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奴隸那邊的生活
六
換成阿瑪,事情就不一樣了。當拉拉告訴她,不在她那裡繼續住下去時,阿瑪先是板起臉,說了一堆令人不舒服的話,她以為拉拉是要去跟別的男人同居。但她終究同意了,這樣對她也好,因為她的兒子應該很快就能過來了,到時會沒有足夠的空間給大家用。
現在,他死了。拉拉知道這件事後,神色難過得連伽列佐拉先生的兒子看了都楞住,他似乎很驚訝會有人真的想到他父親。拉拉很快離開了葬儀社,她不喜歡那些賽璐珞花冠、棺材,尤其不願見到裝險師凶煞的眼神。
黑人兄弟的房間隔壁還有兩個房間,裡頭住著北非人,在建築工地做工。他們往往不會停留太久。他們為人和善,但不愛說話,因此拉拉也不大和他們交談。他們的房裡沒什麼東西,因為他們都把衣物收進行李箱,擺在床底。他們怕東西被偷。
一旦有人死在帕尼葉時,旅社地下室的那家葬儀社便會前來接手後事。拉拉原本以為經營者是旅社老闆家族的人,但其實只是一般外來的生意人。以前,拉拉總認為有人會來旅社等死,死後直接往下送到葬儀社。葬儀社裡的成員不多,只有老闆薛海先生、兩個裝殮師和一名禮儀車司機。
頗討拉拉喜歡的房客是一個北非少年,他和哥哥住在二樓的小房間裡,在走廊的盡頭。那間房是這旅社中最美的,因為窗口開向種了一棵樹的中庭。拉拉不知道哥哥的名字,但知道這個小男生名叫丹尼爾。他長得非常非常黑,他的頭髮實在太鬈了,以致老是會夾到一些東西,諸如麥稈、羽毛或幾根小草。他有個正圓形的頭,加上比例過長的脖子。他的身體特別高瘦,長手長腳的,走起路來的樣子很好玩,有點像在手舞足蹈。他總是笑嘻嘻的,當他和拉拉說話時,從頭笑到尾。拉拉聽不太懂他說的話,因為他有種唱歌似的怪口音。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他說話的同時,特別長的手便會比畫出有趣的姿勢,還用牙齒非常白的大嘴做出各種鬼臉。拉拉很喜歡他,因為他光滑的臉,因為他的笑聲,也因為他有點像小孩。他和哥哥在醫院裡做事,星期六和星期天時,便會去踢足球,這是他最大的興趣。他的房間裡到處都是海報和照片,牆上、門上,連衣櫃裡都貼了。他每次遇到拉拉,便要問她什麼時候會到運動場看他踢球。
她去過一次,那是在某個星期天的下午。她坐在階梯座位的最高一排,看著他踢球,距離使他在大片的草皮上變成一抹黑影,她也因此認出了他。他打右前鋒,負責衝鋒進球。但拉拉從沒告訴他,她去看過他了,沒說,或許是為了讓他能繼續邀她去看他踢球,聽到他讓整個旅社走廊迴蕩起的爆笑聲。
拉拉在床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縮成一團,膝蓋抵著下巴,她想要聽聽身體裡的聲音,聽那開始有生命的聲音。但是,她聽到的依舊是恐懼,那恐懼令人想逃,逃跑得像個球,從一個街角跳到另一個街角。然而恐懼的同時,卻又有一波又一波的喜悅暖流傳來,那是有光芒的溫暖磁波,光源卻極為遙遠,遠在這些牆壁和城市之外,光將拉拉與美麗的沙漠結為一體。於是,拉拉閉上了眼睛,深深地吸氣,如同每天晚上所做的。灰濛濛的光線在這窄小的房裡逐漸暗去了,美麗的夜登場了。這樣的夜,住著星星、沁涼、寂靜和孤獨的子民。夜,憩息在無盡的沙漠與綿延的沙丘之中。拉拉身邊躺著的是哈耳塔尼,穿著他那件粗呢外衣,膚色黝黑的臉在星光下閃爍。他的目光來到這裡,在這窄小的房間裡,在這燈泡病懨懨的黃光中,找到了她,而且哈耳塔尼的目光還進到她體內,在她的肚子裡鼓動,喚醒了生命。有那麼長的一段時間,他曾經消失過,有那麼長的一段時間,她已經離開了,像是遭到驅逐,飄洋過海而來。而此刻,牧羊少年的目光如此強烈,她感到那目光真的進到她體內深處,激勵著她腹中的秘密。於是,這城市裡的人,警察、路人、旅社房客,所有的人都退去,連同他們的城市、房子、大街小巷、汽車卡車都一併消失了。只剩下拉拉與哈耳塔尼兩個人,睡在綿延的沙漠裡,他們要進同一件粗呢外衣,任由黑夜與繁星包圍,他們彼此緊緊依偃,不再感到籠罩大地的寒冷。
