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納爾迦納的一場暴風雨
娜希瑪很滿意這個和她年齡相仿的新夥伴。她以打手勢或扮鬼臉來跟他溝通,他也如法炮製地回應,然後兩人一起放聲大笑。
「雷鳴」並沒能逃掉,她感到很失望。牠蜷縮在一角,像一隻病倒的刺蝟。
在上游,河水靜靜地流著,高大的林木仍然沐浴在陽光下。可是鳥與昆蟲都沉默了。有另一種聲音,一種輕微卻有力的塞穿聲,彷彿成千上萬的蝴蝶群飛,在沉寂中蔓延。喇叭形的河口如同滾水翻騰冒泡,河水飛漲,擲撒一小片一小片的羽狀水霧,和雲層連成一體,而來自森林的光射出灰色的閃電。鍋爐的轟隆聲就是從那裡傳來的。
可是娜希瑪什麼都不相信,從牠微微擺動著頭的樣子,好像在打節拍似的,她看得很清楚,柔依在聽音樂。
他們在下午回到船上,正好在暴風雨來臨之前。停泊場的海面波濤洶湧,激起一片片白水沫。漁船已經返回,鵜鶘在四周盤繞。運河入口有一艘雪白的大型客輪,燈火輝煌,就像個生日蛋糕。橡皮艇緩緩沿著白色的船身划過。人群聚集在甲板上,傳來音樂聲,也許他們正在跳舞。娜希瑪在輪船頭讀到船名,巨大的金色字母拼寫著「SABA」,和船籍「NASSAU」可艾紮離那些貨輪很遠,有些孤立,看來像是被人拋棄的船,在遭遇海難後黯然無光。
默格在華盛頓旅館有個電話約會,那是一棟突出岸邊伸向停泊場的大型木造建築。他和伊非傑尼歐下到橡皮艇裡。他朝娜希瑪伸出手:「你來嗎?」娜希瑪猶豫不決。默格開玩笑說:「不用擔心柔依,他不會游走的。」
娜希瑪解開纜繩,跳進橡皮艇。伊非傑尼歐發動了引擎,橡皮艇繼而輕緩經過那些貨輪,穿越了停泊場。旅館在運河口的一個岬角上。橡皮艇在木製碼頭靠岸,有些獨木舟在那裡繫泊。
那一夜,小房間裡的燈光亮著,娜瑪在房內狹小的臥鋪上睡得很沉,彷彿有好幾個月的夜晚沒睡覺一般。「Saba」的渦輪轉動出轟轟聲,織就了一個將她裹住的繭,通風口送出些許空調冷氣,彷彿輕柔的夜風。
可是娜希瑪清楚知道問題不在那裡,而是彷彿中了魔,似乎發生的一切都是默格的錯。她無法忘記他如何粗暴地對待伊非傑尼歐。他既自私又自命不凡,全世界都是供他差遣的。她恨死了他。
「你看,」娜希瑪說,「有了柔依,沒有人可以偷你任何東西。」
娜希瑪突然很焦慮:「我會去坐牢嗎?」赫哈德小姐驚訝地看著她:「不會的,哦!為什麼你會去坐牢呢?如果在你抵達時的狀況一切都好,連醫院都不必進,你就能夠立刻回家了。」
每天傍晚,天空中的雲朵開始聚攏。等待影片開拍的這幾個月,默格度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的生活,這是他在年少階段後就不曾感受過的。
目前,這是默格對她的看法。經過了長途的越洋旅程,他不再把她視為闖入者,甚至全然忘卻她必須棄船而去。他似乎因此才發現了她。她不再是那個害怕、羞赧的小女孩,在開航的那天假扮成男孩,蜷縮在甲板上的一角,總是足不出戶,彷彿人家真會把她丟進水裡似的。
「請告訴我,你說的是哪個秘密?」詢問的聲音。那是晚上,甲板上傳來腳步吱嘎的響聲和渦輪平順的嗡嗡聲。「Saba」正準備出航。
一娜希瑪開始奔向茅屋。還沒能跑到樹林時,她就感到冷颼颼的氣流欺身撲來,雨開始大顆大顆往下落,遮擋了視線。頃刻間,她已身在颶風籠罩下。風颱得那麼強,使她無法邁步向前。她身旁的林木全都似乎給吹斷了,枝葉在水氣中飛舞。河流在大海的推擠下暴動翻騰,彷彿瀑布般地咆哮,上漲的河水滾捲成波浪襲向河岸。
默格決定在科隆待上幾天,以便採購必需品,並且與艾爾邦和製作人聯繫。他帶了兩個女孩一起回來,用來伺候自己和安得里亞姆納。那是酒吧的女孩,膚色很黑,濃妝豔抹而沒大腦的女人,她們一邊上船,一邊取笑安得里亞姆納。
