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奴隸那邊的生活
七
「那麼,請您告訴我您住哪裡?」攝影師問。他的眼睛是灰藍色的,很憂傷,而且溼潤得像狗的眼睛。拉拉滿眼明亮地看著他,而他繼續想找話說。
拉拉搖搖頭。餐館主人把帳單放在碟子裡送上來時,拉拉將帳單交給主人。
「咖啡?」
「走吧!我們離開這裡!」
拉拉一直盯著他看,眼睛沒眨一下。
「好吃嗎?」拉拉問。
此時的拉拉因自由而陶醉不已。她望向四周,這些牆、這些窗子、這些汽車。這些人,似乎不過是一些形狀,一些影像,一些幽靈,終將被風和陽光一掃而空。
拉拉面對面地看著他,微笑著。
哈地茲眼睛一亮,看著她,興奮了起來。
戶外,林蔭大道上,陽光燦爛,因為是風親自帶來的。光在跳躍,在汽車板金上,在商家櫥窗上閃閃爍爍。這光也進到拉拉的腦部,令她精神抖擻,秀髮發亮。她環顧四周,今天所見到的,是長久以來的第一次,她看到了沙石上永恆璀璨的光芒,閃閃發亮得一如燧石,一如星星。遠在她面前,在大道盡頭,光芒的浮游中出現了海市蜃樓——圓頂、清真寺塔、沙漠商隊,蜃景與眼前的車水馬龍、人群雜沓交融在一起。
哈地茲吃完所有盤子裡的食物之後,用餐巾擦嘴,整個人靠向椅背。他的臉有點紅,眼睛格外明亮。
由於拉拉沒有回應,而且繼續微笑,他愈說愈不知所云。
「妳想聽我說說我住的地方嗎?在煉油廠那邊的那個地方。」
她從外套口袋拿出一束紙鈔,一張接一張地在餐巾上摺好。餐館主人拿了錢走開,也放心了。
拉拉把紙鈔放回外套口袋。這些剩下的錢,都是她在不見天日的旅社裡,一天又一天地用草刷擦地漆布、打掃充滿汗臭與菸味的房間所換來的。當拉拉對旅社老闆說她要走的時候,老闆還是沒多說什麼。他走下那張從不整理的床,一直走到擺在房間盡頭的保險箱前。他拿出鈔票,數了數,並多加一星期的工資,整把交給拉拉,然後一句話也沒說,又回到床上躺下。他的動作不匆不忙,穿著睡衣,臉頰的鬍子沒刮乾淨,頭髮凌亂骯髒,他又開始讀他的報紙,好像沒什麼事情是大不了的。
她指了指大窗旁的桌子。他們穿過大廳,圍坐在白色餐桌旁的男人、婦女從盤子前抬起頭,看著這兩個人,停止了咀嚼與交談。服務生緊張得暫停動作,湯匙沉入海鮮飯裡,原本正注入酒杯的酒變得細如游絲,猶如即將熄滅的火焰。拉拉與哈地茲在一張圓桌前坐了下來,兩人各有一塊漂亮的白餐巾,彼此之間隔著一束玫瑰花。客人們又開始咀嚼了,但交談的音量降低很多,酒也開始倒了,湯匙盛起了飯,汽車經過時的嘈雜掩蓋了一些交頭接耳的聲音,而那些從落地窗前經過的汽車,看起來像是水族箱裡的怪物。
哈地兹從老舊的棕色外衣口袋裡,拿出一包有點糊掉的香菸,抽出一根遞給拉拉。他對她說過,他從不在別人面前抽菸,只有待在他喜歡的地方時才抽。他還說,和拉拉在一起,是他第一次在別人面前抽菸。他的香菸是那種頂端有紙片包住棉塊的美國菸,帶著甜膩噁心的蜂蜜味。兩人悠哉地抽菸,一邊望向前方的大海。風驅散了長繞的青煙。
他們一直走到海邊,不知道要走去哪裡。這裡的海水,不像老納曼那片海灘上的。這裡的海水,被沿著海岸蓋起的水泥大牆和灰色的石塊抵住,短浪在石塊間拍擊出爆裂的聲響,升起的浪沫像輕霧。但感覺還不錯,拉拉喜歡從雙唇間伸出舌頭去嚐空氣中的鹹味。她和哈地兹一同爬到石塊之間,一直走到可以避風的凹處為止。這裡的日照猛烈,打亮了遼闊的海面和骯髒的石塊。經過了城市的喧鬧和餐廳裡的各種怪味之後,能待在這裡真好,眼前除了海、天,別無其他了。稍微偏西的海面上有一些小島群,一些從海裡冒出的黑岩石,哈地茲的形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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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得像鯨魚。海上還有一些張起白色主帆的小船,遠看簡直像玩具。「我不識字。」她說。
