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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者

作者:娜汀.葛蒂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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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9

第一部

9

讓我們到另一個國度去吧……
只要說出那個字
餘者皆在不言中。
我不認為那一天我真有看著她。畢竟我們是不同類的:她是個歐洲人(雖然他們不稱自己為歐洲人),是屬於這裡的;她皮膚白皙、年輕,不挺漂亮,穿的是一種她自以為可以掩蓋貧富之分的衣服,就像我的工作服可以掩蓋我的非法移民身分那樣。但她當時卻看著我。我不知道她會邀我去喝咖啡,是看上我哪一點。但我們畢竟還是到了那家吵嚷的咖啡館。我猜我當時是把她看成個女人。她的頭髮不是金色的——舅舅和表兄弟都曾向我直誇金髮女人有多麼吸引人——而是一種像是沒有顔色的棕色,順而直地垂在兩隻耳朵後面。後來與她同床時,我注意到她的耳朵是小小隻的,平貼在頭顱上。漂亮。她的眼睛是水灰色的,並不大,常常直視著我。還有什麼呢?眉毛比頭髮要深色,略粗,不像我家鄉那些賣俏的女孩那樣可以輕盈地挑眉。嘴唇塗的都是暗色調的口紅,嘴巴經常會無意識地微微翕動,就好像正在學一種外語,就好像她懂很多事情。她懂很多事情嗎?狗屁,她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懂!
「她從撿到這個人的一開始就是個災難。」
小阿希的房子幾乎沒有任何改變。只是樹木長高大了,尖塔一樣聳向天空。那個花園還是當年她與巨人格列佛在草地上翻觔斗的花園。幾條狗奔跑過來,跳上跳下歡迎她。她按了對講機,但回話的是個黑人女僕,告訴她醫生和醫生太太出了門,要下星期結束才會回來。至於去了哪裡,則礙難奉告。
他們吵了一架,這還是自他們一起喝第一杯咖啡以來首次。他用低沉的聲音向她怒吼,那張本來俊俏的臉因為憤怒和訕笑而變得醜陋。
小倆口沒有喝酒,也沒有抽菸,早早就離開了。他們留下了兩個空位子,也留下了一陣沉默。然後有人打破了沉默:「又不是世界末日。誰不知道我們的小妞兒已經不是第一次談戀愛。」
顯然這個女人也是那些不快樂女人的其中一員。她認為自己會是個壞母親,而那些想找個理由墮胎的女人都是這樣想的。她們都自以為是,但又相信母親或祖母所告訴她們的,她們不是正常人。「我不是。我不認為一個不是父母期待的小生命會有太大機會過值得過的生活。不過我還是要確定一些妳的抉擇。還是讓我們先檢查看看再說。」
「妳很健康,只要照顧好自己就好。這是我告訴我所有的女孩兒,也希望她們聽的話。」
「所以說,如果檢查出妳真有懷孕的話,妳不想把小孩留下來。你的愛人是什麼看法?我必須要問這個問題,因為妳的回答將會對我們最後決定要怎樣做有直接的影響。」
「我正在訴請離婚。你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的。律師告訴我,如果我想得到我應得的一份,就不應該被發現有別的男人。要是我老公的律師知道我有別的男人……」
他看見她用牙齒把下唇咬得緊緊的,而這是小孩子壓抑自己得意感的常見動作。
阿希巴爾德.查爾斯.薩默醫生行醫已近半個世紀。
