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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者

作者:娜汀.葛蒂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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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1

第二部

11

他們做了愛。那是一種他們共享的無言知識,一個他們可以得到休息的國度。
對。
他感到羞愧,同時憤恨,為她所看到的那情景。那就是他的國家、他的國民、他真實樣子的縮影。這一切,如同他的真實姓名一樣,都不該是屬於她的。對,不是的。
街道的盡頭就是沙漠。在幾個小孩的帶領下,她走過一列像她正在住的房子。單坡屋和枯槁的牆壁,色彩鮮豔的圖案,塵兮兮的盆栽,靠牆的腳踏車,吐著廢氣的汽車,懶洋洋躺著的男人,站在窗前或彎著腰在洗籬笆的女人,更多在跑在跳的小孩,饒舌的收音機說話聲,一個叫賣炸豆子的小販。不過,這個日常生活的畫面卻在街道的盡頭猝然而止。
對,那是你在這個地方能得到的最大成功。
「她曉得。她曉得。我告訴過她我就是從你這裡學到怎樣假扮汽車修理工的。」
她笑了。我們現在不就住在這裡。
但祖麗說過她會為自己負責,所以繼續追問:為什麼我們只把這樣的狗屎賣到這裡來?
回到家裡,他躺在床上,陷入一種他過去在小村屋裡常見的出神狀態。他的兩眼深邃如井,每次她望進這雙眼睛都會有點神經緊繃,就像擔心會掉下去。舅舅的事業很成功,妳說對不對?
這裡就是她堅持要來的地方,而她來了,得到的只是一個會讓她有被冒犯感覺的錫製澡盆,見到的只是一些纏著要賣她兩三根香菸或一把糖果的小孩——他們身上穿著四手衣服,骨瘦如柴的腳上蹬著雙不合腳的大跑鞋,天曉得是怎樣能走路的。
因為這些東西穿破了用壞了也沒有關係。
舅舅的房子裡有著一切這地區人們的物質野心所能到達的極致。但易卜拉欣的物質野心是用不著這房子來提醒的,因為它們無時無刻不與他同在,無時無刻不在刺他戳他。也是因為這樣,他才會甘願在倫敦的餐館裡洗盤子、在德國的啤酒館裡清掃嘔吐物、在一家咖啡館附近的修車廠裡當油猢猻,並勇於掌握機會,成為一個擁有一切和有可能讓他的夢想實現的女子的愛人。
但那事實上是呼喚信徒上清真寺禱告的聲音。
他小聲嗤笑了一下,輕輕推著她向前走。接下來看到的是一堆堆三手的舊衣服、一些不知道多少人用過和_圖_書的太陽眼鏡和大哥大,還有一落落的塑膠杯、碗、盤和搪瓷的小罐子、煮鍋、燒水壺——全都覆蓋著與這沙漠地區搭不在一塊的鮮豔花朵圖案。
她感到困惑。一直以來,她的世界都是一條街接另一條街,一個區接另一個區,否則,就是有高速公路把一個有人居的地方連接於另一個。但現在,在街道盡頭迎向她的,卻是一片墩墩的瓦礫堆、空的罐頭罐子和在太陽下閃爍的玻璃瓶。再過去就是——從人的價值標準來說——空無一物。都是沙子。無形無狀,一動不動。回到家裡後,他告訴她:這不是有風的月份,所以沙子才會一動不動。在有風的月份,妳是不會想住在這裡的,相信我。
這條街是全村唯一有鋪柏油的道路。有些男的坐在低垂傾斜的遮陽蓬下面喝咖啡,其中一些顯然是在玩遊戲:但玩的是什麼遊戲,從一部行進中的汽車很難看分明。到處都是買東西和賣東西的人。一些全身包著黑色衣服的婦女拖曳著活蹦亂跳的小孩向前走。小孩子的好動是放諸四海皆然的——這是一種對生之歡愉的雀躍。由此看來,這座他所生長的村子和她所來自的那個世界(她爬到格列佛身上玩耍的那個花園,她抱著爸爸從世界各地機場免税店買回來的絨毛玩具睡覺的那個房間)差別可能並不是那麼巨大的。只有在長大以後,也就是他長大為男人、她長大為女人以後,他們的生活環境才判然分別了開來。在一列不知道是半蓋好還是半倒塌的棚屋和建築物的外頭,她生平第一次看到有兩個老年男人分享一管水煙筒:這樣的東西,她只有在兒時故事書《一千零一夜》的插圖裡看到過。世界真是無奇不有!
