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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者

作者:娜汀.葛蒂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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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2

第一部

2

既然你都把我的車子修好了,我為什麼要買一輛新的?
他緩緩地點點頭,並沒有把心裡的話說出來:當然,這就是你們這種人的調調。
她感到呼吸灼熱。那些鋼鐵車頭與閃亮的牙齒又重現她眼前。她心裡對它們深惡痛絕。心臟在她肋骨下面像拳頭一樣砰砰敲,急促的呼吸就像是想從她鎖骨的部位直衝出來。沒什麼大不了的。她正在沿街上走。事情都過去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她繞過了街角。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她聳聳肩。不過是場交通阻塞罷了。
「別儍了,他們不過是想討些錢。」
她覺得逗趣:真有這東西嗎?我相信有這東西嗎?不過你顯然相信有。
我們收的是佣金,多或少要看我引進的是什麼等級的。
這車子……對不起。他有一點誠惶誠恐,覺得自己就像是搭訕一個陌生人。
那我就把它留給你好了。而且,我想它也應該保養一下了。
我要拿車前會先打電話過來。你的大名是……?
我在做些什麼,你在做些什麼。這大概就是唯一可談的話題。
「不過幫我忙的也是黑人。」
車子的點火裝置仍然有些毛病,至於是什麼毛病,我還說不上來。妳繼續開它的話,還會再拋錨。
現在是我的午餐時間。他的嘴角因為猶豫而微微下彎,不過隨即綻放出笑容。這還是他第一次對她笑。她會提出邀請,是因為她瞥見在這個男人的內裡深藏著某種吸引人的東西,儘管這種東西此時已被他輪廓分明的唇、雪白的牙齒和兩撇黑得像他臉龐的八字鬍所遮蓋。看來,他大有可能是有著印度或馬來半島血統的,就像她一樣,是個一或兩世紀以前移民至此的祖先的後代。她自己的祖先是來自薩福克和科克郡的,而他的祖先,則有可能是來自吉吉拉特邦或東印度群島。
幾個朋友告訴她下一條街就有一家修車廠。她揮一揮手,離開他們,採取必要的實際步驟去。
「他們把這個當成『雅虎』的模擬性|愛。」
那個年輕女子走在一條大街上,這條大街的林林總總,都是她父母那一代的習俗與法律所不允許存在的。在酒吧和咖啡館裡打破舊禁忌一向都是年輕人的分內事,因為他們都是率性而為和有選擇性的容忍份子。她要去的,是她慣常去的地方,是一個不用事先約定,就可以碰到朋友和朋友的朋友的所在。L.A.咖啡館。也許打這條街上走過的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這兩個大寫字母代表的是洛杉磯,而以為那是東主姓名的縮寫,就像那些以「斯塔夫羅斯」或「基蒙」為名的老式希臘街角商店一樣。EL-AY咖啡館。店東取這名字,為的也許是要讓客人聯想起一種足以與他們的生活風格匹敵的異國生活風格;又也許他把洛杉磯和舊金山搞混了。不管怎樣,這名字都是一個宣言,宣示這是一個屬於年輕人的地方。儘管如此,客人中間仍有一些是這個街區的老餘生者:一些老去的嬉皮和左派猶太人、一些二〇年代移民至此而沒有發跡成為富有布爾喬亞的祖父祖母。從鄉村地區流入的農民在外頭骯髒的街道上行乞和交頭接耳。一個人行道理髮攤子的碎髮被吹到咖啡館的露天平臺。來自剛果和塞內加爾的妓|女坐在桌子邊,臉上帶著選美皇后的滿滿自信。hetubook.com•com
「論不堪入耳的程度是差不多。噢,這是個什麼城市,老天!」
他喝一口咖啡就停一下,時間間隔很均勻,就像是經過計算的。他大概不打算再說話了;因為不管她表現得多尊重他,他一定還是會覺得她的這個邀約,有著屈尊俯就的味道。等他喝完最後一口咖啡,大概就會站起來,說聲謝謝,然後離開。所以,她得趕緊想個話題,來修補這個偶遇。
哪裡讓我進去,我就去那裡。
他走到另一個角度去打量「路華」。有多古老了?是什麼樣的車型?
妳這一行可以賺到很多錢,對不對?
命。
但他們又以為他們去的目的地有什麼了不起的——說這話的是他們中間的食客,他頭上頂著個閃閃發亮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禿腦袋,兩耳後各留有一綹灰髮。雖然他從未發表過作品,但從小就被他媽媽認定是個詩人和哲學家。
先打電話過來比較保險。
你又怎麼樣?
