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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彼得堡的文豪

作者:柯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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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好在現在是夏天,他不必拘在大英博物館或書店戲院裡面,可以各處公園逛逛。他父親一定也是這樣過日子的,每當他失業很長一段時間的時候:穿著上班裝束,漫步走在城中,或坐在酒吧盯著時針,好等到一個像樣時刻可以回家去。難道他,畢竟真是他父親的兒子嗎?那軟弱無用的氣性,到底在他裡面有多深哪?他終究也會變成個酒鬼嗎?一個人需要有某種性情才會變成酒鬼嗎?
這正是他受過警告,必須要制止的事情,正是他決不可以容許發生的事情。「對不起,」他說:「莫瑞敦太太特別叫我……」
他一定得找到法子省錢。房錢,是他最大的單項開銷。他在韓普斯德當地報紙的分類欄上刊登廣告:「代為看家,有責任感的專業男性,長短期均可」。兩個人打電話來詢問,他報的工作地點是IBM,希望他們不會去查對才好。他想要製造的印象,是那種一絲不苟的中規中矩。此計果然奏效,替他找到了僱主,六月份的時候去照看瑞士別業區一間公寓。
「妳這些娃娃都叫什麼名字啊?」他問。
「這小黑鬼(golliwog)叫什麼名字?它是個小黑嗎?」
「這倒提醒了我,」男人說。他走過房間到唱片架前,翻找,取出一張、兩張、三張。
這問題要怎麼答呢?如果你不想死於恥辱?如果你想要逃離那即將到來的大動亂?為什麼這些大字眼,到了這個國家,聽起來卻這麼不搭調呢?
唉,可惜公寓裡不止他一人。屋主是個離了婚的女人,帶著一個小女兒。她去希臘期間,那孩子還有孩子的保母都得由他照看。他的職責很簡單:處理郵件,付帳單,緊急時隨時在場。他可以有自己一間房間,還可以使用廚房。
西爾朵拉和孩子去了。只剩他們兩人在一起,他和這名瀟灑、穿著體面的男人,他這一向,https://www.hetubook.com.com都是在他的床上睡覺。
西爾朵拉的年紀,他猜,四十多歲。從莫瑞敦家上次到馬拉威去,她就已經在他們家服務了。那位火爆前夫是動物學家;莫瑞敦一家去到西爾朵拉的國家,是為進行一項田野調查,記錄部落音樂、採集樂器。照莫瑞敦太太的講法,西爾朵拉不久就變成「不只是家務幫手而已,而且是個朋友」。他們把她帶回倫敦,因為她和孩子已經有了感情。每個月她把工資寄回家,供養她自己小孩的衣食,讓他們可以上學。
他放棄了。「我有些事情要做。」他說,退開了。
孩子動也沒動,好像沒聽到他說話。
他這才開始了解,為什麼需要有他這個人了。那保母是從馬拉威來的,離南非並不很遠,打掃房子,買菜,照顧孩子吃飯,幼稚園接送,都絕對沒有問題。甚至也能付帳單。她做不到的事情,就只有板起臉來對抗這個男人,一直到最近,他還是她的僱主,而她提到他時,也還是以「主人」稱之。他給自己找的這樁差事,事實上是個守衛工作,守著這間公寓以及它的內容,防著一直到最近都還住在這裡的那個男人。
六月裡的第一天,他僱了輛計程車搬家,帶著他的大行李箱和手提箱,從拱門路的邋遢破落,遷到韓普斯德安靜低調的優雅。
她的名字叫菲歐娜。今年五歲。當(那)天後來,他努力和她做朋友。客廳裡,她在那兒玩,他跪到地上,輕撫著貓咪,一隻巨大、懶洋洋、閹了的公貓。那貓忍受著他的撫摸,看起來,就像牠忍受所有的關注一樣。
「噢,無止盡。我已經離開南非了。」
而現在,忽然一下子,卻來了個陌生人,年紀只有她這個能幹幫手的一半,竟要來管理她的天下。從她的舉止,她那緘默態度,西爾朵拉要讓他和*圖*書搞清楚,她憎厭他在這裡。
但是這裡面還有一個前夫。每星期天會來帶他女兒出去。他這人,根據他的東家或女主顧所言:「脾氣有點爆」,決不可以讓他「為所欲為」。那丈夫到底會想要怎樣地為所欲為?他詢問。把孩子留下過夜,她告訴他。房子裡到處亂翻亂找。拿走東西。任何理由,不管他編出什麼樣的故事——她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都不准他把東西拿走。
「啊是是,」那男人說:「那個南非人。我忘了。請讓我自我介紹。理查.莫瑞敦。原是這莊上的領主。你在這兒覺得怎樣?都安頓好了?」
他父親是喝白蘭地。他試過一次白蘭地,什麼都記不得了,只記得一種難受、金屬的餘味。在英國,喝的是啤酒,那酸味他也不喜歡。如果他不喜歡酒精,那他就安全了嗎,就有抵抗力,不怕變成酒鬼了嗎?他的父親,還會以其他方式,眼前還猜想不到的方式,在他的生命中陸續現身嗎?
