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9
她媽媽沒有死,只是再嫁了別人,而且有錢得很。她就住在美國,隨時歡迎女兒去找她。
她伸出雙手,手掌張開,把他擋開。不,不是你想的那麼回事。我只是不想去美國。
他根本無法聽清楚她說的話。「什麼?妳說話啊!」
「但你看起來……」她只覺得自己是在探聽別人隱私。
他走上前,想要抱住她,安撫她。此時,他更覺得他們是非走不可的,這地方已經讓她變得失魂落魄。
祖麗,妳害怕些什麼?為什麼妳忽然會怕東怕西起來。妳從來不是這個樣子的。
對他而言,他倆等於是已經離開了這個地方;不過他想,說不定是有哪個女的希望祖麗會到她家坐一坐。
她變老了。他每回來一次,她就老一點。
他們把父親送的《可蘭經》包裹得像木乃伊,以免它在帆布袋子裡會被擠壞,但稍後又決定把它改放在手提行李袋裡,覺得這樣比較安全。手提行李袋裡還放著牙膏和除臭劑,而這些東西是有可能會在飛機氣壓轉變時滲漏出來的,為了保險,她在《可蘭經》上又再纏上了一層膠帶。
他們一起商議哪些東西應該帶走哪些應該留下,常常意見不合,但總會達成妥協。就這樣,一些本來決定要拋棄的東西得以保留下來。
抱著小嬰兒的阿明娜看了看兩邊的女人,然後斷然地搖頭,耳環一晃一晃的。
他並沒有需要等太久。她走進客廳的樣子,就像是她把他叫進來似的。她坐到自己沙發上。他站起來跟她打招呼,然後在她從大腿旁舉起的手的示意下,坐到離她較近的另一把椅子上。
那個晚上,等他從她身上滑下來以後,等她體內的快|感餘波都平息下來以後,她說話了。因為害怕,她差點沒能把她必須說的話說出來。但她卻從他呼吸的韻律察覺到,他的沉默並不表示正在聆聽。他睡著了。
這樣的激烈的爭吵等同於主動放棄隱私權。透過斜頂小房間的薄門,這爭吵流向了客廳,流到這房子的每一個角落,攫住了所有緊密住在裡面的人的關注。一整天下來,包括小孩子在內的每一個人,都注意著斜頂小房間的門,就像裡面隨時會突然傳出什麼聲音或出現什麼景象。在這個地方,夫妻間的爭吵一向被認為是屬於兩個人之間的事,其他人為了尊重別人隱私,甚至會假裝什麼都沒聽見。在一個人口如此眾多的家庭裡,這樣的守則當然又是更嚴格的。血緣關係和相同的宗教信仰能夠把一切齟齬包藏起來,讓表面維持在一種幾乎沒有漣漪的狀態。因此,就連赫蒂徹那樣的倨傲舉止,都是被默默容許的。不過,發生在斜頂小房間裡的爭吵卻顯然和一般的爭吵有別,它推逼著家裡各人前來表示關切。身為兒子和兄長,他別無選擇,只能一再走出房門,反覆用同一個說明來向叩門關切的家人說明,斜頂小房間裡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太太並沒有露面;這是因為她願意丈夫當她的代言人嗎?還是因為丈夫不允許她代表她自己發言?誰又知道呢。不過就連最受祖麗寵愛的小萊拉想走進斜頂小房間時,都被她丈夫制止。
沒有權利,她現在沒有權利說那句打從他倆在娃娃屋相處第一晚以來她就一直流暢而無聲地說著的話:我愛你。
母親?