她看到一個男的蹲在一部老舊手提打字機前面打字,有個女的在旁邊滔滔不絕對他說話,就問馬麗亞姆,那是幹什麼的。「這裡很多人不會寫字。他們會付錢找人寫信。」另一個人坐在一張小毯子前面,上面放著一小盤一小盤不同顔色的粉末。她猜那應該是香料而不是藥粉。補鞋匠的攤子裡放著一堆堆變形走樣的舊鞋子。一個瞎子樣子的男人在大聲自言自語,看來是在念誦經文。她在一個賣海報的小攤子前面停住腳步:有麥加卡和*圖*書巴寺的海報,有麥地那先知寺的海報,也有岩頂清真寺的海報,上面都用華麗複雜的書法寫著《可蘭經》經文。
她從背後抱住他,唇抵在他後頸上方豐|滿烏黑的頭髮上。我不是遊客。
這就是舅舅現在會過得那麼風光的原因。
那些文字是什麼意思?
她想到處去看看。這地方有哪裡好看的?
兩個人都不知道彼此語言上的落差。
祖麗是個活躍慣了的人。他和她不可能整天呆坐在家裡,等著下一件要做的事情的出現。她想到沙漠進行一趟小探險,卻發現他並不熱中:天氣太熱了,而且到沙漠去需要一輛四輪傳動的車子。舅舅慷慨送了他們一輛。易卜拉欣堅持要用借的,儘管舅舅用英語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這是我送你們的結婚禮物。雖然是二手車,但車子的狀況很好,他們開著它在村子裡到處去。他帶她去了他從前的學校,要不是那裡的老師的努力,他後來不可能有機會接受比背誦《可蘭經》更高一等的教育;但學校的運動場現今已成為驢子遛達的地方。經過一個歪斜的門匾時,她問他上面的文字是什麼意思,他告訴她是「公共會堂」,不過那卻是一間已經用木條把門窗封死的公共會堂。歪歪斜斜的店舖一間接一間,其中一間是木匠店,刨花積滿店門外一地,也有賣咖啡的,裡面坐的無一例外是男人。然後她聽到了發電機的隆隆聲,又看到一家年久失修的醫院的煙囪冒著濃煙。他們也去了那家每逢星期五他都會去的清真寺。對於這清真寺內部的樣子,她只能用想像的,因為儘管她擁有到世界任何地方去的自由,卻不包括進入清真寺的自由。還有什麼別的地方好看的?這是他的家鄉,他不會不知道的。
那不是鬧鐘的鈴聲,不是你伸手摸索就可以給按熄的。它聽起來像號哭,縈繞一陣然後消退,然後又再升起,就像是夢裡聽到的聲音;而當你抬起眼皮,看到宣佈破曉已至的灰濛濛日光時,又會覺得那聲音像是某種動物的號叫(她聽說過沙漠裡住著豺狼)。
當天稍後,舅舅來接外甥和甥媳婦到自己家中作客——他現在已不再住在易卜拉欣家隔壁,也就是不再住在易卜拉欣出生的那條街。原來的房子已成為一些和*圖*書遠親的居所。舅舅的車子裡貼滿寫著阿拉伯經文的護身符,散發著浴室清香劑的氣味。他粗嘎的笑談聲,聽起來就像是收音機DJ的獨白和非洲化西洋流行音樂的混合體。車子途經他們早上去過的市集時,易卜拉欣搖下一扇車窗讓她辨識。不過此時市集已經散去,空地又回復空盪盪,由一些遊蕩的牛羊和踢足球的少年佔據。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她丈夫正在凝視著她,就像是想搶在她前頭看到她所看到的東西。
她倆已搬到加蓋在主屋旁邊的一間斜頂小房間去(裡面的床是一張鐵架床),而這是父子兩人經過多次爭論的結果。她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話,但卻強烈感受到氣氛的僵持;每當這些時候,他媽媽都是站在一旁,默然不語。被穆安津所吵醒的第一個破曉,她聽到屋外有腳步聲,然後是鐵柵門嘎嘎嘎的開闔聲。那是易卜拉欣父親出門前往清真寺作破曉禱告的聲音,陪行的只有一個兒子。睡她身旁的易卜拉欣側過身,把頭上的枕頭摺起,蒙住耳朵,阻止穆安津聲音的入侵。但在中午、下午和黃昏,他卻用不著摀耳朵,就能對穆安津的召喚聲充耳不聞。她問他,穆安津是不是還有其他的功能?
