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狀閃電
八
她坐在老屋裡的土炕上,愁緒滿懷地納著鞋底子。
我從草地上走回家,心裡說不清啥滋味,淚水一個勁地流,擦也擦不乾。我感到委屈怨恨,但又不知道該恨誰。她就是比我能,就是比我「蓋帽」——蛐蛐天天「蓋帽」「蓋帽」地亂嚷——她那兩個小奶|子長得那麼精神,我當閨女時也是膨脝著,她的腿那麼長,屁股上的肉那麼結實,難怪蟈蟈喜歡她,難怪蛐蛐也喜歡她。蛐蛐把那麼一大堆苦菜花撒在她頭髮上,使她的臉像男孩子一樣招人喜愛。她奔跑跳躍著,我女兒撒在她頭上的苦菜花一朵朵往下落著,有的碰撞著她的脊背往下落,有的碰撞著她的胸脯往下落,有兩朵沿著她敞開的衣領落下去,再也不見出來。我女兒圍著她轉,我丈夫圍著她看,好像我的丈夫是她的丈夫,我的女兒是她的女兒。我嘴裡發苦,我的命更苦。我兩歲那年死了娘,跟著爹長大成人。嫁給了幗蟈,我心裡足得不行。我橫看豎看看不夠你,恨不得像抱奶娃娃一樣天天抱著你。可是你一直和我隔著心。前幾年你故意把自己弄得埋埋汰汰,沒給我一天好氣受;這幾年你精神得要命,可對我越來越冷淡。我知道我不稱你的心,不如你的意,可我給你生了女兒,生兒子我也能,你不要怨我,我給你洗衣做飯,也盡到了做老婆的本分啦,你不該吃著碗裡的,看著碗外的……
人、手、口、馬、羊、牛……我念叨著,心裡卻想著夜裡的事,他從來沒有這樣溫柔地對待過我。我拿起鉛筆,橫豎不得勁,比繡花針還難捏啊!蟈蟈,我不是幹這個的材料呀!我聽你的話,好好照顧你不就行了嗎?何必要學這些字呢?我想,他也不過是逗著我玩玩罷啦,只要對他百依百順,不管他和毛豔的事,他就會對我好的。我放下沉重的筆,走到窗前往外望。女兒和貓眼正在廊簷下學跳什麼舞,錄音機裡放著使人心裡發癢的曲子。我拉開抽屜,找出一塊雪白的布,蟈蟈,我的親男人,讓我給你繡雙花鞋墊吧,我給你左腳繡上蝴蝶壯丹,右腳繡上金魚蓮花。老天保佑你步步踩紅運。
村子中間那棵白果樹下,圍著一群婆婆媽媽,一個同輩的媳婦叫我:繭兒嫂子,來呀。我問:幹什麼呀?她說:這兒有人在抽書算命,預卜吉兆。我的心動了一下,擓著籃子靠上去。白果樹上掛滿了破掃帚爛鐵盆,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我擠進人圈,看到地上鋪著一塊兩米見方的黃布,黃布上擺著一只黃銅鳥籠子,鳥籠子裡養著一隻黃色小鳥,小鳥在籠裡跳上跳下,唧唧輕叫,鳥嘴是咖啡色的,鳥腿是淡黃色的。鳥籠子旁邊,放著一排木格子,木格裡放著一張張黃紙摺子。守著攤兒的是一個面黃肌瘦的老頭,一雙黃眼珠子,很慢很陰地轉著。一個中年婦女家裡丟了一隻羊,抽了一書,紙摺子上畫著一大簇青草,老頭兒替她批講說:狗三貓四、豬五羊https://www.hetubook.com.com六,靠草而去,你順著草找去吧。女人眉開眼笑,遞給老頭一塊錢,高高興興地走了。我出神地看著那隻在籠子裡蹦蹦跳跳的小鳥,那小鳥也不時地轉過頭來,用米粒大小的黑眼睛盯著我。我覺得這隻小鳥認識我,牠輕輕地叫著,不時吐出粉紅色的舌頭,牠的下巴頜上,有一撮胭脂色的羽毛。大嫂,那老頭說,你有心事。我搖搖頭。你騙不了我,老頭說,你有不高興的事,花上一塊錢,或許能找到一個趨吉避凶的方法。