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次叛變
三
站在門口,我伸出手裡捧著的認捐簿,比了個手勢,對費迪南說:「你會惹上麻煩。」
有時,下過一整天大雨,雲層中會出現一簇燦爛輝煌的彩霞。我喜歡站在城外急流灘附近的觀景台上,眺望雨後天青的落日。這兒原本是一座小公園,各種遊樂設施一應俱全,如今只剩下一截水泥防洪牆和一塊泥磚滿布的空地。河邊亂石堆中,一張張漁網懸掛在光禿禿的樹幹上(河中的急流就是這種亂石造成的)。空地的另一端,散布著好幾間小茅屋;這個地方又變成一座漁村了。落日穿透過灰暗的雲層,潑灑在河面上,把褐色的河水轉變成金黃、血紅、藍紫。急流中,河水流淌過一顆顆岩石,就像無數小瀑布,嘩喇嘩喇響個不停。太陽沉落,黑夜來臨了,有時大雨也跟著來臨。湍急的流水聲混合著滴滴答答的雨聲,宛如交響樂一般。
「什麼意思?」
他向我打招呼:「沙林先。」
我已經決定不再管教費迪南,但新學期開始時,我卻發覺,他對我的態度有了改變。他不再刻意跟我保持一個距離了。每回來店裡,他不再像以往那樣,匆匆向我打個招呼後就去找梅弟廝混。我猜,他母親狠狠教訓了他一頓。跟隨母親回村子度假時,他雖然表現得很酷,但我猜,他在那兒肯定看到了一些讓他震驚的事情——我一直在想,他在村裡的日子究竟是怎樣過的呢——因此,回到鎮上後,他開始懂得珍惜城裡的生活。
「我可不會速記。速記不是企管哦,它是祕書課程。你不必去美國或加拿大,在這兒也可以學速記啊。我知道,首都那兒有幾間這樣的學校。將來你會發現,除了速記,還有很多東西值得一學。」
最讓我感到不安的是他的自負;此人一旦得勢,這個國家沒有人會感到安全。費迪南的自負,也讓梅弟感到不安。排除部落酋長和政客,你在非洲看到的是一種簡樸的民主:每個人都是村民。梅弟在店鋪打雜,身分跟僕人並沒什麼不同,而費迪南是公立中學學生,前途無可限量,但這兩個小夥子的友情,卻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上。這份情誼一直持續著。然而,身為我們家族的奴僕,梅弟曾看到童年的玩伴長大後變成他的主子,如今,自尊心開始萌芽的梅弟,肯定又會覺得,這回他又被朋友甩在後頭了。
我忍了好久,終於當著費迪南的面把這番話說出來,只是措辭稍有不同。他並沒有回應。說穿了,這幾幅畫都是垃圾,那位比利時女士根本不會作畫,卻裝模作樣,拿起畫筆,把大塊大塊顏料揮灑在畫布上,嚇唬人。而我擁有的那些書籍和雜誌也全都是垃圾,尤其是那幾本色情刊物。它讓我感到尷尬、沮喪,但我捨不得丟棄,因為有時我確實需要它。
他那張臉孔在黑暗中顯露出來。我看得比較清楚了。
公立中學體育館一直沒有建成。這些人對未來的信心、對地區的忠誠,都已經隨風而逝,煙消雲散!但這本認捐簿卻依舊保存了下來。現在有人把它偷到手中,利用它來訛財。我一眼就看出來,認捐簿上的日期已經被竄改;現任校長修斯曼神父的姓名,被書寫在前任校長的簽名上。
我才不想揍這小子。何況他母親也只是說說而已,哪會忍心讓她兒子挨揍。我向費迪南笑一笑,他也咧開嘴巴,向我嘻嘻一笑。就在這一瞬間,我注意到他的嘴型十分優美,臉上的其餘五官輪廓非常鮮明凸出,有稜有角。在這張臉龐上,我彷彿看到了某一類非洲面具的雛型:五官簡潔方正,線條強韌有力。我一面回憶以前看過的那些面具,一面端詳眼前這張臉孔。在費迪南的五官中,我彷彿看到某種神祕的氣質和特徵。心中一亮,我猛然發覺,我是透過非洲人的眼光,觀看費迪南的臉孔。往後,我就一直使用這種眼光看待他。這張臉孔具有一種特殊的力量,我久久不能忘懷。
我說:「為什麼我要送你去美國?為什麼我要把錢花在你身上?」
雨季來臨,學校放假,賈貝絲進城來採辦貨品,順便把兒子帶回家。費迪南在學業上的進展,她似乎感到相當滿意,而費迪南也樂得暫時離開學校和城裡的酒吧,回到母親的村子,度過一個假期。我想像這對母子搭乘輪船和獨木舟,一路順流而下。我想像河面上淅淅瀝瀝下著雨,賈貝絲手下那群婦女撐著獨木舟,穿梭在幽暗的水道中,回到叢林的村莊裡。我想像村中漆黑的夜晚和空空洞洞的白天。
公立中學(很快又沾染上殖民地時代的勢利氣息)發生的事,和費迪南心中的想法,我雖然了解得愈來愈深,但在心靈上,我並不覺得我跟他愈來愈親近。以往,我把他看成一個謎樣的人物——冷漠、遙遠、一逕躲在他那面具一般的臉孔後面嘲弄別人。但那時,在我心目中,他卻是一個紮紮實實的人。如今,我覺得,他的矯飾不僅僅是矯飾而已,他的整個人格都變成了水糊糊的一團。我開始察覺到,他內心空無一物。一想到公立中學充斥著費迪南這種學生,我就會不寒而慄。
我不願接受賈貝絲的委託,但又不得不答應她。我瞅著這對母子,緩緩搖了搖頭。這表示,我不願擔任費迪南的監護人,但他可以把我當作朋友。費迪南彎下一條腿,向我行單膝下跪禮,但動作做到一半,他卻中途停住,伸手搔了搔膝蓋關節,彷彿有一隻蟲兒在咬他的腿似的。穿上白色衫褲,他那身亮晶晶的皮膚益發顯得黝黑、健康。
對費迪南來說,這是不可能的。他永遠都不會那麼單純。他愈嘗試,心裡就愈困惑。我原本以為他的心靈空空洞洞,現在我卻發覺,他的內心塞滿各種各樣的垃圾,亂成一團。
他愣住了。不聲不響,他呆呆站在陰暗的店堂中,瞅著我,臉上卻沒有絲毫怨恨的神色,彷彿他早已經預料到我會作出這樣的反應。好一會兒,我們兩個只顧眼瞪眼,對望著。然後他才慢慢把視線移開。我知道,他要改變話題了。
我向費迪南展示我的財寶,就好像讓他進入我的內心深處,讓他穿透我那平淡無奇、枯燥無味的日常生活,一窺我真正的自我。說穿了,眼費迪南一樣,我們(我和其他居留在這個城鎮的亞洲人、比利時人和希臘人),距離「他們」非常遙遠。
