變成她們父母的模樣。他應該拒絕這個機會嗎?可以有一個高高的亞利安狩獵女郎,走在他的身旁,一起走過倫敦的街道嗎?
他到療養院去看依利沙。所有的希望全部破滅。她根本不好看,甚至不高,只是個平凡的女孩子,一張月亮圓臉,灰褐色的頭髮,說話時喘著氣。他跟她打招呼卻沒親她,怕傳染。
不過,這段插曲總算是結束了,閉上了,交給過去了,封在記憶裡了。可是他想錯了,並沒有完全結束。來了一封信,郵戳蓋的是盧森尼。他想也不想就打開讀起來。信是用阿斐利堅語寫的。「親愛的約翰,我想我應該讓你知道我很好。瑪莉安也好。一開始她想不透你為什麼都不打電話來,可是一陣子之後,她又打起精神起來了,我們也玩得很高興。她不想寫,可是我認為,不管怎樣,我還是應該寫信告訴你說,我希望你對你的女人不是都這樣,就算在倫敦也別這樣。瑪莉安跟一般人不同,不該得到那種待遇。你應該好好想想你現在過的日子。你的堂妹,依利沙。」
好幾個禮拜,甚至在他把信揉爛扔和-圖-書掉之後,他堂妹的信依然在他裡面作祟——不是信本身的內容,那些他很快就想辦法抹去了,卻是想到那一刻,明明已經注意到瑞士的郵票,還有那孩子氣的圓筆跡,竟然還拆信,還讀。怎樣的一個笨蛋!他以為會是什麼:還以為是寫來大表感激嗎?
他不知道,他回答。或許永遠不了吧。難道她不擔心,南非當前的走向嗎?
他不是個呆子。做為愛人,他的紀錄乏善可陳,他自己也知道。從來不曾,他從來不曾,在任何女人心裡激起過可以說得上是偉大的熱情。事實上,回頭看去,他不記得自己曾是任何熱情的對象,真正的熱情,不管任何程度。從中可以想見,他是個怎樣的人了。至於性嘛,一般定義下最狹義的性,他疑心,這方面他能給人的東西,也索然無味;而他得到的回報亦同樣貧乏。如果說這是任何人的錯,錯只在他自己。因為只要他沒心,他守著不肯付出,為什麼女人不也守著自己不肯付出呢?
他母親寫信來。他弟弟買了輛車,她寫,一輛車禍撞過的MG。成天不作功課,他弟弟現在把時間都用來修理那輛破車,想讓它可以再跑。他也交了些新朋友,都不向她介紹。其中有一個看起來像是中國人。他們一起圍坐在車庫裡,抽煙;她疑心這些朋友還帶了酒來。她很擔心。他正在向下沉淪;她怎麼樣才能救他?
他追隨的所有作家之中,他最信任龐德。龐德裡面有著豐富的熱情——渴求的痛,交合的火。卻是一種無憂慮的熱情,不帶一絲黑暗面。龐德這等平靜淡定,祕訣在哪裡?是因為他崇拜希臘眾神,而非那獨一的希伯來神,所以他對罪惡感有免疫力嗎?還是因為龐德如此深浸在詩中,使得他肉體的存在已與情感達到和諧,這種質性,就能立刻與女人傳達溝通,打開她們的心房向他?或者,正相反,龐德的祕密很簡單,只不過就是由於生活行事裡有某種清新活力而已,這種清新活力,則要歸因於美國長大的背景,跟什麼神啊詩的無關,女人喜歡這種氣質,認為是一種標誌,表示這男人知道自己要什麼,而且能夠以一種堅定卻不失友善的方式,發號施令,主導她和他所走的方向?那就是女人要的嗎:有人發號施令,有人領著走?那就是為什麼跳舞時大家都照著這個規矩來嗎,男的帶,女的跟?