老頭用黃金般的眼珠盯著我,小鳥也用米粒大的黑眼盯著我。我眼睛裡只有老頭和小鳥,旁邊的老婆婆少媳婦吃屎娃娃全都退出去很遠。我蹲下去,看著那隻小鳥說:我抽一書。老頭說:求者心中事,靈鳥早已知。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黃銅小鈴鐺,對著鳥籠晃了三下,然後撥開籠門,小鳥蹦蹦跳跳直奔木格子。在木格子前,牠東瞅瞅西瞅瞅,用嘴巴叼住一個紙摺,撲楞著翅膀往外拽。老頭把紙摺遞給我。小鳥進了籠子,吃著老頭賞給牠的金黃小米,還時不時地對著我看。
我們的奶牛忽然得了急病,起初全像醉酒一樣,又跳又叫,鬧過一陣後,就蔫不唧地,趴在地上不起來了。蟈蟈趴在毛豔的書桌上翻書,毛豔也湊過去,那本書是暗綠色布封皮,皮上燙著金字,有兩塊磚頭那麼厚。兩個人的頭幾乎靠在一起,毛豔光滑順溜的長髮拂著蟈蟈結實的脖子。我站在他們背後,手、心裡是冰冷的汗水。牛醋酮血病嗎?蟈蟈疑慮地問,毛豔說:牛醋酮血病,是一種新陳代謝障礙疾病。我們太嬌慣牠們了。應該讓牠們吃粗茶淡飯,應該每天都讓牠們去草甸子裡吃草散步。蟈蟈贊同地點點頭。他從藥箱裡拿出不鏽鋼針管,吸足了透明的藥水,給奶牛注到脖子上。
第二天早晨,他竟然溫柔體貼地幫我梳頭,給我洗臉,還塗了我滿臉珍珠霜。我被他弄得魄兒都蕩起來,軟綿綿地由他擺布著。吃過早飯,他在一塊石板上寫了十個大字,帶著我翻來覆去地念。他讓我把每個字抄寫五十遍。他說:我去鎮上送奶了,回來檢查你的作業。
我翻開紙摺,看到一幅陰森森的圖畫:在一棵柳樹下,一個長髮披散的女子,手托一條白絲縧,看樣子準備上吊。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畫旁還有兩行黑字,我說;先生,請您給批講批講。老頭瞅了一眼紙摺子,念道:好鳥枝頭皆朋友,一木焉能支大廈。我迷瞪著兩眼看著他。老頭說:可對你的心思?我頭不由己地點了點。老頭說:就是啦,玄機不可洩漏。我把買豆腐的錢給了老頭。站起來,往外走,撞著人像撞著高粱棵子,稀哩嘩啦響。我一心想著那棵柳樹,那個平伸出來好像專門為上吊的人提供方便的樹杈子,還有那根雪白的絲縧。我踩著蝸牛殼回了家,沒有心思做飯。毛豔和蟈和_圖_書蟈的笑聲從田野裡傳過來。他們笑得好痛快。我說,你們笑吧。那個女人披頭散髮,滿臉淚水。她對我說,人活百歲也是死,不如早死早託生。妹妹,別糊塗啦。死了吧,死了吧。她站在樹下向我招手哩。我手腳不由己地站起來。院子裡朦朦隴矓,那架單槓上生長了翠綠的枝條。好妹妹。來呀!那個女人引著我走,自古以來無數多情女子都從這條路上走啦。一了百了無牽無掛。我沒有絲縧呀。那不是嗎?她指著毛豔晾衣服用的尼龍繩。我把尼龍繩甩到單槓上,尼龍繩像一條河鰻魚,閃著銀子一樣的光。我甩上繩子去,找來一個小方凳,踩著方凳固定好繩子,又挽了一個活扣。活扣像個圓鏡子,那個女人在鏡子裡對我招手。我身上有一股酒糟味,薰得我頭暈眼花,直想嘔吐。陽光從鏡子裡透過來,光線裡游動著一群群蝸牛。我把頭伸進圈子去,剛要踢凳子,繩子吐嚕一聲掉在地上,好像鰻魚脫了鉤。我跳下凳子,再次把繩子拴好,把頭伸進去,繩子又吐嚕一聲落了地。這時,草地上傳來了蛐蛐的哭聲。我像從噩夢中驚醒一樣,看到院子裡陽光燦斕,照著死蛇一樣的尼龍繩子和青黝黝的單槓……