河水清涼,娜希瑪愉快地游泳。一些小孩來到河灘邊,起初感到害怕,後來也都泡進水裡了。近黃昏時,暮色開始籠罩樹下,天際聚集了暴風雨將臨的雲團,偶爾亮出忽明忽滅的電光閃閃。
有一刻,在黃昏的微光中,娜希瑪瞥見莎貝拉鬼魅般的身影經過了屋旁。她腳嘆地念著咒語,像在測量河岸似地大步前行。
伊非傑尼歐來了,「Trueno。」他解釋,而默格權充翻譯:「牠的名字是『雷鳴』,那女孩說牠是個巫師。當牠聽見雷聲時,就會逃離禁閉之處,即使是個關得相當緊密的箱子,牠還是會逃。」
有一天,一葉獨木舟靠近了艾紮,是納爾迦納的小孩。他們上船來跟伊非傑尼歐說話,可是他們尤其想來看看娜希瑪。他們當中有個和娜希瑪同年的女孩,身穿紅色的裙子和傳統刺繡的襯衫。她叫做澤娜伊妲。她一頭短髮,臉蛋很漂亮,鼻梁上紋了一條細長的藍色刺青。她的手腕和腳踝上緊箍一圈又一圈的彩色珠鍊,但是在手環腳環下的皮膚卻都潰爛了,並且因昆蟲咬傷而浮腫。她的弟弟陪著她,是個十來歲左右的男孩,近乎赤|裸,膚色很深,雙眼炯炯有神。他叫做馬塞里諾。跟他們在一起的,有個奇怪的女孩莎貝拉,長得活像巫婆,一頭蓬蓬的亂髮,纖瘦的身子,皮膚黝黑,身穿一件鑲花邊的白洋裝,扣子都掉了。她帶來一個帆布袋,裡頭有一隻口鼻處向外突出、奇怪而陰暗的動物,每隻手上有兩隻刀狀的爪子。
那就像黑夜,一道道閃電劃破夜空,娜希瑪想到剛剛在河灘上玩耍的兩個小孩。她什麼都看不到,颶風的聲響中混著尖叫聲,可是那更讓人聯想到野貓的叫聲。河灘、河流、森林都消失了,只剩下這風雨交加的混沌和_圖_書天地,她腳下的地面在滑動,一灘黏稠滯流的泥滲入她的衣服,企圖帶走她。娜希瑪跌到灌木斜坡上,她抱緊身子,縮成一團。
「這將是我的看門狗。」他開玩笑地說。
默格打趣說:「你不知道蛇都是聾子嗎?」
娜希瑪沒提問題。她的氣色變得更灰白了。日光使她很不舒服,昏頭昏腦。默格把自己的墨鏡給了她,主要原因是不讓人立刻看到她眼角膜充血的模樣。甲板上飄起綿綿細雨,海天一色。有些漁船已經回航,撈起的魚網邊緣有笨重的鵜鶘環繞。
「你看,牠那麼乖,」娜希瑪又說,「牠要是願意的話,只要頭一鑽就可以跑出箱子。」
護士欠著身,為了聽見每個細節,她把耳朵貼在娜希瑪的嘴邊。由於狹小的艙室裡的溫度逐漸上升,護士臉上微微冒著汗,有種奇怪的眼神,混合著憤怒和輕蔑,在這同時,就像一段副歌打斷醫護室裡的寂靜般,她不時重複地說:「哼!海盜!老混帳!他倒真把我們給愚弄了!」
蟒蛇變成娜希瑪的朋友。當船下錨時,年輕的女孩在悶熱的駕駛艙裡待上一整個下午,躺在那兒看著長長的蛇身靜靜棲息在靠塾上,她的臉和方形的蛇頭緊靠在一起。她輕聲地跟牠說話,低吟地唱歌給牠聽。她聲稱蟒蛇很喜歡音樂。娜希瑪為柔依放上默格的非洲音樂錄音帶,那段他們聖誕夜聽過的豎琴和鼓聲的音樂。
娜希瑪並不嚴肅,那個滿臉莊嚴神秘的年輕女孩,瞬間脫胎換骨成好動的小孩,她放聲大笑,開默格玩笑,在他想捉住她時逃到桅桿的上頭待著。
她拒絕吞下他給的藥,依舊緊閉雙唇,推開水杯。經過了如此的白天與黑夜,經過了陽光的燒灼和大海的侵蝕,突然間,她感到十分疲倦。她所目睹的一切,美妙的、駭人的、新奇的事物,在她全身起著疙瘩、感到寒意襲人時,又在眼前一一聚集。
默格和娜希瑪走進大廳。他為她選了一個能望見停泊場的桌位,運河的大門、生鏽的貨輪、已然亮起彩燈的大型客輪,全都盡收眼底。餐桌上覆蓋著白淨的桌布,四處擺飾了一簇簇的蘭花。
那令人印象深刻,但是娜希瑪並不羞怯。她觀望著侍者演出的芭蕾舞劇:推著餐車送來一整盤的魚、龍蝦,把每道菜放到盤子上,在大水晶杯裡倒水、斟酒。她食慾大開地吃了起來。好幾個星期了,他們就只吃蝦米飯,配上幾片不新鮮的「葛拉漢」餅乾和罐頭水果,瞬間,有那麼豐富的佳餚、口味和色彩!