這兒的男人對女人的態度也一樣實際。來到鎮上不久,我就聽朋友馬赫許說,只要你開口,這兒的女人都會陪你睡覺;男人隨時可以敲開任何一個女人的家門,鑽到她床上去。馬赫許告訴我這件事時,臉上可沒流露出興奮或讚許的神情;他心中只有一個女人:他的妻子,美麗的舒芭。在馬赫許看來,性的混亂是這個地區整體亂象的一部分。
我常在想,當費迪南要求我告訴他,研發新式電話的「他們」究竟是誰時,我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告訴他:「白種人」。我發覺,我不願意讓他獲得政治上的滿足,因此,我說出了心裡真正想說的話。我不以為,研發新式電話的是白種人;我認識的白種人,就是獨立後滯留在我們這個城鎮的那幫歐洲人。在我心目中,研發新式電話的是「科學家」;在各方面都距離我們十分遙遠的一群人。
一天,費迪南忽然問我:「沙林,你對非洲的未來有什麼看法呢?」
一如我預期的,時機很快就來臨。一天早晨,一個衣冠楚楚的年輕人手裡捧著一本帳冊,走進店門來。他很害羞,在門口逡巡了好一會,等店裡的顧客離開,才溜進來找我。仔細一瞧,我才發現他手裡捧著的東西並不是商業用的帳本。那本書的書背,中間部分黑黝黝的,破損不堪。我也發現他身上穿著的襯衫,顯然是他擁有最體面的一件衣服,卻不如我想像的那麼乾淨。我猜,只有在特殊的日子,他才穿上這件漂亮的襯衫,回家後就把它脫下來,掛在釘子上,下回碰到特殊的日子時再穿。領口黑黑黃黃,看起來髒兮兮。
我搬出我的家當,一件一件向費迪南炫耀。每次我都得絞盡腦汁:下回該拿出什麼東西讓他看呢?費迪南表現得很酷,臉上的神情彷彿告訴我,這些玩意兒他早就見識過了,沒啥好炫耀的。他的態度,他跟我講話時使用的那種死板板的聲調,終於激怒了我。
事實並沒那麼複雜。費迪南開始長大了,他感到有點茫然不知所措。他是混血兒,父母來自兩個不同的部落。在我們這個地區,他是異鄉人,不屬於任何一個族群。他找不到一個可當作模範的人,他不知道別人對他的期望是什麼,他需要我幫他找出答案來。
最讓我煩惱的是,我雖然喜歡跟其他非洲人聊天,卻不願意跟這個小夥子談話。(很快的我就發覺,我實在不懂得怎麼跟他閒聊。)我得搜索枯腸挖空心思,找出一些話題。他是來自叢林的男孩;每逢假日,他會回到他母親的村莊。在公立中學讀書,他學到的一些東西卻是我一無所知的。我沒辦法跟他hetubook•com.com聊課業的事,在這方面,他占上風。而他那張臉孔又常常讓我感到不寒而慄,我總覺得,這張臉背後隱藏著一些東西。我永遠摸不清他心裡想什麼。他總是靜靜地、泰然自若地瞅著我,彷彿早就看穿了我這個監護人和導師。
我正要出門,到城裡的希臘俱樂部打回力球。這會兒的我,一身回力球員裝扮——帆布鞋、短褲、球拍、纏繞在脖子上的毛巾——彷彿又回到東海岸那段日子。我走出客廳,站在走廊上,等費迪南離開後再把門鎖起來,但他卻只顧呆呆坐在客廳中,顯然在等梅弟回來。
「簿記、打字、速記……,你做的那些事情啊。」
現在他開始採取主動了。跟我談話時,他的態度一本正經,話題非常嚴肅;而跟梅弟聊天時,他的態度可就不一樣了。以往,他總是靜靜等待我發問,如今他卻主動提出一些小小的論點,希望能在我們之間引發一場討論。我曉得,他試圖為自己塑造一個新形象——公立中學學生。他在我面前演練,幾乎把我當成語言教師來看待。我很感興趣,從談話中我開始了解,公立中學的師生究竟關心什麼問題。我一直很想知道,平日在學校,他們到底談些什東西。
陰雨綿綿,難得放晴。天氣稍微好轉時,天空的顏色從灰暗轉變成熾熱的銀白。空中不時閃爍起一道電光,雷聲隆隆,有時從遠方的森林傳來,有時就在我們頭頂上。我待在店裡,望著大雨灑落在市場中一株株鳳凰樹上。攤販們都收起了買賣。一陣陣大雨,掃過木板搭蓋的攤位,把人們驅趕到廣場四周,迫使他們躲藏在店鋪門口的遮雨棚下。大夥兒一面喝啤酒,一面呆呆望著大雨。未鋪柏油的街道,流滿紅色的泥漿;叢林中的灌木就是生長在這種紅色土壤上。
他的口氣十分平淡、冷酷。他並不是故意譏刺我,而是他真的想知道我到底在說什麼。黑暗中,我瞧不清楚他的臉孔,只看得見他的眼白。我彷彿看見他咧開嘴巴,齜起牙來朝向我笑了笑。那張臉龐,忽然讓我想起陰森可怖的非洲面具!我心想,他說的對,到底他會惹麼麻煩呢?
「企管。學成後,他就可以接手經營他母親的生意,把它擴充成一個大企業。」
梅弟和費迪南哥倆,可以大大方方在小酒吧喝酒,公開勾搭女人,或到他們認識的女人家中過夜。而我身為梅弟的主子和費迪南的監護人,幹起這種勾當來,卻必須躲躲藏藏,遮遮掩掩。
「梅弟看見我生氣,拔腿就溜,把這個男孩丟在我店裡。男孩說,他想買一架照相機,但我看得出來,他根本不想買東西。他只是想找個藉口跟我說話。」
「沙林先,您千萬別推辭哦!費迪南會常常來探望您。他不聽管教,你就狠狠揍他一頓,別客氣。」
白牆上懸掛著一幅巨大的油畫,紅、黃、藍三種顏色恣意揮灑,呈現出一座歐洲海港的風光。我們的老房客,那位比利時婦人,就是這幅畫的作者。她在畫上簽下她的芳名,把它懸掛在起居室最醒目的地方。然而,搬走時,她卻懶得把它帶走。地板上,倚靠著牆,放置著我從這位女士手中繼承到的其他畫作。顯然,她對自己的作品喪失了信心;這個地區一宣布獨立,她就丟下這些東西,拍拍屁股走人。
我發覺,回到鎮上後,費迪南開始嘗試扮演各種不同的角色,學習各種不同的禮儀。但他所能扮演的角色,卻很有限。他母親賈貝絲進城採購那幾天,費迪南扮演的角色是一個「女商人」的兒子。他假裝成我的生意夥伴,跟我平起平坐。他陪同母親到市場打聽行情,採辦貨品。接著,他又變成新時代的非洲年輕人;在公立中學就讀的學生,前程無可限量。扮演這個角色時,費迪南總喜歡穿著他那件胸前繡著校訓「日新又新」的運動外衣。顯然,他覺得,穿上這套服裝,使他更能展現他從歐洲教師那兒學來的談吐和舉止。來我的公寓作客時,有時他會模仿一位老師,交叉著雙腿,倚牆而站,面對著主人滔滔不絕地發表議論。有時,他會效法另一位老師,繞著畫室的工作檯漫步行走,一面談話一面拿起桌上的東西,瞧一瞧,然後把它放下。
