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3
「你會這樣說是因為你是黑人,老兄。那是工運主義者的老套。如果讓你有出頭和當老闆的機會,你還不是會。」
哦,是妳,對不起,這裡太吵了。車子已經好了,只等妳來拿。
「過去只是因為他們沒有其他選擇。理由就這麼簡單。所以他們只能安於吃稀粥和隨時準備好為彼此而死。但現在卻什麼都有了。他們有了選擇的機會。」
太好了!那麼讓我們來為我的新車進行命名儀式吧。
妳想的話我就幫妳好了。
一票朋友目送著他倆穿過其他正在吃吃喝喝、大聲交談和吞雲吐霧的客人。香菸的煙霧在空氣中繚繞,像是要傳送一些靠大哥大所無法傳遞的信息。「祖麗是在哪遇到他的?」問這問題的是祖麗汽車拋錨那天剛好不在的「圓桌幫」成員。別人告訴他:是在下一條街的修車廠,就是在那裡遇到的。
另一個人有答案。
對不起,她說,就像是代他們而說的。
你仍然認為我該買輛新車?
車子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太大了,不好停車。但也許他是蓄意的。他說最近會有另一輛車,可以在下週末開來給她看看。當然,還得看她是不是方便。
兩個人互相彼此抓住對方的肩膀,假裝要打架的樣子。
我想買一輛二手的。你覺得這個主意如何?如果我看中一輛,你可不可以幫我的忙?我希望有個內行人幫我打開引擎蓋看一看。
「那你會怎樣稱呼你們那裡的制度?」
EL-AY咖啡館前面剛好有個停車位。她遵照一個拿著個吸膠毒用的塑膠瓶的黑人的手勢把車停好。他倆一面討論哪個車型和哪個價位的車子適合她,一面走向通向露天平台的台階。這一次他們走進了室內,這一次他被帶到她一票朋友的桌子前。
「哈,這樣說,手足情誼就只是患難底下的產物囉?一等你有了各種選擇,譬如說大面額的支票、公司配車和部長的各種美好特權,手足情誼就派不上用場。」
但不要到那家咖啡館。
不能這樣說。妳沒有看見在咖啡館四周遛達那些人嗎?在那兒,你可以像買盒火柴一樣容易買到上好的古柯鹼,一些幫派份子會在街角扒走你的皮包,還有任何男人都可以用錢購買的女人。他們是為誰工作的?為那些被允許從外頭進這個國家的人。現在,妳還會認為移民對妳的國家來說是好事嗎?
有時也會喝一喝。
應該總有辦法的。有辦法幫他的。
難道沒有其他辦法?
好差勁的人,簡直像吸血鬼。
嗨,阿布杜(這個名字聽在他們耳裡像是阿布杜拉曼的縮寫,那是開普敦的馬來人之間很普遍的名字)。這群朋友不會問你是誰、問你來自哪裡之類的敏感問題——這恰恰是布爾喬亞中產m.hetubook.com.com階級的懼外症的對立面。儘管如此,他們還是一下子就透過旁敲側擊,知道了他的背景。不,他不是從開普敦來的。很快,他就不再是個「修車工」,而成為了一個朋友;他們中的一員。這個群體的規模是無時無刻不在擴大的。
「少來了大衛,請問你在他的範疇裡又屬於哪一類?」
這裡的人真噁心。
嗨,祖麗。大家把椅子挪了一挪。「這位是阿布杜,他要為我物色一輛新車。」
他說出了自己來自那裡;他們其中一個聽過這個灰暗國家的名字。他們接著又得知,這個修車工是個大學畢業生(大學的名字則誰也沒聽過),唸的是經濟學。不過在那地獄般的地方,他是不可能找到一份教職的(也許是因為他是屬於或不屬於某個宗教或政治派系,或是沒有錢送禮)。別說教職,在那裡也許連一份工作都找不到。沒有工作機會,沒有發展。你能指望在沙漠裡能長出什麼來呢?政治腐敗、宗教迫害、邊界衝突。他們全以為自己懂那個地區的事情,他們告訴他有關他的國家的一切。不過接下來,他說了一番話,讓祖麗明白了當初他對她說過而她不解的幾句話。「但我不能說那是『我的國家』,因為有些人畫了一條線。在我父親年輕的時代,他們把資格給了那些唯利是圖的有錢人。所以說,又有哪一個國家我可以說是屬於我的呢?」