蟈蟈,你快回心轉意吧,你不回心轉意我這輩子就算完啦。簷雨敲打著一個破臉盆,發出抽泣般的聲響。她心煩意亂,坐立不安,已經是第三次用針錐刺破指頭肚了。她把指頭放在嘴裡吮著,嘴裡鹹,鼻子酸,眼睛淚模糊。淚眼透過那塊巴掌大的窗玻璃,她看到在房簷和晾衣繩之間的巨大蛛網上,黏住了一隻嘴巴根子還泛著嫩黃的乳燕。小燕子死命掙扎著,恐懼地看著蹲在房簷下的那個乒乓球大小的蜘蛛。蜘蛛感覺到蛛網的強烈震動,沿著對角線爬到網中央。面對這個比自己大幾倍的獵獲物,蜘蛛毫不畏懼,牠張開屁股上的開關,拖著黏黏的銀絲,繞著小燕子爬來爬去,很快就把小燕子纏得像一隻蜷曲的蠶蛹。小燕子快要窒息了,發出一聲聲絕望的啁啾。兩隻老燕子像麻雀一樣噪叫著,撲楞楞地圍著蛛網飛。蜘蛛慢吞吞地幹著自己的事,睬都不睬牠們。
她很怕那個黑乎乎的大蜘蛛,因為婆婆曾多次講過滾地雷殛死蜘蛛精的事。怕蜘蛛,又可憐那快要被纏死的小燕子。這種矛盾心理使她暫時忘記了自己和丈夫的糾纏。後來,她大著膽子,冒跑到院子裡,抄起一根滑溜溜的竹笑,閉著眼把蛛網攪破了。蜘蛛和燕子都落在泥水裡。就在這時候,在幾百米外的那棵大白陽樹上,綠色和黃色的火球像穿梭一樣滾動著,她雙眼發直,臉白如紙,脣紅如血。未及她反應過來,那一串串的火球便從樹上消逝了。幾十秒鐘後,牛棚方向一聲巨響,一道火光沖天而起,空氣像洶湧的潮水一樣漾過來。院子裡飄著濃烈的硝煙氣息。她沉思了半分鐘,忽然驚叫一聲,扔掉竹竿,衝出柴門,向牛棚跑去hetubook.com.com。邊跑邊喊著:蛐蛐蛐蛐,我的孩子……
就是在這間屋裡,我給你生了女兒,蟈蟈!
奶牛們很快恢復了健康。陽光下的草甸子。毛豔說:多美呀。她跑回自己的屋子。回來時,她的脖子上掛著一個方方的小機器。說:蟈蟈,蛐蛐,大姊,來,我給你們「咔嚓」一張。照相機!蛐蛐歡叫著,五歲多點的孩芽子,竟然認識照相機。毛豔把我丈夫拉到我身邊,把我女兒拉到我丈夫和我之間,女兒抱住爸爸的腿,像狸貓上樹一樣,一直爬到爸爸的脖子,雙手揪著爸爸的耳朵,像騎著一匹馬。靠近點,蟈蟈,摟住大姊的腰!毛豔喊著。蟈蟈冷漠的胳膊搭在我的腰間,我渾身一陣戰慄,乳|房上爆起一層雞皮疙瘩。大姊,抬起頭來呀。好,笑一笑,使勁笑,從心裡往外笑,不要皮笑肉不笑。蟈蟈煩躁地說:行啦,小姐,咔嚓了就行啦。他的手滑到了我的胯骨上,沒有一點熱情,好像他不是摟著他的老婆而是摟著一根電線桿子。我從心裡漾出苦滋味。毛豔讓我笑,於是我就笑,我知道我笑得比哭還要難看。毛豔單膝跪在地上,照相機陰森森的眼睛瞪著我們,機器咔嚓一聲響,我感到胸口上像被打了一槍。毛豔又給蟈蟈和蛐蛐照。她讓蛐蛐騎上牛背,讓蟈蟈躺在草地上,嘴裡還叼著一朵金黃色的苦菜花。蟈蟈也給毛豔照。毛豔趴在草地上,雙肘支地,雙手捧腮,圓圓的眼睛被擠成兩鉤彎月。蛐蛐站在爸爸背後,喊叫:貓眼阿姨,笑一笑!毛豔咧開嘴,白牙齒在陽光下像玉片一樣閃爍,黑黝黝的臉上滿是黃燦燦的陽光和從皮果肉裡滲出來的笑容。咔嚓!我感到又挨了一槍,前後腔透了氣。毛豔打了一個滾跳起來,抱住我的女兒,拉住我的丈夫,說;我們三個照一張。她拿著照相機跑到我面前,說:大姊,幫我按下快門。我不會,我不會呀!我把雙手藏在背後,連連倒退著。不難,非常簡單,讓我兩分諦效會你。她連珠般地說了一通話,把照相機遞給我,就跑回去擺姿勢了。