他們走在堤防邊,目光並不停留在那些輕輕隨風敲響的船桅上。拉拉的臉上映著舞動的波光,頭髮和古銅色的皮膚也隨之閃閃發亮。她周圍有紅色的光芒,紅得如火。小男生看著她,讓來自拉拉身上的熱氣傳進自己體內,令他心神蕩漾,太陽穴、頸子的動脈因此怦怦然。
「你看!」
「是這樣子的,我是個攝影師,想要替您拍照片,只要您願意的話。」
「我們去吃東西吧!」拉拉說,一邊從連身吊帶裝的口袋裡拿出那把剩下的縐紙鈔。
有種焦躁,市區裡幾乎到處都有,或許是開始颳起風的緣故吧!冬末,是不吹惡風或疾風的。這股風不像老納曼快死的那段時間吹的風,而是又冷又猛,襲過條條林蔭大道,揚起灰塵和舊報紙,令人心浮氣躁,令人腳步不穩,拉拉從未體驗過像這樣的風。風進到腦部,在裡頭打轉,像是冷流般穿透全身,令人渾身顫抖。這天下午,她從走出旅社的那一刻起便跑著離開,筆直向前,甚至沒看一眼儀式中那些百般不耐的黑衣男人。
當他們走到海邊時,發覺那裡的風更強,又急又亂。港口|交通堵塞,車陣中傳來粗暴的喇叭聲。恐懼的表情又回到哈地茲臉上,拉拉抓緊了他的手,要他安心。她必須毫不猶豫,否則風與陽光帶來的陶醉一旦過了,就會拋下他們,到時,他們就不會再有隨心所欲的勇氣了。
當他們走近門口時,拉拉看了一眼鄰桌的男人,約莫三十多歲,模樣看來有點憂傷。他起身走向她,說話結結巴巴。
外頭,乞丐哈地茲正在等她。他的長髮被風吹得遮住削瘦的臉。他看起來不開心。拉拉和他說話時,他只聳聳肩。
「給我們和他們一樣的東西。」拉拉要求。她指向鄰桌的一群人,那群人不時地轉過身,扶著眼鏡打量這兩個人。
「我們餓了,」她簡單地說:「我們要吃東西。」
「我不好意思,這樣子冒昧地和您說話,可是我——」
一把沙漠灼人的能量帶到這裡的,是拉拉的目光。拉拉走起路來,濃黑的頭髮和蜷在肩上的髮辮便如火光閃閃。這樣的火光,也在她琥珀色的眼睛裡,在她的肌膚、高顴頰、嘴唇上閃耀著。
男人走去和其中一位服務生說話,那服務生便推來一車五顏六色的餐點。服務生把番茄、萵苣葉、彎豆條、橄欖和花醋、冷薯塊、碎蛋黃,還有其他的東西都夾進他們的盤子裡。拉拉看著吃得很快的哈地兹,他的身體弓在盤子前,像一隻正在吃東西的狗,看得拉拉想笑。
拉拉想要和他說話,告訴他伽列佐拉先生死了,她再也不會回去聖白雪旅社工作,不再走進那些死亡隨時會來的房間,死亡會把人變做由蠟塗抹成的面具。然而,路上的風太大,聲音太吵,拉拉難以開口,於是她把手中一大把縐掉的紙鈔拿給哈地茲看:
拉拉偶爾會轉過身,對他比比手勢,或牽起他的手說:
拉拉到了樓上,手一直牽著哈地茲,穿梭在衣服之間。她挑了一件T恤、一件藍色丹寧連身吊帶裝,還有一雙網球便鞋與紅襪子。她把原本的兩件灰色舊罩衫和塑膠涼鞋留在試衣間,拋在腦後。但她保留了那件栗色外套,因為她很喜歡這件外套。現在,拉拉走起路來比以前輕鬆多了,有彈性的鞋底讓步伐帶著雀躍,一隻手插在吊帶裝的口袋裡。她那濃黑的長髮如波浪一般地落在外套的衣須上,在白熾燈下閃閃發亮。
但男孩很快就保持一點距離。
哈地兹不敢看向四周,他只敢看拉拉的臉,而且目不轉睛。他沒見過這麼好看、這麼明亮的臉。從窗外透進來的光,照亮了她濃密的黑髮,從臉、頸子、肩膀,一直到她平放在桌布上的手,全都映出火焰般的光芒。拉拉的雙眼宛和-圖-書若兩顆燧石,帶著金屬與火的光澤,她的臉龐猶如銅製的光滑面具。