隨愛的接納而來的是權威性的桎梏。他們沒有對彼此說那些老掉牙的字眼,因為對她來說,那是該被扔掉的布爾喬亞陳腔濫調;但又也許,這是因為兩人各自的母語對此有不同的表述。不過,兩人之間卻產生了一種共識:如果妳愛我,就會遵照我的話去做,或最少作出讓步來取悅我。因此,她不得不把自己的決定通知父親。一想到要做這件事就讓她沮喪萬分。但他卻堅持她非這樣不可。她事前把屆時的情景在腦海裡想像了一遍,而事情也果如她想像的那樣發生。
一個剛到的朋友用一隻手摸摸自己的光頭,瞪著大門的方向,彷彿要追蹤那對情侶走過的路線。
為自己負責?妳開口閉口都是自己。妳以為這叫勇敢?讓我來告訴妳,妳唯一可以為自己負責的地方只限於這裡:這個地方、妳咖啡館的一票朋友,還有這個妳一應俱全的國家。我不能為妳負責。我不想。
「所以你應該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醫生。我想我懷孕了。我一直都很小心,天曉得這是怎麼會發生的。我那個沒來已經兩個月了。我剛換工作,現在是一家跨國公司的和-圖-書信貸部主任,碰到這種事真是有夠不合時宜。我自己驗過尿,是陰性反應。但我不相信。」
「我從未見過她像現在這個樣子。這不是好事,老兄。」
現在,他突然變得蒼老了,原來的憤怒神情讓一種無助的徬徨神情取代了。不過這只是他慣用的伎倆。她很慶幸她的愛人沒有看到她父親的這個樣子。
妳可以幫我買機票嗎?還是妳告訴我地址,我自己去買?
那個週末,他和太太雪倫在一處度假勝地享受他倆都深深喜愛的鄉間散步和音樂(那兒有室內樂三重奏進行了一個全莫札特的星期天音樂會)。但當星期一早上他到醫院巡過病房然後回到診所時,卻接到來自法庭的傳票。有人告他性騷擾,原告是先前那個女病人。
過去四十一年來,這個婦科醫生有數不勝數的外遇機會,因為名副其實就是有一後宮的佳麗排隊等著對他寬衣解帶。那下午就像以往的每個下午一樣,候診室裡坐滿了等他傳喚的人。全都是他的女孩兒。這一天有一兩個新來的,而她們毫無疑問是從別人的口碑裡聽過「小阿希」的體貼和醫術的。誰是新鮮人一望而知,因為她們會站在櫃檯處,在安詳優雅的法麗達的指導下,埋首填寫各種有關個人資料的表格。法麗達清楚記得(你必須要相信她的效率),那兩個女人,一個是懷了頭胎的孕婦,而另一個在表格上填的歲數是三十五歲,卻有著一張要年輕得多的臉,穿戴昂貴的服裝、首飾,當她彎著脖子填寫表格時,靠在櫃檯上的胸部柔軟得像乳脂軟糖。她很早就預約掛號,所以並不需要等太久。法麗達對各種類型的人都有研究;她知道,這個女人是那種會假裝沒注意到自己四周還有其他女人的人。她並沒有帶書來看,沒有不斷掏手提包裡的東西,也沒有東翻西翻候診室裡的雜誌。換言之,她是個緊繃和倨傲的類型,而且心事重重。
她內心正經歷著激烈掙扎。這掙扎,不只出現在目前這個對峙的時刻,而是也出現在每天早上陽光從他們床邊窗戶的窗簾縫隙照進來的時候。但目前她卻不能告訴他這件事。還不是時候。
這不是一句他認為會發自她口中的話。她什麼都不懂,這是真的,但他所看到、所感受到的,卻向他透露了一些他本來不知道的事:這個異國女子願意為他奉獻自己(「奉獻」這個美麗的字是以他的母語出現在他腦海的)。試問,又怎麼有任何人——男的或女的——會不想要它呢?奉獻。難道被愛不是自然不過的嗎?接受這個恩典吧。她是懂一些的,儘管那只是出於對現實的無知。
但我不認識他,從未見過這個人,無從去判斷。我只知道老男人是什麼德行。
他凝視著她好一會兒。
當然想,她當然想幫忙。她不容許這樣令人髮指的事會沾到小阿希身上。
他沒有什麼能說的。每個社會都有它的道德規條,而又總是有人會違反它們——他這樣想,卻不知道這用英語要怎樣表達。他是個老男人,對不對?妳必須明白,這種事是常發生在老男人身上的。
小阿希。我先前去見過的那個,那時我們還努力爭取你的……。這怎麼可能!他們對他幹了什麼,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他身上?
