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狀閃電
九
老夫婦相跟著,一步一滑向白楊樹下走。老太婆咕咕嚕嚕地禱告著,訴說著:蟈蟈,我的兒,娘不該用滾地雷來咒你,咒過來咒過去,老天爺當了真,當真打了滾地雷,你要有們三長兩短,娘靠哪個來養活……遠處傳來兒媳婦悠揚的哭聲。一群綠色的烏鴉在他們頭上哇哇地叫著,烏鴉群裡有一隻非常漂亮的鷓鴣,淒淒涼涼地學烏鴉啼,聲音如箭羽,直射老頭兒心窩。他站住了,目光凝滯,似有所悟。很遠的地平線下,還有無聲的血色閃電,老頭望著那兒,目光游離。走呀,老頭子,蟈蟈怕被滾地雷殛倒了。老頭卻掉轉身,朝著來路走去。於是,老太婆向前走,老頭兒向後走——反過來說也一樣,兩人背道而走,各想各的心事……
等她恢復神志時,狐狸已經走啦。她一時也糊塗了,不知是真碰上狐狸還是假碰上狐狸。她穿過茂密潮濕的葦地,爬到一道頹平的土堰上,面前出現一大灣平靜的綠水。淺水處生著稀稀落落的蘆葦和一簇簇的蒲草,一隻紫紅色的人蜻蜓點著水面在蘆葦中穿行。堰上沒有人影。老太太驚恐不安地喊著:蟈蟈!蟈和圖書蟈!奶奶,你叫什麼?老太婆一回頭,看到孫女正在叫她。女孩坐在堰邊一棵柳樹下,身穿一件白道道藍道道的小裙子。柳樹幹上生著紅鬍鬚一樣的水根。女孩捧著一本連環畫,四眼小狗平伸著兩隻前爪,趴在女孩面前,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湖水。
她氣喘吁吁追著那三朵雲,三朵雲隱沒在蘆葦地裡。老太太也追進了蘆葦地。前幾天剛下了一場大暴雨,蘆葦長得青翠欲滴。她沿著依稀的路徑向深處走去。蘆葦叢中一陣騷動,老太婆低頭一看,發現一隻青灰色的小狐狸正坐在葦叢中望著她。狐狸的皮毛光滑,圓圓的眼睛上生著兩撮白毛。牠的眼睛像電光,下巴咧開,露出幾顆雪白的牙齒。老太太渾身麻木,如同觸電,瞳孔擴大,面前一片迷濛。她囁嚅著:仙家,仙家……
爹呀,娘呀,他……他要和我離婚。繭兒跪在公公和婆婆面前,斷斷續續地哭訴著:自從貓眼進了家門,他就一天天地變了,一直變到這一步……爹,娘,你們可要為兒媳做主呀,要打要罵由著他,他願意和貓眼相好我也不管,只是別讓他休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我,被休的女人不算個人……
蛐蛐,你爹呢?老太婆惡狠狠地問。我爸爸和貓眼阿姨下湖游泳了。天哪!老太婆絕望地叫著,天!她舉起手罩在眼上遮住陽光,向明晃晃的水蕩裡望去。遠遠的水裡有一片野生的蓮花,一枝枝白蓮高高地挺出水面,一白一黑兩個幾乎是赤身裸體的人正在白蓮周圍追逐著,濺起的水花很高,但一點聲音也沒有。老太婆嘴唇嚅動著,嗓子裡嘰哩咕嚕響,好像在念著降妖避邪的咒語。
大鳥注視著湖水,在牠的眼裡,那兩個人就像兩條大魚。一條大鰱魚,一條大烏魚。
姑娘閉著眼睛說。她的線條優美的身體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湖水忽而漫過她高聳的胸脯,忽而又把胸脯露出來。蟈蟈在她身邊慢慢地游動著,幾次把嘴張關好像要說話,但又困難地閉上。後來,他猛地向前划動畿下,緊貼著姑娘的身體,氣喘吁吁地說:毛豔……毛豔睜開眼看看他激動不安的面孔,微微一笑,用手掌撩起一股清水。清水直奔蟈蟈的鼻子和嘴巴。她身體一翻,屁股一撅,鑽入了湖水,過了約有兩m.hetubook.com•com分鐘,她從離蟈蟈幾十米遠的地方鑽出來。
蟈蟈,你還差得遠。你離一個農民企業家的氣魄還差得遠。
大鳥看到女人衝到前邊去,身體擺平浮上水面,收腿——划水——蹬夾腿,紅色的游泳衣在水中閃閃爍爍。她游得實在是完美無缺。大烏驚愕地看著這個姑娘。這時候,她仰面朝天躺在水面,四肢一動不動。好像她的身體是用軟木做的。
蟈蟈,會蛙泳嗎?
