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十一
拉拉微微打著冷顫,這時才感覺到風與海水的冰冷。而此刻,離日出已經不遠了,從哈耳塔尼住的石坡那邊升起的晨曦,露出了粉紅與銘黃的光。海水在拉拉緊緻的皮膚上留下的水珠,隨晨光而晶瑩閃動。海風強勁,拉拉身上的藍衣幾乎覆滿了白沙。拉拉不等身體全乾,便穿上衣服離開,半跑半走地回到了西堤村。
「我會不會也有那種能力呢,阿瑪?」
拉拉喜歡的那隻一身全白的海鷗,此時緩緩從她頭上飛過,叫了幾聲。拉拉向他招手,胡亂叫著名字,要牠過來:
拉拉看著自己的手,想知道這雙手會有什麼。她的手大而有力,像男孩子的手,但皮膚柔手指細長。
她也說到了沙漠,那從古立明南邊開始的大沙漠,在達魯丹的東邊,過了德拉河谷以後。阿瑪是這麼說的,拉拉的出生地就在那片沙漠裡,她是在某棵樹腳下誕生的。那裡,大漠的國度裡,天空遼遠無盡,地平線一望無際,那裡,沒有遮擋視線的東西。沙漠猶如大海,風吹出了起伏的沙浪,搖曳的荊棘則是浪花,伴隨著石片、地衣和岩鹽。夕陽西下時,平鋪在大地上的陰影,看來像是整出的地洞。阿瑪說著沙漠,說了很久,在她說話的同時,火焰一點一點熄滅,煙變得淺淡透明,烤栅表面逐漸覆上白色的細粉,看來像是一層霜。
「藍人本來也和那些沙漠的人一樣,但他後來受到真主賜福,於是他離開了家人,離開了族人,從此離群索居,他通曉一切沙漠人所通曉的事物,他擁有以雙手療癒他人的能力。拉拉哈娃也有這種能力,她還懂得解夢,預言未來,找回失物。有人知道她是阿爾.阿茲拉克的後裔時,紛紛前來請她開示,有的時候,她有問必答,有的時候,不願回應……」
陌生的聲音在喃喃中淡去,在火光與青煙中消逝。拉拉靜靜不動地等著,久久之後,才明白歌聲不會再回來了。她的眼眶盈滿淚水,心口抽痛,卻什麼話也沒說出口,這時的阿瑪又開始細細切起羊肉條,放到烤柵上的燻煙裡。
齋戒,讓日子變得又長又慢,讓男人女人感到渾身浮躁不安。節慶前的那段期間,大家只能在天亮之前和天黑以後吃喝一點點東西。隨著時間的過去,體內的空洞似乎跟著擴大、燥熱,還使人耳鳴。然而,拉拉卻是喜歡齋戒的,因為當人們不吃不喝好幾個小時,或是好幾天之後,就像是在體內進行大掃除。時間因此變得更長,卻也更充實了,因為人們開始注意到最細微的東西。兒童不必再去學校,婦女不用下田工作,男孩們也不到城裡去了。大家都坐在棚屋前或樹下的蔭影裡,看著隨日照移動的影子,偶爾聊上幾句話。
「都是一些南方的歌謠,有些是希來語,有些歌謠來自阿薩卡、古立明、坦坦,我倒是沒辦法唱得像她那麼好。」
阿瑪笑了,她站起身,伸了伸懶腰。
青灰色的濃煙在飛舞,猶如浮雲的聚合離散。烤柵上的肉條變成與古銅一般的深棕色。太陽正緩緩西斜,潮水隨風湧動,蝗蟲正在鳴唱,兒童正在西堤村街上叫鬧,男人們正在交談,還有過節響起的樂聲,但拉拉卻幾乎沒聽到這些聲響,她完全沉浸正在訴說母親死去的聲音裡,訴說著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地面仍然冰涼,拉拉跑了起來,以最快的速度跑過田野,循著通往海邊的羊腸小徑。當她跑上沙丘高處時,一陣風突然朝她打來,猛烈得令她緊縮鼻孔,整個人在後搖晃。大海深沉而海湧,但灰濛濛的天色卻依然輕柔,拉拉因此不再感到害怕。她迅速脫掉衣服,毫不猶豫地把頭理進海水裡。滾滾的海浪包住了她的頭,推撞她的眼皮,湧進她的鼻孔;海水灌滿她的嘴,滑過她的喉嚨。但拉拉不怕海水,這一天,她要大口大口喝進海水。她從浪花中搖搖晃晃地走回來,像是喝醉了,眼睛因鹽水而睜不開。之後,她又回到波浪之間,與沙岸平行地游了很久,潮水退去時,雙膝便與沙灘磨蹭,海浪再向她圍湧來時,身體又被高高撐起。
