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偶遇者

作者:娜汀.葛蒂瑪
偶遇者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部 18

第三部

18

當然記得,那老闆是個猶太老頭,人很好。有一次我拿手錶去當,週末領薪水時才贖回來。
在她所來自的地方,她是有地位的人,所以一切都由她來主其事;但在這裡,這個他的家鄉,一切都必須由他來負責,而他也做了必須做的事。現在,在斜頂小房間裡,為了把她一步一步帶出無知,他對她說了比過去任何時間都要多的話。他告訴她,他有一個表哥的姊夫去了美國已經六年。這個姊夫跟這邊的親戚早已失去連絡,但幾個月來透過到處打聽(白天在咖啡桌裡打聽,晚上在的酒吧裡打聽),他找到了聯絡對方的方法,而且已經聯絡上。這個姊夫現在是一棟公寓大樓的門房,住在大樓地下室的門房宿舍裡。他答應在我們到達美國後盡全力幫我們的忙,讚頌全歸真主(這句話的意思和「圓桌幫」所說的「感謝老天爺」是一樣的)。
對那個相信她從未順服於丈夫的人來說,妻子的順服是某種只能透過哄騙才能得到的東西。但那也是個危險的試探,「市郊區」和「圓桌幫」都已經證明過這一點。
他們有地方讓我們住嗎?我是說在底特律。
祖麗,我覺得妳並不是都了解妳父母的。他們固然不像妳。很多方面都不像,但最少有一些部分是像的。他把手掌放在她胸部上方的鎖骨位置。這是一個碰觸,一個姿勢,相當不同於他愛撫時的動作,但卻比任何性|愛的動作都讓他更接近她。
他又踱了回來,這一次就停在她面前,大腿碰觸到她的膝蓋。我會盡快找一個適合我們住的地方。一間公寓之類的,說不定還有好幾個房間的。
她把頭靠在他肩上,臉埋在他脖子裡。他一直沒告訴她這事情,這最新一次的被回絕。他不想讓她難過。
他們又被推回到那個爭論過一次以後就沒有再談及的話題。
她站了起來,猛甩雙手,要把手上的水甩乾。那是什麼?
在這裡,在他家裡,女人都是照男人吩咐去做的。這就是發生在斜頂小房間裡面的事嗎?就是那些豎起來聆聽薄門傳出的聲音的耳朵所聽見的嗎?是不是雖然這個兒子一心「離家出走」(雅各布舅舅語),拋棄這裡的一切,卻仍然信守它的一個假設?但他和她並沒有再繼續討論加州的話題。而這可以代表多種可能。可能是他接受了她的拒絕;也可能是她接受了自己的同意。

真像家當鋪。記得嗎,EL-AY附近就有一家。
阿布杜,你要弄清楚,我從未答應我會那樣做!
他倆坐在床上,點算還剩下多少財產。她是還有一點點美金旅行支票,不過那是不能動用的,因為那得用來支應各種眼前的生活開銷。至於他,是還會從雅各布舅舅那裡收到最後一筆微薄的薪水(假定他們兩個星期內就離開的話),但這錢是得要當結婚禮物送給馬麗亞姆的。身為兄長,這是他最起碼要做到的。
這一天,他從首都回來,把車子在家門前停好以後,看到家中幾個女人沿著街道往他的方向走過來。其中有祖麗,有抱著小嬰兒的阿明娜,有馬麗亞姆和萊拉,甚至還有(他要多看了一眼才敢相信)赫蒂徹——顯然這位自認為高人一等的夫人,現在也願意跟家裡的一些女眷一起出外走走了;但當然是在祖麗也參與的場合。她們是從市集回來的,手推車上的塑膠袋裡露出一些綠色的莖部和菜葉。有幾個洋蔥或馬鈴薯之類的東西掉了出來,祖麗、萊拉和赫蒂徹搶著去撿拾,樣子就像是玩遊戲。
說完他就把簽證扔到床上,以一個強烈的擁抱把她摟住,發出一下勝利的喊叫聲。他們的嘴巴湊在一起,水滴滴答從她的頭髮滴落到他倆的唇上。
易卜拉欣本來是希望她用電話跟叔叔聯絡的,但她卻不願意。似乎有某種複雜的情緒讓她膽怯於與叔叔直接通話。他沒有逼她,因為她既然已經想出解決他們難題的方法,逼她變得了無意義。倒不如讓她按自己喜歡的方式做。他倆一起去了首都,在一個友人的友人那裡(從事出口生意的),用傳真機把信傳了出去。