「只到這個月底。」
「甚至連白人也是?」
她不答。
孩子穿著靴子咚咚咚走進房間。「可以走了嗎,達令?」男人說。「拜了。希望一切都好。再見,西爾朵拉。別擔心,我們會在該洗澡前回來。」然後帶著女兒,還有唱片,他走了。
「那兒情況很不妙,是吧?」
「是的,很好。」
「打算在這兒待多久?」男人問。
這是英國人的一種說法——比方說,英國警察當場逮著現行犯,就是這種口吻。菲歐娜,明明可以解釋我們這有什麼,卻選擇不答腔。反之,她高高坐在父親懷裡,看著他,帶著不掩飾的冷淡。真是她父親的女兒:同樣冷淡的眼睛,同樣的眉毛。
既然假充自己是位可靠的專業人士,他才有了這個免費住處,就得維持假象,假裝他有工作。他每日早起,比他習慣得還早,好趕在西爾朵拉和孩hetubook.com.com子起床之前先用早餐。然後就把自己關在房裡。等西爾朵拉送孩子上學回來,他就出門,假裝是去上班。一開始,他甚至全副披掛,穿上他的黑西裝,可是很快就放輕鬆,不再繼續那部分的假裝。他五點回來,有時四點。
「不准讓任何東西離開這公寓。」
「也是,」他說:「至少我這樣想。」
西爾朵拉是個胖女人,全身每個細節都胖,從她胖嘟嘟的兩頰,到她腫脹的腳踝。走路時,從一邊搖到另一邊,累得氣喘吁吁。室內她穿著拖鞋;早上帶孩子去上學,她將她的胖腳塞進網球鞋裡,罩上一件黑色長大衣,戴著針織帽。她一週工作六天。星期天上教堂,其他時間就只待在家裡。她從不使用電話;看起來也似乎沒有任何社交圈子。當她自己一人之時,她都做些什麼呢,他真猜不出來。他不闖進她或孩子的房間,即使她們不在家也一樣;同樣地,他也希望她們不會跑到他房裡來亂翻亂看。
「莫瑞敦太太不在的時候,我在照看公寓。」他說。
西爾朵拉出現,拿來孩子的大衣和靴子。男人讓女兒從他的膀子上溜下來。「去上個噓噓,」他告訴她:「在我們上車之前。」
「是的。」
「他才不是小黑鬼。」孩子說。
非洲是妳的。當初他還把那大陸視為自己家園的時候,有一些原本似乎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此刻從歐洲觀點看去,卻變得越來越荒謬了:幾個荷蘭人就這樣涉水上岸,在伍斯達克灘頭,然後就把他們從沒見過的異域之地稱為自己所有;而他們的後代,如今也竟然就視這片土地為自己的天生權利。加倍可笑的是,當初那頭一批登陸者,根本就誤解了自己所受的命令,或者說,故意選擇了去誤解。他們原本就只是奉命去挖個菜圃而已,為東印度公司的船hetubook.com.com隊種些菠菜、洋蔥。兩畝,三畝,最多五畝:一共就只需要這麼多。從來沒有要他們去偷取這非洲最好的部分的意圖。當初,如果他們遵守著他們所奉的命令就好了,他就不會在這兒了,西爾朵拉也不會在這兒。西爾朵拉會高高興興地在馬拉威的天空下,敲擊著玉蜀黍粒,而他呢,他會在——什麼!他會坐在陰雨的阿姆斯特丹,一間辦公室裡,一張桌前,在一本分類帳上加減數字。
莫瑞敦家的書中,有一套中國帝制時期的春宮圖片。男人戴著奇形怪狀的帽子,打開他們的袍子,將他們噁心腫脹的陰|莖對準那些細小女人的陰穴,她們心甘情願地張開雙腿,抬起來。女人個個蒼白、軟和,像小幼蟲;她們細弱的瘦腿,好像只是黏在下腹而已。脫了衣服之後,中國女人今天還是這副模樣嗎?他很想知道,或者經過再教育,以及在田間作活之後,她們的身子和腿,會變得比較像樣了?有任何機會可以讓他找出答案嗎?
