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十二
拉拉對那些地方卻沒想太多,對她來說,沒什麼差別。她看著納曼的雙眼,好像她因此已經飄洋過海,認識了那些國家、那些樓房。
大白天裡,男人們坐在石頭上,頭蒙進外套一角或用毛巾包住,眼睛看著前方。他們在看什麼?地平線上漫著塵沙,公路上來來往往的卡車,看來像是肥大的彩色金龜蟲,遠方坐落著岩丘的側影,天空飄著白雲。這就是他們所看到的。他們不需要其他的東西。婦女們也在等待,她們待在泉水前方,臉上蒙著黑巾,赤腳踩在紅土上,沒有說話。
拉拉在等某個東西,她並不清楚等的是什麼,但她等待。在西堤村的日子是漫長的,下雨的日子,起風的日子,啊,漫漫夏日!有的時候,拉拉以為自己等的只是日子的到來,可是一旦日子到了,她又體會到這並不是她在等的。她只好等待,沒別的了。這裡的人頗有等待的耐性,他們一輩子都在等著某個東西,某個可能永遠不會出現的東西。
連小孩子們也懂得等待。他們坐在雜貨店前,也不玩耍,也不嬉鬧,他們就這樣等待,偶爾會有個小孩從他們之中站出來,用一點零錢去雜貨店換回一瓶芬達汽水或是一把薄荷糖。其他的小孩只是觀望著,什麼話也沒說。
就在這段日子裡的某一天,阿瑪把拉拉帶去地毯商那裡。那地方在河對岸城裡的窮人區,是一棟白色的大房子,有些上了鐵柵的窄窗。拉拉走進充當工廠的大房間,聽見織布機轉動的噪音。屋裡幽暗昏獨的光線之中,可以見到大概有二十台的織布機,或許更多。織布機一台接一台地排開,三管日光燈一閃一閃。在織布機前工作的都是年紀很小的女孩,有的蹲著,有的坐在板凳上,hetubook.com.com她們動作迅速,一邊穿針走線,一邊拿著鋼剪裁切線頭,編織羊毛毯。年紀最大的應該有十四歲,最小的可能不到八歲。女孩們都不說話,連拉拉由阿瑪和地毯商陪著走進來時,她們也沒看她一眼。這個地毯商人名叫索拉,是一個高大的女人,穿得一身黑,肥胖的手總是握著蔗條,一旦有人動作不夠快或是和鄰座交頭接耳時,她便抽打她們的大腿和臂膀。
有些日子特別長,因為餓。拉拉很清楚這種日子,因為家裡也有完全斷糧的時候,阿瑪在城裡找不到工作,阿瑪的丈夫瑟里穆.蘇希也不曉得怎麼弄到錢,每個人都滿面愁容,近乎惡形惡狀。這時,拉拉便會整天待在外頭,盡可能離家遠遠的。她會到牧羊人住的岩石丘陵那邊去找哈耳塔尼。
拉拉搶走索拉的蔗條,用膝蓋折成兩半。接著,令索拉的臉扭曲變形的是害怕。她往後退,大聲吼叫:
「她來把這一件做完。」她說。
「不要再打了!」
就是從這一天開始,西堤村裡所有的事都完全變了。她像是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大人,大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連阿瑪的兩個兒子也都不像以前那樣強硬和不屑。拉拉感到有點悵然若失,最早之前,在她年紀還很小,剛剛來到西堤村時,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可以躲在灌木叢後面,藏進水桶或紙箱裡,來來去去也沒人會真的看見她,她喜歡那樣的感覺,像是扮演一個影子,可以讓人視而不見,而且可以不需與人應對。
頓時,索拉的臉氣得扭曲變形,粗暴地往拉拉臉上抽打,但蔗條只落到拉拉的左肩,因為拉拉很會閃躲。
「放手!惡婆娘!」
拉拉陪著哈耳和-圖-書塔尼待了一整天,但她沒有靠他太近。她坐在離他不遠的石頭上,眼睛望向前方,乾涸的河谷上方有著時聚時散的氣流、閃閃爍燥的白色光束,還有在白色的岩石之間緩緩走動的羊群。