他根本不明白她所說的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他身上是什麼意思!他不明白!這是一個絕不可能的指控,是永遠不可能發生在這個可以當他父親的人身上的。當她得知愛人的想法後,只感到驚恐。你不會真的相信他會做這種事吧!你不可以這樣想!
「我女兒和我弟弟……對我來說能有什麼更大的打擊呢?現在兩個人都處於危險之中。妳的心一直都是向著妳叔叔的,而我相信,妳已經把整件事情跟他商量過一遍,對不對?妳知道他發生什麼事了嗎?不知道對不對?唉,妳總是背向跟妳關係最重要的那些人的。」
消失吧。聽我說的。
她在更衣室裡換上了那種無形無狀的睡袍,而那是準備給醫生打開而穿上的——一個與衣服被愛人脫下大異其趣的儀式性程序。那個護士喊她「親愛的」,一面哼歌,一面把她帶到檢查室——一個沒有窗戶的密室。護士先離開了,她躺在一張鋪了直挺白床單的鋼床上,望得見水槽上頭那個靠手肘就可以開關的水龍頭、醫生戴的塗了粉的乳膠手https://m.hetubook.com.com套、一瓶瓶的潤滑膏和放在小架子上一根泛光的長形器具。
晚上,他們把小村屋的沉默與倒下的帆布袋拋在後頭,重又回到EL-AY咖啡館去。這是因為,她在一群朋友之中,總是可以碰到覺得最貼心的人。
下星期。
你不想要我。
離開以前我們必須結婚。
為了什麼?根本沒有這個必要。
過了四十一年以後,你的職業道德就不會改變,一如你的愛。它們總會與你同在。
他馬上意識到,她不是個需要太多開場白才可以搭訕得上的女人。「現在讓我們來聽聽看麻煩在哪裡。」他微笑著說,一面打量那些載有她個人資料與病史的表格。
「妳有另一個男人。對,這種事也是很尋常的。妳今年……我看看……三十五歲。這個年紀的女性都是波濤洶湧的。如果男人明白這個道理,就不會有那麼多離婚了。」
她突然伸出雙手,抓住他那隻剛剛進出過她身體的手,握得緊緊的。但他卻溫和而堅定地把手抽了回來。他已經很習慣女病人這種出於感激的突發性衝動行為,特別是那些本來承受著很大壓力的女病人。
他拿起她的手,肅穆地一吻,就像是索求一個盟誓。他們上飛機的前兩天去了法院,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有膽走進一個司法機關。大衛是「圓桌幫」之中唯一被邀來當見證人的人。當晚,他們沒有到那間她當初出於一時衝動請他去喝咖啡的咖啡館慶祝。他對「圓桌幫」的看法是對的:他們就像她的小村屋一樣,是某種可以丟在後頭的東西。現在,「圓桌幫」對她的意義,已不再比奈哲爾.薩默的星期天午宴多多少。
她有任何困難,小阿希總是不吝伸出援手。幾天前他才過,任何時間都歡迎妳過來找我,我和雪倫隨時都等妳來。但現在,需要幫助的人卻換成了是他。……她本來是想打電話過去的,但她愛人懂得比較多。這種事用打電話的不好,妳最好親自去找他。這才是正確的做法,如果妳想……
性騷擾——老闆把手抄到女祕書裙下,國會議員摸女助理的胸部——這種事,她以前以為只會在小報的版面上看到。她反覆向他說明叔叔是個多有愛心、醫術和醫德的人,而且打從她出生以前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專心地聆聽,但又也許是裝出來的——她太紊亂了,無暇去辨別。下午稍晚,她開車外出。他聽見汽車開走的聲音,也知道她要去哪裡。