妳到底在說什麼,祖麗。我告訴過妳的,在移民之初,我是無法把妳帶在身邊的,除非錢會從天上掉下來。現在我們有一點點錢了,而我知道怎樣利用它才是恰當的。這筆從妳叔叔那裡來的……意外之財,固然就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但那可不是好幾百萬!對,那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但我們可不能像出國度假那樣去花它。我得找到工作,得找一個妳可以住的地方……妳難道不明白嗎?何況,妳還可以藉這個機會去謝謝妳媽媽和她丈夫。妳媽媽為我們找到人寫推薦信,妳叔叔寄錢給我們買機票,妳看,妳家人對我們不是都很好嗎?去看看妳自己媽媽有什麼要緊的呢?她會想見妳的,她會喜歡妳跟她住一陣子的,這是可以確定的。妳又怎麼知道……
在這之前呢?她這話似乎問得很不情願。
她有這樣的好叔叔!這就是她刻意切斷關係的家人給她的回應!在他黑得發亮的皮膚下面,展開了一個紅色的興奮微笑,讓他那雙深邃燦爛的眼睛更形燦爛。
不行,這裡男女是不可以一起跳舞的,特別是在父母面前。
問妳爸爸去。
只要說出那個字
但沙漠卻不是任何人。它是沒有烙著任何印記的。它就是永在。而她覺得突然像是有誰在她心裡像蓋印章似的砰一聲蓋下兩個字:現在。
從那個隨時待命著;那個曾帶著他的人生走過一個又一個國家的帆布袋子裡,他取出的是她媽媽從加州寄來的推薦和*圖*書信。
完全不像。我媽媽一點都不像你媽媽。你要我從何說起呢?然後,她突然想起了一點,讓她有被甩了一個耳光的感覺。你怎麼會知道我媽媽會樂於我去找她?她會樂於讓一個快三十歲的女兒去向別人證明她要比自己最新一任丈夫老上許多嗎?
當然。他心裡想到的是那本《可蘭經》嗎?那是一本裝幀漂亮的版本,就像一本家庭《聖經》,相形之下,她那本英譯本只是大量生產的粗糙貨色。至於那些黃銅托盤,不會被帶走當然是不在話下。他的帆布袋根本放不下。而且,這種屬於這裡的東西,在美國又會有什麼用呢?
我辦不到。
他走入斜頂小房間時,看到她的臉、頭髮和手浸泡在浴盆的冷水裡。這冷水是她為他倆隨時備著的,現在就放在椅子上。
他綻放出一個微笑。他已經開始認識到自己的笑容所獨具的魅力,而這是她讓他意識到的。如果說他以前的微笑都是自然而然的,那他現在的微笑就是出於策略性的考量。
但她想起的並不是底特律,事實上她從未到過底特律。她想起的是芝加哥和紐約的貧民窟,想起的是坐在破舊旅館前台階那些衣衫襤褸的老男人和老女人。破舊旅館:專供「有色人種」移民和生而貧賤的美國黑人那種,房間都只有一張床大小。
既然有錢,我們不是可以馬上找個什麼地方住下來嗎?甚至可以先找家廉價旅館。芝加哥、底特律,什麼地方的都可以。
這位姊夫認識很多移民,而且知道怎樣才能從最基層爬到你想到達的位置。夜校、技術學院、先進的電腦課程——這些都是辦法!這個人擁有各式各樣的資訊,有各種機構、基金會的地址,知道哪裡會有機會、有門路。
她直到此刻才開始第一次自責起來。得知小阿希受到那個乖張的指控時,她曾經在盛怒中假定,那是不可能成立的,假定以叔叔一輩子的專業聲譽,指控一定會在有力的反證前面瓦解。但現在她卻開始自責,自己怎麼可以做這樣草率的假定,連寫封信去問一下都沒有。她本來不是打算給他寫信的嗎!歷年在世界各地探險時,她也從未給他寫過信,儘管他診所和家裡的傳真和電話號碼就在她的電話本裡(那是小阿希堅持要她帶在身邊,以防萬一的)。
她重重躺到那張他們做|愛時會被壓得抱怨連連的鐵床上。
她本來是想給祖麗一個驚喜的,但赫蒂徹卻洩漏了祕密,而且是以她一貫尖刻的方式。「你們沒有舉行過婚禮,所以大家想利用這個機會給你們祝福。我是這樣聽說的。」當易卜拉欣生氣地問妹妹她到底是想搞什麼鬼的時候,她哭了起來。「這樣你們才會也懷念我的婚禮。」她不敢告訴這個她不太熟悉、一向來來去去的哥哥,她哭,是因為捨不得他的太太會離開。在歡送會上,祖麗收到了那些茶話會話課的女士和小學生家長所送的禮物,有黃銅托盤,有小小瓶的香水,有繡著金屬亮片的布料。易卜拉欣收到的其中一份禮物,是從麥加帶回來的一件紀念品,意思似乎是提醒他,不管到了天涯海角,他也一定得找機會去麥加朝聖。