屠夫到了,要來宰羊。有時過來宰羊的是漁夫納曼,因為他是猶太人,比較沒有顧忌。不然的話,就得從別處請來屠夫。這個屠夫手臂粗壯,滿臉兇相,是阿伊薩烏瓦人。拉拉討厭這屠夫。至於納曼,那又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同了,納曼只在別人需要時才做這件事,他是來幫忙的,而且只收一塊烤肉當酬勞。而屠夫是壞人,是為了人家給的錢去殺生。有人牽起繩索,要把羊帶走了,拉拉於是逃向海邊,不想聽到羊兒令人心碎的蜥喊。宰羊人會把羊牽到泉水附近的硬土場去,免得讓人見到大刀一揮、割斷羊喉時湧出如注的黑血,灌滿珐瑯盆,並且漫著血霧。但拉拉不會晚歸,因為體內蠢蠢欲動著一種需要——飢餓。當她接近阿瑪家時,已經聽見了柴火的噼啪聲,聞到了烤肉香。為了燒烤這上乘的羊肉,阿瑪不假手他人,寧願獨自守在火堆前,親自為肉串翻身,守護那幾條由鐵線串起的肉塊。當羊後腿和大腿都烤熟後,她便取出羊肉,放進炭火架上的大陶盆裡。接著,她叫來了拉拉,因為燻肉的時候到了,這也是拉拉在過節期間所偏愛的時刻。她坐在火邊,離阿瑪不太遠,隔著火焰與濃煙,她可以望見阿瑪的臉,當阿瑪偶爾將一把還不夠乾燥的草或樹枝丟進火中時,會燒出大量的濃煙,在她們之間瀰漫著。
「再說說她的事嘛!阿瑪。」
當她喊出最後一個名字時,海鷗偏過頭來看她,在這小女孩的頭上盤了個大圈。「哈因穆!哈因穆!」拉拉繼續叫著,現在,她確定那曾在海上迷航的水手就叫這名字,因為這名字的意思是:漂泊。
「他也知道怎麼和黃蜂說話嗎?」拉拉問。
「她都唱些什麼歌呢,阿瑪?」
「……在那裡,在那大沙漠裡頭,人們可以走上好幾天而遇不到一戶人家,見不到一口井,沙漠是那麼廣大,沒有人能認得它的全貌。走入沙漠的人,如同航向大海的船,沒有人知道何時歸來。有時也會有暴風,但和這裡的不同,那裡的暴風恐怖太多了,強風抓起沙石拋向天空,這就足以讓人喪命。撲天蓋地的沙會把人淹滅。人們如同風雨中罹難的船,整個身體都被沙漠吞噬。在那個國度裡,一切都是那麼不同,那裡的太陽和這裡的不一樣,曝曬得更猛烈,有些從沙漠回來的人顏面燒傷,雙眼曬瞎。夜裡,寒氣沁入骨裡,令迷路的人痛苦哀號。甚至連那裡的人也和這裡的不一樣……他們更冷酷,窺伺獵物的模樣像是狐狸,而且可以不發任何聲響地逼近獵物。他們的膚色和哈耳塔尼的一樣黑,他們身上穿著藍衣,臉上蒙起藍布。他們不真的是人,而像是一種靈僕,他們是魔鬼的孩子,懂得和魔鬼打交道,他們是會作法的巫師……」
「有一天,喔,有一天,烏鴉終要變白,海洋終將枯乾,仙人掌裡有蜜汁,刺木得以做成床,喔,有一天,猛蛇口中不再有毒液,槍彈不再奪人命,只是到了那一天,我將離開我的愛人……」
遙遠的歌聲抖擻地傳向拉拉,圍裹著她,當她望向炎陽下的火焰時,目光迷離了。歌詞之後有很長的一段靜默,拉拉因此聽到遠遠傳來節慶演奏的音樂與擊鼓的節奏聲。靜默之中,彷彿阿瑪已經離開,把陌生的歌聲留給了拉拉一人。