黛妮埃爾把奉派報告的事情報告過一遍,祖麗就告辭了,行前給了父親一個他勉強接受的笨拙擁抱。黛妮埃爾走到丈夫背後,環抱住他肩膀。「她老是跟那些人攪和,你還能指望會有什麼好結果?那個星期天看到她把他帶來,我就嗅出大事不妙。他跟她的其他狐群狗黨都不一樣。」
她的內心掙扎仍然緊箝著她不放。它攫住了她,讓她對一票朋友感到生疏。她感覺自己從未認識他們其中任一個——真正意義下的認識,就像她現在對他的那種。他們曾經是她的夥伴、死黨、兄弟和姊妹,但如今都成了陌生人,他才是她認識的,儘管他只是個外國人,是她湊巧有一天在修車廠裡碰上的,是個吝於綻放俊俏的笑容,有尊嚴地過著一種隱祕生活的人。
這次父女見面,儘管不愉快,但並沒有完全如她當初想像的那麼不愉快。看來他父親另有心事:她的家族正面臨著另一個她迄今還不知道的危機。
「那我們就暫時不管它了。等妳什麼時候開始覺得腰痠背痛,我們再來處理。」他知道她是個聰明的女人,所以想必會喜歡聽他愛說的那句雙關語,那是他所有女孩兒們都聽過的。「別求見准將,除非他找上你。」
雖然是他的女孩兒們的守護者,但他卻不是事事都能夠滿足她們的。當一個女病人看診結束,該輪到下一個女病人的時候,他就會站起來,繞過桌子,與她們握握手,示意時間已到:而在這一天,面對這個女病人時,他的做法沒有兩樣。
她迅速問道:「小阿希?小阿希生病了嗎?」她父親對妻子做了個手勢。「最好還是由黛妮埃爾來告訴妳。這種事由一個女的來說明會比較適合。」
誰叫妳買兩張機票的?妳事前說也不說一聲。妳不認為應該跟我先商量嗎?對,妳一向就是喜歡自作主張,自行其事,沒有任何人的話——包括父親母親——是妳聽得入耳的。至於hetubook•com.com我,就更不用說了,我算老幾呢?妳是不可能生活在我的國家的,它不是為妳而設的。妳根本不知道住在那兒是怎麼一回事,如果妳知道,就寧死也不會願意去住。妳到底懂不懂?我是無法為妳……為妳負責的……
他問她知不知道哪裡可以買到廉價機票。她當然知道:既然從事的是為公司團體仲介流行樂團的工作,她自是經常要與旅行社和航空公司打交道。聽到他問這話,她以不敢置信的表情望向他,要望入他的心坎。
只要說出那個字。
一直下來,我們對這個祖麗都鮮有形容,對她的長相少有著墨,只能從個別的行為或語言來揣想她的身體與面孔。然而,沒有形容本身就是一種形容。每張臉在不同的人眼中都是不同的:所以不管是祖麗的父親、黛妮埃爾、她住在加州的母親、EL-AY的朋友、那個從未有過作品的詩人、她的愛人,看到的都是一張不同的臉。而現在,她愛人所看到的是一張堅定不移的臉。他把兩張機票拿在手中,翻過來翻過去,打開,仔細看了上面的名字,然後望向她的臉——一張他以前沒有看到過的臉,一張不可能的臉。
她笑了,眼中帶著淚。
「不想。不過他也不知道這件事。我怕他會被嚇到。我不想讓事情複雜化。據我所知,你應該不會是個反對人工流產的醫生。」