他邀她去人人戲院看場電影。片子是高達的《不法之徒》,他以前已經看過,不過可以看很多次,既然是安娜.卡利娜主演的,目前他正愛上了她,正如他一年前愛上孟妮卡.維緹一樣。何況這也不是什麼賣弄學問的高檔片,或者說,不那麼明顯,故事只是講一夥沒用的半吊子罪犯,他想不出任何原因瑪莉安會看得不高興。https://m.hetubook.com.com
約到期前的餘下那些日子,他都避著西爾朵拉。他早早出門,很晚才回來。如果有他的留話,他也不理。當初他接下這間公寓,同時也接下了防範那丈夫的任務,並且隨時在一旁待命。他已經辜負過一回託付,現在又再度辜負,但是他管不了了。那令人不安的做|愛經過,那兩個低語的女人,那滿是血污的床被單,那染了血漬的床墊:他只想把整件丟臉的事拋在腦後,把這一頁結束掉。
他蒙著聲音,打電話到伯爵府區的青年旅館,找他堂妹講話。她已經走了,店裡說,她和她朋友。他放下電話,放下了心。她們離開了,他安全了,他不需要再面對她們了。
他深信自己睡不著了,可是他還是睡著了。他被說話的聲音還有水流的聲音弄醒。五點;鳥兒早已在樹間啁啾。他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在門口側聽:西爾朵拉的聲音,然後是瑪莉安。她們在說些什麼,他聽不出來,但絕不可能是他的好話。
甚至在倫敦。她什麼意思?她是說,甚至照倫敦的尺度,他的行事也不夠光彩嗎?依利沙和她那朋友,剛剛才從橘自由邦那種荒野地方來見世面,又知道倫敦和倫敦的什麼標準了?倫敦才更糟呢,他想要說。要是妳再多待一會兒,而不馬上跑到牛鈴和牧草地上去,妳自己就可能發現了。可是他也知道,這錯不見得是倫敦的。他讀過亨利.詹姆斯。他知道變壞是多麼容易,你只要鬆懈下來,壞就浮上來了。
然而,這難堪事卻不止於此,不只是丟臉而已。他來倫敦,是想要做在南非不可能辦到的事:他想要一探深底。若不向下沉到最深,就不可能成為藝術家。可是這深底到底是什麼?他原以為,沉重地走在結冰的街道,因為寂寞而麻木的心,就是極限了。可是或許真正的深底其實是另一回事,而且是以意想不到的形式來到:比方說清早時分,突然對個女孩子表現出惡劣嘴臉。或許他想要探測的深底,一直就在他裡面,緊閉在他胸頭:冷漠、麻木不仁、無賴卑鄙,這種種的深底。放任自己的癖好、劣根性,事後再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就像他現在這樣,可以幫他取得藝術家的資格嗎?此時此刻,他實在看不出如何能夠。
瑪莉安不是個愛埋怨的人,可是整場下來,他可以感到她在旁邊坐不住。他偷瞧了一眼,發現她正在挑指甲,沒在看銀幕。妳不喜歡這片子?他過後問。看不懂它在演什麼。她回答。原來,她從沒看過字幕電影。
但是說起來,又有什麼關係呢?如果事情真傳出去了。他屬於的這兩個世界,彼此緊緊地封閉隔離。在南非那個世界,他連個鬼影子都不是了m.hetubook.com.com,一小縷青煙,正快速地縮減之中,很快就永遠地消失無形了。至於倫敦,他這人也等於完全沒人知道。他早又開始尋找新住處了。一等他找到房間,他就會和西爾朵拉還有莫瑞敦一家斷了接觸,消失到匿名的人海中去。
性,是一切事物的衡量標準嗎?如果他在性上失敗了,他也就在人生的整個測驗上失敗了嗎?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事情會容易一些。可是四下看看,無人不對性這位大神崇畏不已,只或許除了幾隻絕種恐龍,維多利亞時代殘存下來的傢伙。甚至連亨利.詹姆斯,表面上如此正經合宜,如此維多利亞,他也有書頁陰暗地示意著,歸根究柢,每件事都脫不了性。
瑪莉安從沒聽過電腦程式設計,也不感好奇。可是她的確問了他何時會回去,如她所用的說法,家(tuis)。
信裡還有別的消息。他堂妹依利沙和一個朋友,不久就要來到英國,在前往瑞士露營的半途上。他可以帶她們逛逛倫敦嗎?她把她們落腳的伯爵府區青年旅館地址給了他。
有個問題卻依然苦惱著他,而且就是不走掉。那將要來解開他內心如此熱情的女子,如果真有其人,也會釋放出他那堵塞住的源源詩流嗎;還是正好相反,全在他自己,他必須先把自己變成詩人,因此證明配得她的愛才行嗎?最好是第一種情況,可是他懷疑恐怕不是。就像他遠遠地這樣愛上了英娥柏格.芭赫嫚,又那樣愛上了安娜.卡利娜,他猜想,他命中注定的一位,恐怕也得藉由他的作品才能認識他,先愛上他的藝術,然後才笨得愛上了他。
他把床單套剝掉。血已經浸透到床墊,留下一大片不規則的污印。懷著罪惡感,冒火,他把床墊用力反掀過來。只是時間問題,這髒漬就會被發現。他一定得在穿幫之前走人,他得確定這點。
他自己的解釋,他在愛情中為什麼總是失敗,如今更蒼涼灰敗,而且越來越不被信任,全出在他還沒有遇到對的女人。那對的女人,將會看穿他呈現給外界的不透明表象,直抵內裡深處;那對的女人,將會解開他裡面深藏的強烈熱情。直到那女子到來,直到那命定的一日,在此之前,他都只是在消磨時間而已。瑪莉安可以不必理會,原因就在於此。
血流不停。瑪莉安裹著毛巾睡著了,毛巾越來越濕,塞在她兩腿間。他苦惱地躺在她身旁醒著。他該叫救護車嗎?他能夠這樣做卻不把西爾朵拉吵醒嗎?瑪莉安倒似乎不愁,可萬一她這只是假裝怎麼辦,為了叫他安心?要是她太天真,或因為太信任他,而搞不清楚狀況可怎麼好?