下午四點,打烊時間到了,我向梅弟叫喊一聲。他顯然鬆了一口氣,終於可以出來活動筋骨了。「是,老闆!」他答應一聲,然後皺起眉頭,一本正經地把店門關上。
「貝絲,費迪南已經長大了,他懂得照顧自己,不需要我監護。」這句話,我是說給賈貝絲和費迪南母子兩個聽的。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每週一次的會面早就該終結了。然而,我店裡卻有一個人,吸引費迪南繼續前來串門子。此人就是梅弟。這小子跟誰都能相處,他跟費迪南打交道,一點都不因難。這可不像我。沒多久我就發覺,費迪南是為了找梅弟才來我們店裡;後來,他乾脆到公寓找梅弟聊天。使用生硬的英文或法語,向我打過招呼後,他就操著本地方言,跟梅弟天南地北聊起來。霎時間,他彷彿變了個人似的,他扯起嗓門,喋喋不休,不時發出響亮的笑聲。梅弟跟他配合得天衣無縫,這小子早就學會了本地方言,連這種語言特有的腔調和習性,他都模仿得維妙維肖。
「前幾天,他來找我,假裝跟我認識很久的樣子。我看得出來,他是在向身邊跟著的那個非洲男孩炫耀。他說,他給我帶來一位顧客。據他說,這個非洲男孩是賈貝絲的兒子,也是你的好朋友。」
「什麼麻煩啊?」
「他打算念什麼呢?」
在這個城鎮,人們把啤酒當作日常食物。兒童喝啤酒,大人一早起床起打開酒瓶,從早一直喝到深夜。鎮上沒有釀酒廠。輪船運來的貨物,有一大部分是本地人最愛喝的淡啤酒。沿著河流,你常會看到村民划著獨木舟,從航行中的輪船上接下啤酒箱。在返回首都的航程上,輪船把一箱箱空瓶子接回船上去。
他伸出手來,扯了扯濕答答黏在皮膚上的白襯衫(口袋上繡著公立中學的校徽),對我說:「我的襯衫濕了。」我沒搭理他。費迪南又伸手扯了扯他的襯衫:「我是冒雨跑來找你的哦。」
小夥子呆呆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汗珠從他那皺著的額頭上流淌下來,他使勁眨著眼睛。「沙林先。」他欲言又止。
他乖乖走出店門。
他顯然不懂反諷。聽我這麼一說,他當場愣住了,好一會兒沒吭聲。
有一天,在公寓,我聽見他們結伴走進來。梅弟正在向費迪南解釋,他跟我和這間店鋪的關係。他告訴費迪南,為什麼他會從東海岸跑到內陸來。
我故意發出聲音,讓他們知道我在公寓裡。他們走進客廳時,我假裝沒聽見剛才那段談話。
我說:「你憑什麼認為,我有義務幫助你出國念書?你為我做了什麼?」
我心想:這小子才在公立中學念了幾個月的書,就跟我來這一套了。他剛從叢林出來,我認識他母親,我把他當朋友看待,現在他竟然跟我玩起政治遊戲來了。我沒給費迪南他期待的那種答案;我沒說:「白種人。」雖然我很想這樣回答他,好讓他牢牢記住他的身分。
「擴充!買進十二打刮鬍刀片,然後一支一支賣給打漁的人。」
他不吭聲了。冒著大雨,急急慌慌跑到店裡來,彷彿只是為了想找個話題跟我聊天似的。
我說:「費迪南,你可不能到處招搖撞騙哦!你說你要念企管,你知道企管是什麼嗎?」
我不能再繃著臉不理他了,畢竟,我是他母親委任的導師和監護人。我說:「你應該讀一讀這篇文章。他們正在研發一種新式電話,它使用光的衝力,不再使用電流。」
這就是我的經商環境。我居住的公寓,同樣具有這種亂七八糟的特質。以前的那位房客——一個未婚的比利時女人,據說是一位藝術家——我把她那間瀰漫著藝術家氣息的「畫室」弄得更加髒亂。一切彷彿失去了控制。梅弟接管廚房,把它弄得一團糟。我不相信他曾清理過那只煤氣爐;出身奴僕世家,他把打掃廚房當成女人的工作。我幫他清理也沒用,梅弟永遠不會感到羞愧。沒多久,爐子又發出臭氣,黏答答的沾滿各種各樣的東西。整個廚房臭烘烘,儘管平日只有在早晨煮咖啡時,我們才會使用它。我再也提不起勇氣走進這間廚房,但梅弟卻蠻不在乎,雖然他的臥室就在廚房對面,中間只隔著一條走道。
費迪南口口聲聲說,非洲以外的世界正在衰落中,而非洲正在崛起。但當我追問他,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樣衰落的,他卻回答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我發覺,他只會重複學校聽來的那些論點,零零碎碎,過於簡化。一旦我把他逼到死角,他就啞口無言了。過去的觀念和現在的觀念,在他腦子裡糾結成一團。身穿公立中學制服的費迪南,把自己看成一個高等非洲人,就像在殖民地時代一樣。但同時,他又把自己視為非洲的新人類,趾高氣揚,和_圖_書不可一世。由於這種虛誇的自負,他把非洲給縮小了;對他來說,非洲的未來所代表的,只不過是他將來可能從事的行業和工作。
這些煩惱,有時會驅使我走進我不該進入的那種場所,其中一個原因是,我實在太孤獨了。這點我很清楚。我曉得,除了日常生活和工作,我還有別的需求。我知道,內心中有某樣東西,把我跟費迪南和周遭的叢林生活區隔開來,但在現實生活中,我卻無從肯定這種差別,無法展現真正的自我。於是,很愚蠢的,我開始向別人展示我的財物和家當。
我還是不理睬他。費迪南放開襯衫,轉開臉去,望著店門外那條淹水的街道。每回話不投機時,他總會說些不相干的話,找機會開溜。這會兒他一面眺望門外的大雨,一雨嘀嘀咕古鬼扯起來。我曉得,他在哀求我,現在就讓他走吧。
每週兩回,我到朋友舒芭和馬赫許的公寓作客,跟他們共進午餐。這間公寓裝飾得很華麗,在某種方面就像它的主人。舒芭和馬赫許這對夫妻,容貌十分漂亮,是鎮上公認的金童玉女。他們沒有競爭對手,但卻喜歡把自己打扮得過於炫麗。公寓中鋪著古老的波斯和喀什米爾地毯,陳列著古老的黃銅器,顯得十分高雅大方,但在這樣的一種古典氛圍中,他們卻硬塞進許多輕薄的、俗麗的東西——粗糙的摩勒達巴黃銅器、機器製造的印度教神祇肖象神、閃閃發光的三叉式牆燈,屋裡還擺著一尊玻璃裸女雕像。這件作品頗有藝術價值。它呈現出女體之美、舒芭之美——個人的美是這對夫妻最關注的課題,就像有錢人念念不忘金錢那樣。