雖然這樣說,他卻無法否認他所看到、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改變。她為他付出了許許多多:肉體上的合一、柔情蜜意、竭盡所能為他的事情奔走、甘心忍受政府官員的冷漠對待、承認他是一個如他自己所認定的男人。而他所說的我不想這句話,引發出她以下這句令人目瞪口呆的回應。
她的主意是行不通的。她在我那邊能幹些什麼呢?我又能為她做些什麼呢?她應該為之盡責的人是她的父親,儘管他在這個城市裡有頭有臉,但她卻認為他是無關痛癢的。反觀我,卻是個齷齪邪惡的外國人,打算把她帶到一個歐洲人甚至不願意再把持、樂於棄如敝屣的國家,儘管離它邊境不遠就有油田。人們會怎樣說?會說是我誘拐她。我的國家的人都一定會這樣說。她不是合該屬於我的,難道她不了解這一點嗎?她太自我膨脹了,以為自己什麼都做得來,而不知道有一件事情是她做不來的,那就是生活在她現在打算去的那個地方。瘋了,簡直是瘋了。我還以為她是個聰明人,現在才知道她有多麼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就是這樣。這就是結論。
「但現在我麻煩來了。」
她站在他前面,兩手抄在背後,樣子像個女學童。
婚姻是為「市郊區」門當戶對的配偶而設的,是為奈哲爾.薩默和他的妻子而設的。不管這個異國男子對EL-AY咖啡館的「圓桌幫」有何感想,但她卻在他們身上發現了另一種信賴的形式。
她是一個人去的,坐在舉行星期天午宴那個露天平台上。當她把計畫宣佈出來以後,得到的反應自然是這個環境應有的反應。妳一向都是一個人過生活,而我因為愛妳,所以尊重妳的選擇,雖然有時難免會感到擔心和……痛心,對,痛心。妳對自己做的事情向來欠缺考慮,也連帶對這些事情會帶給家人的影響欠缺考慮。我想我是把妳慣壞了,這是一個單親爸爸或單親媽媽常犯的過錯。是我的過錯。很多次,我都站在妳旁邊,準備好隨時要扶妳一把,在妳發生碰撞時抓住妳,直到妳恢復神智才敢喘一口氣。我一直不認為妳交往的那些人是值得交往的(別竊笑,我這樣認為並不是出於金錢或家世的考慮),但卻以為等妳再長大一點就會自然明白,所以未加干涉。以為總有一天,妳會善用妳擁有的一切——包括自由——去為人生開創出一些什麼來。但結果呢?妳快三十了,不但一點改變都沒有,反而無預警地跑來告訴我,妳一星期之內就要離開這裡,到一個最糟、最窮、最落後的第三世界國家去,而且跟的是一個非法居留在此和被驅逐出境的男人。他在那邊是什麼樣的身分?是幹些什麼的?有些什麼樣的家人?這些,我們全都一無所知,只知道那是個危險的地方,一個經常有敵對政治勢力火拚、衛生環境奇差無比的國家。而且妳知不知道,妳一向把自由、獨立看得這麼重,但在那邊,女性受到的是奴隸般的待遇。那是那裡的文化、宗教所規定的。妳一定是頭和*圖*書殼壞掉。妳既然要自取滅亡,我夫復何言。
她穿回她那些優雅的衣服——這種衣服,是那些認為自己好看,並想把這種美炫耀出來的女人所愛穿的,而她也確實配得起它們。回到診察室後,他開了治月經不來的尋常藥方,然後說了一句半告誡、半開玩笑的話:「可別依賴妳的子宮……每天都要吃藥丸,好嗎?」
不然,它們還有什麼別的用途呢?