這時飛來了黃峰,一來便是上百隻,是烤肉的香味把牠們引來的。牠們嗡嗡繞著火飛——伺機在肉條上找到落腳處,卻被濃煙阻撓得透不過氣來,就這樣,牠們全都意亂神迷,個個撲向火焰,有的落進火堆,瞬間燒出藍黃的火光,有的燒焦了一半,昏死在地。可憐的黃蜂!只不過是為了得一片肉而飛來,卻不得其門而入。嗆人的濃煙激怒了牠們,牠們發狂地在烤柵上找不到落腳處,於是只好義無反顧地向前衝,一如夜蛾撲火,卻就此喪命。拉拉丢了一塊肉給牠們,好能安撫牠們的飢餓,讓牠們遠離火堆。可是,其中的一隻卻攻擊拉拉,螯她的脖子,「哎喇!」拉拉叫出聲,拔起黃蜂甩得老遠,脖子雖然疼痛不已,心裡卻充滿同情,因為她其實是喜歡黃蜂的。
「拉拉哈娃(阿瑪向來是這麼叫她的)的年紀比我大,但我清楚記得你父親第一次帶她進家門的情景。她來自南方的大沙漠,也就是在那裡,你父親認識了你母親,因為當時她所屬的部族在南方,靠近聖城塞馬拉,而且是偉大的瑪爾阿依寧——被人稱為『來自眼睛的水』——家族的後裔。這個部族必須離開自己的土地,因為信奉和*圖*書基督的軍隊將他們逐出家園,於是男人、婦女、小孩子,他們一天又一天、一個月又一個月地跋涉,穿越了大沙漠,最後到了塞馬拉。這些都是妳母親後來說的。那段日子我們住在蘇斯,很窮,卻很快樂,因為你父親很愛拉拉哈娃。她很會笑,很會唱歌,連琴都會彈,她總是坐在家門前,對著太陽,唱起一首又一首的歌……」
拉拉不看阿瑪的臉,聽著穿過火焰傳來的低吟,彷彿是母親走到她身旁唱出的歌聲。
「沒關係的啦,阿瑪,說說她過世那天的事嘛!」
隔著火焰,阿瑪和拉拉並不能清楚看見對方,然而,彼此心中卻彷彿交會了一個眼神,碰觸到了深藏的傷心處。
「有一天,喔,有一天,我將望向鏡子,我將看見你的臉,我將聽到冷井深處傳來你的聲音,我將認出你行走沙漠的足印,有一天,屋,有一天,我會認出我死去的那一天,因為到了那一天,我將失去我的愛人……」
這一天的早晨,當拉拉醒來時,立刻知道慶典到了。她只不過是睜開眼睛看著熹微的曙光,不需人家說,她便知道是節日了。她和孩子們站在街上,只不過一下子,節日到了的傳言立刻撲天蓋地散開,在木板與柏油紙搭成的棚屋上空飄送著,如同晨鳥的吱吱喳喳。
「沒有人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阿瑪說:「一旦發生了,每個人都以淚洗面。而我,我感到全身發冷,好像自己也快死了,大家也為你難過,因為妳實在太小,還不懂發生了什麼事。後來,我就把妳帶到這裡來了,因為我父親過世,我得來西堤村這裡,跟著蘇希過日子。」
「再多告訴我一些關於她的死,阿瑪!」
歌聲轉為低沉喑啞,宛若悲歌,尾音在撩亂的火焰中顫抖後,隨青煙散去。
拉拉又想到了藍人阿爾.阿茲拉克,沙漠的主宰,那個能在岩石底下變出泉水的人。阿瑪也想到了他,於是接著說:
「有一天,喔,有一天,夜晚將會有太陽,月泉終會注滿沙漠的低窪,天幕將為我低垂,讓我能撫觸星星,有一天,喔,有一天,我會見到自己的影子在我面前起舞,到了那一天,我將失去我的愛人……」
「他和黃蜂說話,也和野蜂說話,因為他是牠們的主人,他懂得牠們的語言,並用來馴服牠們。他還懂得一種吟唱,可以用來差遣他們到敵方去。甚至,只要他願意,他可以徹底毀掉一座城。不過,他是個正義之人,唯有行善時,才會使用他的法力。」