這兒的非洲人並不是一個高大健壯的民族。他們的身材非常矮小、瘦弱。居住在遼闊的山川和森林中,為了彌補身體上的缺憾,他們喜歡用手傷害別人。他們從不使用拳頭,而使用手掌心,推、擠,甩耳光。晚上走過一間酒吧或小舞廳,好幾回,我看見幾個醉醺醺的漢子在門口推推擠擠,互甩耳光。沒多久,這場毆鬥就演變成一場蓄意的謀殺。經歷過第一回合的毆鬥、濺出第一滴血後,受害者彷彿變成了一隻獵物,迫使施暴者完成他的毀滅行動。
那天下午,梅弟到海關提貨。早在兩週前,輪船就已經把這批貨物運到鎮上。這兒的人辦事總是慢吞吞的。磨磨蹭蹭,費迪南在鋪子裡晃蕩了一會。我心裡還記著他講的那句話——你不必搬出你的家當讓我看。我實在不想搭理他。最後,他終於熬不住了,走到辦公桌前對我說:「沙林,你在讀什麼呀?」
如今,他總是繃著臉孔,悶聲不響地走進我的公寓。他把頭抬得高高的,一步一步慢吞吞走進屋裡,往客廳那張沙發一坐,整個人登時坍塌下來,有時幾乎把背梁貼在座墊上。他總是帶著一副慵懶、煩厭的表情,那雙眼睛總是空空茫茫的。他只管靜靜坐在一旁,聆聽別人的談話,自己卻懶得開腔。這就是他試圖給我們的印象。費迪南為什麼要扮演這種新角色?開始時,我並不清楚,但從梅弟的談話中,我漸漸了解到他的意圖。
這話倒是真的。自從這小子進入公立中學就讀,自認為是了不起的人物,他就開始吃定我,認為我虧欠他某種東西。只因為我這個人看起來挺和善,隨時願意幫助別人。
費迪南穿著這間中學的校服——白襯衫、白短褲,跟隨他母親來到我店裡。這套服裝非常樸素,但也十分體面。那麼短小的褲子穿在這麼高大的男孩身上,模樣兒雖然有點滑稽,但在這對母子心目中,它卻具有不尋常的重大意義。賈貝絲一輩子居住在非洲,過著純粹的非洲生活,但對兒子,她卻有不同的期望。這是很自然的;一生辛勞的婦人,總希望兒子將來會有比較好的日子過。好日子不在大河流域的古老鄉村,想過好日子,就得接受教育,學習各種新技能。就像她那一代的許多非洲人,賈貝絲認為,教育這種東西只有外國人才能提供。
費迪南說:「他們是誰呀?」
於是,年輕的小夥子(不全是公立中學學生),一個接一個出現在我店裡,有的手上捧著書本,有的身上穿著顯然是借來的校服(胸前繡著校訓「日新又新」)。他們向我要錢。他們說,他們家裡很窮,沒錢上學讀書。這群伸手向人討錢的小夥子,有些臉皮很厚,大搖大擺闖進店裡來,一開口就向我要錢;有些則很害羞,在店門口逡巡老半天,等沒有別人在店裡才悄悄溜進來。只有少數幾個人花費心思,編造一個故事來哄我,而他們的說詞跟費迪南一模一樣:父親已經過世或流落在外,母親蹲在村莊過苦日子,孩子孤苦伶仃卻很有志氣,一心只想上學讀書。
「你把這本簿子交給我。你已經完成你的任務,現在可以走了。」
幾天後,一個大雨方歇的晌午,費迪南渾身濕淋淋跑進店裡來,劈頭就對我說:「沙林,拜託你送我到美國念書。」
「研發新式電話的『他們』,到底是誰呀?」
嘗過甜頭後,我自己也有同樣的感覺,但我又怎能批判這個亂象呢?我自己也割捨不下這種樂趣呀。我不能告誡梅弟和費迪南,不准去那些我自己也常去的地方。我有我的苦衷。儘管梅弟已經改變很多,我依舊把他當作家人看待,我可不能做出任何傷害他的事情。我也常提醒自己,時時檢點自己的行為,免得消息傳回老家後,會讓家人蒙羞。我得小心翼翼,不要讓別人看見我跟非洲女人在一塊廝混。這樣做雖然很困難,但我還是辦到了。為此,我感到相當自豪。
梅弟這會兒在倉庫裡幹活。他聽到費迪南的聲音,「嗚——嗚!」梅弟呼喚一聲。費迪南跟著呼喚一聲,回應梅弟,然後走進倉庫。哥倆操著方言聊起天來。一陣陣亮亢、歡樂的笑語聲有如漣漪一般,不斷從倉庫傳出來。我愈聽心裡愈氣。於是我打開辦公桌抽屜,拿出體育館認捐簿,大步走進倉庫。
梅弟說:「我們家跟他們家是世交,他們管我叫『比利』。我正在學記帳。你知道,我不會一直待在這兒的,再過不久,我就要到加拿大去了。我的文件都已經準備齊全,只差體檢報告。」
我說他會惹上麻煩,只是在假裝,這個國家現在還有一套人人都遵守的法律和規章。以前,這兒曾經有法律和秩序,但那種秩序卻帶來種種不義和殘酷的行為,也因此,我們這座城鎮才會被摧毀。如今,我們都生活在廢墟中,法律規章蕩然無存。現在你有的只是一群官僚,他們隨時可以證明你有罪,你只能花錢消災。對費迪南這種人,你應該毫不客氣地告訴他:「小子,別傷害我,否則我會要你好看!」
這個身材高大的男孩,安安靜靜地跟隨在賈貝絲身邊,顯得十分溫順恭謹,但我懷疑,他這副模樣是刻意表現給他娘看的。他那雙眼眸,總是閃爍著一種詭祕的、略帶嘲謔意味的光彩。我猜,他只是想討好他剛認識的這位母親。她是鄉下婦人,而他在南方一個礦業城鎮居住過好些年,見過比我闊綽、比我時髦不知多少倍的外國人。他怎麼會像她母親那樣,把我這間店鋪看在眼裡呢?說穿了,我的商店只不過是一間水泥倉庫,地板上亂七八糟,堆滿各種廉價商品(但我隨時可以找到需要的東西),沒有人會把它當成一座現代化購物中心。何況,它又不像鎮上那幾家希臘人開的鋪子,門面裝修得那麼繽紛亮麗。
若直接從屋子後面那道樓梯頂端的平台,進入這條走道。一打開樓梯口的門,你就會發現一股悶熱的、淤塞的怪味迎面撲鼻而來。它摻雜著各種味道:鐵鏽、油脂、煤油、髒衣服、舊油漆和舊木板。屋裡充塞著這種氣味,你卻不能打開任何一扇窗子;在這座殘破不堪的城鎮中,小偷四處出沒,再小的一條縫隙,他們都有本事鑽進去。走道右邊就是梅弟的臥房,只消望一眼,你就會發現,梅弟已經把它改造成一個典型的下人房:一張帆布床、兩、三卷被褥、幾捆不知名堂的東西、幾只紙箱、一件件懸掛在鐵釘和掛鉤上的衣服。沿著通道走下去,經過廚房門口,然後向左轉,你就進入起居室了。