當她回到屋子時,禱告用的小毯子已經被收了起來。母親和兒子正坐在沙發上親密交談。他抬起頭,比了個手勢:過來。妳剛才去哪啦?去散散步。如果不是太熱,呼吸新鮮空氣很有益,婆婆對她說,說得很慢,以便她可以聽明白。她們四目相視了片刻;她猜他媽媽應該知道:即使不是知道她去了哪裡,最少是知道她方才是被什麼樣的心緒所沉浸。
事情過去了,我們完好無缺。我們都很好。不管妳住在哪裡或去了哪裡,都請務必通知我,給我一個地址。當我知道妳來過我們家之後,曾向奈哲爾打聽妳的地址,但他說妳沒跟他聯絡,不知道地址。我很遺憾你們父女倆會演變成這個樣子。但時間會修補一切的。祝你們在美國事事順利。妳一直是個勇敢的女孩。愛妳的,小阿希。
送給赫蒂徹吧。她一直在收集好東西,以便將來佈置在我哥哥說過要買給她的那棟房子裡。不過有些禮物我們非帶走不可。
他和坐在客廳沙發裡的母親打了個招呼,交談了這句。這個時候,祖麗正在那個多用途的廚房裡卸下從市集買回來的東西。從廚房走回斜頂小房間時,她向他揮了揮手。她不想干擾母子間的談話。
萊拉自豪地坐在祖麗大腿上,拿畫給祖麗看,不過祖麗的注意力卻常常會被走過來急著向她道祝福的人所打斷。有些人用的是從她那裡學來的英語祝福語,有時卻不是說得那麼標準,被別人打斷糾正,雙方笑成一團。
小阿希,我不知道要怎樣表達我倆的感激之意。
她的倔強、缺乏現實感讓他的呼吸變得極其急速。
他早已告訴過家人了,不是嗎?
他站了起來,開始踱來踱去;因為房間很小,所以他向前走出幾步就要往回走。她的眼睛跟著他的身體移動,想要解讀出他這種移動的意義何在。他是想要在投向廣闊無邊的美國的懷抱前夕,最後一次在這個禁錮他的牢籠裡進行一次儀式性的踱步嗎?

扣掉機票錢以後,還會剩下一筆餘錢。有了這錢,我就可以事先準備一些妳會用得著的東西——我是說在找到我們住的地方以後。那等妳過來的時候就不會缺這個缺那個的。
簽證。入境許可。美利堅合眾國。
簽證已經在他手裡。
美國。
希望你收到我的來信不會太驚訝,而且大概也會猜到,我是有事相求的。因為你總是我唯一可以求助的人。這一次我要求助於你的是金錢。易卜拉欣已經取得了美國的簽證。對我而言,申請簽證從來不是難事,但他卻是花了好多個月和費盡工夫才成功的。他先前申請每一個國家都被打回票。這一次我不知道他是怎樣辦到的——還是不要問的好!從他在南非所碰到的不順遂,我想你應該可以體諒他現在的做法www.hetubook.com.com

親愛的祖麗,收到妳的來信,知道妳一切無恙,我大大鬆一口氣。我們聽說妳在出國前找過我們,儘管不知道妳是來說再見的,還是因為妳聽說了有一個病人對我作出了荒唐的指控,我們都很遺憾沒有見著妳。想要證明那個女的是個瘋子非常困難,不過我的辯護團隊卻找到了一些不利於她的證據:原來同樣的事她已不只幹過第一次,而那些當事人也表示願意出面為我作證。我私底下想,她一定是受過某個男人的傷害,而對方又是她報復不了的,她才會找任何別的男人作為報復的對象——我只是湊巧中選能了。妳一定不會相信我的其他病人有多支持我,她們願意出庭為我的專業和操守作證的人數,多得超過律師所能安排的程度。那時我還建議妳必須找律師商量,沒想到我自己馬上就用得著律師!我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為性騷擾指控的被告,不過什麼事情都總有第一次的。世界變了。事實上她才是對她的醫生提出不受歡迎性要求的人,而不是反過來。這真是一個測試。我本來是可以反告她破壞名譽的,但既然我的同僚和病人都那麼支持我(不只在法庭上,而且是在報紙上),可見我的名譽並未受到破壞,所以我就打消了反控她的念頭……但雪倫卻不同意,她說寬恕與和解雖然是我們這個國家所急需的情操,卻不應該延伸到某個一心想毀了我的人身上。她說她想要跑到法庭上去,給那女的兩邊臉各一個耳光,因為對方對我所做的,正是同樣的事情。我這場風波的一個後遺症是我的很多同行現在對女病人都會產生戒心。……但我仍然相信我的病人,身為她們的醫生,除了信賴,我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呢?