他真是很驚訝,在他告訴她那麼些話之後,他母親竟然還以為他打算和南非的人有聯絡,而且,尤其是他父親那邊的親人。自小時候之後,他就已經沒見過依利沙了。他和她,能有什麼共通之處呢,這樣一個女孩,上的學校是在鳥不生蛋的地方,而且既然來歐洲度假——這假期,顯然也是她父母付的錢——卻想不出更好的事和圖書情可做,竟然要跑去那種溫適愜意的瑞士到處亂走?那個國家,在它整個歷史之中,連半個藝術家都未曾產生過。
那朋友也在房中。她的名字是瑪莉安;小小的個兒,豐|滿多肉;穿著燈芯絨長褲和靴子,散發出一股健康氣息。有一會兒,他們都說著英語,然後他起了慈悲,改說家鄉話:阿斐利堅語。雖然自他上一回說阿斐利堅語,已有好多年了,他卻感到自己立時放鬆了,彷彿滑入一池溫水浴中。
他帶她回到公寓,或者說,那間目前是他的公寓,喝杯咖啡。快十一點了;西爾朵拉已經去睡了。他們盤腿坐在客廳厚厚的絨毛地毯上,門關著,小聲說話。她不是他的堂妹,但她是他堂妹的朋友,是從家鄉來的,而且有一股不正當不應該的氣氛懸在她的四周,令人興奮。他吻她;她似乎也不介意被吻。臉對著臉,他們在地毯上伸展開來;他開始解開她的扣子、帶子、拉鍊。最後一班火車是十一點三十分。她鐵定趕不上了。
她把頭猛一甩。南非才不像英國報上說的那麼糟,她說。黑人、白人會相安無事的,只要別來管我們就行了。何況,她對政治根本不感興趣。
他不喜歡壞消息。尤其不喜歡關於他自己的壞消息。我自己對自己就夠苛了,他告訴自己;我不需要別人再來幫上一把。他一再用這種詭辯堵住耳朵擋掉批評:當初賈桂琳從一個三十歲女人的角度,對他做為愛人的表現發表批評,他就發現這法子很管用。如今,只要一場男女關係的熱勁退了,他就也退縮了。他痛恨鬧出難堪場面、火爆、真相(「你想知道你自己的真相嗎?」),也盡一切所能避開這種狀況。而且,到底何謂真相?如果連他自己都不懂自己,都是個謎,他對別人而言除了也是個謎之外,又能是其他什麼呢?但凡進入他生命的女人,他都願意講好一份約定:如果她們肯把他當成一個謎,他也會待她們如一本關閉的書。在這樣的基礎之上,而且只在這樣的基礎之上,才有可能進行交易。
這信裡面最傷感情的一刻,卻是開頭和結尾。最敬愛的約翰(Beste John)這不是自家人的稱呼,而是招呼陌生人的方式。還有那個落款你的堂妹,依利沙:誰會想得到,區區一個農家女孩,竟然這麼有本事一擊中的!
依利沙在服抗生素;等到她完全恢復還得要好幾天。在此同時,瑪莉安則無事可做。他提議去散個步,沿泰晤士河堤岸走走。穿著她的登山靴,留著她的俐落頭髮,這位從費茲堡來的瑪莉安,在那些時髦的倫敦女孩當中完全不搭調,可是她卻似乎毫不介意。她也不在乎別人聽見她講阿斐利堅語。至於他呢,他比較希望她可以把聲音放低一點。在這個國家說阿斐利堅語,他想要告訴她,就像在說納粹話,如果有這麼一種語言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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