黑衣男人離開後又帶回菜單擺在桌上。但拉拉把菜單還給他,視線沒離開過那男人的眼睛。或許,稍晚之後,這男人才會想起心中本來的嫌惡,才為自己的膽小而覺得丟臉。
哈地兹看著她,發現她很漂亮,但不敢告訴她。拉拉眼中流露喜悅的光芒,黑髮和古銅色的臉龐,臉上紅潤得有種類似火被點燃時的光澤。這時,來自燈管的光亮出宛如沙漠日照的顏色,彷彿光線是直接從岩石台地的小徑照進這家名叫「不二價」的店。
「餓了嗎?」
「你們……你們要喝點什麼嗎?」
當天上的太陽開始下垂,日光較為溫柔地照著海浪與石塊時,風也沒那麼強了,這使人想要作夢,想要說話。拉拉看著那些聞起來帶有蜂蜜和辛辣味的小肉質植物,長在灰色石塊之間的凹處,面向大海隨風搖曳。她心想,她願意讓自己縮得很小,小到可以在這些迷你植物叢裡生活,那樣的話,她就可以住進石塊的洞裡,一滴水就夠她喝上一天,一點麵包屑就夠她吃上兩天。
這是陽光與海風帶來的蜃景,從西邊而來,撲向陰暗。拉拉又像上次一樣,聽見光亮在瀝青上噼啪作響,在櫥窗上折出熠熠反光。她在哪裡?竟有這麼多的光芒,令她如同被隔絕在針網的中央。也許,她現在身在遼闊無垠的沙石地,是在有哈耳塔尼等著她的沙漠中心?也許她是在夢遊,因為風,因為光,也許她在過了一個這樣的夜晚之後,夢見這城市正在模糊分解,隨晨光蒸融消散?
「來吧!」
「來吧!」她拖著小男生穿過雜沓的人群。他們一起進到商店,店內十分寬敞明亮,但光線不是來自美好的太陽,而是全白且生冷的燈光,並由大量的鏡子反射著。但這些燈光同樣使人頭暈眼花,變得盲目。拉拉與身後有點走不穩的哈地茲先走過香水、化妝品、假髮和香皂區。她幾乎每一處都停下來看看,她買了好幾塊顏色不同的香皂,還讓哈地兹聞一聞。之後,拉拉沿著過道。不時嗅一下小瓶裝的香水,弄得她有點頭暈,覺得噁心。給嘴唇的紅色,給眼影的綠色、黑色、赭色,粉底、亮粉、面霜、假睫毛、假髮片,拉拉全都試了,還秀給哈地茲看。但哈地兹沒說什麼。她選了很久,最後選了一罐四角瓶的紅磚色指甲油,和一條紅色的亮唇膏。她坐在高腳椅上,在鏡子前把各種顏色都在手上先試過,而在這段時間裡,染過頭髮的女店員目瞪口呆看著她。
「是因為——剛才,我看到您,在您剛走進餐廳時,那時——那時您簡直,太與眾不同了——真的非常特別。」
「來吧!」拉拉說:「我們去坐在那邊。」
「有位先生想和您說話,那邊那一位,坐在門旁的那一桌。」
穿黑衣的胖男人走近他們的餐桌。
在這嘈雜不已、充滿白熾燈光的大商店裡,每個人在拉拉和乞丐哈地茲經過時紛紛讓開,暫停腳步。男人、婦女皆停住不動,表情驚訝,因為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人。賣場中央的走道上,拉拉走在前面,穿著深色的吊帶裝,栗色外套的衣領翻起,襯著她那古銅色的臉。她長得不高,然而當她步向中央走道時,身材看來卻瘦高不已,接著,她站上手扶梯,往下到了地面層。
哈地兹停止說話了。他很想問拉拉一些事,關於她肚子裡的小孩,但他不敢開口。他又點了一根菸,他抽著菸,不時把菸遞給拉拉吸一口。這兩個人,一同望著如此美麗的海洋,望著那些如同鯨魚浮出水面的黑色小島,以及燦爛陽光下,那些被浪花撥弄、在海上緩緩前進的玩具船。一陣一陣吹來的風是如此劇烈,讓人以為海天都會隨之動搖。
這時哈地茲的聲音完全變了樣,有點嘶啞,喉嚨彷彿被某種情感給勒住。他說話時沒看拉拉,一直抽菸,直到菸燒到他的嘴唇和指尖。
