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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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定要把每一個可能幫得上忙的人都給想出來。
祖麗小時候,他常常把她接到家裡,讓她與堂兄弟姊妹玩在一塊。如果她可以自己選擇父親,一定非小阿希叔叔莫屬。至今仍是如此。他是個小孩可以爬到他身上跟他玩的格列佛,懂得逗小孩笑和給他們說故事。固然,祖麗父親有時也會帶她去玩,去兒童劇場或參加他賽馬會舉辦的園遊會;但這些時候,她媽媽都不會一道來,因為她媽媽不認為父母有同時陪在小孩身邊的必要,所以選擇家裡。也或許不是留在家裡,而是去找其中一個情人——不過小時候的祖麗自是不懂大人的這些融通的辦法的(長大成人以後,偶爾想到這件事時,她都會想:奈哲爾好可憐)。現在,祖麗與她的堂兄弟姊妹已不再有接觸,但偶爾仍會在父親的星期天午宴上碰得到叔叔——當然只是偶然一見,因為她自己參加的機會就夠少的了。只要一看到叔叔,祖麗就會馬上穿過一群陌生人(她當然知道他們誰是黛妮埃爾一夥的,誰又是與她爸爸一夥的,但對她來說,他們不多不少都是陌生人)朝他走去。看到他,她都會打從心底高興起來,因為在那棟為黛妮埃爾所蓋、與她格格不入的房子裡,只有小阿希是她感覺了解自己的人。儘管薩默兩兄弟不管是所從事的職業還是個性都大異其趣,不過,小阿希叔叔畢竟是祖麗爸爸根的一部分,而且說不定黛妮埃爾也是他其中一個「女孩兒」。至於祖麗本人,倒是從來沒有找叔叔看診過,因為讓格列佛檢查身體,會讓她覺得難為情,會讓她有點亂|倫的感覺。這一點反映出(她自己也意識到)m•hetubook•com•com,儘管她樂於與「圓桌幫」一票朋友不拘形式地交流,但身上仍然殘留著出身世家的女性那種拘謹、那種裝模作樣的端莊。
他的女孩兒們——小阿希一律稱他的病人為女孩兒,不管她們是二十歲還是七十歲——談到他時都會暱稱他為小阿希。我跟小阿希約好下星期要找他作半年一次的例行檢查。我才剛剛去過小阿希那兒,他說我一切正常。但如果病人不是一切正常,如果玫瑰啊你枯萎了。如果布萊克那隻在黑夜嘯叫風暴中飛行的蟲子,以腫瘤蠶食了玫瑰的花心,小阿希就會用他神奇的手術刀把它給切掉,讓玫瑰可以繼續盛放。因為小阿希是生命的遞送者。
在他們一起去找那個知名律師以前,他們必須先找某個人談談。不是一個父親,她打算找叔叔談談。
阿希巴爾德醫生的診察室佈置得猶如一個家,牆上掛滿他小孩兒時和畢業時的沙龍照、放大的野生動物照片(拍攝野生動物是他的嗜好),還有他在國外博物館買回來的漂亮海報。坐櫃檯的是個印度裔的護士,她那隻綴滿首飾的手,隨時準備好為有需要變更地址的舊病人服務。診所裡另外幾個護士——有白人的有黑人的,都有著媽媽般的大屁股——總是彼此喊來喊去,忙著諸如為病人驗尿的事情。需要驗尿的病人會走進一間鋪藍色瓷磚的廁所裡,裡面馬桶水箱上頭總是放著一瓶鮮花。
如果你是住在本市的一個中產階級女性,或是與這女性共同生活和圖書的男性,八成會聽過他的名字。