要小孩子們完全控制自己並不容易,他們有時難免忘了大人們正在齋戒而爆出笑聲,或是過街時用跑的,因此揚起灰塵、引出狗吠。老人們也跟進,對小孩子們大吼大叫,還朝他們丟石頭,小孩子們頓時停下腳步,也可能是由於齋戒而沒了跑步的力氣。
「她不太喜歡待在家裡……」她說著,聲音有點滯悶,彷彿是在一場極為古老的夢境裡說話。「她常常出門,用布條把你綁在背上,然後帶著妳,走得很遠很遠……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裡去。她搭上公路局的班車,一直搭到海邊,或是到鄰近的城裡去,她會走進泉水附近的市集,那裡來來往往的都是她不認識的人,她會坐在石子上看著行人。搞不好有人會以為她是個乞丐呢;但她就是不喜歡在家裡做事,因為我們家人對她很嚴苛,不過,我倒是很喜歡她,把她當姊姊看。」
眼前虛渺的煙往青天翻去,拉拉傾聽,全神貫注,眼睛盯著狂舞得噼啪作響的火焰。黃蜂依然神志不清地亂飛,牠們如飛梭般穿過火焰,翅膀燒焦,墜落在地。拉拉也聽著牠們嗡嗡的樂聲,這是木板與柏油紙搭成的西堤村裡真正的樂聲。
「有一天,喔,有一天,沙漠將不再有風吹,堅石變得溫潤如糖,白色岩石下,將會湧出泉水等著我,有一天,喔,有一天,蜜蜂會為我唱歌,因為到了那一天,我將失去我的愛人…….」
拉拉坐在他身旁一塊平坦的石頭上,聽著四面八方傳來的聲響、飛蟲的鳴叫、牧羊人的口哨,還有石塊因熱脹而發出的際際聲和吹過的風聲。她有的是時間,由於齋戒的緣故,她不必去打水,也不必為了炊火去找枯枝。
齋戒期間,拉拉每天都到岩丘去找哈耳塔尼。他同樣也得整天不吃不喝,但他並不因此有任何改變,和-圖-書臉龐依然留著炎陽烤曬的顏色,雙眼在黝黑的臉上熠熠有神,一笑起來便露出閃亮的白牙。他全身裹進棕呢長袍,以免體內的水分容易流失。他以一腳站立,另一隻腳抵住小腿肚,在陽光下一動也不動地望向遠方,瞭望浮光舞蹈的空氣,守望他的綿羊與山羊群。
「拉拉哈娃會唱很多歌,她有副好嗓子,和你一樣,她還會彈琴、吹笛子、跳舞。只是到了後來,妳父親意外去世後,她一下子就變了個人,她不再唱歌、不再彈琴,連你出生後,還是不願意唱歌,除非是妳夜裡哭的時候,她才為了妳開口唱歌,映妳入睡……」
而阿瑪呢,她並不在意黃蜂。她用抹布揮趕牠們幾下之後,繼續為烤栅上的肉條翻面,繼續她要說的。
「喂!卡拉!以拉!正扎!侯立亞!切萊萊!哈因穆!……」
「沒關係的,阿瑪,不過是唱給我聽聽而已嘛!」於是阿瑪低聲輕唱起來,歌聲混著火焰的噼啪聲。為了聽清楚母親的歌,拉拉屏氣凝神。
一天竟變得如此漫長,這種感覺難以說清。有時,從起床到夜晚來臨,簡直如同整整過了一個月。
這一天還很漫長,除了看顧濃煙袋裡的肉條,偶爾稍微翻轉樹枝,或是晚溼指頭免得被燙到之外,便無事可做了,既然如此,阿瑪開始說起往事。起初,她似乎在努力回想過往,因而聲音悠緩遲疑,陪襯這樣的聲調的是太陽在天空慢慢移動的溫熱、柴火的噼噼啪啪,以及煙與燻肉的氣味。
阿瑪一邊準備肉串,一邊說話。拉拉聽著她說話,也聽著柴火的噼啪聲,以及附近小孩嬉鬧與男人們的說話聲。拉拉用小刀把肉切成長條狀,一股香味濃烈的熱氣撲向她的臉、頭髮和衣服。架在火堆上方的木柵由青枝編成,肉條擺在青枝上,火焰與濃煙遇到青枝便會分岔竄升。而讓阿瑪訴說往事的時刻也跟著到了,她說起那段在南方土地上過活的日子,那是在山的另一邊,也是沙漠開展的起點,那地方的水源湛藍得一如天空。