「在資本主義經濟制度裡根本是沒有自由意志可言的。唯一存在的意志就是老闆的意志。這就是這位仁兄真正要說的事。」他們座中的那個政治理論家說話總是語帶不屑。
法律是一視同仁的。對他們適用,對我也適用。只是他們比較聰明,也比我有錢——付得起打通關節的錢。他伸出一隻手,一指節一指節在她面前張開。
他的話引起一陣笑,他也陪大家笑。
他似乎在搜索某個可以讓他們聽得懂、可以讓他們滿意的名詞。
我是祖麗。
他打了電話,簡短而正式,稱呼她的姓氏,後面還不忘加上「小姐」兩字。他把約定的日期提早一天,訂在他下班後。但這一次仍然不是她喜歡的款型。儘管如此,她還是試開了一下車,一直開出了城外。她覺得自由自在,而這不只是因為道路不斷在她面前展開的緣故;還是因為她現在不是面向著他,可以放膽提出她那些朋友私底下談過的問題:需要造就能耐。他既然是個經濟系的大學畢業生,又怎麼會當起修車工的?難道那不是需要一段很長時間的訓練,需要當過學徒的嗎?當他開始回答時,她打斷他的話:聽好了,我叫祖麗,不要再用別的方
和_圖_書式稱呼我。
但你……你跟他們不一樣。
她走入修車廠,告訴他車子的性能很好。差不多是午餐時間了。而除了EL-AY咖啡館,除了和一群朋友碰面以外,還有哪裡好去的呢?沒多久,這就差不多成了他倆每天的例行公事。如果她出現時他不在身邊,他們就會問:阿布杜呢?他們喜歡有他在他們中間,理由大概是他們彼此太熟悉了,而阿布杜可以像季節轉換那樣,帶來氣候的改變,帶來一種不熟悉的溫度。他不常參與他們不停歇的談話,大多時候只是聆聽,有時專注得讓他們不自在。
起初她表示不知道到時有沒有空。但繼而又改口說有空,把家裡的電話號碼給了他。但他卻沒有紙可以把電話號碼抄下來。剛才與朋友一起的歡快心緒還沒有消退,她笑著說:「寫在手腕上不就得了。」然而,話才說完,她就對自己的輕率感到尷尬了,因為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枝原子筆,轉過手腕,果真把號碼寫在透著藍色血管的細緻皮膚上。
他比了個手勢:走人。
他帶著一臉不悅的表情走開。她問:嗯?不過這一問,用意在於勸他不要少見多怪多於探問他的情緒。
一個星期過去了。看來,她是不會再看到他的了。這種事,經常發生在這票朋友和他們所偶遇到的人之間:「唔,你上次帶來那個女的到哪裡去了,就是你說她替某個部長撰寫演講稿的那個?」「她好像離開這城市了。」「還有那個傢伙呢?他這個人滿有意思的,說什麼要把一些街頭少年組織成街頭藝人,在電影院外面表演打鼓。他有沒有把計畫付諸實行了?」「我現在幹些什麼我可是完全不知道。」
「根本說不通……那些人為什麼會放棄他們過去深信不疑和願意為之戰鬥的信念呢?在這些人的過去和現在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是找你修車子的那個。你說星期四會好的。
「不,我不是。」
兩個星期過去了。那個修車工如果想找她,自然知道該上哪找。一個星期六的早上,他去到EL-AY咖啡館告訴她,他幫她找到車子了。修車廠星期六是休息的,所以他現在穿著的是燙得直挺的牛仔褲、玫瑰紅色的襯衫,脖子上纏著條漩渦紋的圍巾。他們堅持要他坐下來喝杯咖啡。座中有一個人生日,因此咖啡又很快換成了紅葡萄酒。但他是不喝酒的。看到她舉起玻璃酒杯時,他說:我幫妳找到一輛車子。
然後,他站了起來,他得走了。他又恢復了修車工的身分,他是屬於一個體力勞動的世界的。他走以後,他們其中一個低頭沉思,把一根火柴折了又折。「一個經濟學家變成了油猢猻,我很好奇他是怎
和圖書
麼學會修車子那一套的。」「就是這麼回事。你要嗎沒有選擇,要嗎有選擇。人就只有這兩類。」
「需要造就能耐。唯一可以在一個不想要你的國家生存的辦法只有兩個,不是從事體力勞動就是加入黑社會。」
這一票朋友對什麼事情都是可以笑一番的,加上此時情緒高昂,所以馬上轟然失笑:嘩,哈,哈哈哈哈!「祖麗酒量好得很,別擔心!」但她拒絕再喝第二杯。
