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船難
在遠離海岸的地方,浪濤洶湧更形壯闊,不是地中海平時的那種短浪,而是長而笨重、水氣氤氳的巨浪,迎船撲來沖刷著甲板。默格待在駕駛艙裡緊抓著舵輪,眼睛被冷風吹得刺痛難當。就在那時候,他覺得自己似乎找回了當他離開土庫港航向澤蘭時的首次獨自掌舵,艾紮駛進鐵灰色的海上時那令他陶醉的感覺。有種大權在握的興奮、新奇感受,並夾雜水沫、風力的滋味,以及與此刻同樣的天色,同樣的陰暗、狂暴。
午夜時分,狂風暴雨大作。默格必須用椅子抵住門,儘管如此,風還是呼嘯地灌進來,在房裡打轉。屋外,天空一片漆黑,無法看到大海。默格再次返回蘇的身旁躺下,大灌了幾口裝在他那大肚瓶中的琴酒後,終於入睡。
要是安得里亞姆納還在,他不需用氣壓計就能理解將要發生的事。可是安得里亞姆網走了,這一次是一去不返。義大利的警察曾傳喚他,把他關了二十四個小時,審問事項是關於遭人強|暴而自殺的哥倫比亞女孩。默格發誓他的領航員與強|暴案毫無關連,並說明他在離事發地點的一千多公里外,在卡夕基那港的船上待命。
艾染似乎即將翻覆,整個船殼在風力、水勢下發出喀啦喀啦的響聲。默格身上綁著的繩索繫在桅桿上,強風使他眼盲,打上甲板的海浪使他窒息,他放棄了照顧船帆。終於,他滑進了甲板室,發動馬達,試圖掉頭轉往里渥那避難。在船內,他感覺受到保護。艾紮曾多次穿越大西洋,在哥倫比亞、巴拿馬的外海遇過颶風。它是所向無敵的,沒有任何事物能奈它何。
突然間,透過駕駛座前濕漉漉的玻璃窗,默格瞧見了海岸,一長條鑲滾泡沫的深黑色地塊。他甚至分辨得出屋宇的輪廓、幾盞入夜亮起的燈火。一切看來都近在咫尺,如此熟悉。默格的視線搜尋著燈塔,搜尋著指示進入拉斯貝吉亞https://m.hetubook.com.com的航標。眼前是一片黑霧,和近在咫尺的海岸在飛浪中舞動。
有好一段時間,默格依然坐在海灘高處,凝望艾紮擱淺在波濤中的黑影。船已顯得遙遠,夜抹去了它的輪廓。默格想游回船上,可是他並不擅長游泳,況且海水冰冷。在他身旁的蘇渾身打哆。迷你熱褲和黃色救生衣下的她看來就像是一個從渡輪落水的小學生。
船上的其他乘客看了天色,便放棄旅程。艾爾邦試著說服默格打消獨自出航的念頭,卻是自費力氣。「會很順利的,我會比你們先抵達。」他把這件事當作名譽問題,藉由安得里亞姆納的忠告和逃生電動絞盤,獨自航行成功。
失去所有風帆的船,不停地左搖右晃,默格難以維持航向。義大利海岸被一團壓在海面上的烏雲給吞噬了,不見蹤影。風浪交加成震耳欲聾的喧華。每一陣横向撲來的巨響都在大船中央迴湯過。馬達的震動從極遠處傳來,彷彿一陣衰弱的抖動,而事實上,海流與風的威力如此強勁,默格明白小馬達再也無法讓大船前進了。甚至,更常見的是,船不但停滯不前,反而往後漂流。
船隻的其他部位也處於相同狀態。船殼上有好幾道裂痕,其中一道在船錨吃水線的下方,匆促地被瀝青塞住。甲板和艙室結構都遭到毀損,布滿一點一點的水潰。
當他醒來時,已日上三竿。天空藍得深沉,沙灘上豔陽高照。默格和蘇踉踉蹌蹌地在沙地上走了幾步路,滿地都是海藻與碎屑。他們辨認不出所在地。拉斯貝吉亞港的出海口在那兒,就在他們前面幾百公尺遠的地方,還有狹窄的航道,和波托微內爾港憐嶙峋起伏的丘陵,上頭布滿一棟棟冬眠中的別墅。默格不明白自己怎麼會錯過了燈塔。
艾爾邦租了一輛車,打算走陸路到摩納哥去。他載了兩名乘客,外加他的
和圖書