我也是單膝跪在草地上,兩隻手像篩糠一樣哆嗦。我低下頭,看著方方正正的取景框。框裡出現了湛藍的天空,一朵白雲在懶洋洋地飄動,框裡出現了遼闊的草甸子,白雲掛在一片青草梢上。我移動著鏡頭,終於從藍天白雲之間找到了他們。我的心在一瞬間停止了跳動,一股熱辣辣的液體把我的嗓子堵住了。在小小的方玻璃上,他們的頭像指甲蓋那麼大,眼睛像半粒火柴頭。。我的女兒緊緊地摟著毛豔的脖子,還不時翹起粉嘟嘟的小嘴去親她的黑臉。我的丈夫歪著頭,看著我的女兒和毛豔,他是那麼專注,嘴微微張開,那個輕易不給我看的大酒窩也顯了出來。他和她不斷地交換著眼色,好像進行著親密的談話。他的頭髮蓬鬆著,似乎刷上了一層金粉;他的耳朵比臉還白,耳垂又大又柔軟。那雙嘴唇,那雙曾經發瘋般地親https://m.hetubook.com.com過我的嘴唇現在正對著黑姑娘微微張開。啪噠!一滴水珠落在取景框裡,畫面變得一團模糊。我把照相機扔在地上,掩著臉跑回家……
我孤零零地站在一邊,像一棵枯朽了的樹,烏鴉和麻雀在我頭上吵鬧著。我想趴在草地上哭一場。毛豔跑到我面前來,她那兩個蘋果般的小奶|子,邊是邊稜是稜地向前挺著,我女兒撒在她頭上的苦菜花一朵朵往下掉著,她鼻子尖上掛滿白色的汗珠。她彎腰從我腳下撿起羽毛球,無意地看看我的臉,走了兩步又回過頭說:大姊,你不玩一會兒嗎?你玩一會兒吧。她把手中那支球拍塞給我。她對著我的丈夫說:蟈蟈,你跟大姊打一會兒。我的丈夫不高興地說:搗什麼亂!我攥著球拍,感到半邊膀子都墜垮了。好妹妹,我不會打——我來教你——我笨,學不會,你跟他玩吧——我把球拍放在地上,低頭不敢看他們,轉過身,扭動著身子快步走,我心裡並不難過,淚水卻像泉水一樣咕嘟咕嘟冒出來……
丈夫穿一套大紅運動服,貓眼穿一套白色運動服。春天的草地上,我的丈夫和一個大姑娘每人提一支熊貓牌羽毛球拍,歡蹦亂跳地打羽毛球。藍晶晶的天。綠幽幽的地。紅豔豔的他。白閃閃的她。心酸酸的我。
她是趿拉著鞋子從屋裡出來的,一出柴門,街上黏稠的泥巴就把她的鞋子脫掉了。於是她赤著腳,呱唧呱唧地踩著泥水,睜著眼,看不見路。遠處的天空中閃電潑剌剌地繼續燃燒,一瞬間她的眼睛漆黑發亮,一瞬間又黯淡無光。一種大禍臨頭般的感覺嚇得她精神恍惚,她的眼前不斷晃動著幻影。婆婆乾癟的臉,婆婆每每說到滾地雷殛死罪人或妖怪時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語調和表情,丈夫穿西服紮領帶時的瀟灑神態,貓眼姑娘那一口雪白的牙齒和修長的雙腿……自從她那天夜裡來到我們家,我們家每天都在變,什麼都變啦,丈夫,女兒。
自打照相那天後,蟈蟈一直不理我,夜裡睡覺時離著我遠遠的,我只要動動他,他就唉聲嘆氣,嚇得我趕緊縮回手。繭兒呀繭兒,這樣下去,你痛苦我也痛苦。蟈蟈,好弟弟,是我不對, 往後我一定改,我好好跟著你們學。我不顧一切地把他拉到我著火般的懷裡。他嘆了一口氣,慢慢地接受了我的熱情。繭兒,他說,從明天起,你什麼活兒都不要幹了,專門學文化,豁上三年時間。你起碼要有小學文化程度呀。我說:蟈蟈,我都三十歲啦,只怕你白操了心,我沒有識字的天分。不對,只要有信心,只要能堅持,沒有學不會的事情。那,我就試試嗎……
就是在這間屋裡, 我給你做了老婆,蟈蟈!