上方的甲板上,一些早起的遊客拍了幾張照片,好像她真的是個被人從荒島上撿回來的遇難者。娜希瑪從側邊的小門進入客輪。
「真可惜安得里亞姆納叔叔沒來。」娜希瑪說。想到領航員赤著腳和他們走進餐廳,默格哈哈大笑起來。
娜希瑪的指尖碰了一下瘢痕,彷彿在試著回想似的。「喔!這個啊?這肯定是柔依。」為了避免誤解,她又補上一句:「柔依,是我的蟒蛇。一開始,牠不清楚自己的力道,不過,後來牠就小心了。」醫生不明所以地望著她。他在他的航海日誌記下了幾點筆記。
傍晚時,默格發出離去的訊號。娜希瑪和伊非傑尼歐都很疲倦、很快樂。他們身上的水和泥漿隱隱泛著光,因為耗掉那麼多的力氣而累得喘不過氣。他們一同把蛇搬到橡皮艇上,接著默格朝向艾紮划去,灰濛濛的海面上,艾禁繞著下錨點轉動。他們還沒抵達以前,大顆大顆的雨點開始落下,冰冷而無情的雨水沖掉他們身上的河水淤泥。安得里亞姆納端著一大盤椰汁飯,在艙室門口等待他們。
默格先是低聲埋怨,接著這一切使他笑了起來。現在,這成了儀式。任何進入艾紮的人,都必須通過柔依的判決。牠是某種遲鈍又毫無用處的女神,但是可以驅逐討厭的人和乞丐,還能用牠的黑舌信畫下領土,表示那些人無權在此多做耽擱。
卡瑪醫生幫她提袋子。年輕女孩的外表——蓬亂的頭髮、瘦削的身軀、野人的模樣令他相當訝異。在她掠起T恤讓醫生聽診時,他留意到她的背部受到海水侵蝕而感染的濃腫,手臂上有抓傷和鞭打的痕跡。她的腋窩和腰線全布滿了飛蟲、蠍咬傷的紅點。她的肩膀和臉頰都被太陽晒傷了,受到海鹽侵蝕。在脖子下,有道瘢痕令他感到疑惑難解,就像是被有力的繩索壓擠皮膚而留下的痕跡。他指給護上看,後者對年輕女孩俯下了身子:「妳這麼做的?」
娜希瑪轉身走向艙室。她的聲音潺弱:「我沒跟柔依說再見。」
默格看著她,一副厭倦的樣子。或許他並不相信她會死掉。
澤娜伊烟的母親尖銳地哭喊著:「馬塞里——諾!」最後一個斷續的音節像是呻|吟。伊非傑尼歐和澤娜伊妲應該正和她同行,在黑暗的河邊探索。
她一瘸一拐地跑到箱子前,掀起蓋子,可是蟒蛇蜷著身子,頭埋在一圈圈的蛇身裡,沉沉地昏睡。「別忘了幫牠洗澡。」她對著伊非傑尼歐說,就像他聽得懂似的。她親了他一下,而年輕的印第安人還是動也不動。一個外國女孩對他這樣做,這可是第一次。默格解雇了他,但沒關係,他會另外去找一份工作,到巴拿馬去,也許他會試著讓自己接受徵召,成為國家保安隊的一員。
蟒蛇變成了艾繁船上的一名人物。默格同意可以不用老是把牠關在箱子。牠在休息室裡待上很長的時間,躺在靠墊上,就在跟牠說話的娜希瑪旁邊。她把蛇纏在腰際,蛇頭擱在肩膀上,抱著牠直走到甲板上,因為太重而走得搖搖欲墜。船身緩慢的晃動似乎會影響蟒蛇的心情,使牠墜入愉悦而昏昏欲睡的狀態。可是,牠也能猛然地驚醒過來。有一天,在科隆,默格接待一位重要人https://m.hetubook.com.com士,一名美國新聞處駐運河區的軍官,一個高大的美國人,戴著金框太陽眼鏡,這個男人突然走進艾禁的休息室,他沒看到柔依,猛地一下就往靠墊倒下去。蟒蛇在剎那間向他攻擊,發出憤怒的嘶嘶聲,用鼻子攻擊他,兇猛得使那個男人仰天跌了一跤。那個男人因為害怕而更加火冒三丈,邊走邊發誓詛咒說衛生檢查機關會「照料」他們,而默格,則不得不匆忙起錨開航。
暴風雨襲向納爾迦納,急猛的程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約莫下午三點鐘時,娜希瑪當時正和一些小孩在河邊,開始颱起了風。
黎明升起時,他去敲艙室的門。娜希瑪蜷著腿,和衣睡在大床上,周身亂七八糟,難以描述。她穿著和當初上船時相同的衣服,過大的牛仔褲,以及被大海磨損得破舊不堪的藍白條紋T恤。她在發高燒。
護士帶娜希瑪去洗澡,之後用酒精替她消毒傷口,並給了她一件白色的厚運動衫,上頭印著船名。接著卡瑪醫生為娜希瑪注射氯奎寧劑。「要多睡覺,還要多喝水,」他說,「將妳收容到船上的人說你已經發燒許多天了。妳先在船上休息,之後我們會讓你在皮特勒角上岸。在那裡的紅十字將會負責照顧你,送妳回國。」