她的那些心像、思緒是包含著自己的敘事邏輯的,而沙和圖書漠則是讓這種邏輯顯露出來的好地方。她看見,在加州的露天平台上(就像萊拉從來沒有看過一艘船一樣,祖麗也從來沒有看過一個加州的露天平台,電視上的除外),奈哲爾.薩默星期天午宴的賓客齊聚一堂,在場的還有黛妮埃爾和她媽媽;不過也許黛妮埃爾和她媽媽只是同一個人。男人坐在三溫暖浴室旁邊(三溫暖浴室!她的這個細節是打哪來的!)談論最近打二十一點的輸贏和股票市場的動態。那個最新一任的丈夫把易卜拉欣介紹給有頭有臉的人認識,其中包括了已經移民澳洲的國際網路公司總裁和轉型成為金融企業家的黑人律師。她媽媽黛妮埃爾牽著易卜拉欣.阿布杜的手,把他介紹給一群貴婦人認識:這是我女婿,一位東方王子(祖麗知道「圓桌幫」的人在背後都是這樣嘲笑他)。他身上穿的是黛妮埃爾買給他的古奇皮鞋、阿曼尼西褲和聖羅蘭襯衫,只有脖子上仍然纏著他的那條高雅絲巾;那是他碩果僅存的東西。他過去是誰,曾經是誰,現在又是誰呢?她看到了那個從車腹下滑出來的他,靜靜坐在「圓桌幫」之間的他,大字形躺在小村屋床上的他,那個在斜頂小房間裡用帆布袋子再次打包東西的他。
她的書和那本平庸的《可蘭經》是唯一還沒有打包的。她把它們裝在硬紙板的行李箱裡。巧手的艾哈邁德從屠場回家時帶來了一捲繩子,幫她把行李箱綑得緊緊的,以減輕那個廉價鎖所承受的張力。他對易卜拉欣說了幾句話,兩個人同時笑了起來。
妳要帶走一個黃銅托盤?好,但只限最小的那一個。如果妳能把它塞到帆布袋的最下面,我們就帶走。
祖麗站在窗前。她轉過身,眉間和嘴角佈著因痛苦而緊緊皺起的細紋。
他對這個女孩擁有對他妻子祖麗所沒有的支配權,一種他從不願擁有的支配權,因為那正是他想要逃離的東西的一部分。而當他發揮這種權力時,它也反過來刺在他身上。馬麗亞姆恐懼地看著怒氣在哥哥身上高漲。「過來。妳幹嘛不說話?說話啊。妳做了什麼?」他一面怒斥,她一面哭。
也許她不應該這麼膽怯的,不應該選擇一個黑漆漆的環境,讓自己在說話時不用看到他的臉。早上會是一個最坦誠的時刻。結果她選擇了他們離開前兩天的早上。當時他們正在穿衣服。他的兄弟都上班去了,女人都在廚房裡(大概只有赫蒂徹還在床上),包括萊拉在內的所有小孩也上學去了。換言之,她不用擔心斜頂小房間這個密閉空間的四周會有其他人。她沒有使用我有事情要跟你說這句廢話當開場白,而是直切事情的核心。我不要去。
「沒什麼事。」
他本來想過要找個女眷跟祖麗談一談的,但現在卻改變了主意,覺得她們沒有一個是信得過的。可不要以為她們只從她那裡學來一些英語單字,說不定她富家女追求女性獨立那一套早已傳染了她們。
但他咄咄逼人讓她們不敢再說些什麼。「現在哪來的時間讓她靜一靜?只剩下兩天了。我想知道她有沒有跟妳們提起過這個想法?我是說留在這裡的想法。還是說妳們給過她這樣的念頭?有嗎?說話啊,她有提起過嗎?」
至此,她只好親口告訴他那件她本來以為他應該明白的事情。我要留在這裡。
每個人聽到的都是同一個說明,不過他們大部分只是感到尷尬和困惑,因為這樣的情境是他們所無法理和圖書解的。畢竟,這對夫婦所過的生活,一直是迥異於他們的,而他倆所來自的那個世界,也是他們所難以想像的。艾哈邁德和杜奧德聽了他的陳述,只感到不可思議:竟然有妻子不照丈夫的吩咐做的!兩個兄弟說這樣的話,當然都是出於對兄長的尊敬,但卻適得其反,只讓他再次驚覺到一件他一直擔心的事情:他的丈夫氣概受到了污損。當他走入廚房去的時候,在裡面工作的女人都是尷尬得像找個洞鑽的表情。我們都只有在屋後遮陽蓬下面上課的時候才會聊天。她是個很好的人。她會恢復正常的。她會做她該做的事的,她畢竟是個妻子。我們有時候是會悶悶不樂,但只要給時間讓她靜一靜,她的情緒就會過去。
「她跟妳說過什麼?我想知道。妳又跟她說過什麼?妳們是一國的,在這裡,是妳教她做這個那個的。我想知道妳對她說了些什麼?誰給妳權力這樣做的?妳有事先問過我嗎?問過我這個哥哥嗎?過來,我想聽聽看妳跟她說了些什麼……」
妳不要去哪裡?