我擓著柳條籃子進了村,大街旁邊的排水講裡,全是灰綠色的蝸牛殼,幾隻雞在刨著什麼,弄出嘩嘩啦啦的響聲。吃蝸牛的風氣還是從我們家興起來的,起初我哪裡敢吃,看著他們吃我都噁心,後來,蛐蛐捏著我的鼻子把一和*圖*書個蝸牛塞到我嘴裡,沒用我嚼,蝸牛就化開啦,味道又鮮又美,強似活魚嫩雞。貓眼和蟈蟈還發明了好多種蝸牛做法,名字巧得我連都說都不會說。吃了兩個月蝸牛,我原來的衣服就穿不進去啦。蟈蟈讓我喝涼水減肥,毛豔拉我去草地上做健美體操,彎腰撅腚的,把人都快羞死啦。村裡的女人看到我,都捂著嘴笑。蟈蟈訓我,看你肥成什麼樣子啦!我說:我願意肥嗎?他說:不願肥為什麼不練?我說:蟈蟈,就那麼比劃幾下子能瘦了人?我心裡話:蟈蟈,我知道你怎麼看我都不順眼,就變著法兒整治我。胖難道不比瘦好?
扣呀!蟈蟈,你這個臭球簍子。貓眼大聲喊叫著。她把我丈夫蹓得上躥下跳,如同走狗。後來,丈夫把羽毛球正正地打在她的奶|子上。十環!十環!他興奮地叫起來,像個大孩子,女兒小蛐蛐,兩邊來回跑,一會兒給爸爸加油,一會兒給阿姨加油,小嗓子都喊啞了。蛐蛐摘了好多苦菜花,用遮巾兜著,跑到貓眼面前,一把把抓著苦菜花,對著貓眼頭上撒。她人小力氣小,揚不了那麼高,貓眼雙膝跪到草地上,讓蛐蛐把苦菜花撒了她滿頭。
我捧著這張發黃的紙摺,遲遲不敢打開,從紙摺裡散發出一股發霉的味道。老頭說:看看吧,看看是不是你要問的事。
……那天,草地上開遍金黃色苦菜花,棕色的蜥蜴在茅草縫裡迅速爬動著,野免在裊裊上升的氧氣中奔跑,還有鷓鴣鳥迎著東方藍色的太陽飛翔。一公一母是一對夫妻鷓鴣,忽高忽低,忽上忽下,背上和胸上的白色斑點像星星一樣眨動著,就在牠們要消融在草甸子深處的藍天裡時,一支槍口上冒出一股白煙,一隻鷓鴣如一粒彈丸落了地,不知另一隻鷓鴣怎麼樣,不知死的是公活的足母,還是活著的是公死的是母。槍聲傳過來了。
沒想到啊,他竟然發了那麼大的火。他用雞毛彈子把我的手抽腫了。朽木不可雕,糞土之牆不可圬!他惱怒地說。我滿眼是淚,把那兩只已經描好花樣子的鞋墊捧到他面前,戰戰兢兢地說:她爸爸,我給你繡雙鞋墊子……他一把奪過鞋墊子,冷笑一聲,撈過剪刀,咔嚓咔嚓,把鞋墊子鉸成碎片。他的臉鐵青色,說;快把作業完成。我拿起筆,手腫得像小蛤蟆,鉛筆掉在地上,尖兒折了。我彎腰拾筆,看到遍地碎布片,像風雨打落的白花瓣。蟈蟈,我哭著說,你饒了我吧,我給你當牛當馬都行,只是別讓我學字……
我越想越冤屈,眼淚流乾啦,眼睛裡像有沙子,克浪克浪地響。哭也不頂事,命中沒有莫強求,胡思亂想不中用。該幹什麼還得幹什麼。我擓起柳條籃子,到村裡豆腐房去買豆腐,蟈蟈、蛐蛐,還有那個貓眼,全都是豆腐肚子,天天吃也不夠。每逢我們四個人同桌吃飯時,我就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蛐蛐總是一本正經地裝大人,他和她卻像兩個調皮搗蛋的孩子,常常為一句一點也不好笑的話笑得彎腰噴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