總是如此,當她很想見到哈耳塔尼時,他便會出現。哈耳塔尼在淺坑裡的石塊上坐著,頭上裹著白布。他正在看守他的羊群,有綿羊也有山羊。他的臉黝黑,他那細長的雙手已如成人般有力。他把自己的黑麵包和椰棗分給拉拉,甚至還分了一些給其他靠過來的牧羊人。但他並不會因此露出盛氣凌人的模樣,他似乎並不認為給出去的東西有多麼難得。
有些日子令人不知何去何從。所有的人都盯著街道、打著馬路看。衣衫襤褸的小孩子們待在路邊,等著公路局的藍巴士經過,或是等著裝了石油、木料或水泥的大卡車經過。拉拉頗熟悉卡車的聲音。她有時也會到西堤村的入口去加入其他的孩子們,坐在新運來的砂石堆上。一旦有卡車出現,所有小孩子的頭就會轉向遙遠的公路盡頭,從浮游的熱空氣望去,岩丘的側影也在波動。卡車到達之前,老早就聽得到引擎聲,刺耳的轟隆轟隆簡直是在呼嘯,不時還夾雜喇叭聲,響亮得連住家牆壁也發出回音。接著,就能看見一團烏煙瘴氣,黃色的沙塵混上引擎冒出的藍煙。紅色的卡車加快油門地在瀝青公路上行駛,駕駛座上頭的煙因冒出青藍色的蒸汽,強烈的陽光映照在擋風玻璃和鉻鐵的保險桿上。輪胎飛快地在瀝青路上滾動,因為風大的關係,車子有點搖晃,以之字形前進,要是車輪擦到公路側道,便會滾出一團冒向天空的塵土。卡車一邊開過孩子們的面前,一邊還猛按喇叭,大地在十四和圖書個黑色大車輪的滾壓下抖動,汽油燒出的熱氣迎面嗆來,像是對著他們吐了一口氣。
他總是坐在石塊上,看著遠方,穿著棕呢長袍,臉上蒙著翻摺的白布。他身邊總是有一些膚色和他一樣黑的牧羊人,都是衣衫襤褸的野孩子,一邊吹口哨,一邊在石塊與石塊之間跨跳。拉拉喜歡來到他們這邊,在這個地方,處處是白花花的陽光,光陰不再走過,在這地方,人們不會長大。
這一整天,拉拉聽著從石丘傳來牧羊人的喊叫,以及劃破寂靜的口哨。等她回到木板和柏油紙捲成的西堤村時,她的心情更自在了,儘管阿瑪嘀咕她沒帶吃的東西回來。
阿瑪看了她一陣子,卻無話可說。
拉拉不時會盯著他看。她喜歡他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鷹的輪廓,還有那濃黑的眼眸,亮著深邃的光。而哈耳塔尼,他也在等待,卻可能是唯一知道自己在等什麼的人。他沒說出來,反正他也不會說人類的話,可是透過他的眼神,就能猜出他所等待的、所尋找的。那東西彷彿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卻還留在出生的地方,遠在終年覆雪的山與岩石丘陵的另一邊,還留在那浩瀚無邊的沙漠裡,有一天,他勢必要找回自己的那一部分,才能真正的完整如一。
卡車路過很久之後,孩子們聊的還是卡車,說起各類卡車的事,紅色的大卡車、白色的油槽卡車,黃色的起重卡車。
「不要再打了!」
「滾!滾!滾!現在就滾!你給我滾開!」
阿瑪說她之前教過拉拉怎麼使用織布機。索拉點了點頭。她的臉色非常蒼白,也許是黑衣的緣故,也可能是因為她從不離開家中一步。她步伐沉穩地走到空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織布機前,上頭擺了一塊深紅配上白點的地毯。
拉拉倒是早已穿過大房間,連跑帶跳地衝向外頭,迎向陽光。她不停地跑,往阿瑪的家一路跑去。自由是如此美好,可以再度看見倒栽的浮雲從頭上飄過,看到圍著垃圾堆忙碌的黃蜂,看到蜥蜴、變色龍,還看到隨風搖曳的小草。拉拉在屋前坐下來,待在木板牆的庇蔭中,不放過任何細節地聽屋裡的動靜。當阿瑪近傍晚回來時,拉拉只簡單對她說:
「看我怎麼抽你!」索拉大吼,臉上這時有了點血色。
「我不會再去索拉那裡做事了,再也不去了。」
哈耳塔尼也不會去想那些地方。他,一直都像個孩子似的,儘管體型已經高大強壯得一如成人。他的身體精瘦,長手長腳,皮膚像烏木一般光滑,一臉無邪,或許是由於他不懂得人們說的話的緣故吧!