真不要臉啦,真不要臉啦,老太婆嘮叨著,把目光從湖水中收回來,那些裸|露的大腿和臂膀彷彿還在眼前晃動。不知為什麼,她覺得在湖水中游動著的就是那個青灰色的小狐狸,她和牠的眼睛都是又圓又黑,皮毛又明亮又光滑,牙齒又白又尖利。她來無影去無蹤,神通廣大,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不是狐狸精是什麼?她感到害怕,憂慮,擔心著兒子的命運。
你這個小傻瓜,老太婆說,你爹不要你娘啦,你爹被狐狸精迷住啦。
大鳥看到那個男人笨拙地模仿著青蛙游動的姿勢。
那是個大晴天的晌午頭,草甸子裡熱浪滾滾,白楊樹上蟬鳴如雨。一隻又髒又臭的大和圖書鳥在白楊樹前爬上飛下,時而像隻瘟貓,時而像團陰影。老太婆拉著老頭去找兒子算賬。牛棚裡沒有人,各個房問也都關門掛鎖。一定是讓那個女妖精勾走啦。老太太說著,打著眼罩往草甸子裡瞭望。草甸子裡斑斑點點是耀眼的陽光,通到葦田去的那條小路像一根焦乾的絲瓜。路上飄著一朵紅雲,一朵白雲,紅雲背上還馱著一朵小小斑馬雲。他們在那兒!老太婆說:果然是被狐狸精勾去啦。她一來我就看出她不是正道人,跟村西頭遭雷殛那個騷婆子是一路貨。老大婆忽然怒氣沖天,眼睛瞪著老頭子,說:根歪苗難正,有騷爹就有騷兒子!老頭說:你還有完沒有!多少年的陳茄子爛芝麻又抖摟出來。老太婆冤屈地說:傷心的事永世難忘,那時,你一心迷著她,心裡那有我?一年三百六十天,你有二百天睡在她家,在她家裡你有說有笑,回家就哭喪著個窩瓜臉,好像欠你兩吊錢!——後來,我不是再也不去了嗎?不是正兒八們地跟你過日子,很快就生了蟈蟈嗎?——那是老天長眼,滾地雷殛死了騷狐狸,你心裡害怕遭天譴才回到我身邊,要不是天開眼。我下半輩子還hetubook•com.com得當活寡婦……老太婆的埋怨話像一條污水河,源源不斷地往外流。老頭憤憤地轉回身,一言不發地走了。他爹,你不管了嗎?你就由著他拈花惹草傷天害理?你不管我管,我知道你心裡有病腰桿子不硬,沒準還眷念著你的老相好,想去吧。
當然會。
笨蛋,這是狗刨,不是蛙泳。看我給你示範。
雜種,反了!公公說,離婚,狗小子,這不是成心給祖宗丟臉嗎?
蟈蟈和毛豔在湖水中暢游著,一隻孤獨的大鳥單腿獨立在湖心的泥渚上,歪著腦袋看著他們。牠體長兩米,遍身潔白的羽毛,一隻長長的大嘴連脖子都墜彎了,下頜上那個粉紅色的大皮囊不停地抖顫著。
蛐蛐她娘,婆婆說,你甭哭,有我給你做主呢,結髮的夫妻,生死的冤家,一根繩上拴著的螞蚱,跑不了你就跑不了他。我和你爹這就去找他。
連孩子都不管啦,孽障啊!也不怕孩子滾到湖裡淹死。——沒事。女孩舉起手說,你看,爸爸和阿姨把我拴到樹上啦。女孩的手腕子上拴著一根細繩,細繩的另一端拴在柳樹上。爸爸讓我看小人書。還有阿姨的小收音機。還有小狗。阿姨說,要是玩夠了,你就大聲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