劃過白色大地上方的天空,經過人們不吃不喝的好幾天之後,似乎也跟著變得更明淨、更湛藍。生活充滿更多的嘈雜,聲響持續迴蕩,讓人覺得像是在洞穴裡頭,而陽光看來似乎更清明、更動人。
阿瑪走開後,拉拉拿起木柵,把一塊塊的肉鋪在大陶盤裡,還不時東一塊西一塊地咬上幾口。火熄滅之後,來了一大群黃蜂,牠們賣力地嗡嗡嗡叫,跟著拉拉的手打轉,或是貼在她的頭髮上。拉拉不怕牠們,她輕輕揮趕,又扔了一塊肉條給牠們,因為這一天對黃蜂來說,也該是特別的日子……
「別去想這種事,」她說:「肉已經燻好了,該是放進盤子裡的時候了。」
「大家都沒料到會發生那樣的事,沒有人料到。有一天,拉拉哈娃說她很累,渾身發冷,想躺下來。一躺就是好幾天,她吃不下,動不了,卻沒有一句怨言。有人問她怎麼了,她不過是簡單地回答:沒事,沒事,我只是累了而已,沒事的。餵妳吃東西、負責照顧你的人是我,因為拉拉哈娃甚至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那時,村裡連個醫生都沒有,診所又非常遠,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辦。到了有一天,我想應該是第六天吧,拉拉哈娃把我叫到身邊,她的聲音非常虛弱,做了個要我靠近她的手勢,然後只簡單地對我說:我快要死了,快了。她的聲音變得好陌生,臉色全灰,眼睛燒得通紅。我嚇壞了,跑出家門,盡可能把你帶到最遠的地方。我越過了田野,一直走到一座小山坡上,然後我坐在那裡的樹下,你就自己一個人在旁邊玩,我們在那裡待了一整天。等我們回到家門口時,你已經睡著了。可是,我聽到屋裡傳來我母親和姊妹們的哭聲,我在門口遇到我父親,他告訴我,拉拉哈娃死了……」
有些日子分外不同,那就是過節。這裡的人們似乎有點為了節日的到來而過活,而等待,而期盼。節日將近時,西堤村的巷弄之間,屋裡屋外,泉水一帶,人人談論的就只有一件事,大家都迫不及待地盼望節慶那天趕快到來。有幾個早晨,拉拉醒來時心跳劇烈、雙臂和兩腿有種古怪的麻,因為她以為當天就是節慶的開始。她迅速起床,連用手撥理頭髮的時間都沒有就衝到街上,在早晨清冷的空氣中奔跑https://www•hetubook.com•com。太陽仍未升起,除了幾隻飛鳥之外,眼前是一片灰濛而寂靜的景象。既然西堤村裡無人走動,拉拉便明白時日未到,她也只好回到被窩裡,要不,她可以乘機到沙丘那邊坐坐,去看浮上浪峰的第一道曙光。
阿瑪不疾不徐走遍市集,並沒停下腳步繞著圍欄走。她的眼光又快又準,當她看過所有的羊欄之後,便毫無疑問地選好了她心中屬意的羊。她走向羊販,詢問價錢。既然看中的是這一隻而不是另一隻,她也就不討價還價,立刻付錢給羊主。她拿出事先備好的繩索,有個牧羊人幫忙把繩索套進羊脖子。萬事皆備,只需把羊牽回家。牽羊的重任交給了阿瑪的長子巴瑞其。這是一隻肥大而強壯的羊,髒兮兮的黃毛,渾身刺鼻的噪味,拉拉卻對這隻羊心生同情,尤其是大兒子死命地拉繩子,勒得羊經過拉拉面前時垂頭喪氣,眼神充滿驚恐。在阿瑪家的後面,人們以朽木專為這隻羊搭起了臨時柵欄,羊就被栓在裡頭,在牠還能活著的那幾天裡,人們任由牠盡情地吃喝。
「今天過節,說這種事不好。」阿瑪說。