沒變的尤其是光線,光線穿過髒玻璃照進來,混著從中庭而來的灰光和太陽落在地板的反光。沒變的還有聲音,收音機的聲音、馬路傳來的汽車引擎聲、路人吵架的聲音,還有水龍頭的噓噓聲、廁所水箱的滴答聲、樓梯的吱嘎聲,及風颱過鐵皮和簷溝的喳喳聲。
「伽列佐拉先生?伽列佐拉先生?」

帕尼葉有人過世了,葬儀社的員工開著禮儀車來了,他們先在屋子的正門上方掛起大孝幔,配上銀淚珠裝飾,並在門前人行道上安置一張小桌,鋪上黑布,桌面配的也是銀淚珠裝飾,還擺了個碟子,有人來探望死者時,寫上名字的小卡片便可以放進去。當伽列佐拉先生過世時,拉拉立刻就知道了,因為她在地下室的葬儀社看到了他的兒子。伽列佐拉先生的兒子是個矮小肥胖的老實人,頭髮稀疏,上唇留了平刷鬍,總是對拉拉視而不見。不過,伽列佐拉先生就不同了,是拉拉挺和*圖*書喜歡的一位老先生。他是義大利人,不太高,又老又瘦,由於患了風溼而步行困難。他總是穿著整套黑西裝,西裝的年紀必定也很老吧,因為手肘和膝蓋部位的布料都磨出了航線,搭配老西裝的是一雙舊的黑皮鞋,往往上好鞋蠟,天冷時,他會圍上一條羊毛圍巾,戴上一頂帽子。伽列佐拉先生有一張完全乾癟、皺紋滿佈的臉,曝曬成褐色,還有一頭剪短的白髮,戴著一玳瑁眼鏡,眼鏡用鋅膠和細鐵絲一再修補,看來古怪有趣。
但伽列佐拉先生不是在睡覺,從他的穿著就能看得出來,雖然穿的仍是同一件黑西裝、同一雙上好蠟的皮鞋,可是,西裝有點歪,衣領拉到後腦勺,拉拉心想,衣領會被壓嚮的。老人的雙頰和下巴有抹灰影,眼睛像是挨了揍,有一環黑眼圈。拉拉又想到了老納曼,想到他躺在家裡的地上,再也不能呼吸的模樣,她是如此強烈地想念他,以致有那麼一瞬間,她眼前看到的是老納曼,躺在床上,沉睡的面容,打直的雙臂擺在身體兩側。生命在幽微的光影中彷彿仍輕輕顫動著,帶著低聲的喃喃,只是難以察覺。拉拉完全貼近床邊,這時更清楚看見生命燭火已熄的面容,膚色蠟黃,一綹僵硬的白髮落在太陽穴上,嘴巴半開,歪斜的下頷使雙頰凹陷,這張臉看來不對勁,因為缺了那付老舊的玳瑁眼鏡,失去眼鏡的鼻子、眼睛四周和鬢角,讓這張臉變得赤|裸裸,看來是如此脆弱。伽列佐拉先生的身體頓時小了許多,在黑太裡顯得太過瘦弱,彷彿他已經消失不見,留下的只是一張面具和一雙塗蠟的手,像是過度的人台被套上這些不夠合身的衣服。突然之間,恐懼又回到了拉拉身上,灼燒著她的皮膚,混淆了她的視線。幽暗的光影令人窒息,這樣的光影是令人癱瘓的毒藥。光影從中庭深處而來,循著狹窄的巷弄,穿過舊城,見什麼人就矇住什麼人,那些窄小房間裡的囚犯們:幼兒、婦人、老人。陰影進到房裡,在潮溼的天花板下、地窖裡飄著,侵入每一道最細微的牆縫。
她一直走到小廣場,在塑膠長板凳上坐了下來,與殘敗的牆對望,那些空茫的窗戶就像巨人的眼睛,而巨人已死。
夜裡,拉拉躺在床上,聽著這一切的聲響,望著燈泡發出的一圈光暈。這裡的人都無法存在,沒有大人,沒有小孩,任何活著的東西都不存在。拉拉聽著夜裡的聲響,如同身在洞穴,甚至連自己是不是存在也難以確定。在她的肚子裡有東西在動,此時此刻,跳動得像是一個不知名的器官。
至於其他的房客,拉拉認得他們卻不認識他們。有些人是不會久住下來的,阿拉伯人、葡萄牙人、義大利人,這裡只是他們睡覺的地方。還有一些hetubook•com•com住下來,但拉拉不喜歡的人,例如那兩個住在一樓的阿拉伯人,長相粗魯.渾身濃重的酒氣。還有個看色情畫報的人,故意把裸女照留在凌亂的床上,這樣一來,拉拉整理床鋪時便會看到。那個人名叫葛果立,是南斯拉夫人。有一天,拉拉進到房間打掃時,他也在場。他抱住拉拉,企圖把她弄倒在床上,但拉拉大叫起來,他怕了,便放她走,同時罵出難聽的話。從那一天起,只要他在,拉拉就不再踏進他房裡一步。