啞巴。
沒有人需要為我負責。我會為自己負責。
他無法做|愛。這是她從未在其他情人身上碰到過的事。他不發一語地開走了她的車:他要去哪兒呢?回來時,他帶著僅留在修車廠小房間裡的家當。那個行李標籤上用陌生文字寫著姓名地址的帆布袋,委頓在他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那個房間的地板上。
性能力重回到他身上,因為這個異國女子讓他變得完整。當晚他們做了愛,以相互的溫柔(你喜歡用什麼老名字稱呼這種溫柔都可以),而這是他一直以來所抗拒的,因為他負擔不起這種奢侈,因為他不知道自己下一個落腳點會是哪裡。那個晚上他們做了愛,一種屬於另一個國度的做|愛——一個自足的國度,既非你的也非我的。
她的胸部在毛衣下面上下起伏,優美的鼻子脹鼓鼓的(他從不認為她美,但打從第一次從車腹下面爬出來看到她,就認為她的鼻子很美)。眼見接下來就會是一場嚎啕大哭,他趕緊做一件也許可以扭轉情勢的事情:伸出一隻手摟住她。就像想以一隻手掩住某個人的嘴巴無異。
兩人同時笑了起來。
但不管是他們的怒氣或同情現在對她都變得了無意義:那不過是他們今晚的「話題」和公式性的展示罷了。來喝點葡萄酒吧,祖麗,妳需要放輕鬆一下。你也一樣,阿布杜。有人給他遞過來一根大麻菸,但那大概是一個真正的東方王子才需要的。詩人沒有來。沒有一個貼心的人。對她來說,在這個城市,在這個國家,將不會再有一個貼心的人。
「沒有。五年前懷過一次孕,但拿掉了。我不是有母性那一類人,而我認為,婚姻制度其中一個要不得的地方就是要生小孩。」
除了跟兩張機票有關的事情以外,她這時候的心思本來是容不下任何人或任何事的。她要忙的事情很多:申請簽證,購買美金旅行支票,通知房東終止租約(一個星期內離開,屋內任何留下來的東西都歡迎下一任房客使用)。一個帶輪子和有數字組合鎖的高雅行李箱已經擺好在從修車廠取來的帆布袋旁邊(行李箱是一或兩年前父親送的生日禮物,是黛妮埃爾挑的)。當她急匆匆地回到家裡時,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該想些什麼、說些什麼。她回來時會呈現某種情緒波動,原是他意料中事。但現在他卻被她的不知所云給弄糊塗了。到底是怎麼回事?什麼叔叔?
「沒有,沒有。」
「我真的不需要再來嗎?」
當別人放言高論一些你比他們懂得多的事情時,你就與啞巴無異。當你無法把別人的語言說得像他們一樣流利時,你就無異於啞巴。這時,代之以用來發表意見、信念,你只能把唇和舌移作他用,用它們——加上你的陰|莖甚至足底——來為她在床上愛撫。
到時他和她都已經走了;兩張機票一直由她帶在身邊,而她的護照則送到了他國家的大使館,等待簽證。
「我們政府真是丟臉。每天有那麼多屁|眼夾著可卡因、陰|道裡夾著開心果的人從機場溜進溜出,他們不去管,卻要把阿布杜這樣的人踢走。」
如果妳一定要跟我走,我們就非結婚不可。我不能帶一個無名無分的女人去見家人。
但消失可以有兩種方式:一是以另一個身分消失在另一個城市,一是以出境的方式從這個國家消失。
「很漂亮,對不對?賣我的人說是希臘時代的埃及的東西。」
她來到修車廠時,就像任一個從丈夫或父親那裡得到一輛汽車的女人一樣,擁有著一種她們不自覺的自由:愛去哪裡就去哪裡的自由,跟陌生男人說話的自由,對一個從車腹底下爬出來的男人發號施令的自由。但她知不知道,在那個我將要被遣返的地方,女孩子是不能單獨外出的。
「不過妳裡面有點www.hetubook.com.com不是太尋常的情況。讓我來解釋一下。」他把放在她腹部的毛巾拿開,把她睡袍的下襬重新闔上。然後他一如往常那樣。坐在鋼床的邊邊上,一條腿踮著地板,另一條腿屈膝掛在床沿。這是他慣用的姿勢,為的是讓他那些焦慮的女孩兒們放輕鬆——儘管他接下來會說出的話也許會很嚴重。他一個手掌安撫性地放在她睡袍的臀部上。「目前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但妳的子宮是後傾的,也就是說它易了位……妳有沒有常常覺得腰痛?」