就像一個活在自己的黑暗深淵裡的生物被光照著一樣。
馬麗亞姆為他們籌備了一個盛大的歡送會。
就像我和我父母之間的那樣子。
芝加哥。他住在芝加哥。他有一個弟弟和一個情同手足的朋友住在底特律。他們說可以為我找到工作。我們可以去底特律。妳去過那裡的,對不對?
她嘴巴合攏,上下唇向內抿,頭輕輕晃動,就像正在搜索什麼。
什麼東西?
我馬上就要到美國去。
這就是小阿希。除了金錢上的慷慨以外,他還給了她另一種慷慨:讓她知道他對她的關心。這是她一直需要知道的。小阿希就像他一貫的樣子,從來不會論斷別人。這種堅實的可靠性是她從未在其他人、其他地方找到過的。
那要視情況而定。我會到底特律去。對。我想我會這樣做。
小阿希寄來六千美元,而不是五千。一天後,信透過易卜拉欣的友人的友人的傳真機送來。
只要說出那個字。
跟其他移民一樣。什麼都做。如果你是個有頭腦而又受過教育的人,先做些低下的工作沒什麼要緊的。妳不知美國是怎樣的。它不像妳的國家,移民一輩子都只能窩在修車廠裡!妳可能不知道,今日世界最重要一個金融家就是個來自匈牙利的移民,他一開始只是紐約一家夜總會的侍者。沒有錯,他是個白人,是個猶太人。但來自世界其他地方的移民一樣有出頭的,只是不如那個猶太人那麼飛黃騰達罷了。他們有在電腦界工作的,有在通訊界工作的。那兒才是真正的世界!
而今天確是個特別的日子。
但家裡不是每個人都為這事歡欣鼓舞的。馬麗亞姆哭了,因為這表示祖麗將不會參加她的婚禮。他擁抱了父親,擁抱了母親。既是要求原諒,也是要求祝福。當日他帶著他的異國妻子回家時,他媽媽曾放任眼淚從臉上流下,但這一次,她卻不再讓自己石膏像般的臉有任何表情變化,不再讓自己失去一個禱告者的自持。不過也或許,她之所以沒有任何表情,是因為任何的表情都不足以道出她此時的感受。只有她自己,還有她的兒子,會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受。他在其他人的歡呼聲中低聲說:我會寫信給妳的。妳也可以來看我們啊。他知道,這些話說與不說都是一樣的,因為看來她並沒有在聽。
妳去過美國的,應該看過那些二十層樓高、四十層樓高的公寓大樓。
妳有什麼想法?
到最後,屋裡只剩下大家就寢前的最後人聲與移動聲。
她的眼睛落在了那幾瓶花香味強烈的香水上:如果把它們放在行李裡,氣味肯定會滲透到所有其他東西上。她的視線游移到行李箱去:黛妮埃爾為她選購的高雅行李箱就在那裡隨時待命著。疲倦湧上了她的心頭,斜頂小房間積聚了一天下來的熱。她把窗推得大開,璀璨的夜空就在外面,守候著(就像那頭流浪犬一樣)。我們到沙漠去走走好不好,那兒很涼快。星星美極了。
他什麼都沒對她說,因為她一直不相信她媽媽找來的推薦人能在這個遙遠的國度起什麼用處。但還有別的理由:他的希望幻滅過太多次了。一想到這個,他就會羞恨交雜。他無法面對她哲學性的勇氣,不管那是真的還是裝的;無法面對她的耐性,不管那是真的還是她在進行這個冒險犯難遊戲時的一種保護色。她會有耐性,說不定是因為她根本不用急: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回到老地方,和_圖_書把這裡的一切當成趣聞軼事,去娛樂「圓桌幫」的一票老朋友。她那個高雅行李箱雖然不是她所珍惜的,但它就在那裡,為她隨時待命著。
她探身向前,臉頰肌肉聳起,痛苦地瞇著眼睛,想看清楚在他順滑的前額上有什麼她可以解讀出來的信息。
他舉起一隻手。夾在他拇指和其他四根手指間的,是兩本護照和兩張蓋了章的文件。
結婚禮物擺滿斜頂小房間的床上和一地,有平放著的,有斜倚著的。
但仍然有若干細節性的事情需要處理。他必須再去一次首都,把兩本護照交給政府相關單位審閱和填寫一些出國需要的相關表格。等整個過程完成,才能把護照領回。在護照和簽證未經政府審閱過以前,航空公司是不接受訂位的。而不在話下的是,如果你拿不出錢來,機票也是不會交到你手上。
我是說在你有機會過你想過那種生活以前,你會做什麼工作?