「以前我和圖書不是和這個老闆一起住的,我和我爸、我媽住在一輛旅行拖車裡,從一個流動市集開到另一個流動市集。我們曾經有個射擊攤位,當然啦,不是卡賓槍啦,而是用球打擊鐵罐。然後,我爸死了,因為我們家人口多,又沒有錢,我媽就把我賣給這個老闆,然後我就住在這裡了,馬賽這裡。起先,我不知道我媽把我賣掉了,一直到有一天,我想要離開那裡,老闆把我抓回來,還打了一頓,他對我說,我不能回去我媽那裡,因為她把我賣掉了。從此之後,這個老闆變成了像是我爸的人,我再也沒想離開他那裡,因為我不想再見到我媽。一開始的時候,我很難過,因為我不認識任何人,只有我一個人。但是後來就習慣了,因為老闆人不錯,我們想吃什麼,就給我們什麼,這樣總比跟著我媽好吧,既然我媽不想養我的話。我們有六個小孩跟著老闆,其實一開始是七個,其中一個死了,得了肺炎,很快就死了。就這樣,老闆把我們帶到已經繳過錢的地方坐下來,然後乞討,晚上再把錢帶回去,身上留一點錢,其他的都交給老闆,他再把錢拿去買食物。老闆對我們說,要小心,不可以被警察逮到,否則送進公共救濟局之後,他可沒辦法把我們弄出來。因為這樣,所以我們從來都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待太久,老闆不久就會把我們帶到別的地方。我們起先是住在廠棚裡,在北邊,然後住在一台和我爸那台一樣的旅行拖車。之後又和吉普賽人一起在空地上搭帳篷,在城門那邊。現在我們有一間大房子給大家住,就在煉油廠前方。那裡還有其他小孩,他們替一個名叫馬歇的人做事,還有帶了其他小孩的安妮塔,有兩個男生和三個女生,我覺得長得最高的那個女生是她的親生女兒。我們在火車站旁做事,但不是天天都去,免得被人盯上。我們也去港口那邊做事,還有貝桑斯大道,或是麻田大道那邊。可是現在啊,我老闆說我年紀大到不能乞討了,他說年紀小或女孩子比較適合,他還要我學做正經的事,他教我當扒手,還有到商店和市場裡去偷東西。你看,你現在看到我穿的這件西裝外套、這件襯衫,這雙鞋子,全都是他在商店裡偷給我的,當時我負責把風。剛才哪,你想要的話,可以不花半毛錢就帶走妳要的衣服,簡單得很,你只管選衣服,我負責把衣服弄出來,我知道一些伎倆。比如說,要扒錢包的話,就要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抓到錢包後,立刻傳給另一個,免得被逮到時身上還有錢包。老闆說我是天生幹這行的,因為我的手又長又靈巧,他說這種手最適合搞音樂或是偷竊。我們現在有三個人一起幹這事,外加安妮塔的女兒,我們去超市,幾乎什麼超市都去。有時候老闆會對安妮塔說:走吧!我們去超級市場辦貨。他就帶了兩個男孩去,有時會帶安妮塔的女兒和一個男生去,每次帶的那個男生都會是我啦!你知道,那些超市超大的,走道多得可以讓妳迷路,吃的東西、衣服、鞋子、肥皂、唱片,什麼都有。兩人一組,動作要快。我們有個雙層背包,用來裝零碎的小東西和吃的東西,其他讓安妮塔塞到肚子下,她的洋裝裡綁了一個圓形的東西,看起來像是懷孕的樣子,至於老闆呢,他穿了一件裡面全是口袋的風衣,就這一樣,我們拿了所有想要的東西後,閃人!你知道,起先我很怕自己會被抓到,但最要緊的是抓對時機,不能猶豫。要是猶豫,就會被監視人員盯上。我現在很會辨認監視人員了,甚至老遠就能認出他們來,他們走路的樣子都很像,都用眼角看人,搞不好距離一公里,我都還認得出來。可是我比較喜歡的,還是在街上做事,偷車裡的東西。老闆說他會教我偷車裡的東西,這是他的專長。有一次他到城裡去,帶回一輛汽車,用來訓練我。他教我用一根鐵絲或假鑰匙開鎖,大部www.hetubook•com.com分的車子用假鑰匙就能打開了。之後他還教我拉掉方向盤下的那些電線,解開防盜系統。可是他說我年紀太小,還不能開車。