然而,除了那臉被啃蝕的老人外,所有的人都並非真的存在。他們不存在,因為他們走時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他們似乎不過是個影子、是個幽靈。他們離開時的那一天,空得就像從未來過一般。房裡,永遠都是同一張行軍床、鬆脫的椅子、污濁的地漆布、油垢的牆、牆上起水泡的漆,以及在電線底端裸|露的電燈泡和圍住燈泡的一圈蒼蠅。全都和以前沒兩樣。
帕尼葉這裡的人都很喜歡他,因為他對待這裡的每一個人總是親切有禮,老氣的黑西裝和擦亮的皮鞋使他看來頗具尊嚴,大家也都知道,他以前從事木工,而且是一位真正的木工大師。大戰前他離開了義大利,因為他不喜歡墨索里尼,這些都是他上街買東西時,有幾次遇到拉拉時聊起的。他說當初到巴黎時,幾乎身無分文,頂多只有付兩、三晚的旅館錢,而且半句法文都不會說,他那時要了洗澡用的肥皂,人家卻送上了熱水壺。
慢慢地,拉拉往後退向公寓門口,眼睛沒離開過死亡的身體。死亡在灰影裡,這灰影滲進牆、進到樓梯、進到走廊起水泡的油漆中。拉拉拚命地跑開了,心跳猛烈,滿眼淚水。她衝到屋外,她試著跑到城市的下方、跑向大海,讓風與陽光包圍。但肚子卻湧起一股劇痛,令她不得不隨地坐下,弓起了身體。她呻|吟著,路人們經過她面前時偷瞄了她一眼,便走得遠遠地。他們離去的方式是微微拱起腰,如同那些毛髮直豎的狗般貼牆走開,因此可以看出,他們也在恐懼。
拉拉住進了聖白雪旅社。她和一堆掃把、水桶、被遺置多年的老東西,一起分用這間頂樓的陋室,陰暗的室內有一顆燈泡、一張桌子與一張老舊的行軍床,她就這樣有了一個小房間。之前,她要求老闆是否能住進這裡,老闆只簡單地說可以,不再多問。老闆也不囉嗦,只說水電費就從她的薪水裡扣,沒別的事了。說完,他又躺在床上看起報紙。拉拉因此認為老闆人不錯,儘管他又髒又不刮鬍子,但他從不過問。對他來說,反正都無所謂。
拉拉沿著街道走,低頭走得很慢,就這樣走到了伽列佐拉先生的家門口,門前已經擺好鋪了黑布、放了碟子的小桌,孝幔也掛上了。門上和*圖*書還有一塊大黑板,上頭有兩個彎月形的字母,像這樣:
拉拉一動也不動地待在伽列佐拉先生的屍體前,感到寒冷襲擊她全身,而那詭異的蠟黃覆滿她的臉上和受傷的皮膚。她依然記得老納曼奄奄一息的那個晚上,惡風吹著西堤村,那一晚,似乎所有的地洞都冒出了冷冽,藉此滅絕人類。
每次拉拉遇到他時,總會幫他提東西,因為他步行困難,尤其是爬上那一段通到帕尼葉路的台階。那時,他就會邊爬樓梯邊說起義大利,說起他的家鄉,以及他曾在突尼西亞當建築工人的時光,還有他蓋過好多好多的房子,有的在巴黎,有的在里昂,也有在科西嘉的。他講話大聲得有點奇怪,而且拉拉不太聽得懂他的口音,但她很喜歡聽他說話。
拉拉進到屋裡,像從前幫伽列佐拉先生提東西那樣,慢慢地爬上窄小的樓梯,每一級階梯都得停下來喘口氣。今天,她是那麼累,感到全身是那麼重,彷彿她要睡著了,彷彿還未走到最後一層樓之前,她就會死了。
