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0
她無法接近他。他有權不讓她接近,一如她有權堅持己見一樣。她不要走;她不想看到他回到那種等著他的舊屈辱,看到他做當地人不願意做的骯髒工作,看到了為了有機會當個東方王子而接受賭場國王(她繼父)施捨般的庇護。就是這麼回事。這就是現實之為現實。
大家問了祖麗許多友善的問題,例如她什麼時候會去跟丈夫會合、他們會在哪個城市定居、她有沒有準備一些禦寒衣物之類的(大家都聽說美國是個很冷的地方)。她也以恰如其分的方式一一加以回答。
那只高雅行李箱站立著,裡面東西裝得滿滿的。最後,他不由自主地死命瞪著它。他突然一個箭步衝到它前面,亂撥上面的數字組合鎖,不過隨即記起了密碼,把箱子打了開來。他把裡面所有東西統統甩出來,有甩到地上的,有甩到床上的。
「他一定會回來的。」
他一向厭惡沙漠。對他來說,沙漠是對他所憧憬渴望的一切的一種否定。而如果他還記得,他的下一個攻擊就會說她這個決定是西方中產階級浪漫主義那一套。跟她當初會去釣一頭油猢猻沒兩樣。
「要再過幾星期。」
他回到房間時手裡提著一桶熱水。他看到了那些摺起和掛起的衣服,也看到排成一排的鞋子;但他只看了一下子,而且沒去看她。他把水倒到桌子上的大碗裡,開始刮鬍子。雖然他是背對著她,但卻從牆上的小鏡子看得見他的臉。她也再一次看見他刮八字鬍時舌頭頂著上唇肌膚的樣子。
她兩邊看了一看,就像有人在喊她的樣子。要,過一下下就去。
登機前的那個晚上,易卜拉欣不允許自己或妻子躺到床上去睡覺,那怕到了後來兩人都已困乏不堪。他彷彿以為,只要自己對妻子說了夠多的道理、哀求得夠懇切、責罵得夠嚴厲,就可以讓她回心轉意,跟他一起登上那架可以載他們離開此地的飛機。
等計程車轉過街角,看不見和聽不著以後,大家仍然繼續站立了一會兒。小孩興奮地蹦蹦跳,每逢大人聚在一起的場合,他們都是這個樣子。馬麗亞姆緊張地向媽媽耳語了些什麼,並顯然獲得了同意;接著,所有鄰居就被邀請到屋和*圖*書內喝茶用點心。
妳從叔叔那裡拿到買機票的錢的時候不是撒謊?妳跟我一起去辦簽證時那不叫撒謊?妳不是微笑著對領事館的人說,妳要跟丈夫一道去嗎?難道這不叫撒謊。還是說妳那時是真心的,後來才反悔了?我不知道從天上掉下了什麼或掉下誰來讓妳改變主意,讓妳想入非非。妳是從哪裡獲得這種鬼主意的?
「她不一塊去嗎?」
但也許赫蒂徹只是在給自己打氣,心裡想到的是她那個在油田裡工作的丈夫。
他說話了。妳要出來吃早餐嗎?
「真主聖明,這樣會比較恰當。」
她走過地上的一堆亂七八糟之間,走到他前面。她想把他抱得緊緊的,乳|房貼胸膛,肚子貼肚子,但他卻極力抗拒,讓這個擁抱變成一個彷彿暴力對抗的畫面,而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在他們之間的。黎明前不久,他們像兩具屍體一樣並排躺在床上:任何失眠過的人都知道,沒有什麼比天亮更有效的安眠藥。
妳是個騙子。為什麼之前妳沒有對我說過一個字呢?妳一直以來都是在對我撒謊。一面在這張床上跟我打砲,一面對我撒謊。
我從未對你撒過謊。
一整個早上他都刻意迴避她,不是跟這個家人就是跟那個家人談話,務使在預約的計程車到達以前,兩人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他要讓她領略到她那個不管他怎樣求怎樣勸都無法挽回的決定會帶來什麼後果:明白到從此以後她將會是一個人住在這房子裡、這村子裡、這沙漠裡,不會再有她無比需要的做|愛,不會再有一個了解她世界的人可以談話,不會再有他的愛(當然,這愛他只在私底下向自己承認過)。
他感覺到她在他身旁穿衣服,卻不知道為什麼會覺得她的動作像是一種慢動作,就像他自己的動作那樣。刮過鬍子後,他把大碗裡的水倒到桌子下的一個空罐子裡,然後重新用水桶裡的水把大碗灌滿。他在穿衣服時聽見她的盥洗聲。他穿的是牛仔褲(祖麗燙牛仔褲的工夫已經高明得像她在小村屋所雇那個鐘點女傭)、她最喜歡的一件襯衫,脖子上和圖書圍著猶如他註冊商標的那條絲巾。雖然他是背對著她的,卻湊巧從牆上的小鏡子瞥見她手部的動作:她正斜側著頭要把耳環戴到耳朵上。
現在她知道先前易卜拉欣和幾兄弟在門外說些什麼了:幾兄弟經過類似家庭會議的商量後作出了安排:易卜拉欣的外國太太會等他在安頓下來才會前去與丈夫會合。
他一直相信,「被愛」不是他這種人有資格享有的奢侈,而現在,他更是認為這個想法得到了證明。對,就是這樣。
一個令人驚恐的決定往往會因為別人的激烈反對而獲得駭人的強度。不管是別人的勸說、哀求或沉默譴責都會像大鐵鎚的敲擊一樣,只會讓那個決定被捶得愈來愈深,愈來愈堅定不移。
沒有?妳以為用嘴巴撒謊才叫撒謊?一些該對我說的話隱瞞著不說,就不是撒謊?