妳最近有跟她聯絡過嗎?有嗎?收到她寄來的那些推薦信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它們這樣有用吶。在收到這些信以前,我申請簽證的事一點進展都沒有。妳是知道的。
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幾個男生肩膀的律動,透露出他們對於這一種肢體性的樂趣並不陌生,而那一定是他們在一些違禁場所學習來的。那是一個美好的夜。稍後,男人們都坐在屋子後面的遮陽篷下面納涼,女人則在廚房裡洗碗,回味宴會上的情景和談那些離開了的客人的八卦。祖麗最後一次打量還有沒有尚未收拾的碗盤時,整個客廳只剩下她一個:婆婆專屬那張沙發已經空下來。她無意間看了窗外一眼,看到那頭流浪犬就像是應|召喚而來一樣,坐在鐵門邊。她走入廚房,不聲不響地拿了一盤剩菜。夜已深,街道上空無一人。她伸出手上的飯菜,但狗卻不肯走近;其實她本應已經知道,牠是絕不會過來的。儘管饑餓,但牠還是不願失去尊嚴;那是牠唯一剩下的,也是別人不會明白的。祖麗把食物倒到泥地上,狗以熟悉的眼神望著她,一動不動。她轉過身,走入屋子裡。透過窗戶,她可以看到那狗走到食物前面,低頭吃食。
笑容又一次在他臉上展開。妳不明白要在一個新的國家建立生活是怎麼回事。我會明白,是因為我幹過太多次了。剛開始的時候會很艱難,一點都不好玩。那怕你是合法入境的。沒有錢,你和一條流浪狗沒有兩樣,就像隻要想找個洞棲身的老鼠。我知道妳是不會介意,說不定還會喜歡……喜歡過得艱苦……因為那對妳來說就像一次露營。但這一次不同,情況可能會很糟。我不能把妳帶在身邊……我不想讓妳吃苦……我不介意自己吃苦,因為這一次我終於有機會可以永永遠遠離開這裡,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過自己想過的生活。那正是我夢寐以求的國家。那裡又再次遍地都是機會。妳沒有讀報,所以可能不知道那裡現在幾乎沒有失業的問題。失業率是歷來最低的。每個人都可以找得到工作。
父親送給兒子和媳婦的是一本漂亮古老的《可蘭經》。母親就站在那裡,但用不著說話,因為她想說的話都會透過丈夫的口被說出來。父親的發言很長篇,而且肅穆有力,翻譯過來以後包括了這一句:這書是給你們用來教育兒女和兒女的兒女的。接著,甚至雅各布舅舅也透過太太送來了一件禮物,意在向自己姊姊表明,雖然他拒絕借錢給那個不惜拋棄自己家庭、宗教和國家的不肖外甥,但他並不是小器的人。那禮物是一盞桌燈,樣式和舅舅家看到的一盞很類似,是花朵的造型,通體鎏金。不像是鬱金香而更像是睡蓮,一顆顆小燈泡凸出在鍍金的雄蕊上。萊拉爬到了祖麗的大腿,拿親手做的禮物——一幅畫——給她看,又目不轉睛看著祖麗的臉,想知道她對自己的這份心意是什麼反應。圖畫裡畫著一艘船(除了在電視機上以外,萊拉從沒有看過船)、一個像塔又像大樓的東西(大概是村子裡那清真寺的光塔和萊拉在電視裡看到過那種公寓大廈的合成物)和一片斷垣;上面坐著兩個竹竿似的背影,一大一小,但都有著大大的頭;兩人肩膀間連著一直線,代表的是相勾住對方肩膀的手,手肘的部分畫得很彎。在這一片既非陸地又非水域的空間上方,高掛著兩個頭(沒有身體的),面朝前,咧著大笑容,代表的是兩個太陽。畫的一角是一個很多條紋的西瓜(萊拉和祖麗愛在市集裡一起吃西瓜),另一角是一頭竹竿似的狗,尾巴是垂著的。
一如以往深深愛著你的
祖麗
他雙手張得大開,他已經找不到形容詞,所以只能用手勢來擁抱加州;還是表示擁抱她?儘管他倆站得遠遠的,但他的眼睛卻一刻不離開她的。
有什麼是我們不知道的?