下班回到家裡時,馬麗亞姆就聽說哥哥要找她,而她也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負責通傳的萊拉說。他要單獨見她,因為他不想讓她可以有一群吱吱喳喳的女人撐腰。
現在房間裡除了那張他們還會再睡幾天、做幾天愛的床以外,已沒有剩下什麼。他早先曾再三強調,一切都要早早收拾好,以便在上飛機那天那輛預約好的計程車開到門外時,他們只要把高雅的行李箱往外拖、把帆布袋子和厚紙板行李箱往外提就可以,不怕會漏掉些什麼。因此,在他的督促下,一切在他們離開的三天前就已收拾妥當。
聽我說。你怎麼會有那樣的想法呢?我不打算要回去。我不是屬於那裡的。
他的語氣很平和,就像有些時候他聽不懂她的英語,要她把句子簡化一點那樣。
他丟下發愣的馬麗亞姆不管,氣沖沖回到斜頂小房間,把門甩上。
那些香水怎麼辦?妳不是很喜歡的嗎?
她媽媽死了?真主垂憐,願主賜福給她女兒。
妳在說什麼?不要去美國是妳說的,現在妳又說不要回家。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說了什麼?
我是去買油炸餡餅去了。
她不習慣我們這裡的生活方式嗎?
他看得出來,他父親臉上的表情(厚眼瞼緩慢闔上又打開,兩邊嘴角的皮膚皺成一個圓括號)是個無聲的責備,認為他是罪有應得:誰叫他那麼高傲又那麼愚蠢地拒絕了雅各布舅舅提供給他的大好機會,誰叫他不願意留在自己應該屬於的地方呢?
在徬徨中他急著要見一個人。馬麗亞姆。除了她又會是誰?她不就是第一個看到雕刻在他臉上那幾個字的人。我不要走。何況,馬麗亞姆又是他太太的朋友、追隨者;而祖麗會有從事英語教學的念頭,也是她出的主意。是馬麗亞姆讓他太太對這裡產生家的感覺的,是她讓他太太在這段時間的間隙裡有事可做的。除了她,還會有誰是罪魁禍首呢?他像是要等著向她大興問罪之師。
那女孩在自己的國家裡沒有家人?
你應該知道的。我不打算回家。
他開始被憤怒所轉化,臉頰被上升的血液染得通紅,眼睛瞇成兩條斜縫,身體以奇怪的方式收縮,就像準備要一躍而起。但最後卻不是一躍而起,反而像被人在身上捅了一刀子那樣,成一個洩氣的皮球。
對,我也希望,但得等我們安頓下來。得等到我找到工作和一個適hetubook.com.com合我們居住的住處以後。
她用兩個手掌夾著他的頭,強行把他的臉轉向她。她感受到他臉頰的肌理,感受到刺在她皮膚上那長了一天時間的鬍髭。他刮八字鬍時用舌頭頂著上唇肌肉的樣子又一次浮現她眼前;那是一個她熟悉而又寶貴的意象,長存心底的意象。
我不要去美國。
但他卻不巧與馬麗亞姆迎面遇上。當時他正站在客廳裡,看著沙發上日積月累所形成的凹痕,看著地毯上被反覆踐踏而成的磨蝕。馬麗亞姆正要出門到雇主家打掃。她微笑著向哥哥打招呼,但易卜拉欣的表情和姿勢卻讓她停住了腳步,馬上以為家裡哪個人出了意外或生了病。家中每個人都是她全心關愛的。會不會是艾哈邁德出了意外,他在屠宰場是整天都要與刀子為伍的。「發生了什麼事?是祖麗出了什麼事嗎?」
這一次出國,你有事先找到自己喜歡的工作嗎?
「只是因為剛起床的緣故,沒什麼事情。」
當然有,有一個爸爸,只是她跟爸爸處得並不好。
唉,她現在成為一個盟友了,就是這麼回事;但卻不是他的盟友,而是那個異國女子的盟友,因為只有這個女子,才有可能最終把兒子招引回到自己身邊。
唔,對,這是一定的。但妳知道她已經盡了力去適應。從我們一到這裡開始她就在盡力。
他說妳買的這種箱子一定會裂開,跟垃圾沒兩樣。
他媽媽站了起來,袍服裡的身體顯得沉重。她的右腳有一點點站不穩。
她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或者說知道即將要發生什麼事。這事情已以耳語和思想聲波的方式傳遍了整棟房子。她一定已經聽過很多個版本的說法。但他還是從頭到尾把事情再給她說一遍,就像他是唯一知道事情真相的人。她只是發問,並沒有表示意見。
妳當然要去美國。我們星期四就出發。
妳在說什麼?