娜希瑪走過默格面前,沒看他一眼。當她下到橡皮艇時,安得里亞姆納發動了馬達,她意識到默格一直站在駕駛艙裡。她動了一下,彷彿想要回到船上,緊靠著他,如同他們身處在港中觀看一群海豚時的模樣。然而小艇已經遠離船舷,默格用腳推開小艇後就已經抽身後退了,他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像她第一次在自由市的貴賓碼頭上和他擦身而過時一般,那是如此久遠以前的事了。她並不確定看到了他的微笑,她看不清楚他臉上的線條了。
默格決定隔天早晨當娜希瑪上了「Saba」後就離開。他迫不及待得無法成眠。
天際不時露出電光閃閃,整整持續了一夜。隆隆的雷聲從遠方的大海傳過來。娜希瑪沒睡著。她凝望船艙裡晃動的閃電,數著一分一秒,如同她小時在羽鵲會做的事。風把帆索吹得格格作響,雨聲滴滴答答地此起彼落,成千成萬齊步奔跑的腳步聲。水在甲板上流,淌到艙口,一切就將毀滅,連雷電也要化為烏有。她仍舊想到「雷鳴」,她高聲說:「現在牠要逃走了。」她口發譫語,幾乎失去意識。
醫生在等她。那是個還算年輕的男子,一身無可挑剔的白制服,略胖,頭微禿,有著漂亮的棕色眼睛和親切的笑容。他說話有種腔調,像是黎巴嫩人。「我是卡瑪醫生。」
雲層這會兒吞噬了整個河口,遮蔽了島嶼、芒果樹。艾紮應該已經在暴風雨中了。突然間,娜希瑪的心猛烈跳動了起來,她跳進河裡,試著把橡皮艇拉向河灘,可是上漲的水流力道已經太強,捲走沿岸的泥灘。
過了一刻,她警見一團煙霧,他點著了第一根小雪茄。他把手插在口袋裡抽菸,一如以往。
護士摸了摸她的臉。「可是結束了,我的小人兒。妳不再在那艘船上了,你和我們在一起。再過兩、三天,妳就可以搭上飛機回法國了。」她終於問出從見到娜希瑪登上「Saba」之後一直困擾她的問題:「妳在那艘船上待了多久?」要盤問還有點早,而且卡瑪醫生禁止她問問題,可是,她知道自己會知道一些事情。
默格潛入水中,然後爬上橡皮艇晾乾身子,他注視著那兩個游泳戲水的年輕人,他們的尖叫聲和笑鬧聲在河灘四周迴盪,引來小鳥的回應。一幕天地太初時的景象,那樣強烈,近乎野蠻。默格坐在小艇邊上望著,心下感到一陣氣惱,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外,因為他的年齡、經驗和悲哀,而被人晾在一邊。而在同時,他卻又有種幸福的感覺,把他一切的失敗和苦澀感都抹去了。娜希瑪不需要詞語。她本能地進入這個世界,和森林及河流的生命接軌。也因此,她能接近蟒蛇,跟牠說話,變成牠的盟友,和牠結合,身體相互纏繞,頭靠著頭,直至合為一體。而現在,她和伊非傑尼歐及小孩子們一起游泳,彷彿她一直都能這麼做似的。和這份歡樂相比,榮譽、金錢、成功能夠帶來同等的喜悅?
赫哈德小姐補充說:「妳想必受了很多苦,不過現在都結束了。我們會將妳送回到家人身邊。」
「牠叫什麼名字呢?」娜希瑪問。默格聳了聳肩膀,她因此下了決定:「我們把牠叫做柔依。」她毫無理由地確定這條蛇的性別是雌的。為了快速打斷所有的討論,她補充說:「賣蛇的人在蟒蛇前面用的可是陰性冠詞。」
娜希瑪無法忍受她們。為了報復,她讓她們接受柔依的考驗。她把蟒蛇從箱子裡放出來,帶到甲板上,牠開始當場慢慢地匍匐爬行,陽光下的小眼睛閃著光,像老舊皮革上的紐扣,舌頭往前伸探。
她變成一個年輕少女,臉上仍微帶稚氣,可是身材修長,肌肉結實。她一直生活在甲板上,一有機會就跳進水裡,在海洋中睜大眼睛游泳,那使她獲得一種全新的力量和膽識。他的焦慮和恐慌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切熟練老到的水手動作,她都能輕而易舉地操作,她的手掌因不斷拉動帆索而長滿老繭。她忘了娜迪亞一再教導她的廉恥準則:她幾乎全|裸地出現在這兩個男人面前,偶爾一|絲|不|掛,絲毫不感到難為情。