男人站直身子,不可一世地看著他:「戴安娜特別叫你怎樣?」
這間公寓房子又大又通風;陽光從窗子流瀉而入;柔軟的白色地毯,書架上放滿了有模有樣的書。這一切,和他目前為止在倫敦看過的都很不一樣。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好運。
「胡扯。這些都是我的唱片,她根本沒用處。」冷靜不客氣地,他又開始搜找,拿走更多唱片。「假如你不信我,可以給她一個電話。」
小女孩正在把線繩纏到她那些娃娃身上,然後把娃娃塞進一只洗衣袋裡,又把它們抓出來。如果這是一種遊戲,這遊戲有什麼意義他實在想不通。
「不。我指這個國家?」
他不怪她。問題是,在她的憎厭底下,除了自尊受傷之外,還有沒有其他更多的什麼呢?她一定知道他不是英國人。她憎厭他這個人,是把他當作南非人、白人,還是阿斐利堅人https://m.hetubook.com.com呢?她一定知道阿斐利堅人是什麼。非洲到處都有那些阿斐利堅人——大肚皮、紅鼻子,穿著短褲頭、戴帽子的男人,又圓又肥,穿著沒有線條形狀衣裳的女人:羅德西亞、安哥拉、肯亞,當然馬拉威也有。他可以做些任何事情,讓她了解,他並不是他們其中一員嗎?他已經辭了南非,決心要把南非永遠拋在背後。非洲屬於妳,非洲是妳的,妳想把它怎樣就怎樣:如果他跟她這樣說,忽然開口,隔著廚房桌上,她會改變心意,改變對他的想法嗎?
他可以稱那個保母為西爾朵拉。至於西爾朵拉決定該怎麼稱呼他,她還沒有明示:當然不會是主人。她住在走道末端的一間房,就在孩子隔壁。他了解這兩間房,還有洗衣間,都是她的地盤。客廳是中立地帶。
「好極了。」
他打開行李,那個小女孩,他才接收的照看責任,站在他的房門口盯看他每個動作。他過去從不必照看小孩子。他,因為在某種意義上,他自己也還年輕,所以跟小孩子自然就有一種契合感?緩緩地,溫和地,掛上他最能使人消除疑慮的笑容,把房門在她面前關上。只不過一下子,她就又把門推開,嚴肅地繼續審視著他。我家的房子,她似乎在說。你在我家的房子做什麼?
那位前夫沒多久就來露面了。一個星期天上午,他正在他舒服的大床上打盹,忽然門鈴一響,然後是鑰匙的摩擦聲。他跳下床咒罵自己。「哈囉,菲歐娜、西爾朵拉!」有聲音傳來。一陣腳步踢踏,跑步的聲音。然後連敲都沒敲,他房門忽然大打開,他們來視察他了,那男人抱著孩子在手裡。而他幾乎連褲子都沒穿。「哈囉!」男人說:「瞧瞧我們這有什麼?」
「貓咪想喝奶嗎?」他問。「我們要不要拿些牛奶給貓咪呢?」
他到冰箱那兒,把牛奶倒進貓碗裡,把碗拿來,放在貓面前。貓咪只嗅了嗅冷奶,卻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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