乾季裡齋戒的感覺真好,這煎熬似乎可以使人更為敏銳,似乎是一種不斷的關照。入夜後,一輪明月懸在岩丘旁,豐盈、飽滿。阿瑪為大家端來鷹嘴豆湯與麵包,所有的人張口就吃,吃得很快,連瑟里穆——阿瑪的丈夫,又被人叫做蘇西的他,也吃得匆忙,甚至平時習慣沾些橄欖油再吃的動作都省了。大家都沒話要說,更沒有故事可以聽。拉拉倒是挺想說話的,她有點亢奮,能找出一堆可說的事,但她知道,不可能開口說話的,因為不可搗亂齋戒期的靜默。人們齋戒時,彷彿同時也要齋戒言語、齋戒腦力。走路時,步伐略微拖長,不可用手指直接指人或指物,不可用嘴吹出爐氣或口哨。
「阿瑪,說說哈娃的事嘛,拜託啦!」拉拉請求。
拉拉再度聽到了那陌生的歌聲,遙遠地從另一個國度傳來,柔美的嗓音起落有致,清亮明澈,宛如泉水的宗涼,宛如普照的陽光。眼前的天空漸漸撲上了夜色,但離黑夜來臨還有段時間,因為時節已經到了冬末,白晝的時間開始愈來愈長。向晚的天色先是轉灰,然後變紅,似火的紅霞佈滿天空。拉拉依舊躺在沙丘之間的低地上,視線沒離開過天空和雲彩。在風聲與濤聲之間,在尋找夜歸海灘的海鷗鳴叫之中,拉拉真真切切地聽到那溫柔的聲音一再唱著悲歌,歌聲清亮卻微微顫抖,彷彿知道死神即將前來聆聽,那歌聲純淨如水,彷彿是人們歷經炎炎長日後迫切飲下的甘泉。樂聲從天際與浮雲之間萌生,在沙丘裡迴響,然後溢向四處,無所不在,即使薊草與枯葉裡也會有反響。這歌聲是為拉拉而唱的,並且只為她而唱,歌聲將她包圍,任由她沉浸其中。歌聲拂過她的髮、她的額、她的唇,歌聲訴說著愛,拂過她的身體,給予了祝福。拉拉翻過身去,把臉理進沙裡,因為體內的某個東西被鬆開了,瓦解了,淚水靜靜滑落。沒有人會在這時把手搭在她肩上,對她說:「怎麼哭了呢,小拉拉?」但那陌生的歌聲卻能讓人流下溫熱的淚,憾動了深植內心的景象。淚水落在沙上,弄髒了她的衣服,她的臉和嘴唇也都因淚溼而沾了沙粒。突然之間,來自天上的歌聲戛然而止,什麼聲音都沒了。夜晚已經來臨,美麗的深藍色夜空裡,星星開始在映著磷光的雲朵間閃閃發亮。拉拉打了一陣哆嗦,猶如歷經了一場高燒。她開始漫無目的地走著,走在沙丘與沙丘之間,走在螢火蟲的明明滅減之中。她畢竟怕蛇,於是回到了蜿蜒的小徑,小徑上還留有她來時的足印。她慢慢走向西堤村,而那裡,節慶的樂聲還將持續下去。
齋戒的光陰如此漫長,以至於拉拉記不起齋戒是從何時開始的。直到有一天,阿瑪出門,要到丘陵那邊買回一隻羊時,大家便知道節日近了。阿瑪隻身前往,因為她很清楚瑟里穆.蘇西是沒有能力買到什麼好東西的。她沿著蜿蜒的小徑往牧羊人居住的岩坡走去,拉拉和其他小孩子遠遠跟在後頭。拉拉抵達石坡時,眼神留意著哈耳塔尼是否也會在場。不過,留意歸留意,她其實很清楚,他是個不喜歡人群的牧羊人,當有人從西堤村上來買羊時,他就和*圖*書離開了。賣羊的是哈耳塔尼的養父母,他們用枯樹插入土裡自製羊欄,然後坐在陰涼處等生意上門。
「哈因穆——哈因穆——過來啦,拜託嘛!」
「有一天,喔,有一天,太陽終要黯淡,大地終將裂向中央,我的眼睛會再也看不到光,我的嘴會再也喚不出你的名,我的心會停止憂傷,因為到了那一天,我將離開我的愛人…….」
然而,白色的海鷗盤旋了一圈之後,沿著海灘乘風而去,飛到其他海鷗每天早晨都會聚集的地方,再一同飛向城裡的垃圾堆覓食。