她也站了起來。是星期四,對嗎?
她的朋友大概是坐在室內的同一張桌子。但她並沒有向內張望,而是挑了位於露天雅座一角的座位。
「對白種男性來說,沒有什麼比羞辱一個女駕駛更樂的了。」
他說出一個她幾乎沒聽過的國家名字。那是殖民強權在離開時強行分割出來的其中一個國家。是其中一個宗教與政治無法分開、政治迫害和貧窮迫害並行不悖的國家。
但顯然不包括我那一輛。除了你說的那個配什麼東東以外,還有沒有哪裡不妥的。聽你的口氣就像它被整輛拆開來修過一遍似的。
她覺得自己像是該受責備的,微微一笑。我不記得了。
這不是我們的國家嗎?
我做過很多工作,待過不同的國家。
她一開口,就知道自己說錯話!因為這樣子,就暴露出她對他有興趣。接著,她似乎聽到他吸了一口氣,似乎是在想怎樣處理這個問題,怎樣處理她。但接下來,他只是把手伸向糖盅。她急急把糖盅推給他,他挖起了一小調羹的糖,加到所餘無幾的咖啡裡。如果情願,他就會說話;如果不情願,他就會保持沉默。那是由不得她的。
過去如此,現在如此。
哦,我還以為你就像我一樣是本地人。不過能出外透透氣也是好事。我在美國住過一年。對我來說,多換幾個國家住住是不錯的主意。
也許這也是一個過生活的好辦法。
是妳的國家。
這時,他把咖啡杯放回杯托上,然後是小調羹,然後站起來,準備離開。
妳為什麼還要開它呢?妳應該買一輛新的。
她讓車子在修車廠待了兩三天才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人說負責修她車子那個技工出去了,但顯然車子還沒有修好。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反正她爸爸還有第三輛車可供她隨意使用。那是一輛漂亮的「路華」(Rover)骨董車,是她爸爸買自蘇富比一個拍賣會的,曾經重新烤漆,但很少使用。那是一輛屬於「市郊區」的車子,本來是絕不會有人把它開到EL-AY咖啡館所在那樣的街區去的。當她按照一個馬路老大的指示把車停好以後,路過的人都圍上前來,嘖嘖稱奇,就像是看到外星生物。她不太擔心車子會被偷,它太搶眼了,不容易被神不知鬼不覺開走,而且也太過時了,零件賣不了多少錢。但她卻不喜歡把它展露在朋友面前,因為這等於是把自己的家世背景再一次展露在他們面前。儘管她現在已不再住在「市郊區」而是搬到了一間過去充當僕役宿舍的後院小村屋裡,但她畢竟是在「市郊區」長大的。有一個星期天,當她早上醒來,喝著咖啡和有藥效的礦泉水時(前晚她跟一票朋友在一家夜總會狂歡,那裡有一個喇叭手是他們的朋友),發現有三個快樂的小孩連同一個手抱的小嬰兒就坐在閃光的引擎蓋上,玩那個水星造型的車徽。如果她爸爸知道他這件玩具還可以充當小孩的玩具,大概只會莞爾一笑,不過她卻不敢告訴他此事,因為她不想讓他的年輕太太知道車子被開到了不適當的地方——這位女士對丈夫財產的守護一向都是不遺餘力的。和_圖_書
向偶遇敞開——這是她和一票朋友的信念,也是他們認為生活值得過下去的部分原因。我們幹嘛不去喝杯咖啡呢?你有空嗎?