她像個夢遊者一樣慢慢走著,走過那個賣炸豆子的小販身邊,走過一輛載著西瓜的驢車,房屋收音機裡那些重鼻音的和聲和清真寺的電子呼喚聲,尾隨在她熟悉的陌生的身影後面。她走到了街道的盡頭,走到了沙漠。那條狗在等著。即使沒有「圓桌幫」,也一定會有誰在等著她。她坐到了那堆原是一間房子的瓦礫堆上,而狗則四條腿叉開,站在離她有一點點的距離外。沙漠。永在。這個尋常的字詞現在撕去了它因人而異的部分,以最本質的意義向她呈現出來。沙漠。它早早就存在於那裡,比她和那條狗都要早上許多許多。沙漠就是永在;它既不會死亡也不會改變,就只是單純地存在著m.hetubook•com.com
所以,前往美國的綠燈已經為我們開啟。問題是我的錢快用光了。我們不可能也不敢指望可以從他家人那裡獲得任何幫助。不管是他的收入(他在一個親戚那裡幫忙)還是我靠教人英語所賺來的小量金錢都不夠我們買機票,更不要說支付到達美國初期的生活開支了。我可以厚顏請求你寄給我五千美元嗎?我知道因為外匯管制的關係,這對你可能是個困難,但換成是等值的其他貨幣也是一樣可以的。易卜拉欣有個朋友在首都的銀行工作,他有辦法幫我們把錢兌換成美元。隨信附上的是一張要匯款到該銀行的詳細說明。
美國。對他來說,美國只是個單一的概念。但真實的美國卻是很廣大的,住著無數的人,從加州的賭場到愛達荷(她在那兒滑過雪),到紐約(她在那兒參觀過博物館和劇院),到夏洛茨維爾(她記得她有過一個情人就是那裡的人),到西雅圖,到佛羅里達……
但還有別的理由。當他拒絕接受雅各布舅舅提供的提拔——一個所有坐困在這村子裡的年輕人都不惜用一切來交換的提拔——他事實上是有著一種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洋洋得意感。因為儘管他當初與祖麗在一起的動機,是希望透過她獲得永久居留權,但她與他同住在此地的這一段時間,她卻哺育出一種他以前從未有過的思想感受。事實上,當他大聲對雅各布舅舅大聲說出一個「不」字的時候,他也是拒絕放棄繼續當那個她最初所愛上的男人,拒絕讓她這個冒險犯難的遊戲馬上結束(因為她是不可能會願意當一個未來雅各布舅舅的妻子的)。如果他接受提拔,他就會被一個人留在這裡,另娶他人,生育出更多離不開這裡的兒子。
所以,當他現在把蓋在兩本護照上面的簽證顯示出來的時候,他們理應不會感到驚訝才對。大家紛紛上前擁抱他,既是表示祝賀,也是間接為自己當初的懷疑(如果不是不相信)表示歉意。只有赫蒂徹一個人舊事重提。「但你上一次只是吹牛皮的,對不對?」他沒有對這個笑話客氣。祖麗是聽不懂他說什麼,卻可以從他的臉色看出這一點。
親愛的小阿希,我希望一段時間以後可以把錢還你。前不久,我也曾經想過要給你寫信,請教你我是不是有什麼方法可以預繼承爸爸為我設立那筆信託基金的問題。不過那無疑是複雜的事,需要花上相當時間,而我們當下對現金的需要卻相當迫切。坦白說,我不太認為我有可能在短時間內把錢還你,因為到了美國以後會是什麼情況,還是未知數。不過等安頓好,我還是會寫信跟你研究有關那筆信託基金的事。我猜,在美國我很有可能會找到和過去一樣的工作。我會去聯絡我在約翰尼斯堡服務那間公司的老闆,你知道,這些人都是一些國際大蜘蛛,腳是伸向四方八面的。如果他們可以以機構內員工的身分雇用我,那我就用不著擔心工作證的問題。目前,易卜拉欣已經獲得工作許可,他的打算是把家計一肩扛,讓我當個坐在家裡看電視的家庭主婦。