我輕描淡寫地對馬赫許說:「費迪南是非洲人。」為了讓一個心存偏見的人能接受,我把問題簡化了。我猜,費迪南也以同樣的方式和口氣,向他的朋友們解釋我們之間的關係。我開始發覺,費迪南的謊言和誇耀,加上他賦與我的「角色」,漸漸形成一張羅網,把我團團圍困起來。我變成了一個獵物。
我說:「梅弟在倉庫裡頭。你向他要一條毛巾,擦擦身體吧。順便叫他泡一壺茶來。」
公立中學距離我那間店鋪不遠。天和_圖_書氣陰涼的日子,只要不下雨(一下雨,街上就淹水),你可以慢慢踱步走過去。每個禮拜一次,費迪南來店裡找我。通常,他在禮拜五下午三點半左右,或禮拜六早晨,前來探望我。他總是穿著白色的中學制服;有時,天氣十分炎熱,他卻披上一件顏色鮮豔的運動外衣,胸前口袋上用渦形字體繡著公立中學的校訓——日新又新。
這本老舊的帳冊,屬於公立中學所有。看起來,它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殖民時代末期。這是一本認捐簿,公立中學為興建體育館,向各界展開募捐。封面內頁印著校徽和校訓,另一面印著校長親筆撰寫的募捐函,字體十分僵硬,有稜有角,是典型的歐洲書法。(這兒有些非洲人,繼承了這種風格的書法。)第一個認捐的是省長。他老人家大筆一揮,在一整頁上簽下他的大名。我一頁一頁翻看,觀賞官員們和商人們充滿自信的簽名。一切看起來那麼的時新,但卻又彷彿屬於另一個世紀。
費迪南以公立中學學生身分跟我進行的談話,時斷時續,因為他對問題的了解並不深。每回,他把討論引導到某一點後,就會若無其事地把它拋開,彷彿這場討論,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場語言練習而已,下次他肯定會表現得更好。然後,他故態復萌,又去找梅弟廝混。
我走到屋外樓梯口。今天又停電了。炭盆和戶外的火堆升起的藍煙,飄嬝在從外地移植過來的裝飾性樹木間——肉桂樹、麵包樹、赤素馨、鳳凰木——乍看之下,我們這個城鎮的住宅區彷彿變成了一座叢林村莊。據說,在舊時代,非洲人和亞洲人是不准居住在這個住宅區的。以前,在東海岸,我常看到這些樹木。我猜,那兒的麵包樹和鳳凰木,也是從外地移植過來的,但我總是把它們跟東海岸,及我的家鄉聯想在一起,代表另一種生活。同樣的樹木,在這兒看起來就顯得虛假得多,就像這座城鎮本身。這些樹木看起來很熟悉,但它們時時提醒我,這會兒我究竟置身在何處。
現在,由於某種原因——也許父親已經過世了,也許他又娶了個老婆,想把前妻生的孩子打發走,也許只不過因為賈貝絲想把兒子要回來——總之,費迪南又被送回母親身邊。在母親的家鄉,他卻是個異鄉人。但在這兒,每個人都必須屬於一個部落,因此,根據部落習俗,費迪南被接納進他母親的那個部族。
「我曉得,他只是想利用他跟你的交情,在你朋友面前招搖撞騙。」
興味盎然地,我仔細查看我們社區一位人士的簽名。納茲魯丁常跟我談起這個人,對金錢和安全,他有一套非常古板的看法。他利用財富建造一座宮殿,獨立後,他被迫將它拋棄。恢復中央政府權威的傭兵,曾經駐紮在那兒。如今,這座宮殿已經變成一座軍營了。這位老先生捐出一大筆給公立中學。在認捐簿上,我也看到納茲魯丁的簽名。乍看之下,我還真嚇了一跳:我忘了他曾居住在這個城鎮,他的名字可能出現在這一大堆已經隨殖民地消逝的名字中。
如果我相信,梅弟真的了解他說的那些事情——如果我相信,譬如說,他真的想去布占布拉,跟那些白人打交道,或者他真的知道加拿大是怎樣的一個國家,在地球的哪一洲——我會為他感到憂心。但我認識他太久了,非常了解他的個性;當他跟你閒扯時,你絕不能把他的話當真。儘管如此,他這番話還是讓我感到心寒。白種人已經被趕出我們的城鎮,他們的紀念碑已經被摧毀,但梅弟卻告訴我,在河上游的另一個城鎮,現在還居住著很多白人、黑人戰士和奴隸。對公立中學的戰士族子弟、對梅弟、對費迪南來說,布占布拉代表的是一種難以抗拒的魅力。
費迪南愣住了,彷彿忽然間被人揍了一拳似的。抬頭一瞧,我看見梅弟站在梯子上。他瞅著我,眼神中流露出焦慮和不安。我知道我犯了一個大錯,我不該把怒氣全都發洩在費迪南身上。
費迪南跟著走出倉庫來,步履輕快,神態顯得相當平靜。他向我打個招呼:「沙林?」我說:「我會把認捐簿送回學校。」在我注視下,他邁出腳步,走上店門口那條紅土鋪成的街道,穿梭在市場上那一幢幢簡陋的茅棚之間。他的身影,飄忽在街邊那一排光禿禿的鳳凰樹下,顯得十分高大、哀傷、遲緩。
我回答:「科學家。」
我說:「把這本認捐簿帶回學校,還給修斯曼神父吧,否則,我就親自把它送回去。我會要求修斯曼神父,把你打發回家,永遠不許回到學校。」
我想對他說:「瞧瞧這些雜誌,沒有人付錢請我閱讀它。我就是這種人,我閱讀雜誌只因為我的興趣很廣泛,我想多了解我們這個世界。瞧瞧牆上那幾幅畫。以前那位房客花了一番心血,完成這些作品,目的只不過是想創造一些美麗的東西,懸掛在她的屋子裡。她把這幾幅畫掛在牆上,可不是把它當作符咒哦。」
這個學期,一群來自東部戰士部落的男孩,進入我們這個城鎮的公立中學就讀。他們個頭十分高大。梅弟帶著敬畏的神情告訴我,在他們部落,這些男孩出門時,乘坐由一群奴隸抬著的轎子,而這些奴隸是屬於一個身材比較矮小的種族。歐洲人對這群居住在森林中,身材高大魁梧的戰士,一直非常敬仰。從小,我就在雜誌上讀到有關他們的報導——這群非洲人從不耕種,從不經商;就像歐洲人一樣,他們瞧不起其他非洲人。歐洲人對這個部族的仰慕,一直持續到今天。儘管非洲已經發生許多變化,描述戰士族的文章和照片繼續出現在雜誌中。事實上,今天有許多非洲人接受歐洲人的看法,把戰士族視為非洲最高級、最優秀的種族。
他那張臉孔已經讓我感到不寒而慄。這會兒,看到他行禮的動作,我心裡更加不安;這小子肯定會闖禍,給我帶來麻煩。