默格享用西班牙葡萄酒,饒富興味地看著娜希瑪眼中閃爍的光彩。他用手指挾菜放到她的盤子裡,好讓她吃得更多。「那些有錢人開始運河之旅以前,停留的地點就是這裡。這裡是這家公司創建的第一家旅館,全都是木料和鐵打造的,就像在一艘船上。」
一個年紀稍長的女人陪著他,高大魁梧,一頭金髮,淡眼珠。「我是赫哈德小姐,醫師的助理。」她好奇地端詳新來的女孩,而娜https://m.hetubook.com•com希瑪已經那麼長一段時間沒接近護士,一陣感動湧上心頭,她縮著身子靠在她身上,想要的不過是感覺那女人懷中的溫暖。
負責照料蟒蛇的人是娜希瑪。為了養牠,默格買了雞肉和雞蛋,那條蛇相當乾淨俐落地壓開後一口吞下,一星期只吃一次,其他時間牠都在箱子裡睡覺。
娜希瑪走近時,聽到頓挫分明的哼哎聲,一會兒在呻|吟,一會兒又尖銳得像在啜泣。那女人坐在地上,長裙沾滿了泥,手抱住頭,緩緩地搖晃身體。在她身旁的莎貝拉更是滿頭亂髮,衣冠不整了,她那領受聖體的白洋裝上翻到瘦弱的大腿上,模樣像極了巫婆。娜希瑪向前走近,她還沒看到孩子,但是她知道他在那裡。當她抵達時,小孩都讓開來了。在河流拋置他的地方,馬塞里諾仰天躺著。他赤|裸的身軀已經呈現死亡的顏色,眼睛和雙唇全都浮值了。尤其可怕的是,魚已經開始一小塊一小塊地獵食他的身體,他的鼻尖、他的手指和腳趾,以及生殖器的末端。
他們結束嬉戲後,伊非傑尼歐和娜希瑪回到了小艇。他們抬起蟒蛇,讓牠浸入河水,跟牠一起游泳。然後,他們把牠放到河灘上,動物卻並沒有企圖逃脫,這令默格大為驚訝。蟒蛇只是慵懶地舒展身體,揚起方形小頭,探出黑舌尖舔嚐潮濕的泥土。接著,牠停在一根樹枝下晾乾身體,像一條翡翠綠的藤類植物。
他怎麼會讓自己任心使性到這種程度?他也淡忘了她就像一隻動物、一個熟悉好玩的小生命,這使他隱約想到了莎麗塔。他痛恨罪惡感,因而變得更惡劣。他毫不客氣地抓起娜希瑪的手臂,強迫她起床。
一整天的時間,娜希瑪虛脫地待在床上,亮著燈。氯奎寧劑的注射每四小時一次,而她似乎墜入了一種清醒的夢境裡。有一刻,下午將盡時,她叫了赫哈德小姐。「柔依泡澡的時間到了。要是我們不給牠洗澡,牠又要發火,把船上的東西都弄壞了。」
時光流逝,卡夕基那的約會逐漸靠近也逐漸接近。艾爾邦失去耐心,一次又一次地傳送電報。雨季的時候,可以開始拍攝《旋風》了。在八月份,就只剩下兩個月的雷雨氣候,必須加緊腳步。
前往卡夕基那的時候到了。艾爾邦已經在那兒了,他留意探勘電影場景。他租了一棟有游泳池的屋子,在離堡壘不遠的小山坡上。他失去了耐心。電話上的他,聲音有種審問、嘲笑的意味:「您還是一直和您的被保護者在一起?」由於默格並沒作聲,他附加了一句:「我帶你到麥德林去看地下小芭蕾舞。」
再往下游走一點,前一天還是河灘的地方,如今已是一大片充塞了斷樹殘枝的爛泥,在盡頭,娜希瑪瞧見一群小孩,她認出澤娜伊妲的身影。伊非傑尼歐也在那兒,卻有點畏縮地在後頭,頭戴帽子蹲著。
目前,每天午後都有陣雨,並非最初那種輕柔的及時雨,而是橫掃海岸的狂風暴雨電交錯的閃光在漁船桅桿上舞動。艾紮一直待在科隆的停泊場,和一些輪流等待通行運河的貨輪一起,那些貨輪偶爾鳴起一、兩聲不耐煩的汽笛。
接著開始了叫喚的聲音,一個焦慮的女人聲音,使狗吠聲四起。那是澤娜伊妲的母親在呼奧馬塞里諾。小男孩沒回來,只有他的同伴回到了茅屋。
接著是柔依的到來。在木拉圖波島,印第安人賣給默格一條翡翠綠、六英尺長的蟒蛇,他把牠關在艙室口的一個箱子裡。他們帶牠回納爾迦納。
伊非傑尼歐說:「沒用的,等到打雷時,牠還是會走的。」默格從厚聲肩膀:「無稽之談。」
下午,他們到喇叭形的河口灣游泳,就在納爾迦納的對面。娜希瑪要求帶柔依一起去,她抱著蛇頭,伊非傑尼歐抱著蛇身中央,兩人一起把蟒蛇帶到橡皮艇裡。默格一直划到河的上游,一個紅樹環繞的淤泥灘。到了那裡,娜希瑪跳進暗沉沉的鹹水中。上方的森林傳來簌簌的聲響,帶著威脅感,然而,在一個香蕉樹環繞的小丘上,有幾間由樹枝搭建的干欄式茅舍,印第安人去釣魚或工作時就住在那裡。