鄰居都過來為這個要前往美國的幸運兒送行。預約的計程車比約定的時間還要早到。現在,在一群人的圍攏中,她站在了他身邊,衣服碰觸衣服,一副恩愛夫妻的樣子。這是此時此刻她唯一能為他做的,這個愛人,這個她在修車廠裡的奇妙發現。每個人都上前擁抱他,小孩子也跑上前摸摸他——雖然他們不明白什麼叫移民,但都感覺得到那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
每一個人都在家裡。顯然,馬麗亞姆和幾個兄弟都獲得了雇主的許可,可以晚一點上班,以便參加這個最後的告別。那個姊夫當然也在座,因為他迄今還在失業。大家隔著食物低聲交談,內容都是和這個在即的分離有關,像是他會取道什麼路線,會在哪裡轉機、美國和這裡有多少時差之類的。她出現了,穿的是她最好的衣服:一條用當地布料手工織成的漂亮褲子和一件很久前從義大利買來的夾克。她脖子上戴著馬麗亞姆所送的項鍊,看到這項鍊,兩人交換了一個會心的淺微笑。當艾哈邁德問她轉機需要等待多久時,她回答說大約三小時。但易卜拉欣卻加以糾正,說應該是四到五小時,因為在世界的這一頭,班機總是誤點的。這引起了一陣笑聲,祖麗也跟大家一起笑。以煮咖啡為業的杜奧德轉過臉,深情地對哥哥說:「祝福你hetubook•com•com此行一路順風,事事順利。」
但這是她早就想得一清二楚的。過去幾個月來,在他所稱之為時間的間隙裡,她對這件事情早已想了又想,甚至自己一度也斥之為荒謬。然而,它還是揮之不去,最後把她征服。
易卜拉欣,你一直以為我要離開你。但我說過了,我不是要去別的地方,也不是要回去原來的地方。我只是要留在這裡。
我以為你已經看見我怎樣努力學習在這裡生活,我真的這樣以為。老天爺。你有沒有看到我發生了多大的改變——我已經跟你最初認識的那個我不是同一個人了。我本來以為以我們的程度,你會理解我的決定的,儘管那不是你原先預期的……
聽我說……我們在那邊可以建立美好生活的。妳不是一直都希望我可以過我想過的生活嗎?希望我可以靠頭腦過生活,可以多唸點書?妳不是一直都這樣說的。妳是唯一知道我做得到的人。妳會快樂的。妳跟我在一起不是很快樂嗎?我不是讓妳很快樂嗎?這樣,我又怎麼能沒有妳呢?我不是要求妳在加州住一輩子,只是住幾星期。這樣,我就不用擔心有什麼是妳短缺的。而且我有空還會過去看妳的。我一定會。妳一直都跟在我身邊,我知道我是個幸運兒。所以,我在那邊又怎能沒有妳呢?