乍聽這個荒誕不經的故事,我先是感到驚愕,繼而感到惱怒,最後卻深深感到不安。梅弟叱責他們,粗暴地把他們推出店門口,但他們似乎並不在意,過了幾天又跑回來向我要錢。這幫小夥子顯然並不在乎我的反應。他們彷彿吃定了我,把我當作某種特殊「角色」看待,至於我對自己的看法,對他們來說卻絲毫不重要。這點,讓我深深感到不安。他們臉上裝出的那份真誠、那份怎麼看都不像清純的清純,我猜都是費迪南一手調|教出來的。費迪南向他們炫耀我們之間的關係,教導他們怎樣利用我。
一叢叢洋水仙,就像漂浮在陰暗河面上的一座座島嶼,不時從南方漂流上來,繞過大河灣,蕩漾在急流灘上。在大雨和河水沖刷下,非洲大陸中央的叢林彷彿被連根拔起,順流而下,漂蕩到千里外的海洋。但洋水仙是這條河流特有的植物。這種梗莖高聳、顏色淡紫的花卉,出現在這兒才不過幾年,本地語言沒有它的名稱,人們現在還管它叫「新植物」或「河裡的新植物」。本地人把它當作仇敵看待;它那堅韌的蔓藤和枝葉糾纏在一起,依附在河岸上,阻塞住水道。這種植物生長得實在太快了,當地人使用他們手頭上所有的工具,也來不及清除。通往各個村莊的水道必須時時疏濬。日日夜夜,洋水仙從南方漂流上來,一路旅行,一路播種繁殖。
我對雜誌上報導的這些新奇玩意兒,總是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我從不認為,這一生中,我會有機會用到這些東西,而這正是閱讀這類文章的樂趣:你打開雜誌,一篇一篇閱讀下去,文章中談論的盡是你一輩子也許用不到的東西,而你卻讀得津津有味。
他真的那麼單純嗎?我的火氣漸漸上升了;雷雨、閃電和陰森森黑漆漆的晌午,使人不由得心煩意躁。
我賣的就是這種東西,雖然不值幾個錢,但我絕不敢輕忽它們;我若想把公司的業績從「一」提升到「四」,還得靠它們幫我打拚。但這些都是過時的商品,特別為我這種店鋪製造的。我懷疑,生產這些東西的廠家(在歐洲、美國和現在的日本),究竟曉不曉得他們的產品被當作什麼用途。譬如,在我們這兒,小一點的搪瓷盆銷路非常好,因為它很適合用來養蛆(本地人用潮濕的纖維和沼澤泥巴,把蛆蟲包紮起來,放進盆子裡飼養)。大一點的搪瓷盆則被用來浸泡樹薯,以祛除它的毒質。對村民們來說,購買大搪瓷盆可是一樁大事,他們一生最多只買兩、三個這樣的盆子。
費迪南的眼睛忽然燦亮起來,眼白閃閃發光。在這緊張的氣氛中,他那副模樣看起來就像一部老電影中的喜劇演員。他的身體向前傾,彷彿隨時都會喪失平衡。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兩隻眼睛緊緊盯著我,氣得渾身直打哆嗦。那兩條鬆鬆軟軟地垂在身側的胳臂,看起來比平日更長。他伸出手爪,彎曲著指頭,他的嘴巴咧開來。我原本以為那是笑容,現在才發現他根本就沒笑;如果房裡光線亮些,我早就應該看出這一點。
馬赫許說和-圖-書:「那個非洲男孩告訴我,你打算把他送到美國或加拿大念書。」
我的店鋪亂糟糟,貨架上堆放著一匹布料和一卷卷油氈,大部分商品卻散置在水泥地板上凌亂不堪。我面對著大門,坐在水泥倉庫中央一張辦公桌後面,桌旁矗立著一根水泥柱子,那種感覺,就像一艘船碇泊在堆滿垃圾的海洋中似的。我賣的都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巨大的搪瓷盆,有的鑲上藍白兩色邊,有的鑲藍邊,盆上印著花卉圖案;一疊疊白色搪瓷盤,中間塞著粗糙的土黃色紙張;成堆的搪瓷杯、鐵鍋、炭盆、鐵床架、鋅桶和塑膠桶、腳踏車輪胎、手電筒、裝著綠色或粉紅色或琥珀色玻璃燈罩的油燈。
臥室在走廊盡頭。一看到牆邊那堆巨大的、特別訂製的壁櫥,和房中那張特大號的席夢思床,我心裡就感到格外寂寞、淒涼。這張床給我帶來多少期盼,也給那位比利時女士帶來多少期盼!那樣的期盼、那樣的放任和自由,帶來的卻是失望和羞愧。在尷尬的時刻,多少個非洲女人被我推出房間;趕在梅弟闖進來之前,或趕在他起床之前!多少夜晚,我躺在這張床上,等待黎明的來臨,讓陽光滌清我的記憶。我想起納兹魯丁的女兒,我想起他對我的信,我保證做一個循規蹈矩的好男人。過一陣子,這一切都會改變,這張床和這個房間終究會給我帶來別的計畫。但這時我還不知道。
費迪南沒弄清楚我動怒的原因。有一天,他對我說:「沙林,你不必搬出你的家當讓我看。」
費迪南準備在學校住宿。那天早晨,賈貝絲把他帶來店裡跟我見面。她要求我當她兒子的監護人,隨時留意他的行為,免得他在陌生的城鎮裡闖禍。賈貝絲選中我,固然因為我是她一向信賴的生意夥伴,但更重要的是,我是外國人,而且會講英語。從我身上,費迪南可以學到外面世界的禮儀和生活方式。她希望兒子多多向我學習,好好歷練一番。
那天下午,費迪南跑到店裡來。我早就料到他會來找我;他想看看我臉上的表情,瞧瞧我到底怎麼處置那本認捐簿。他打個招呼:「沙林?」我不理他。費迪南訕訕地站在我面前,等了一會兒。
單膝下跪是非洲傳統的禮儀。叢林中的孩子用這種方式向長者表示敬意。它就像一種反射動作,很自然地表現出來。在城外,你會看到一群孩子忽然停下遊戲或工作,彷彿看見一條蛇似的,倏地拔起腿來,朝向大人們奔跑過去,下跪,讓大人拍拍他們的頭,然後又跑回原來的地方,繼續他們剛才做的事情。這個禮節從內陸地區流傳到東海岸,但基本上它是一種叢林習俗,不能移轉到城鎮中來。費迪南這小子,在南部一個礦業城鎮住過。在他看來,這種單膝跪拜禮未免顯得過於老式、卑屈。
從我身上,費迪南究竟能學到什麼呢?在東海岸老家,我常聽人們說,非洲人不懂得如何「生活」。我在內陸這座城鎮遇到的外國人,對非洲人也有類似的看法。他們的意思是說,非洲人不懂得理財,不懂得照顧家庭。唔!我的情況很特殊,但費迪南來我店裡參觀,眼中看到的卻又是怎樣的一幅景象呢?