拉拉坐下來,開始工作。她的雙手如機械般動作,在黯淡的大房間裡工作了好幾個小時。起初,她因為手指麻痺而必須停下動作,卻立刻感覺到那蒼白高大的女人正看著她,於是又立刻繼續動作。她知道那蒼白的女人不會抽打她,因為她是這些做事的女孩子裡年紀最大的。當她和女人眼神交會時,拉拉心裡像是升起一股反撲,眼睛閃出憤怒的光。可是,黑衣胖女人卻把不滿的報復轉向那些年紀更輕、身體更瘦小且怕得像狗的小女孩身上,她們都是乞丐的女兒,以及整年寄宿在索拉家、沒工錢可拿的孤兒。只要她們動作一慢下來,或是低聲交談個幾句,身材高大、臉色蒼白的女人便會一個箭步衝向她們,驚人而俐落地抽打她們的背。這些小女孩卻從來不哭,只聽見旗條劃過的咻咻聲和落在背上的一記問響。拉拉咬緊牙
https://m•hetubook•com.com,把頭壓下看著地面,她不要看也不要聽,因為她想要大叫,想要輪到自己去抽打索拉。但為了拿錢回家交給阿瑪,她什麼話也沒說,她只能故意在紅地毯上弄出幾個結作為報復。
這就是他們等待時的模樣。他們不厭其煩地去看公路、去看大橋、去看大海,去看那些從眼前經過,不留下來,只離去的東西。
索拉無法理解地看了拉拉好一陣子。她蒼白多肉的臉上,表情是那麼錯愕,以致拉拉又說了一次:
「她做過事嗎?」索拉問,沒看拉拉一眼。
都變了,只有老納曼與哈耳塔尼沒變。漁夫納曼照舊會在海灘修補魚網時,或是來阿瑪家吃玉米餅時,說起似假還真的故事。他已經很少捕魚了,但大家喜歡他,繼續邀他到家裡作客。他的眼睛清明如水,滿臉的皺紋深刻得猶如昔日留下的老傷疤。
只是,到了隔天,拉拉再也無法忍受。蒼白的胖女人不過是因為年紀不到十歲、又瘦又弱的米娜弄斷了梭子,便用蔗條開始抽打,就在這時,拉拉站起來,冷冷地說:
阿瑪聽著他說起西班牙、馬賽和巴黎,說到所有他走過、見過的城市,還有那些他在當地所認識的街名與人名。阿瑪向他請教了一些問題,還問他是否能請他弟弟幫她在那裡找份工作。可是,麻煩的是離開這裡,得要有錢、有文件。阿瑪陷入沉思,視線落在遠方,她神遊到那些街道星羅密佈,有無數房子、車子的白色大城。或許,這就是她所等待的。
悲傷的日子,煩惱的日子,在這樣的日子,只有哈耳塔尼能夠陪伴,而且不需言語。一個目光便以足夠,他便知道要分出麵包和椰棗,也不等著交換什麼。他比較喜歡和人保持幾步的距離,如同那些羊群會做的,而且從不真的屬於過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