不,不……我會把它們送給馬麗亞姆和赫蒂徹。從過去的旅行經驗,我知道把香水放在行李裡會惹什麼麻煩……況且它們的塞子都不牢靠。還有那些床單——只要它們沾上了香水味你就休想洗得掉。
她到底是怎麼了,這個當初引誘他並跟隨他回來這裡的女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感到困惑、憤怒,這是那些突然發現有自己從不知道的事情的人的反應。妳瘋了嗎?他這一聲耳語比怒吼還要響亮。不要胡思亂想了。我們星期四就得走。星期四,星期四。就只能這樣。
她沒有對他的憤怒感到害怕,卻對他洩氣的樣子感到害怕——他在大口大口吸氣。她就像他先前那樣跌跌撞撞走過地上的行李,走到他面前。當她伸手要抱住他時,他卻把她擋開。別說。別說。
祖麗先前跟馬麗亞姆在市集裡買了一個以硬紙板為基本材料的行李箱,上面是裝了鎖,卻不是高雅行李箱那種數字組合鎖,而只是一個錫鎖。婆婆買了兩張有花朵圖案的床單,透過馬麗亞姆之手交給祖麗。這兩張床單可是不能像其他他們不想帶走的「結婚禮物」那樣,隨意送人的。
他雖然這樣說,卻感到有一句沒有說的話在體內刺戳著他。直到這一刻,他腦裡能想到的都只是「妳瘋了嗎」這幾個字,那是他對「我不要去」這句單一意義的話的本能反應。我不要去。不要去芝加哥,不要www.hetubook.com.com去底特律,不要去加州。
但對沙漠而言卻無所謂最後一次的。沙漠是永在的,不在乎她是不是轉過身,走回街上,從小販那裡買了三個圓滾滾的油炸餡餅,再走回那間暫住的斜頂小房間去。
他母親一直都是個樂於給別人提忠告和出主意的人,不管這是不是,但這一次,她卻沒有給他任何建議。她唯一給他的只是祝福:我兒,真主保佑你。說完她就離開了客廳,而他知道她是禱告去了。
他再也無法迴避了。她的影子一直跟在他後面,在他發起每一個質問的時候,聽著他說話,體會到他無法在每一個人身上獲得確實答案時所感受到的挫折感。她那張像他一模一樣卻帶有權威性的臉無時無刻不在他的眼前。雖然她還在禱告,但他願意等。她是唯一他會願意守候的人。每個人都刻意遠離客廳,遠離他,就連那些在門邊流連的小孩也會被大人匆匆抓走。他坐在其中一張直背椅(這些直背椅本來是舅舅家裡的,後來舅舅家要重新裝潢,就送給了姊姊),面向他媽媽那張空著的王座。那怕是處在最大的情緒起伏中,他也總是會以靜靜而尊敬的眼神望著母親。沒有什麼可以凌駕他對她的尊敬,從來沒有。
她想起了她讀過的兩句話。它們出自一個詩人所寫的小說,至於書名和作者,她已不復記得。書是「圓桌幫」的老詩人給她的,千叮萬囑她務必要讀一讀。「我忙著在自己裡面為他畫像;我一直把想像他當成任務。」但他卻是他自己,不是別人的任務。把這事情告訴沙漠吧,因為它是最能保密的。每一次她坐在斷垣上,每一次她站起來往沙漠更走一步,都有可能是最後一次。與此同時,她繼續做著那種她發現自己能勝任的工作。直到他倆登機的前一天為止,她都會繼續做這工作,這是她送給那些學童的小小道別禮物,讓他們可以再多學幾個英語單字,以便有朝一日要申請出國到他倆要去的地方時,應對會更加流暢。這也是她對茶話會話課的女士及其他找她學英語的人的一點小小回報。回報什麼?回報他們對她的需要。