賈貝絲決定把兒子送進鎮上的公立中學就讀;校園已經清理乾淨,又恢復對外招生。校舍是殖民地官府風格的兩層樓、兩庭院石砌建築物,構造十分堅實,樓上樓下各有一條寬闊的走廊。樓下已經被一群遊民占據,他們在走廊的耐火石上做飯燒菜,把垃圾隨意丟棄到院子和操場。奇異的垃圾,不是鎮上尋常可見的那些洋鐵皮罐、紙張、箱子和各式各樣的容器,而是一種更精緻的廢棄物——貝殼、骨骸、灰燼和焚燒過的麻布。他們的垃圾堆,看起來就像用篩過的泥土堆砌起來的一座座灰黑色墳丘。
「他們」!當我們談論政治問題時,不管是嘲諷還是讚美,我們使用的稱呼是「美國人」、「歐洲人」、「白種人」或「比利時人」。提到各行各業的創造者和發明家,我們(不論屬於哪一個種族)全都使用「他們」這個代名詞。我們把這些人跟他們的族群和國家區隔開來,以這種方式,把他們拉攏到我們這邊,好讓我們分享他們的成就和榮耀。「他們發明能夠在水面上行駛的汽車。」「他們製造跟火柴盒一般大小的電視機。」我們口中的「他們」顯得十分遙遠,遙遠到不像是白種人。他們居住在雲端,就像一群大慈大悲、不偏不倚的神祇。我們等待他們的恩賜。我們炫耀我們獲得的恩賜,就像我拿出廉價的雙筒望遠鏡和花俏的照相機,向費迪南炫耀一般,彷彿這些東西是我們自己發明的。
從此,我不再妄想充當費迪南的導師。我決定放手不管,讓他自生自滅,就像以往那樣。我覺得,只要我允許他繼續在我的店鋪和公寓走動,我就不致於違反我對他母親的承諾。
身為女巫或魔法師,賈貝絲刻意跟男人保持一個距離。以前她曾有過男人;那時她還沒當上魔法師。她生過一個孩子。有時,她會跟我談起這個兒子,但把他當作以往生活遺留下來的痕跡,如今十分遙遠了,以致於我誤以為,這個孩子早已經夭折。然而,有一天賈貝絲卻把她兒子帶到我店裡來。
也許,滯留在這個城鎮的外國人都有相似的際遇。最近發生的一連串事件顯示,我們這群人是多麼的孤獨、無助。經過連番戰亂,和平似乎已經來臨了,但我們這些異鄉人——亞洲人、希臘人和其他歐洲人,依舊被當成獵物,身後總是有一群獵人悄悄跟蹤。有些獵物不好惹,你只能躡手躡腳跟隨在後頭;有些獵物需要你小心翼翼伺候;其他則像我,你可以採用對待我的方式對待這些獵物。歷史記載得清清楚楚:在這塊土地上,人類永遠是獵物。你不會憎恨你的獵物。你設下陷阱捕捉他。儘管被他逃脫十次,你的陷阱會一直等待他。
「我可沒有這個好朋友。他到底要什麼?」
「你是說梅弟?」
見了面,我們依照非洲人的禮儀,慢吞吞打招呼,互相問候。打完招呼,兩個人就默默相對,一時不曉得說什麼才好。他沒什麼新鮮的事情可以告訴我;他總是靜靜坐著,等我提出問題。為了打破沉默,我只好勉強找出一些話題跟他聊:「今天你在學校做什麼啊?」「修斯曼神父今天有沒有上你們的課啊?」他的回答總是非常簡短、乾脆,常常讓我愣在當場,不曉得如何接下去。
我沒回答。我想先聽聽他的意見。儘管他父母親來自不同的部族,儘管他遊歷過好些地方,我並不認為他了解真正的非洲。我懷疑,他和他那幫同學對非洲的認識,都是從地圖上得來的。置身在陌生的部落,他不是跟梅弟一樣,寧可餓死,也不願嚐一嚐他們那種奇異的食物嗎?(梅弟從東海岸來到內陸時,路上有過這樣的經歷。)費迪南對非洲的認識,難道會比他母親更深刻嗎?這些女商販往來村莊和城鎮之間,自信滿滿,無憂無懼,因為她知道她受到神靈的眷顧。
我開始了解,對我來說,世界是非常單純的,一點都不複雜。在我們這種人——我、馬赫許以及鎮上那些未受過教育的希臘人和義大利人——看來,世界確實是一個相當單純的地方。我們能夠理解這個世界,而且,只要眼前沒有太多障礙,在某種程度上我們也能控制它。我們遠離自己的文明,遠離創造者和發明家,但這並不重要。我們沒有能力製造平日使用的那些器物,而作為個體,我們甚至缺乏原始人擁有的那種技能。但這也並不重要。事實上,我們受的教育愈少,我們活得愈自在、愈心安,愈容易追隨我們的文明往前邁進。
這個房間很大。以前住在這兒的比利時女人,把整個房間,天花板、牆壁、窗門,甚至窗玻璃,全都漆成白色。光溜溜的地板上,擺著一張裝上粗糙的暗藍色座墊的長沙發。這間起居室兼畫室裡頭,還擺著一張跟乒乓桌一般大的工作檯。我把自己的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舊雜誌、紙面本平裝書、信件、鞋子、球拍、螺絲起子、裝著雜物的鞋盒和衣箱,堆放在這張檯子上。工作檯的一角鋪著一塊焦黃的白布,梅弟就在這裡燙衣服,通常使用電熨斗(它一直擱在檯子上),停電時就使用從我店鋪倉庫裡拿來的那只笨重的老式熨斗。
我接過他手裡的帳本。他皺起眉頭,望向別處。
戰士族的子弟進入公立中學就讀後,同學們之間忽然興起一陣吹牛風。我發覺,費迪南(或其他學生)也在為我吹嘘。他向同學誇耀說,他從我身上得到很多好處。不久,全校師生都知道,我對年輕非洲人的前程和福祉非常關心,樂於幫助他們接受教育。
一天,吃午餐時,馬赫許忽然對我說:「你店裡那個小夥子和-圖-書到底怎麼啦?他變得愈來愈狡猾了,就像鎮上其他人一樣。」
抵達這個城鎮不久,我就聽馬赫許說起本地的非洲人:「沙林,你要永遠記住,這兒的非洲人很malins。」他使用這個法文字,因為跟這個字意義相近的英文字wicked(邪惡)、mischievous(愛惡作劇)和bad-minded(壞心眼),都不太恰當。這兒的非洲人很malins,就當一隻狗在追捕一隻蜥蜴,或一隻貓在追捕一隻鳥兒。他們很malins,因為他們從小就把人類當作獵物看待。
他學梅弟的榜樣,不再稱呼我「先生」。梅弟現在管我叫「老闆」,這種稱呼,在第三者面前會顯得格外具有嘲謔意味。那天,梅弟也在公寓。費迪南告訴我不必搬出家當讓他看時,口氣卻絲毫不帶嘲謔意味。他從不用這種口氣說話。
比利!這個名字聽起來跟「阿里」還挺接近的。加拿大!那是我的一個姐夫去的地方。梅弟來到我這兒不久,我曾收到一封家書,信中提到,家人們對姐夫的「體檢報告」感到憂心。顯然,梅弟從這封信中得到靈感,才編造出有關加拿大的這個故事。