娜希瑪看著她灰藍色的眼眸深處,一種遙遠、陌生的感覺,彷彿她和娜迪亞回到了羽鵲的時光,那時,一切都很簡單,一切都還存在。
默格在這一刻來到。他逕自走到娜希瑪身邊,也沒看一眼躺在河灘上的小孩,就抓起娜希瑪的手臂往救生艇走去。伊非傑尼歐有點耽擱,默格便對他冷言冷語,還辱罵他。娜希瑪無法再忍受他臉上那粗暴、專橫的神情。她掙開身體,彷彿她必須和澤娜伊妲在一起,她說:「他不是您的奴隸。」可是,疲倦使她不得不留在救生艇裡,過了不久,那片河灘就在芒果樹叢中消失了。
一夜的睡眠和氯奎寧劑的注射,疲倦和高燒都幾乎完全消失了。她洗了頭髮,穿上一件乾淨的T恤,上面是海上日落的圖案,以及由金色字母寫成的Saba字形。她看起來像個度假中的平凡少女。
「除了偷蛇的人以外。」默格回答。
從她的位置,她看不到艾紮,可是她確定默格正在發動救生艇的馬達,好來接她。娜希瑪找了一個隱蔽的角落艱難地小解,接著洗了個澡,用手抹過她發腫的臉龐。她搖搖晃晃地走著,感到太陽穴的脈搏一直在跳動。
可是爬行動物成天待在他的靠墊上這件事,有時讓他難以接受。他覺得柔依發出屍體的惡臭,而且,他擔心牠會在漆面甲板上排便。因此,必須負責一切的人是娜希瑪,替牠洗澡,為牠清除排泄物,以及每天晚上把牠放回箱子裡。
早晨,她飢腸轆轆地醒來。在廚房邊的餐室裡,她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雞蛋、一大碗和*圖*書加了玉米片的牛奶、熱烘烘的小麵包,以及水果。她覺得自己可以不停地吃上好幾個小時。卡瑪醫生坐在她的對面,一邊看著她,一邊喝黑咖啡。聽到赫哈德小姐轉述給他的話後,他感到困惑。在皮特勒角將有一場審訊,一定得要作證的。他好奇地端詳這個年輕女孩,經過的。
娜希瑪回到她的座艙入睡。她發著高燒。默格的手貼在她的額頭上,說了聲:「瘧疾。」
夜幕一下子就降臨了,娜希瑪明白默格或安得里亞姆納都不會來接她了。艾紮無法對抗來風雨,也許擱淺在納爾迦納前的沙洲上,或者,它到了科隆去避風雨。
為了躲開七月的颶風,默格決定開往美洲大陸避一避。在巴拿馬海岸的聖布拉斯特區,他雇用了一名年輕的印第安人庫納,做為航行群島的水手。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名叫伊非傑尼歐,矮小結實、圓圓的頭顱、頂上潮得光光的。娜希瑪覺得他長得像個愛斯基摩在遍布一灘攤沙洲的淺水中,艾紮由小男孩掌舵前進。船沿著林木森森的岸邊行走,從一個島到另一個島。伊非傑尼歐很清楚錯綜複雜的航道及暗礁,他知道在什麼地方可以補充飲用水、哪些島嶼允許旅客上岸。取得在納爾迦納外海的潟湖區拋錨允許的人就是他。
那兩個女孩發出驚恐的尖叫聲,跑著奔出舷門,活像碰上了躁鬱的瘋子一般。由於其中一位辱罵娜希瑪,默格攔腰抱住那女孩,把她扔進海裡去了。
有些夜裡,船在停泊場中央緩緩地繞著下錨點移動,在發電機搖晃的燈光下,默格凝望著娜希瑪。熟睡中的她頭靠在睜著眼睛、肌肉堅實的柔依身上,而安得里亞姆納坐在駕駛艙裡,正靜靜地抽菸,他自問,是否她們才是艾紮真正的主人?她們和大船一樣,沒有目的而沒有牽掛,沒有記憶而沒有遺憾。
她癡迷地望著暴風雨的來臨,無法動彈。一朵雲,更確切地說,是一團從海上升起、朝河流移近的灰雲,如同一隻張揚舞爪的巨手,抹卻了所經之處的一切。水、樹、濱岸,都似乎被漩渦吸收般流進雲層裡。
「再見了,安得里亞姆納叔叔!」她的聲音哽咽,感到自己全身上下打著哆湊,前一天起就毫無進食,現在的她卻想吐。橡皮艇在原地轉向,艇外的發動機發出陣陣呼嚕呼嚕的聲響。安得里亞姆納的神情仍然無動於衷,窄小的眼睛彷彿兩道細縫。
娜希瑪跟牠一起玩。她讓牠盤繞著自己的身體,直到蟒蛇把頭腦在她的頭上,一如為她戴上冠冕,默格說她那模樣像個非洲女祭師。當燠氣散去,娜希瑪把蟒蛇抱到外頭,讓牠在陽光晒燙的甲板上伸展肢體。