她不確定那是她真正夢見的還只是被她誤當成夢境的思緒流動,不過這無關要緊。因為不管是何者,都不過是人要搬出一個試驗性的下錨處的前夕,用來掂估這段年月日所得來的意象的份量,以及嘗試組合、鑲嵌它們的方法罷了。那些持續性愈長的意象,包含的重要性當然也可能愈大。她在這裡停留的「瞬間」已超過一年。不管那是來自潛意識的貯藏室的,還是來自夜間的思緒流動的(到第二天早上你會把它們當成夢),到底其中有多少是為了滿足意識與潛意識一貫性的渴求而被創造出來的呢?那是必然存在的,但卻是無法企及的?不,一定是可以找到的。而如果可以找得到www.hetubook.com.com它,確定性就會隨之而來。關於什麼的確定性?關於你為什麼要過你正在過的生活。關於你該怎樣過生活。那是沒有規則可循的,不管是「市郊區」的規則還是「圓桌幫」的非規則都派不上用場。你唯一可以憑藉的只是那種飄忽的一貫性,它可以讓一些你的已知提升為真理。但看在基督的份上或是真主的份上,不要用大字眼了。那好,就稱之為個人性的真理吧。它是只適用於你而於任何別人的。
還有另一個無言的責備:妻子不是都應該照丈夫吩咐做的嗎,你是怎麼搞的?
他不想看到他們,家裡的任一個人;但又馬上覺得需要一個人。任何可以聽他轉述「我不要去」這句話的人。任何可以從他的自我外面感受到這宣示對他所具有的威力的人。但他要尋找的並不是「任何人」。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他想要尋找的是那個長住在他內心深處的某人。他走過那些從廚房傳來的熱烈談話聲;不,不,他要找的不是那些女人。他發現自己慢慢走近那個位於走道的轉角處。他要找的人就在那裡,卻是正在禱告,頭觸在小地毯上:他媽媽一直是個虔誠的禱告者。他就像一個球不見了的小孩,想要向媽媽哭訴,但又怕打斷媽媽的禱告而受到斥責。他放慢腳步,轉身走開,沒讓她察覺到他走近過。
算了!這女孩只是個白癡。你能指望從她那裡知道什麼呢。她只是個從沒有見過世面的女孩,習慣於受到來自於我這樣的父兄的訓斥。
母親……
沒有,還沒有,但那裡遍地都是機會,這是我以前去過的地方都不能相比的!
妳瘋了嗎?妳瘋了嗎?唾液充滿他嘴巴,口沫從他唇間飛濺而出。她的沉默是一道倔強的牆,不是他的雙拳可以擎破的。他跌跌撞撞走過床邊、椅子和地上那個裝得滿滿的帆布袋子,奪門而出;他本想把門碎一聲摔上,但因為門太輕而他又用力過猛,反而沒能摔上。他站在客廳裡,意識到她可以透過半開的門縫,看到他的背。客廳裡空無一人;那張他母親坐在上面打量一切的沙發現在並無形體佔據。他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或尋找誰。他出來不是為了尋找什麼的嗎?那是什麼?是生命中唯一確定無疑的東西:只有它忽然不在那裡的時候,你才會意識到它就是這樣的東西。而這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他母親並沒有坐在她的寶座上:此刻沒有,他人在非洲、英國、德國、芝加哥、底特律的時候沒有,過去和未來都沒有。而她,那個情人,那個所謂的妻子,她也不在那裡。不在小村屋裡、不在那家她誘他去的咖啡館裡,不在斜頂小房間的鐵床上,不在美國。永遠不在。
她希望有個小孩嗎?
不,我不要去。
現在,他只能轉向另一個人。
所以妳是打算要回去,回去那裡。回去妳所來自的地方。我就知道。知道總有一天妳會回家去,雖然妳口口聲聲說那不是妳的家。看,我沒說錯吧,妳從來不知道自己心裡的真正想法。你就是這樣的人。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不知道自己對別人做了什麼。好吧,祝妳一路順風。妳慢走啊妳。回去告訴他們吧,告訴咖啡館裡的所有人這房子有多破、這地方有多髒,告訴他們妳多有骨氣,因為不肯出賣靈魂,所以拒絕了去跟加州的資本家住在一塊。妳可以告訴他們的事情還多著呢。再見。盡情說去吧。妳慢走啊妳。
我不要去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