大夥還在高聲談天說地時,祖麗悄悄拿著茶杯走回到斜頂小房間裡去。她站在窗前,杯子放在窗台上。過了一會兒響起了叩門聲。她還沒有來得及應門,門就開了。是赫蒂徹。她以前是從不進這個斜頂小房間的。她一面把門在身後闔上,一面發出她常發出的那種有嘲諷意味的嘆氣聲。她手裡提著一把海棗果,塗成大紅色的嘴唇隨著正在咀嚼的海棗果而扭動。
她不能告訴他。
但她不能告訴他這一點。不能告訴他讓她改變主意的是街道盡頭的一片斷垣殘壁,是一頭等著她的狗和一隻牽著她的小手。
(全書完)
馬麗亞姆的依戀和沒有表現出來的快樂是祖麗的唯一支柱。馬麗亞姆當然會感到快樂,因為她那個唯一的朋友、那個比任何姊妹都要更了解她和*圖*書的異國女子,將會繼續留在家裡。至於婆婆,則什麼表示都沒有,不管說話或表情都沒有透露出任何信息,只如常地在廚房裡以雍容的身影監督著一切的進行,包括指揮祖麗這個媳婦的工作,就像是渾忘了這個媳婦在二十四小時內就要跟兒子一同上飛機。而祖麗切洋蔥時那全神貫注的樣子,也同樣像是忘了自己要在二十四小時內離開這回事。
計程車開出時,他並沒有回望那些舉起的手和目送的頭。這些臉,有為他的好運氣而展露微笑的,也有一兩張是流著淚的,但不是為他而哭,而是因為聯想到自己某個即將要離開的親人而哭。
穆罕默德搶著提起那個帆布袋子,而鄰居也紛紛送上包在塑膠袋裡的點心水果,作為禮物。兒子以應有的順序擁抱家人。最後兩個是父親和母親。母親在給兒子祝福過後,若有若無地指了一指,示意他去擁抱妻子。於是,就在所有人的面前——包括了送行的鄰居,包括了從對街窗簾後面張望的女人,包括了在自家院子裡修汽車或摩托車的男人,包括了萊拉在內的所有小孩——他與她互相擁抱住對方。一時間,除了類似喘息的聲音以外,什麼聲音也聽不到。然後,某個老人家用聾子般的大嗓子打破了這個沉默。
易卜拉欣低頭跨進車內,直挺地坐在下陷龜裂的乘客座,眼睛直視著前方,就彷彿已經離開了這地方。司機猛甩了好幾次才把車門甩上,然後對送行的人群笑笑,繞過車頭,坐到方向盤的前面。
就在他這樣激烈地鞭打著妻子和自己的同時,祖麗忽然明白了她的主意是打哪來的。沙漠。
最小的弟弟穆罕默德馬上接口。「也祝福祖麗在下個月出發的時候,一樣是一路順風,事事順利。」
他走向計程車。那個人人都認識的計程車司機站在打開的車門旁邊,咧齒而笑。他是個友善的人,卻有著一張兇猛的臉,儼如古代沙漠戰士的復生。
他只感到一片混沌,兩耳鳴嗚作響。但為什麼要覺得混沌呢?根本沒什麼是好混沌的,因為一切本來就應該一清二楚。她就像我,就像我!她是死也不會回到她所屬於的地方去的。別人認為是她所屬於的地方。她一直都是在找和_圖_書尋一個不同的地方。我要留在這裡。這裡!
易卜拉欣已經再一次遺棄了這地方,他眼前看到的是通向機場的道路,是當初他入境的那個機場,是金屬偵測器,是帆布袋子被輸送帶送走的樣子。他感覺得到登機廣播的聲音,感覺得到其他急著走向登機門的身體的摩擦。他將會把鄰居送的一袋袋水果放入座位上方的置物櫃,將要在站滿人的飛機走道上推擠,以找到自己的座位。他感覺得到擠著他座位兩旁的乘客的呼吸和體熱,那是他所無法逃避的,是像他這樣的可憐蟲所必須忍耐的。這是一個通過儀式。
二十四小時。那個決定繼續在她裡面成長茁壯,就像她全身的細胞在同一時間進行細胞分裂一樣。不過這個過程發生得太快了,快得讓她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以致感受到一種劇痛。
驚恐。退縮。這是「圓桌幫」喜歡用的字眼。
赫蒂徹像是有什麼事情要跟祖麗密商似地用一隻手勾住她肩膀,臉上露出親暱的笑容,又把手上那把光滑烏亮的海棗果舉到祖麗面前。雖然她說的是阿拉伯語,但祖麗現在已經聽得懂了。
「等他找到住的地方就會過去。」
他醒來時因為情緒的殘餘而昏昏沉沉。她被他跟兩個兄弟在門外的談話聲吵醒。她起床時有一下子感到暈眩,然後動手把撒滿一地的東西收拾回行李箱裡。她把晾衣繩上一些衣物摺好,又用她在市集裡買來的塑膠衣架把一些褲子、裙子、襯衫掛了起來。鞋子被重新排列整齊,一排排在窗子下方的地板上。
妳說啊,妳說啊!如果妳不要跟我去美國,那當初又為什麼要跟我到這裡來?為什麼要多買一張機票?為什麼要死纏著我?為什麼?別說那幾個字!別說,我現在不想聽。
從摺得整整齊齊放在床上的一疊內衣褲上,她拿起了一件胸罩和內褲穿上。
她看著他,明白他真的不想聽那幾個字。所以,她只能說一些跟那幾個字具有同樣意義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