女友。而蘇.譚克雷呢?想都沒想一下,就安坐在默格的船艙裡,躺在寬大的床上,啜飲一杯又一杯的威士忌,等著開航。蘇二十六歲了,老是有點處於兩個危機、兩次離婚事件之中。她八成覺得,獨自和電影界裡的老海盜出航,是一件相當浪漫的事。也許,她想像這會傳到那些八卦新聞記者的耳中,他們的耳朵總是直豎,而她的女性朋友將會嫉妒死了。又或者,她根本沒想這種事。在綠松石色的大海裡,在這艘華麗的帆船上待個一天一夜,這會是個日後能說給人聽的美好回憶。在這驟然回復的寧靜中,默格稍微評估了湧向沙灘的海潮聲。地點選得不好,但是默格仍然決定拋下雙錨。水並不深,海水因那些被連根拔起的海草而變得厚重,一些樹幹漂浮在海面,就像漂浮在漲水後的大河上。
那不是個生意人說的話,默格感到一股寒意襲上心頭。為了掩飾窘態,他從昏了聳肩。「別跟我的承保人說這件事,他們深信是可以修補的。」沙赫米托先是讓人將桅桿平放在碼頭。他一手摸著木桿,一步一步沿著三十公尺長的主桅桿走,從最嚴重的斷裂點,估量每道痕跡、每個接合處的損害程度。在另兩個地方,各有一個裂口,而主桅桿最後三分之一的部分僅僅由側支索撐著。艾紮搖擺到暗礁上,兩根桅桿的每一寸都留下了撞擊、受創的痕跡。沒有一處是完好無損的。
他最後弄明白了,席瑪公司的代理人遲遲不來,是因為那人在拉斯貝吉亞調查,那人並且判定,當錨斷裂的艾紮隨海流撞上礁石時,船的主人卻在瑪里那.迪.卡拉拉,在一家庸俗的海邊旅館裡,和某個酒醉的女人睡覺。
儘管如此,調查還是持續進行。安得里亞姆納被釋放出來時,他沒說任何責怪的話,他只是離開,像幽靈一樣消失了。默格情不自禁地想著,是他的離去將一和_圖_書切都蓋上了封印,乃至義大利北方的暴風雨,乃至艾紮的末日,都是命中注定。
暴風雨來自熱內亞海灣深處,緩緩地旋轉方向。天空雲層密布,層層堆積直至宇宙中央,形成一座不可思議的白色塔樓,架在某種多雨的鐵砧上。
蘇起初分享著他的熱忱,不過暈船的痛苦更勝一籌,她只好躲進大船艙裡,試著用杯威上忌來鎮定自己。一有嘔吐的感覺時,她正好來得及到皇式青綠色的浴缸旁的馬桶去減輕痛苦。接著,她一路爬回到大床睡著了,金髮還沾在臉頰上。
事實上,當艾紮僅離海灘一百尺遠時,風雨暫停了。夕陽的餘暉穿透天空雲幕的缺日,一道號角狀的紅光打亮海面。海灘、沙丘、濱海別墅,剎那間顯得如此迫近,衛矛樹籬,兩旁種植棕櫚樹的公路,上頭有些行駛的車輛,每個細節都清晰可辨。默格從駕駛艙探頭出來時,看到燈塔的光芒,就在後方,後面緊跟著另一道靠近地平線的光。那是維亞雷吉歐的燈塔和里渥那的塔樓。狂風吹得艾紮亂了陣腳,航行了將近三十海里,大部分都偏移了航向。馬達受潮,無法發動。
默格再次轉換航向。因為一想到返回里渥那,可能會碰上他那些朋友挖苦的眼神,這使他無法忍受。他因而決定折回拉斯貝吉亞。他可以在入夜前抵達。
大約兩點時,艾紮駛出海港,左舷沿著梅洛里亞塔、西北方海角航行,打算一鼓作氣地穿過離法屬里維哈海岸一百二十五海里的航程。大船才剛越過堤防線,就受到波濤與強風的襲擊。默格縮減帆面,把舵輪鎖定在三十度角,但是狂風如此猛烈,他不得不收起主帆,並將後桅縱帆收到僅剩三分之一。繁身繩索讓他能穩住身子,他做了安得里亞姆納每次都自己操作的動作,把船帆束緊在帆布上。前帆繃緊得幾乎使帆索m•hetubook•com.com斷裂。那很危險,可是,這樣一來可由船艏全面承受風力。艾紮逼著風向往前行,如此速度下,尾漩猶如被一艘大型客輪的螺旋槳深鑿開來似的。
夜幕頓時降臨,或者說,曾片刻為夕陽綻開的天空又闔上了,風雨再度開始。