醫生從另一扇門走進來,輕輕把門從背後關上。他安撫性地向她點點頭,然後肅穆地進行準備性的工作。這種肅穆,對很多毫無隱私地袒露在他面前的女孩兒是相當重要的。他撩開睡袍的下襬,把一塊亞麻布浴巾放在病人盤骨下方的小腹上,這樣,她就不會看到他那隻戴著手套的手在她下體移動的情況,免除了許多尷尬。他先是把她的下體翻開,然後幾根溫暖的長手指按壓進去,直到感受到來自她裡面的抗力為止;那裡一定就是子宮,所有生命的中心,保護它的周全一直是他的使命。這手引起一剎那輕微的快|感,還有一種隱約的疼痛,就像憂愁。
走進診察室時,她向醫生輕快地打了個招呼,一臉如釋重負的樣子,就像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平起平坐的人,而不必再跟一堆不倫不類的人和在一起。她在他辦公桌的另一頭有自信地坐下。桌面上擺飾著孔雀石的鎮紙、封面有浮凸圖案的工作日誌、一排鍍金和鍍銀的鋼筆、小型電子計算機和兩尊小塑像(一尊是男神像,一尊是女神像,都是複製品)。她才坐下,小阿希就接到一通電話。他講電話的時候,她拿起一尊塑像,翻過來翻過去把玩,面露微笑。講完電話,小阿希比出個道歉的手勢,她則把塑像放回原位。「看來你就像弗洛伊德醫生一樣,喜歡被古文物包圍。」
「別這樣說,他不是個壞人。他只是需要一張飯票罷了。還需要一張床。而他的床上工夫顯然很了得。」
「所有?」她問,嘴巴露出個詭異的笑容。她拿起一尊小神像,然後放下。「你真的認為我們沒有再見的必要?」
由於繼續扮演油猢猻已經沒有意義,所以最後幾天,他都是待在小村屋裡。他沒有食慾,卻常常會口渴。他整天躺在床上,旁邊的地板上放著一大塑膠桶的冷開水。
事情怎樣了?
「我明白。這是很尋常的道理。」
「妳有小孩嗎?」
他看到她頭向後仰,舒了一口大氣。但願她們的男人都明白他們的女人需要面對多麼可怕的事。
她回到小村屋的時間比他預期的要早,進門時不發一語。現在我能做的只是寫封信給他。那女的究竟發了什麼瘋,竟然會憑空捏造這樣的事。但她的信沒有寫成,因為第二天,當她收到印在護照上的簽證時,另一件事情發生了。他們因為收到簽證而手舞足蹈,擁抱在一起,差點沒有摔倒在地。然後,突然間,他神情凝重地說了一句話。
為了什麼呢?她重複一遍。只不過是一張紙罷了,就像他們不願意給你……讓你留下的那張。
「祖麗應該看開一點的。」
她因為氣憤而變得僵硬緊繃。
她下班回來時手上拿著個旅行社的信封。她把信封遞給躺在床上的他。但他沒有立刻打開,而是先看了旅行社的名字,又打量信封上那個飛鳥商標,一臉猶豫的樣子,就像是有什麼不祥之感。然後,他用指甲在信封頂挑開一條縫,把食指伸進去。裡面是兩張機票。
他脫下手套,用一張報告好消息的臉轉向她。「你沒有懷孕。」
女人,任何地方的女人,都想別人告訴她們,她們美在哪裡。但我卻無法告訴她這一點,因為我所能找到的形容詞,都只是我自己母語裡的形容詞。我們也有我們的詩人,但那都是她沒有聽過的,像烏姆魯勒.蓋斯就是其中之一。當我看著眼前這個女孩、這個女人的時候,我該怎樣理解她呢?她多大了?二十九歲,比我大一歲。但人的真正年紀不是以年月來計算的,而是以生活歷練來計算。她還是一個孩子,她和她的一群朋友全都是孩子,而她現在計畫去過的,是一種完全不適合她的生活。她會有這種念頭,只是出現天真和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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