就這樣,車裡有什麼我就拿什麼,通常手套箱裡有一堆東西,支票簿、文件,甚至還有現金,有時座位底下會有相機跟收音機。我喜歡一大清早做事,就只有我一個人,而且是在街上沒人的時候,頂多偶爾出現一隻貓,我還喜歡看著太陽升起,而且清晨的天空非常乾淨。老闆還要我學會開住家的門鎖,那邊那些豪宅,在靠近海邊的那一帶,老闆說兩人一組可以好好幹一票,因為我們不但身手輕巧,又很會爬牆。他教我們許多開門鎖和窗鎖的技術。至於老闆呢,他不再幹這種事了,他說他太老,萬一有意外,他會跑不了,但這不是理由,真正的原因是他有一次被逮到,讓他從此害怕了。我和一個叫做里多的男孩去那裡做過一次,他之前曾替老闆做過,那次是他帶著我一起做。我們先到靠近普拉多那邊的一條路,他已經看中一棟房子,他知道裡頭沒人。我沒進去,里多在裡頭搬所有能搬的東西的時候,我留在花園裡,之後我們再把到手的東西運到汽車那邊,老闆在那裡等我們。我很害怕,因為我留在花園裡把風,我想,要是能進到屋裡去的話,應該就不會那麼害怕了。不過,開始動手之前,什麼都要學,否則會被逮到。要進去之前,要先找到對的窗戶,然後再爬到樹上,或是爬到屋簷的溝槽,絕對不可以頭暈。還有,絕對不可以緊張,要是條子過來的話,要定住不動,或是躲到屋頂去,因為要是你跑開了,五秒之內就會被追上。老闆就這樣在我們住的旅館那裡,教會我們所有的事。他訓練我們爬上屋頂,晚上訓練我們在屋簷上走路,訓練我們像降落傘般跳下來,這一招叫做滾觔斗。可是他說我們不會永遠住在那裡,他要買一輛旅行拖車,離開這裡到西班牙。我呢,我比較希望能去尼斯,但我覺得老闆比較喜歡西班牙。妳要和我們一起走嗎?你知道,我會告訴老闆說妳是朋友,他不會向你要求什麼的,我會對他說妳是我的女朋友,你要和我們一起住在旅行拖車裡,能這樣就太好了。或許你也可以學會在商店裡做那件事,或是我們可以一起搞偷車的事,每個人輪流做,這樣別人就不會提防了,好嗎?安妮塔人很好,我保證妳會挺喜歡她的,她是一個金髮碧眼的女人,沒人相信她是個吉普賽人。如果妳來和我們住,去不了尼斯我也不在乎,要去西班牙我也沒意見,管他去哪裡……」
這時,眼前出現那家有大片落地窗的豪華餐廳,周圍是白色的高牆。那是拉拉要去的地方。餐廳位在港灣的高處,可以望見掛著旗幟、隨風輕響的船桅。拉拉對這棟房子不陌生,久久以來,她都遠遠望著那非常白的牆,看著那一大片玻璃映著夕陽的餘暉。
「請念出來。」
哈地茲瞪大了眼睛,但沒問任何問題,他可能以為這錢是拉拉偷來的,或者,比偷更糟。
哈地兹摟住拉拉的臂膀,粗魯地要拉她走。
她毫不猶豫地推開了玻璃門,走進餐廳,室內寬敞而幽暗,但每張圓桌上都鋪著耀眼的桌布。過了一會兒,拉拉清楚看到室內的一切:水晶瓶中的大把玫瑰花、銀製的刀叉、多面切割的玻璃杯、潔白無瑕的餐巾,椅面上覆著海水藍的絲織椅莖,木質地板刷了亮光漆。地板上來來去去著一身漂白的服務生。這地方是如此遙遠,是如此不真實,然而,卻是她走進來的地方,而且腳步並未在本地板上發出任何聲響,她使勁抓著乞丐哈地茲的手,慢慢走進來了。
他從西裝外套裡拿出一枝原子筆,迅速在紙上一角寫上自己的住址和姓名。但拉拉搖搖頭沒拿那張紙。