他探身給自己再倒了些葡萄酒,動作和他當日伸手拿糖盅的樣子很相似。他望著她,緩緩地微笑。
一切都妥當了嗎?你確定嗎?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表示意見:而這句話也標誌著兩人相互位置的快速轉移。現在,他成為了他倆關係的主導者。
他沒有說話,表示默許。他沒有必要流露更大的熱中。
沒有人理會他。
她的男伴走過露天平台時停頓了一下,祖麗回過頭去看是怎麼回事。她看見一個戴著太陽眼鏡的少女,大腿張得開開,正輕撫一個醉倒(又也許是嗑藥昏倒)在她腿上的男人的披肩長髮。
而他們則是選擇了大笑。「阿布杜,你好虛無。」
下一輛車在各方面(大小、耗油量、價錢)都符合她的要求,而大概這車子從一開始就已經在他口袋裡,他只是留待最適當的時機才亮出來罷了。她喜歡這車子,也為他可以從原車主那裡獲得一點佣金而高興(但沒有說出來):作為一個無照的技|師,一個黑戶,他的收入肯定是不會多的。
「你是佛教徒嗎?」
儘管她的住處曾經通過一群朋友的認可,被認定是符合他們這群把家庭拋在後頭的人的生活標準的,但這間被重新裝潢成小村屋模樣的僕役小屋仍然非常舒適。室內的家具很少,給人一種閒適之感,不經意透露出,閒適不像一般人所認為,是要靠奢侈家具才可以獲得的。有一個浴室、一個起居室兼臥室,窄小的廚房裡配備了冰箱和其他的精巧設備。室內並不整潔,反映出她不是個習慣於做家事的人。他為了讓自己有地方可坐,挪開了佔據在一張椅子上的各種雜物:一副骯髒杯盤、一些斑斑污跡的信封、一封攤開的信、蘋果皮和一份舊報紙。她對自己家裡的一團亂作出了如常的道歉,誰湊巧到這裡來,她都會這樣道歉。她打開了葡萄酒,找出一盒餅乾,嗅了嗅從冰箱裡拿出來的一塊乳酪,搖了搖頭,換成另一塊。他看著她忙東忙西而沒有上前幫忙,換成是她的那些朋友,都一定會幫忙,因為他們誰都不願讓別人伺候。但他卻吃了她的乳酪和餅乾,喝了她的葡萄酒。他們談到很晚,談到他這個人,談到他的生活,也談到她的,他的名字是在任何職工名單上都看不到的,除了「某某修車廠」代轉以外,也沒有地址。就連名字也不是他的。另一個名字?她困惑了。你的本名不是這個?不是,因為他的居留許可早在一年多m.hetubook.com.com前到期,如果繼續用真名,就會有被逮到之虞。
「有誰可以告訴我,黑人的手足情誼現在都到哪裡去啦?那批人現在不是當了大官就是當了大公司的董事長。以前在叢林裡那段日子,他們可都是準備好隨時為彼此而死的。不,這不是說大話,相信我,他們當時真是言出由衷的。但他們現在卻開著賓士車,隨時準備好輾過睡在街頭那些無家可歸的兄弟身上。」
那個年長的詩人閉起了眼睛,唸了一句沒有人認出不是他作品的詩句:「太長的犧牲會讓心變成石頭。」
她探頭望進去——不允許自己問自己這樣做的動機何在。
他繼續保持著笑容,頭慢慢地兩邊搖了一搖。我試過了一籮筐的國家,但都不得其門而入。他們認為我是個毒販、是個會拐騙少女的人口販子,我會成為國家的負擔。他們都是這樣說的。說我會搶走別人的工作,因為我會願意接受比較低的工資。
跟他們在一起,他的英語已經夠用,而他們則不避諱地問他,造成他口音腔調的母語是什麼語言。他的外國人身分讓座中一個女孩子很感興趣,因為她剛皈依了一種作為生活方式而非用以炫耀自己民族高人一等的信仰。她滿懷希望地問道:
真是不人道。
如果被趕走,他會打算去哪裡?她看起來就像是想給他出主意,她的朋友都喜歡給人出主意。
他重新把手指合攏成拳頭,捶在膝蓋上。他的注意力從她移開,移到身旁一疊CD。他發現他們有同樣的音樂愛好:Salif Keita、Youssou N'Dour、Rhythm&Blues。他們一起用她的音響聽CD。他對這音響評價很高。妳喜歡開二手車,卻有著第一流的音響設備。
不是「路華」,這一點你可以絕對肯定!