這裡還有個老人,住的小房間在走廊的另一端。他從不和任何人說話,也沒有人清楚他來自哪個國家。老人的臉龐已經被駭人的疾病啃蝕得沒了鼻子,沒了嘴唇,只剩兩個洞代替鼻孔,一個傷口代替嘴巴。但他有雙迷人的眼睛,深邃而憂傷,他總是有禮而溫和,這是拉拉喜歡他的原因。他住在這小房間裡,過得非常拮据,幾乎不吃東西,只在一大清早時才出門,去市場撿掉在地上的水果,順道走走、曬曬太陽。拉拉不知道他的名字,卻喜歡這個人。他長得有點像老納曼,有一雙同樣有力又靈巧的手,同樣飽經日曬且懂得許多技藝的手。當她看著他的手時,彷彿辨識出手的背後有個烈日如火的國度,綿延的沙石,飽經日曬的灌木叢,以及乾涸的河床。可是他從不提及自己的國家,他把一切留在內心底處,緊緊深鎖。老人和拉拉說不到幾句話,通常是他正好出門時在走廊巧遇,或是他出來聽廣播新聞時。他可能是這旅社裡唯一知道拉拉秘密的人,因為有那麼兩次,他以充滿關心的深邃眼神看著她,問她這樣做事會不會太辛苦。他沒再多說什麼,但拉拉覺得他知道她肚子裡有小孩,她甚至一度害怕這個老先生會對老闆提及此事,到時老闆就不會再留用她了。但這老人沒對任何人說任何事。每週一,他會提早付清一週的房錢,沒有人知道他的錢是哪來的。拉拉是這旅社唯一知道他很窮的人,因為在他的房間裡,從沒出現過任何可以吃的東西,除了從市場地上撿回的爛水果。因此,當拉拉偶爾身上有一點點錢時,會去買回一、兩顆漂亮的蘋果、幾顆橘子,然後把水果放在小房間裡僅有的一張椅子上,好讓他有東西吃。老m•hetubook.com.com人從沒對她道謝,可是她可以看見當他遇到她時,眼神流露出的喜悅。
死亡無所不在,也在這些人身上,拉拉想著,他們擺脫不了的。死亡棲身在旅社地下室漆黑的葬儀社裡,在石膏紫羅蘭花束和大理石拼貼成的地板之間。死亡住在這裡,在這棟斑朽的老屋裡,在男人們的房裡,在走廊裡。但他們並不知情,甚至從未有過懷疑。夜裡,死亡離開葬儀社,以蟑螂、老鼠、臭蟲的外貌在每一個潮溼的房間裡出現,從睡墊上散開、爬行,鑽入所有的木板與縫隙,如同被毒死的幽靈身影,籠罩了一切。
拉拉現在認識比較多聖白雪旅社裡的人。他們都是很窮的人,都來自一些幾乎沒糧食可吃、生存不易的國家。他們都有張歷盡滄桑的臉,就連年紀最輕的也是如此,而且都無法講太久的話。拉拉住的那一層樓沒有房客,因為是老鼠出沒的頂樓。但在正下方,有個房間住了三兄弟,是黑人,並不兇惡,也不愁眉苦臉。他們向來開開心心,拉拉很喜歡聽他們在週六下午和星期天時又笑又唱的歡樂聲。她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們在這城裡做什麼。但有時當她去上廁所時,會在走廊遇到他們,或是在她一大早下樓打掃台階時巧遇。可是當她打掃房間時,他們就都不在了。他們幾乎沒什麼用品,只有幾個裝滿衣服的紙箱,和一把吉他。
拉拉站起身來,腳步搖搖晃晃,雙手壓著腹部下方,那裡湧出了一股痛。她不再看任何人。她能往哪裡去?這些活著的人,他們吃吃喝喝,他們說話聊天,而就在這個時候,開口套向他們的陷阱逐漸要閤起來了。他們全都迷失,被放逐、被打擊,被侮辱,他們在街頭迎著冰冷的風,冒雨工作,他們在碎石路的地面整洞,他們傷到自己的手、自己的頭,他們被氣錘震得發瘋。他們朗餓,他們恐懼,他們因孤獨與空虛而心灰意冷。而當他們停下來時,死亡便在他們身旁徘徊,就在那裡,在腳底下,在葬儀社裡,在聖白雪旅社的地下室裡。就在那裡,眼神兇煞的裝險師將它們一筆批去、磨滅,把他們的身體弄不見,由蠟塗抹出來的面具取代他們原有的面貌,為從空洞衣服裡伸出來的手戴上了手套。
拉拉在門前停下腳步,有點猶豫,然後她推開門,走進小小的公寓裡。起先她認不出這地方,因為窗板已經拉上,室內一片昏暗。公寓裡沒人,拉拉走到起居間,那裡有張大桌蓋上了帆布.擺著一籃水果。室內盡頭有個擺床的凹室,拉拉走近時,看到伽列佐拉先生躺在床上,仰面朝上,看來似乎在睡覺。幽暗之中,他閉著眼睛,雙臂平放在身體兩側,模樣是如此安詳,拉拉一時以為他只是打盹,不久就會醒來。她開口說話,輕聲細語地,免得吵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