「我的生活有了改變。有一個男的……你說不定聽說過他,因為我帶他參加過爸爸的星期天午宴。……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不是不會動情的男人,然而,唯一會讓他動情的女體只有他太太的身體,每當他看到這個裸體、聞到它的氣味或觸摸到它的時候,就一定會從一個醫生變成一個男人;她會進入她,攜她一道進行一場快樂之旅,去到一個位於溫帶海洋上的島嶼,就像他們曾經去度過假的那些。每次替女病人檢查過之後,他會坐在她們躺著的鋼床邊緣,一隻手安撫性地放在女病人的臀部,說上一會兒的話。他會告訴她們應該怎樣照顧好自己,該服什麼藥丸,該做什麼樣的運動以保持健康。他的神情,就像兩個同樣容易受到疾病侵襲的人,在一起探討人的最佳養生之道。女病人從不會認為他放在她們臀部的手是個隱約的性暗示。他也明白她們明白。他用不著有一個護士在場(大部分婦科醫師都會採取這種預防措施),才能保障自己對女病人的尊重。
這位醫生已經與太太結婚和深深相愛了最少三十年。儘管遇過無數漂亮的女病人,但她們卻從沒有引起過他的激|情,相反的,他對太太的激|情則始終不減。他那隻戴著乳膠手套的熟練右手曾經進入過無數女病人的下體,她們有年輕貌美的,也有年老色衰的。根據這一點,有人也許會認為,當這樣的行為變成例行公事以後,久而久之,小阿希一定會變得對女體心生厭惡。但也許又有人會認為,醫生畢竟只是個穿著白袍的男人,而又有哪個男人在看到張開的大腿、感受到從乳膠手套傳來的順滑溫熱時,是不會興奮起來的呢?但事實上,這兩個可能的職業傷害從來都沒有危害過小阿希,哪怕他還是個年輕醫生時就是如此。
不過對上一次已經是很久以前。
他努力讓她放輕鬆。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的女孩兒……沒什麼好擔心和圖書的。」陽光從他身後的窗戶照進來,篩過窗櫺上的攀緣植物,把他兩隻招風耳裡的微血管照得畢現。那張臉,仍然是你會選來當父親的人的臉,會不惜一切幫助你的人的臉。
「小阿希」也是小阿希叔叔,因為他是祖麗爸爸的兄弟。
他認識的人多嗎?
唔,他很有名……
什麼叔叔?
法麗達,勞煩妳告訴黛比,我們想要兩杯咖啡,還有餅乾,謝啦。叔叔叫來的咖啡讓氣氛變得輕鬆。妳現在又在從事什麼職業啦,妳這個人就是喜歡冒險;不過這也是正確的,這個國家改變了許多,有了很多值得開發的新機會。當她說出自己目前的工作(公關人員),又把這個頭銜奚落了一番時,兩人笑在了一起。啊,對啦,接著他告訴她,他與雪倫上星期六才在德拉肯斯山脈一個度假農場度了一個愉快週末。雪倫和我才剛剛充過電,我們在樹林裡散步,在冰湖裡游泳。那些冰湖四周看不到一個人,你喜歡的話,大可以脫|光衣服,撲通一聲跳進去。如果你們兩個不知道有這種好地方,真的應該去走走。但他並不知道她目前的男伴是誰,只是認為自己應該會想得起來,認為對上一次碰面時她應該有跟他提過。
她忽然明白過來:他以為她來是找他墮胎。
她首先為自己未經預約就中途插隊表示歉意。「道歉!我親愛的祖麗,我多久才能看到妳一次?我從自己那窩小雞就知道,不同世代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的。我們唯一可能會碰面的機會就只有奈哲爾舉辦的星期天午宴,但不管是妳或雪倫和我又不是每宴必到的。不過那真是很棒的午宴。奈哲爾長大了,事業很成功,而他和黛妮埃爾又是那麼的恩愛,真值得我們為他高興,對不對?」
雪倫。當叔叔提到太太的名字時,她恍然明白,她在急著找一個人商量時,首先會想到找叔叔而不是別人