沙赫米托是個冷淡且沉默寡言的男人,也許除了與職業相關事務外,任何人事物都無法使他動容。因此,當桅桿斷裂的艾紮進入自由市港後,被拖輪拉著走,使他由衷地激動起來。當他評估損壞的程度時,他低沉的聲音比往常更顯喑啞:「您的桅桿,」他對默格說,「是受傷的肢體。即使您加以修補,它們永遠都不會跟以前一樣。就算您把它們換掉,您的船也絕不會一如從前。您以為它已經康復了,但它還是受損的。」
在他們身後,沙丘的另一邊,有一棟空房子。那是一家冬季休業的汽車旅館。藉著一塊石頭,默格強行打開了一扇門。他們摸索著進入一間散發霉味的小房間,找到一張有床墊的床。在那裡,至少沒下雨。他們躺下來,緊靠著彼此取暖。他們相對無言。默格很想做|愛,可是蘇拒絕了。她不作聲地掉淚,她被嚇壞了。
那是默格生命中最難以忍受的一季,從此留下的疲倦感,如同心室雜音,再也無法擺脫。一年來,艾紮無法動彈地待在自由市的貴賓碼頭,慢慢變成殘骸。它斷裂的桅桿被拆卸下來,這過去的雙桅戰帆,如今被懸掛在充當船塢倉庫的天花板下。沙赫米托答應將盡一切可能來修補船隻受損的部分,並修復桅桿;然而,自從它們被鐵鍊繫在潮濕的拱頂下後,就再也沒有任何進展,而默格也停止了每天的探望。在陰暗的雙桅戰船裡,那兩截木頭使人聯想到兩棵樹,被暴風雨擊倒而待在石洞裡。
寧靜喚醒了蘇,輪到她走了出來,一臉浮腫。當她看到海岸如此靠近,立即哭叫起來。她想馬上踏上陸地,逃離船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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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格無法跟她講道理。她一直爬到面朝海灘方向的船艏,以跳水來要脅。甲板上的默格正在和暴風雨搏鬥。陣陣狂風迫使他不得不拉下整片船帆,他奮力升起前帆,持續了漫長的數分鐘時間。風帆裂了,威脅著大船的平衡。一陣狂風吹得帆面緊貼到桅桿上,風帆仍然垂掛在上頭,彷彿一張死皮。
還有另一個嚴重的打擊。席瑪保險公司起初遲遲不派遣代理人前來,最後推卸了全部責任,藉口是遭遇船難時,璜.默格獨自在船上(其實,他當時和蘇.譚克雷在一起),但是他並未尋求救助就棄船而去。「這些混帳是在暗示我應該跟船一起滅頂,就像一名該死的皇家海軍船長嗎?」
一直到那時,他仍不相信會有危險。發出求救信號的念頭,閃都沒問過他的腦海。他沿著海岸線順風前行,以便頂住水流,一旦發現庇護地點,就拋八字錨挺住,直到早晨。
過了中午不久,艾紮離開了里渥那。當時的天空,一半是蔚藍,而北方的半邊天則注滿了濃重的墨色。儘管沒有風,氣壓計下降到低於九百七十的數值,讓人預感到暴風即將來。
默格猶豫不決。儘管海浪洶湧依舊,還是可能乘上木筏,趁他的乘客還沒溺水之前將她送上岸。他只拿了一件外套,並讓蘇套上救生衣,鎖上艙口後,他把木筏放到海裡,開始往岸邊划。
他見到的第二件東西,是露出水面的暗礁,在沙灘的右方,桅桿的殘骸漂浮在水上。艾紮船艇的一角從平靜的海面上浮現,對著天空形成一個怪異的黑色角度。浪花沖上海灘,在默格腳下消失退盡,對凌亂不堪的海灘發出一陣嘲弄的聲響。
拍上海灘的浪花強有力,夾雜石塊和砂礫。木筏有點歪斜地靠岸,接著調轉了頭。默格在蘇要跟著往後退的瞬間抓住了她。他把她扯上海灘。她臉色蒼白,嗆得喘不過氣來。另一道浪潮把木筏捲了回來,可是塑膠漿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