這都是由於她的眼睛、她的肌膚和她的秀髮所閃耀出的光芒,幾乎是超自然的光芒。而跟在她背後的卻是一個瘦小的男孩,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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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的衣服,裸腳套進黑皮鞋,又黑又長的頭髮包住兩頰削瘦、眼睛凹陷、三角形的臉。他走在後面,沒擺動手,一言不發,身體略略歪斜,像一隻膽小的狗。人們也同樣驚訝地看著他,彷彿他是個脫離身體的影子。害怕寫在他臉上,他試著用微笑掩飾,但僵硬的笑容看起來更像是鬼臉。一名個子高大的男人站到他們桌前。他身穿黑色西裝,襯衫和桌上的餐巾一樣白。他一臉不耐,而且無精打采,嘴巴抿得沒了嘴唇。他張開了嘴,準備說出要這兩個小孩馬上離開,不要惹是生非的話,可是當他不悅的眼神與拉拉的眼神對望時,頓時忘了原本要說的話。拉拉硬得像隧石的眼神,目光迫人地使那一身黑的男人不得不轉移視線。他像是要走開似的,往後退了一步,然後以一種怪異而微微嘎住的聲音說:
「我住在聖白雪旅社。」拉拉一說完,迅速離開了。
通往車站台階附近的街角,哈地兹站在拉拉的眼前,面容憔悴,愁眉不展。拉拉一開始沒認出是他,因為這個小男生變得像是個大人,穿著拉拉沒見過的衣服,栗色全套西裝掛在瘦骨嶙峋的身上,隨風飄搖,尺寸過大的黑皮鞋必然會磨破他那沒穿上襪子的腳。
連這裡的光線與風也繼續為拉拉舞動,杯盤上、牆面的鏡子上、花束上,全都閃動著光影。一盤接一盤的菜上桌了,份量特多,琳瑯滿目,有各式各樣拉拉從沒見過的菜餚:在黃醬油中浮游的魚,堆成山形的蔬果,紅色的盤子、綠色的盤子、棕色的盤子都蓋了個銀圓帽,哈地兹掀開後,嗅著裡頭的香味,餐館主人儀式性地走來為他們倒了一杯琥珀色的酒,不久,又在比較大。比較輕的杯子裡倒了紅寶石顏色的酒,紅得發黑。拉拉用嘴唇沾飲了一些,喝下的是那透明的酒色,讓人迷醉的也是光線,而不是酒,還有食物的顏色和氣味。哈地茲吃得很快,不照次序吃,而且酒一杯接一杯地喝。拉拉幾乎沒吃東西,她只是看著正在吃東西的小男生,而餐廳其他的人——簡直像是在他們的盤子前楞住了,定住不動。時光慢下來了,或許是她的目光,在光線的照耀下將一切定住了。屋外,車輛繼續在落地窗前駛過,透過大片玻璃,可以望見船隻之間的灰色海水。
「好吃。」哈地茲簡單地說。他吃得那麼飽,還打了幾個小嗝。拉拉替他倒了杯水,然後叫他看著她的眼睛,直到打嗝消失為止。
筆直的大道上,人群川流不息,有的快步行走,有的悠遊漫步。總是有汽車沿著人行道前進,為了找個停車位,看起來卻像在窺伺著什麼、監視著什麼。天空沒有雲影。空中有些起起落落的彈簧鐘,每次打進路面挖出大坑時,便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拉拉開心地走在街上,同時牽著哈地茲的手,沒說什麼話。他們彷彿要走到世界的另一邊,永不回頭。她想著海水對岸的國度,那裡有紅岩石與黃沙的土地,還有像牙齒一般矗立沙上的黑石塊。她想著天空開始落下綿綿細雨,想著北非東風的氣味,以及東風揚起的沙塵、堆出的沙丘。她還想到了哈耳塔尼的洞穴,高高地站在峭壁上,可以看得見天空,而且可以只看得見天空。現在,她彷彿正朝著那塊土地走去,沿著大道向前,猶如走在歸途上。行人讓路給他們,卻不知道是什麼光使人迷起了眼睛。她經過這些人們面前,沒看他們一眼,她彷彿穿過了一群魅影。拉拉沒開口說話,緊抓著哈地茲的手,筆直往前,走向太陽。
或許,所有的一切都真的不見了,只剩這家大商店坐落在無盡的沙漠之中,一如那些岩石、白堊堆成的堡壘。但這是由沙圍繞、被沙封鎖的城市,水泥大廈上層結構發出了嘎嘎聲響,就在這時候,牆的裂縫已經迅速裂開,摩天大樓的帷幕玻璃正在崩落。
當他們又回到外頭,回到有風和陽光的街上時,拉拉問他:
哈地茲的模樣是那麼不快樂,拉拉心生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