她與他媽媽是心靈相通的,那怕她們之間沒有共同的語言。只有她和他媽媽會對他此行恐懼不安,而這種心情是不見於他爸爸,不見於馬麗亞姆,不見於緊密地同住一屋簷下的任何其他人的。但他媽媽總是在禱告;她媽媽始終是個禱告者。她不應該打擾她的,那怕她們可以找到共同語言交談。

為了說服她,他一面用他媽媽那雙眼睛瞪著她,一面努力控制自己情緒,讓聲音聽起來輕柔而可理喻,就像他在不同的領事館裡演練過無數次的那樣。
伊斯梅爾說我們頭兩三個禮拜可以先住他那裡,也就是芝加哥。我剛才說過的,他們一家住在門房的宿舍裡;他們可以騰出地方讓我們暫住。不認識我們卻願意接待我們,他們肯定都是大好人。不過說到底我們畢竟是親戚。
他站在她面前,就像從前每晚他在小村屋裡脫去油猢猻工作服的樣子——一個擺脫了詛咒的東方王子。
睡吧。很晚了,誰還會想到那種地方去。睡吧。
我會寫信給小阿希。就是我那個叔叔。
歡送會上的人語笑聲極為高昂,足以讓通到沙漠的一整條街都為之沸騰起來。就像穆安津的呼喚聲一樣,屋內興高釆烈的祝賀聲甚至可以遠傳到那片一度是個人居的殘垣敗瓦,要直到再深入一點的沙漠才告消失。而祖麗聽說過住在沙漠裡的那群豺狼,此時也一定正以嘯叫聲表達牠們的祝賀之意。之後,碗碗盤盤就都空了,只剩下一些不合某個人口味的食材的殘餘。馬麗亞姆先前從雇主太太那裡借來一些CD,這時她把它們放入赫蒂徹的CD唱機裡播放,一陣高分貝的節奏馬上入侵大廳。又是一陣新的笑聲:那是什麼音樂?是易卜拉欣和他太太將要前往的國家的音樂。它那種自信滿滿的搏動、那種具有宰制性的饒舌聲音蓋過了所有其他聲音。老年人都只是靜靜的坐著,不為所動,但年輕一輩的肩膀卻不由自主合著拍子抽搐起來。她在他耳邊輕聲說:人們能夠不用喝酒或嗑藥就能夠亢奮起來,真是好棒。來吧,我們來跳舞。
他們並沒有形成對峙,而這是無法解釋的。沒有是最好。因為兩個人都盡了力去避免。畢竟不是兩個人之間的所有事情都可以攤開在「圓桌幫」前面尋求解決的。先這樣吧。他正在清理帆布袋子裡的東西,其中有一些東西——那些文件——是他現在可以棄如敝屣的了。有合法身分的人要帶的東西總是很輕的。她打開房門要走出去時,他抬頭給了她一個微笑。他猜她大概是去找他妹妹或者是到房子的哪裡和-圖-書去。
什麼意思?
他在車上等著。對她來說,這算是哪門子的生活。看著她們慢慢走近,他只覺得汗顔。萊拉忽然伸手向他指了一指,從幾個大人中間快步向前跑,要證明自己沒有看錯,就像他不是偶然出現,而是因為今天是個什麼特別的日子,才會刻意等在那裡。
之後呢?
對,她是去過美國,也看過有錢人住的公寓大樓是什麼模樣。
離這裡不遠,就在街道的盡頭。她這話聽起來就像是土生土長的人他知道沙漠在那裡似的。
但她既然是人,就無法只是單純地存在著。她是一陣颶風,各種思緒在她內心激烈攪盪,讓她不得片刻安寧。每一種情緒,每一個思緒,都會被另一種情緒另一個思緒所打斷、插入。羞愧、內疚、恐懼、沮喪、怨尤、憤恨在她內心此起彼落。她會有這些情緒,是因為她已預見得到他將要面臨的命運:住在一間骯髒的小房間裡,打掃美國人的大便,幹那些真正的人——也就是美國白人——所不願意做的工作。她看過美國的貧民窟,知道那裡是怎樣一個荒蕪新世界。相較之下,她自己的國家還算是好的,因為它最少還願意讓他當個油猢猻,讓他可以有一個較高的人類等級。不過,一個嚴厲的反詰隨即刺向她:妳的城市?妳的國家?現在,那裡所有人根據法律都是真正的人了,但掃大便的工作又是誰在做的呢?當然不會是奈哲爾.薩默或他的女兒祖麗。而且,它不是連「較高人類等級」也不願給那個油猢猻嗎?他不是被從這個較高等級裡被踢了出來嗎?不是被從妳的國家踢了出來嗎?