「還記得你小時候到我家裡來幫忙修破爛車子的事嗎?我是說那個舊家……告訴她。」
遊客不會來這裡的,沒什麼可看的。這裡唯一的名勝只有西迪.尤素福的墓。他是個年代久遠的聖人,據說就是因為他的墓,這裡才會形成聚落。但這墓已很殘破,只有沙漠四周的人會來走走。
手腕戴滿金鐲子、指甲塗成牛血色的舅媽把祖麗帶到屋子的女眷區,介紹幾個女兒給她認識。他們來訪的全程,這些女孩子都得留在這個角落。稍後易卜拉欣向她解釋,依據這裡的風俗,一個男性是不允許見自己的表姊妹的。不過,這裡似乎也不是真的那麼保守,因為祖麗看到,儘管舅舅其中一個女兒就像媽媽一樣,穿的是傳統的寬鬆袍子,但另一個女兒穿的卻是牛仔褲和最新潮的高跟靴。
牠像一具屍體那樣躺著,一隻蒼蠅降落在他頭上。
這裡根本沒有什麼穆安津,有的只是一部錄音機和一個擴音喇叭。喇和圖書叭就安裝在清真寺的圓頂上面。這是拜現代科技的魔法所賜。
他們這番對答用的都是本地話,所以她只能陪著笑,而不曉得他們正在談論的,就是那個她第一次認識的阿布杜——那個從車腹下爬出來的油猢猻。
但他每星期五還是會陪父親一起去禱告,而且自回到家的第二天起,就戴上了一頂無檐帽。帽子是她被穆安津吵醒以後看到放在房間裡的,上面有銀絲線的精緻繡花,她猜是他媽媽的手工。他提醒她,每當看到他媽媽跪在屋角一張天鵝絨小毯子上彎腰禱告時,務必要保持安靜。
但他們說的話是發自同一個前提的嗎?以她這樣一個千方百計逃離家財萬貫老爸的人,真的會豔羨一個小尺寸的奈哲爾.薩默嗎?而以他這樣一個認為只有在金融機構任高職才叫成功的人,真會把舅舅的成功放在眼裡嗎?
他把灰濛濛的車窗重新搖上,因為此時車子已開離了柏油路,在一條通往他舅舅新居必經的沙子路上蹦蹦跳跳。
車子拐了個急彎,颺起一片沙石。
她想買一雙像他大嫂赫蒂徹所穿的那種涼鞋,所以他就載她去找那個大概有賣這種涼鞋的鞋匠。但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在這個小時候走遍每一個角落每一個轉彎的村子裡迷了路!他把車開過一片片空地、一間間丟空荒廢的作坊,但就是找不到要找的鞋匠。在她看來,他們來到的村子的這個部份乃是一個廢墟,然而那並不是廢墟,而只是赤貧人家的尋常狀態。道路旁的小木屋都是沒有正牆的,裡面的情形一目了然,可以看得見一些栓著的山羊,一些蹲坐著的黑衣婦女,乍看就像一隻隻受傷墮地的烏鴉。突然間,他猛打方向盤——道路上躺著一隻死羊,屍身腫脹,佈滿蒼蠅。她嚇得魂飛魄散。好可憐!為什麼沒有人把牠給埋了!
當舅舅自豪地帶著他們參觀房子時,祖麗注意到丈夫竟然有一種驚懼的表情。但即使稍後他們坐在雕花和鍍金的椅子上,吃著一盤盤果子牛奶凍、海棗果和蜜餞時,她還是找不到機會問丈夫,這間庸俗得無傷大雅的房子到底是那裡觸動了他。舅舅修車子的場地如今已從後院變成一個大型的修車工場,就位於種著木槿樹和架有鞦韆沙發的前院隔壁。在這個前院裡,舅舅解釋hetubook.com.com了自己致富的原因,並要易卜拉欣翻譯給太太聽:他現在是省政府所有車輛的指定保養和維修者、美國車和德國車的總代理,除此以外還是美國、德國和義大利汽車零件的獨家代理商。因此,任何擁有一輛好車的人——那怕是住在幾小時車程之外地方的——都得找他維修。
因為這裡的人沒有錢買得起任何別的東西。
死羊。腐爛發臭的。
他察覺到,村子裡的人都視她為稀有動物,視她為一個遊客。他們是對的。在炎熱的季節,這裡從來都看不到遊客,因為那不是為他們而設的。
她常常覺得,他望著她的時候並不是真的在看她;只是她自己在他眼裡看到自己的倒影罷了。
為什麼全世界都把破爛扔到這裡來?難道這裡的人不想用好一點的東西嗎?
只懂少許英語的妹妹盯著哥哥的嘴巴,盡力想要聽懂他說些什麼。
他帶著她和妹妹馬麗亞姆去到一塊很大的空地,四周的籬笆早已被蹂躪得體無完膚,讓入口處的鐵門變得了無意義。今天是市集日。一個個顫巍巍的攤子被熱氣蒸得扭曲變形,各式各樣的東西迤邐一地:蔬菜、水果、曬乾的果皮、無法確認是什麼的條狀物(魚或肉?)、扁塊麵包、一瓶瓶黏黏糊糊的東西和堆成寶塔形狀的西瓜(金綠色條紋相間的)。有一些攤子擺著的是串成一串的腳踏車輪、汽車車輪蓋、磨損的工具、舊收音機與掏空了機件的馬達——好精彩的拼湊藝術,她微笑著對他說。
要適應一種新的生活,你首先得適應的是它的時間架構。小孩子第一天上學就是把生活裝入社會的開始。如果是成年人,你一天的時間就會被分割成以下的方式:通勤時間、打卡時間、午餐時間、下班時間或雞尾酒時間,再下面還有各種的分割方式,端視乎你所處的環境而定。而現在,祖麗在她的新生活裡首先要去適應的,就是由穆安津一日五次的呼喚聲所設定的時間架構(她從前出國旅遊時曾進入過這樣的時間架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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