之後,她沿著通向丘陵的蜿蜒小徑,往海邊走去,但她沒走近海水,而是想找個低地躺下來;待在沙丘的另一側避風。她找到了一個沒有太多薊草和螞蟻的地方,平躺在地上,手臂擺在身體兩側,瞪大眼睛看著天空。大朵大朵的浮雲流轉,海岸悠悠傳來潮水沖刷沙灘的聲響,拉拉想著,這種用聽而不是用看的感覺真好。她還聽見鳴叫的海鷗,海鷗臨風翱翔,灑下的陽光在牠們的羽翼間忽隱忽現。風乾的灌木、金合歡的細葉、木麻黃的針葉,都在迎風颯颯頭作響,如同潺潺的水聲。拉拉手邊仍然圍了幾隻黃蜂嗡嗡鳴叫著,因為她的手仍留有燻肉的美味。
過節期間,如此的時刻是拉拉偏愛的,身體因沁涼的海風而哆嗦,嘴裡吃著酥口煎餅,嚐著麵皮鬆軟的芬芳,混著殘留在喉嚨裡的嗆人海水味。阿瑪看著拉拉潮溼的頭髮,低聲罵了幾句,由於是過節的第一天,也就不再多說什麼。阿瑪的兩個兒子也來了,帶著惺忪的睡眼圍坐在火盆旁,隨後而到的是瑟里穆.蘇希。他們一言不發地吃餅,同時繼續從盛滿琥珀色煎餅的大陶盤裡撈出餅來。阿瑪的丈夫吃得很慢,上下顎咀嚼得像是在反芻,他不時停下咀嚼,舔著滑過手背的油滴。他終究還是開口說了一些話,但都是無關緊要的話,所以沒人在聽。
烈日高照、處處乾燥的時節裡,拉拉卻喜歡齋戒。吹入口中的灰沙留下石頭的味道,有時不得不屬點帶有檸檬味的小草,或是葉片粗糙的苦艾草,一邊嚼還得一邊小心地吐出唾液。
倚在家門前的阿瑪正在吃浸滿熱油的大鐵鍋煎麵餅,夜色的陰影還在屋子四周逗留,架出的火盆就在陰影裡閃爍著猶如晨曦的紅光。
這一天帶著血腥味,因為當天必須宰羊。一股凝重難熱的氣氛,令拉拉留下詭異的印象,猶如回想一場惡夢,心有餘悸。然而,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卻在這一天心情大好,因為齋戒也在這一天結束,人人可以狂吃暢飲,直到盡興。由於羊的緣故,拉拉卻無法真的開心,那心情難以言喻,彷彿體內有股衝動,一種需要逃離的感受,那感受在過節期間的每一天裡卻格外強烈。或許她和哈耳塔尼一樣,並不適合這種節慶。
此時,阿瑪的嗓音變了,變得更清亮而幽邃,如笛聲般上揚,如鐘聲般迴蕩。此時的歌聲不再是阿瑪的了,而是全然新生的聲音,是一名陌生女子的歌聲,為了穿透火焰與煙霧織成的簾幕而唱,為了拉拉而唱,只為她而唱。
要把所有的肉條燻好,還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阿瑪仍繼續說話,但不再是關於拉拉哈娃的事了。她開始說起阿爾.阿茲拉克,那個被人們稱為藍人的人,那個懂得呼風喚雨、令萬物信服的人,連石頭和荊棘也要聽他的。她說那人的家在大沙漠之中,是由木板和棕櫚葉搭成的草棚。她說,藍人頭上的天空住著各種各樣的鳥,牠們唱出天籟的歌聲,與他的祈禱聲合而為一……不過,只有心地純真的人才找得到藍人的家,其他的人則會在沙漠中迷失方向。
當地還有其他的羊販,也都是牧羊人。乾糙的土地上飄散著古怪的羊脂味與羊臊味,枯木圍欄裡傳出羊兒們受困的尖聲嚎叫。許多來自西堤村的人到這裡買羊,甚至也有從城裡來的。城裡的人會把車子停在西堤村,那裡是公路的終點,然後走小路過來。還有一些北方人,黃皮膚,一身全套西裝;有一些則是從南方、從蘇希和法希來的鄉下人,還有一些摩加多爾來的人。他們知道這一帶有許多牧羊人,他們甚至在這裡遇見了同樣來買羊的親朋好友,大家都希望能用好價錢買到肥美的羊,做筆好生意。他們站在羊欄前品頭論足、比手畫腳,並且彎腰欠身,好把羊兒看得更仔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