他住美國哪裡?我們要去的是哪個城市?
這一次,他完全沒有向她透露申請簽證的進展,一點一滴都沒有。而她也不懂得怎樣從丈夫的眉宇間讀出信息。最好還是這樣。因為他希望,如果這一次他會告訴她什麼的話,會是真正的好消息。
只要說出那個字。
馬麗亞姆儘管對這一切離別的預示感到難過,卻為兄嫂能夠實現移民的夢想而高興。「那就是你們給我的結婚禮物。」她說。對馬麗亞姆來說,她哥哥生活中的每一樣東西以及他交了好運道娶到的太太,都是迥異於她可以從這個家裡期望得到的。
嗯,我想我可以暫住他們那裡。他們都只是一個人。他們去了那邊才一年……一年多一點……還沒有能力把家眷接過去。
他知道這個時候該做些什麼。他走上前,一手摟著她,另一隻手放在她的臉頰上,向她耳朵喃喃述說一些輕柔的話。
他們相視而笑。
我們要拿這玩意怎麼辦?她舉起那盞花朵造型的桌燈,裝出很吃力的樣子,誇大它的重量。
那流浪狗靜靜走開了。她一直坐到內心的騷亂慢慢平伏,被解開為止。沙漠的沙子可以分解一切衝突;現在她內心有了一個空間,這空間讓最少一個清明的思緒可以降臨:這裡就是目的地。
今天好熱!她抬起頭,向他露出一個濕淋淋的笑容,看起來像個淚人兒。
但他卻沒有爆發,反而面露微笑;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妳媽媽——應該說她丈夫——輕而易舉就找到了人為我們寫推薦信,對不對?這反映出他人脈很廣。這對我會很有幫助,他可以把我介紹給一些重要人物認識。在這個世界,人脈就是一切。相信我,我懂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我們說不定還因此可以住在加州。那裡是資訊科技的中心,天氣溫暖柔和,就像妳的家鄉一樣,而不會像這裡那樣熱得見鬼。也不會特別冷。芝加哥有時候就會很冷,對不對。加州棒呆了,每個人都希望可以住在那裡。
不,不,不。
旅館?什麼旅館?妳以為這個錢可以讓我們花多久?如果只是一個人住在底特律,我需要的開銷會少之又少。等我找到工作,有了錢,就可以找個體面的地方,再接妳過來住。在這之前,妳先住在加州是最恰當不過的。
沙漠?他的回答是動手脫下身上的衣服。
問妳爸爸去。他可以在那邊幫我們買兩張機票,再寄給妳。這是唯一的辦法。我們會還他的。
美國,美國。巨大而可怕的美國。換成是澳洲或紐西蘭要好一點嗎?任何地方都會比美國好一點。美國,這個世界上最嚴酷的國家。那裡有全世界最高的大樓,可以供人爬到企業的最高職位;也可以讓人頭上腳下往下跳。那裡才是真正的世界。他以為我不懂;他才是真正不懂的人。他就站在她面前,是被她為他面臨的威脅所感受到的憤怒召喚過來的:好年輕,修長的雙手垂在兩旁,等著向任何會給予他的機會伸出;絲巾綁在結實的脖子上;胸上和傲人的陰室四周佈滿黑綣毛(每次看著他的時候,她都可以看到他衣服下面這些綣毛);一雙從不透露心事的黑眼睛;一張和他母親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臉,就像是古希臘人、古埃及人或古努比亞人的五官會在他們遷徙到遠方的後人臉上重現一樣。
他看著她:哈,她記起來了。
親愛的小阿希:
這段時間妳最好是先到加州,住在妳媽媽家。只需要住一段短時間。
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向父親開口的。
他倆一起退回到斜頂小房間去——在婆婆的一雙眼睛尾隨下,「退回」是很自然的感覺。他牽著她的手;這個動作,更多是要做給他母親看的,就像是說:我的異國妻子跟我在一起,妳不用擔心我會寂寞。
要怎樣才能讓你明白呢!她的聲音變尖銳了。換成是你,你會向雅各布舅舅借錢嗎?會嗎!
她震驚地瞪著他。
匯款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抵達。最少在他們感覺上是如此,畢竟,他們已經習慣了在這個不知時間為何物的沙漠小村子裡,一星期又一星期地等待來自領事館的回音。
我問過了。他說不願意幫助我離家出走。他樂得看我走不成。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