就說找阿布杜。
「他們在乎的只是到達目的地……」
你本來是住在……她試探性地問。現在,這個問題已是無法迴避的了。
第二個星期,當她把父親的車子停好下車時,那個修車工剛好打旁邊經過。他立刻停下來,轉身看著它。
他轉過身,再一次打量「路華」:眼前這輛車子是她買得起一輛新車的鐵證。
在人們的偶遇中(當然是指男與女的偶遇),人們總是會避免談有可能引起誤會的話題,而只談自己是在做什麼:也就是只談自己的工作,而避談其他方面的關切。這個男人方才提起過一個大字眼:命,但此時此刻,卻最好不要碰觸這種會涉及信仰的話題,而只談一件事:她賴以獲得麵包的方法。不管他祖籍那裡,既然他就像她那樣,是屬於土生土長的https://m•hetubook•com.com同一代人,就不會不知道,「麵包」所指的是金錢而不是真正的麵包。但她發現自己說起話來很忸怩,而這顯然是因為她意識到自己和對方有著大不相同的「命」:她開的是一輛「路華」(但她沒告訴她那是她爸的),而他只能臥在她老爺車的車腹下。
EL-AY咖啡館。
我也不記得了。
他開始想起,眼前這個人是他的其中一個客戶,是他臥過的其中一個車腹的主人。哦,對……要到星期四才會好。我們得到代理商那裡去拿一個配電器。
我從未看過這種車……只有在照片裡。
他帶了一個沒有把手、脹鼓鼓的包包,裡面放著新的汽車電池和一些工具。人行道上人來人往,她要跟他並肩而行顯得左支右絀,但她又不想把他當成僕從那樣,走在前面。他默不作聲地把車子重新發動起來,然後載著她,把車開回修車廠。
他看了自己雙手一眼。稍等一分鐘,我洗個手就好。
你們可以派個人過去看一看嗎……車就在街的轉角。
修車廠一如她朋友所說的就在那裡。她走進去,店裡的尋常景象讓她的心情恢復了平靜:像傷患般擱在油壓起重機上的汽車、放在長凳上的工具、飲水機、一些塑膠杯子和外帶食物的盒子、一部正在喋喋不休的收音機。有個男的躺在一輛車子的腹下,只看得到下半身。店裡另外還有兩個人忙著跟某種吵鬧的機器打交道,以手勢示意她有什麼事就去找車腹下那個人談。她說了聲抱歉,車腹下那個男人隨即蠕動了幾下,爬了出來。那是一個年輕人,穿著油膩膩的工作服,長長的臂連著長長的手,兩手都是油污。他的長相和其他兩個男的(一個是白人一個是黑人,正在用南非荷蘭語交談)都不同,但有著一頭豐|滿的黑髮和一雙帶藍色陰影的黑眼睛。他聽著她說話,但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表示意見。她在他的靜默中等了一陣。
以前它們都是在英國生產的。很久以前了,在我們出生以前。你愛車子?一個整天要跟車子內臟打交道的人也會愛車子?
不是我的!然後她報出了身分:我只想來拿車子!說完就笑了起來。
我不會說「愛」,那是另一回事。我只是覺得它漂亮。很多東西都可以是漂亮的。
www.hetubook.com.com,上一次拋錨是什麼時候?
那邊過去的情況很糟。她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有個人向我吼了一句……聽起來像是Idikaza…mlungu 。是『白種婊子』的意思嗎?」她這個問題是問她的黑人朋友的。
妳開它開多久了?
就算我換了新車,別人的車子一樣有可能會失靈,把我撞死的,對不對?
但你住在這裡不是好好的嗎?對不對?
就像他們不想要你,說那不是你的國家。你是個沒有國家的人。
嗨,祖麗,大家一如往常地跟她打招呼。她的歡迎者看到的是一張優雅的臉,這臉一向都是淡白色的,但今天卻因為激動而通紅。在座的黑人和白人朋友同時驚問:噯,祖麗,放輕鬆嘛,到底是怎麼回事?座中有兩個是她大學時代的朋友,一個是失業的新聞記者,現正從事為出國者充當看屋人的工作,還有一對專為群眾集會或流行音樂會漆橫幅的男女。他們聽了她的陳述後都忿忿不平:什麼爛城市!住的都是一群鳥人!
我真的不知道。是借來的,不是我的,這一點你可以肯定。
我不知道後來事情為什麼會演變成現在這樣子的。我本來是想當律師的,我有這個雄心,是唸高中的時候。我一個阿姨就是律師,我有一次到過法庭聽她進行反詰問,她穿著黑色的縐褶長袍,頭戴白假髮,樣子帥呆了。不過基於各種原因……我唸了兩年法學院就休學了。之後我唸了一下語言學……然後就不知不覺幹起了公關工作,為基金會的募款會、慈善餐舞會、名流的音樂會仲介流行音樂歌手和樂團。大家都說好羨慕我可以接觸到那麼多名人。但事實上我也會接觸到一些討人厭的人,但必須對他們客客氣氣。必須阿諛奉承。我不打算再在這一行待太久。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些什麼,不知道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她等於是開始自剖了。
那就是妳的命,但妳不應該這樣想事情。
他瞇起了眼睛——一雙在太陽光下顯得烏黑水亮的眼睛——顯得很有權威感。因為妳繼續開它會有危險。說不定什麼部分會突然失靈,讓妳送命。我找不到……(他沒有把句子續完,也許是他想到的那個字眼是屬於另一種語言的)我無法預先為妳防範。
謝謝妳,我得回去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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