https://www.hetubook.com.com,並不只是小時候的感情使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阿希巴爾德.查爾斯.薩默娶的是一個幾乎違背每一個家人期望的妻子。按照常理,他是應該選擇一個信仰英國國教的大家閨秀為妻,對方的父親要不是鄉村俱樂部的會員,就應該是在開普敦擁有度假別墅(他年輕時在開普敦是一個受歡迎的馬球手和舞伴),然而,就在他跟一個大家都贊成的女孩子訂了婚以後,卻忽然變卦,娶了個叫雪倫的猶太女子為妻,而這個雪倫的父親又只是個來自立陶宛的移民,是個在破落街區(像EL-AY所在那樣的街區)開了一爿小店的補鞋匠。被嚇壞了的家人對這宗婚事的反對聲音,甚至傳到了孩子的耳朵裡。不過小時候,對祖麗而言,雪倫只是幾個堂兄妹的漂亮紅髮母親,會泡製一種用薑和紅蘿蔔所做的蜜餞——顔色紅得就像她那頭鬈髮,是你在別處吃不到的。祖麗還記得,隨著一年一年過去,這個嬸母愈來愈豐|滿,被她抱在懷裡的感覺就愈舒服。
醫生白袍版本的叔叔從寬大辦公桌後面站了起來,以一個擁抱歡迎她。「妳終於決定要來看看我打混的地方了,是不是這樣?我們來喝杯咖啡或茶吧。這裡有一個小廚房,從『格雷伯爵』到『羅伊布斯』,什麼牌子的茶葉一應俱全。還是說妳想喝果汁?芒果汁、蘋果汁,還是……」
阿希巴爾德.查爾斯.薩默醫生,婦科專家暨產科醫師,威特沃特斯蘭德大學內科醫學博士,倫敦皇家外科醫學院院士,波士頓產科學會院士。預約找他看診的病人總是滿滿的。你可以稱他為時尚,卻不盡公允,因為他所提供的服務,遠超過一般專科醫師的收費所能涵蓋的範圍。女病人彼此談到他時,總是語帶敬意,而這在醫生病人的關係上很罕見的。身為一個產科醫生,他是每個婦女的天使迦百列。他會在看過她們的超音波掃描後報喜說:恭喜,是個男孩。而他閃亮的禿頭、兩隻招風耳與充滿敬佩的笑容,則是他從她們身上取出新生命時,她們首先會看到的事物。等她們生產過後或生育年齡過後,他又會負起照顧好她們精密的內部系統的責任——這個系統所掌管的是她們的性徵,會影響(甚至決定)她們的生理反應與性情上的平衡,換言之,會影響到她們與丈夫或情人的關係。和*圖*書
這樣看來,她儘管不願意找父親,但仍然是有些常識的,知道碰到麻煩時應該找親人商量。她出發前走上前讓他抱住:他抱了她一下下,就像安撫一個要上學去的小女孩。
例如誰?
她沒有立刻接話,但他也沒有催她。他在心裡搜索著一個沒有那麼嚴肅的引子。他的女孩兒們都曉得,小阿希總是善於誘導病人把她們難於啟齒的話說出口。「妳會到診所而不是我家裡找我,顯然不是因為我有一雙漂亮的藍眼睛……」
儘管她擁有不需要預約就可以看見叔叔的特權,但還是得在採光良好和有空調的候診室裡先等一等。候診室裡的女病人讓她聯想起象群、幼獅和勃納爾畫筆下的遊艇派對。這些女病人,有些是手按著隆起腹部的孕婦,有些是保持身材不遺餘力的中年婦人,也有一些魚尾紋經外科醫師拉緊過的老婦,和漂亮得像是最新一期時裝雜誌封|面|女|郎的年輕女孩。其中有兩個黑人少婦,一望而知是新發跡上流階級的太太,彼此用她們的語言在談笑。候診室裡沒有一個人想得透祖麗會有什麼樣的婦科毛病,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就這一點來說,她甚至不是與她們同一個性別的。兩個黑人少婦的其中一個向她微微一笑,但她卻把頭轉開,就像她愛人經常在EL-AY咖啡館所幹的那樣。候診室裡坐著的都是小阿希的女孩兒們。女孩兒們。一想到叔叔稱呼女病人的方式,她就覺得莞爾。但她也覺得孤立。
我告訴過你的,他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一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