我可以幫妳留意。妳想要什麼樣子的?
唔。但妳是要雙門的呢、四門的呢、自排的呢……我需要知道諸如此類的事項。
他告訴她:老闆讓他睡在修車廠後頭的一間棚屋裡。
這樣比較明智。下一次又會有哪裡壞掉,而你又得為修這老爺車再付一次錢。
這樣妥當嗎?你住在哪兒?離這裡有多遠?
「封建制度。」他兩肘從桌子抬高一下又放低,眼睛望向她,想知道自己用詞是否得當,也是想藉這一瞥,看看她有沒有想離開的意思。「那裡實行的是封建制度,但他們卻稱自己為部長、總統,諸如此類的。」
那到我家去吧。
他坐進了乘客座;她在修車廠地板上的雜物之間迅速倒車,以展示自己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有技術的駕駛。他們開過街角,輾過溢流的溝渠,時而在緊急煞車的小巴士或計程車後面停住,時而穿行於在一些雙層巴士之間,時而閃避像魚群一樣在馬路上閃進閃出的行人。她很自在,因為她現在又是亂竄車流的一部分了。她一面開車一面說話。
他在想些什麼呢,那個穿著油猢猻衣服的知識分子?他不說話則已,每次只要發言,都會撃中他們那些鬧嚷嚷的意見的要害。所以他一說話,大家就會洗耳恭聽:
他微微聳一聳肩。如果妳不放心,我可以陪妳去試車。
祖麗。好吧,祖麗。雖然他們只有兩個人,而且是坐在車子裡,但他說話的聲音仍然壓得很低,就像生怕有誰偷聽似的。他起初有點猶豫,畢竟,他對這個女孩和她一票愛八卦的朋友認識有多少呢?不過,最後傾吐的渴望還是壓過了他的猶豫。他不是個有執照的修車工。他會修車,是因為他舅舅是在自家後院裡替別人修轎車和貨車。他從小就跟舅舅學。他不像其他小孩那麼愛玩,反而更喜歡學修車。……修車廠是非法雇用他的。對老闆來說,他比較便宜,因為用不著為他繳保險費、退休金和醫療保健。此時,他罕見的笑容又綻放了,她轉過頭看他一眼,看到他的笑容這一次到那雙肅穆的眼睛。我在課堂上聽過的勞工權益全部都沒有。
「我所來自的那個地方,既沒有資本主義制度,也沒有社會主義制度。什麼都沒有。這些制度,都是我從大學的書本裡知道的……」
但他卻說:誰?妳要找哪一位?
「你們昨晚有在電視上看到嗎?那個古提奧戰役的指揮官,就是那個英雄,他參加了雪茄鑑賞俱樂部吶。……那裡的人都是吃生蠔喝香檳而不是吃羊肉喝稀粥的。」
被逮到又怎樣?
他們似乎在同一時間意識到他該走了。她認為開車送回家是理所當然的,但他辭謝了,表示自己會攔一輛有邊車的摩托車坐回家。
他們笑了一陣,因為這恰恰好是他正在做的事。
「呃,我此時此刻的選擇是填了白乳酪的空心圓麵包。」
「今天是週末,條子都帶著他們的酒測器放假去了。」
我們得要慶祝一下。我要謝謝你說服我把那輛破爛給扔掉。我這個人一向很懶得做這樣的事。可惜你不喝酒……
太棒了。說不定你還可以幫我留意有誰有一輛二手好車要賣的?你應該有聽過……
事實上,他們對彼此的立場與觀點早已熟悉不過。大家再一次把注意力集中在阿布杜身上。
沒有他我又要怎麼辦呢?他雇我是要冒風險的,我得為此付些代價。這就是遊戲規則。
「你贊成資本主義制度嗎?」
在修車廠裡,他把一張帳目明細遞給坐在辦公室裡的老闆;她付過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