那一夜,默格也沒睡。他的目光穿透艙室的玻璃窗,試著尋找「華盛頓旅館」的燈光、「Saba」的花環與彩燈。雨幕如此厚實,讓人什麼也看不到,那種失去目標與孤單,彷彿艾紮還在汪洋中。
可是娜希瑪沒有移動的勇氣。她蜷縮在她的塑膠繭中,身體格格打顫,有種一張開嘴就會嘔吐的感覺。這一次,她可以傾其所有,只要能回到家,回到有娜迪亞陪在身邊的五月路的公寓裡。她淚水滿眶,聽著尖銳的呼喊聲發抖。
下降到水面的舷門上,「Saba」船上一身白衣的水手等候著。橡皮艇輕輕碰撞了大型客一下。安得里亞姆納幫助娜希瑪登上平台,那些水手一人抓住她的一隻手臂,把她和她的袋子一起拉上來。
黎明前不久,陣陣尖銳的呼喊聲吵醒了娜希瑪。夜仍漆黑,雨輕輕地落著。茅屋裡空無一人,娜希瑪把頭鑽出篷布時,望見手電筒的光在河邊晃動。
艾紮回到科隆的停泊場,停在運河的入口。眼見娜希瑪的狀態,默格做了這個決定。當她回到船上時,最牽掛的是她的蟒蛇。安得里亞姆納必須把柔依關在箱子裡,因為颶風令牠煩躁。牠爬行穿過休息室,已開始弄碎壓壞所有的東西。在黑漆漆的箱子裡,牠平靜下來。經過如此可怕的時刻,「雷鳴」當然是無關緊要的了,但娜希瑪還是立刻就想到了。她移開壓在蓋子上的重物,掀開蓋子,俯頭探看。
艾紮從一個島航向另一個島,每天晚上都在新的港口、新的停泊場下錨,有時只是個熔岩島邊切出的小灣,清澈海水鑲上一彎新月的白沙灘,椰樹枝葉如亂髮叢生,避開了風吹及觀光客的干擾。聖十字島、聖基茨島、蒙塞拉島、巴布達島、安提瓜島、安其拉島、多明尼加的羅索市港、聖路西亞島、聖文森島、聖多馬斯島、特科斯和凱科斯群島、伊納瓜島,直到牙買加的金斯敦市港。
赫哈德小姐向年輕女孩俯下身,對娜希瑪而言她的氣味芬芳撲鼻,甜美中又帶點辛辣,是香皂和古龍水的氣味。「是什麼秘密呢?」護士輕聲問。
默格也許心裡有數,這會是他最後一次帶娜希瑪踏上陸地。他偶爾喜歡前往的奢華場所,世上最富有的人出入的豪宅、宮殿式旅館、奢華餐廳,他想讓她見識一下。那是個怪念頭,他想在年輕女孩的眼底,讀出自己許久以前在這類世界登場的感覺,丹斯格府邸裡的宴會、洛杉磯的蒙德里安旅館的大廳、聖地牙哥驚人的豪艇,他想看到那種面對奢華排場時的目瞪口呆,令人頭暈目眩的飄飄然。只有他磺.默格——電影人、冒險家,能夠這麼進入這家名列世界最美的旅館之一,身著墨綠色短褲和一件舊襯衫,腳不著機地踩著一雙海水汗潰的布鞋,身邊陪著一個剃光頭的年輕印第安人,以及一個黑皮膚、身穿牛仔褲和過大運動服的女孩。
娜希瑪感到恐懼,但是默格決定買下這動物進行試驗。他把雷鳴關在一個木箱裡,並且在蓋了上面堆了任何能找得到的重物,主要是一些罐頭。
艾紮船艦揚著馬略卡島的旗幟,順著信hetubook•com•com風周遊四海。默格自由自在,既沒有義務、也沒有約會、更沒有禮節束縛。他的船隊編制簡化了,安得里亞姆納站在甲板上,像個馬來亞的海盜,娜希瑪在船艦,一身和她的膚色混合的黑泳裝,彷彿海裡冒出的生物。
「Sabao」船上的醫生已經從電話裡得知消息,他在醫護室旁的艙室準備了鋪位。默格說,那個年輕女孩是法國人,船難的生還者,是他前一天在郭瑪卡的某個島上收留上船的。
默格並沒堅持。他說了:「隨你便。明天你到『Saba』的船上去,它要開往安第列斯。」而他的聲音裡有種漠不關心的語氣,比他生氣時更令人難以忍受。他全都設想好了,也全都安排好了。
娜希瑪笑著,話說的不多,飯吃的很多,淨大著眼睛環顧一切。「這裡那麼漂亮人家還以為是電影場景呢!——可這就是電影,一點也沒錯!」
娜希瑪走出去。甲板上已經站滿了遊客,有成雙結隊的伴侶、上了年紀的人。有些人來看她,她的故事已經傳遍了整條船。他們親切地跟她說話,一些太太向她伸出手來。「我的老天爺!妳度過了多可怕的時刻啊!」游泳池畔有幾個小孩在玩耍。「Saba」在一片均勻的青綠色海水中往前航行。在船後的遠處,能望見運河的入口、「華盛頓旅館」白色的輪廓,和始終在那兒的漁船,古代快帆造型的漁船周遭圍繞著鵜鶘。而艾紮已經消失了。
隔天,娜希瑪還在睡夢中時,默格朝納爾迦納開航了。
眼見她的身材輪廓,默格感到很驚訝,幾乎看不到乳|頭的年輕乳|房,渾圓的後腰,尤其是她優雅的一舉一動、腿部修長的肌肉、脊椎骨處深凹的溝線。娜希瑪和莎麗塔登上艾紮時一樣,好玩、暴躁、傲慢無禮,她媽媽只允許她上過那麼一次船。默格有時會忘了娜希瑪不是他的女兒。
天終於亮了,一個灰濛又寒冷的早晨。娜希瑪仍然獨自窩在她的篷布下。暴風雨停了,有些生命裡的平常聲響,小孩的哭鬧,公雞拉直破鑼嗓子的啼聲,餓狗、豬仔的叫聲。其他的茅屋裡,女人開始起火,準備燒飯。娜希瑪步下樓梯,朝河邊走去。她赤腳下的土地仍然泥障,滿地碎屑,滑溜溜的,她必須撐開腳趾才能穩住步伐。當她走到陡峭的河岸時,她確定河水的高度已經回復正常。潮浪退後,芒果樹的樹根浮出地面,遠方的片片沙洲也露臉了。水流仍然湍急,水面切割成一大塊一大塊光滑的表層,緣鑲上白色的泡沫。
那名護士往後退了一下。「好了,好了,我們到醫護室去,您必須接受治療、洗澡,我們會給您乾淨的衣服。」
伊非傑尼歐用塑膠篷布和幾根欄樹枝搭了一個過夜的遮蔽處。水從屋頂流淌下來,陣陣狂風吹得屋子一直震動。娜希瑪捲著腿躺下,把頭擱在篷布下,雖然又怕又餓,還是睡著了。她直打寒顱,澤娜伊妲緊靠著她、為她取暖。
娜希瑪想到馬塞里諾的身軀,躺在洪水過後的泥灘上,像是河流把他拋置樣躺著,鼻子和指尖被魚吃了。而「雷鳴」本想逃走的,可是牠的箱蓋過於沉重、緊密,反正在大海中,牠又能到哪裡去呢?
她撐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直到波濤退去。鍋爐的轟隆聲逐漸轉弱,蒸汽般的雲幕撕裂開來,露出了森林。那時她開始往茅屋走去。部分的屋頂被吹掀了,伊非傑尼歐和澤娜伊妲躲在樓板的盡頭,裹在一塊塑膠篷布裡。娜希瑪跳過裂開的樹幹,坐在靠近澤娜伊妲的地方。年輕的女孩很不安,朝馬塞里諾先前待著的河灘那頭極目望去。河水覆蓋了整個河岸,幾乎淹到了森林。紅色的水沖走樹幹、樹枝,形成徐徐轉動的漩渦朝大海流去,河水上漲的悄然無聲此暴風雨的轟隆聲更令人心驚。橡皮艇被捲走了。
她的雙腿不穩,膝蓋發軟。趁她稍微梳洗時,默格為她備好了行囊。他在一個口袋裡放了讓她買機票的錢,和幾片儲存的「葛拉漢」餅乾,如果說那是給她的必備食品,倒不如說更像是紀念品。
娜希瑪雙眼發亮地望著她,她處在一種半睡夢中。「這是個秘密,」她說。「我答應過船長和安得里亞姆納叔叔什麼都不說的。」
伊非傑尼歐拒絕跟隨他們。娜希瑪猛拉他的手,但是沒有用,他就是不從。他坐在碼頭的階梯上,頭戴牛仔帽,彷彿為了在遠方守護艾紮,等待雨水降臨。
娜希瑪感到奪眶而出的淚珠。她不太清楚自己說了些什麼。她覺得頭暈腦脹。她喃喃地說,像是報復:「可不能跟任何人說我和你們是一道的,這是個秘密。」
看到她的同時,默格突然理解到這幾個月來自己給她過的生活。她很有可能從主桅跌下來而骨折,或是被海浪捲走。暴風雨中的她,很可能在海灘上消失蹤影。在黎明灰濛的微光中,娜希瑪就像那個被他從帆箱趕出來的小男孩的身影,瘦削的身體打著哆嗦。風吹日晒下,她的皮膚受到侵蝕起了皺紋,消瘦的臉龐使顧骨顯得過於突出,泛紫的雙唇上一道道裂的傷口。
當時,西邊天色仍是藍的,淤泥累積的河灘上日光灼熾。娜希瑪剛在河裡洗完頭,澤娜伊妲陪在一旁,接著,這個年輕的印第安女孩就和伊非傑尼歐往小丘上那棟以樹枝搭建的茅舍走回去了。娜希瑪繼續坐在橡皮艇的尾端等著身體晒乾。在下游一點的河灘上,她看到澤娜伊妲的弟弟馬塞里諾,正和另一個同齡男孩玩的釣魚遊戲,毫無意識到危險。
「牠叫什麼名字?」娜希瑪問。
她在赫哈德小姐耳邊低聲說著,她全盤托出,聖誕節和在馬尾藻當中跳的那支舞、島嶼中的潟湖默格丟到海裡的酒醉女孩,以及當伊非傑尼歐帶她去游泳時,默格對他發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