費迪南不再向我提起出國念書的事,不久,他連「天資穎悟、前途無量的公立中學學生」的角色,也懶得裝扮了。他開始嘗試另一種新的角色。他不再交叉著雙腿,倚牆而站;他不再繞著工作檯踱步,一面行走,一面拿起桌上的東西瞧一瞧,然後把它放下;他不再跟我討論嚴肅的問題。
男孩的父親是跑單幫的商人。殖民地時代,四境清平,商旅可以隨意穿越部落疆界,周遊各地做買賣,不受任何干擾。就在旅途上,男孩的父親結識了賈貝絲,從他那兒,賈貝絲學習到經商的技巧。這個國家後來獨立了,部落疆界又恢復了,壁壘分明,旅行不再像以往那樣安全。南方來的男人回到自己的部落,把賈貝絲替他生的兒子也帶走。做父親的隨時可以帶走他的孩子;在非洲,這是通行已久的習俗,流傳在民間的很多諺語可以證明這一點。於是,費迪南(這是孩子的名字),從小離開母親,跟隨父親回到南方一個礦業城鎮,在那兒上學,也在那兒度過獨立後的一連串戰亂,尤其是分離主義者發動的那場漫長的戰爭。
他的樣子真嚇人。我忽然想到,當他看到敵人倒臥在血泊中,他臉上肯定會流露出現在這種表情。心中一亮,我忽然領悟,把這座城鎮夷為平地的,就是這種怒火。
一天下午,費迪南來我店裡時,我正在閱讀一本雜誌。我跟他打個招呼,繼續看我的雜誌。這是一本通俗科學雜誌,我最近迷上了這類書刊。我喜歡吸收零零碎碎的知識,每回翻閱科學雜誌,我心中就會忍不住感嘆起來:我應該多花一點時間和心思,探索科學的領域,累積這方面的知識,把自己變成一個具有科學素養的人。這種感覺非常美好,美好得就像知識的生命。
販賣照相機是馬赫許想出的點子,只可惜,這個點子想歪了。馬赫許這個人就是這樣。永遠在尋找新的商機,他腦袋裡裝滿各種稀奇古怪的小點子,都沒有一樣是行得通的。他原本以為,這個地區的旅遊事業即將復甦,我們這個城鎮可以成為東部狩獵場的補給基地。他哪裡想到,所謂旅遊事業,事實上,只存在於中央政府在歐洲印製的海報中。狩獵場又回歸大自然——這是人們始料未及的。簡陋的道路和旅舍,早已經被荒煙蔓草湮沒,觀光客(有興趣購買打折的攝影裝備的外國人)從不曾前來報到,馬赫許只好把庫存的照相機,經由驛站,運送到東部銷售。在這兒做生意,包括我們在內,都是透過驛站把貨物輸送(合法或非法)到非洲各地。
我覺得孤獨無助。在這個城鎮我沒有家庭,沒有國旗、沒有神物。費迪南跟他的朋友談起我時,是不是把我描繪成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我覺得,我不能再拖延了,我必須立刻採取行動,糾正他們的看法,給費迪南和他那幫朋友一點顏色看。
他的口氣十分急切。顯然,他覺得,如果他現在不抓住這個機會,以後一輩子就不會再有機會了。他冒著大雨,穿過好幾條淹水的街道跑來找我,全身衣服都濕透了。看到他那副急切的模樣兒,聽到他驟然開口向我提出偌大的要求,我一時愣住了。出國念書是很花錢的事,我們這種家庭都負擔不起。他說得可輕鬆。
他不再吭聲,我也不再吭聲,低頭自顧自閱讀我的雜誌。我們之間的簡短交流就這樣終結了。從此,我不再妄想當他的導師,也不再向他展示我的財物和真正的自我。
那位比利時女士試圖把些許的歐洲家庭風味和藝術氣息,引進這塊潮濕、炎熱、長滿闊葉樹的土地。透過漆成白色的玻璃窗,朦朦朧朧,你依稀可以看見非洲雨林聳立在窗外。這位女士自視甚高,但她在這塊土地上的作為,顯然並沒有太大的價值。我總覺得,費迪南看到我的店鋪和公寓時,心裡對我也會有相同的想法;他實在看不出,我的生活和他所認識的生活究竟有什麼差別。每回想到這點,我就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我的人生目標到底是什麼?我的生存究竟有什麼意義?我開始覺得,不管在什麼地方過活,日子過得再好,錢賺得再多,生意做得再大,我也只是重複眼前的這種生活。
森林王國中發生的一些事情,我早就聽說了。我知道,那兒的奴隸曾經揭竿起義,但在一場大屠殺中,很快就被敉平了。但非洲畢竟是一塊非常遼闊的大陸,叢林淹沒了殺戮的聲音;混濁的河水和湖泊把遍地血腥沖刷得乾乾淨淨。
在費迪南心目中,比起我來,梅弟更有資格充當他在城裡的嚮導。你可以想像得到,兩個單身小夥子結伴遊蕩在鎮上,究竟會到什麼地方尋找樂子:酒吧、啤酒、女人。
「我店裡連一架照相機都沒有。那筆生意搞砸了,沙林。佣金,到處都有人伸手向我要佣金。白忙一場,到頭來你連本錢都收不回。」
這番話,他顯然聽不進耳朵。他那雙眼睛只管盯著我,眼神中閃爍著羞辱和憤怒的光芒。我不再理睬他。如果有帳要算的話,他儘可以去找梅弟。
校園中的草坪和花圃,早已經被這群遊民踐踏得面目全非。九重葛四處蔓生,纏繞著高聳的棕櫚樹,翻滾過校園圍牆,攀爬上大門口的方形石柱,盤捲在那座金屬鑄造的裝飾性拱門上。這所公立中學的校訓「日新又新」,如今依舊鑲嵌在拱門頂端。面黃肌瘦、膽小如鼠的遊民很快就被驅趕出校園。校方開始整修門窗和水管,粉刷牆壁,把地面上的垃圾運走,重新鋪上柏油。沒多久,這棟一度淪為廢墟的教學大樓,又開始出現白人教師的臉孔和身影。
我說:「費迪南是非洲人。」
下回看到費迪南時,我就對他說:「我朋友馬赫許告訴我,你打算去美國念企管。你有沒有告訴你母親啊?」
在依舊洋溢著殖民地氣息的公立中學,這批新學生的來臨,引發了一場騷動。出身商人家庭的費迪南,決定嘗試扮演慵懶的、倨傲的森林戰士。在學校教室裡,他可不能懶洋洋、鬆垮垮地坐在椅子上,也無法假裝身邊有一群奴隸伺候他。於是,他就跑到我家來秀給我看。
這男孩約莫十五、六歲,但個頭相當高大,比起平均身高只有五英尺的一般本地男子,身材顯得壯碩得多。他那一身黑黝黝的皮膚,跟他母親的紅棕膚色形成強烈的對比。他的臉龐比較長,五官凸出,輪廓鮮明。我從賈貝絲口中得知,她兒子的父親來自非洲南方的一個部落。
我說:「他有沒有把錢掏出來給你看啊?」
原來如此:只要你向這個人的朋友投訴,這個人就不得不幫助你達成願望。這一招很簡單,卻挺管用的。
御弟對我說:「老闆,我們到那裡去吧。我聽說,那兒是非洲剩下的最後一個好地方。很多白人現在還居住在那裡。他們告訴我,那兒的城鎮布占布拉,看起來就像一個小巴黎。」
我對眼前這個小夥子說:「這本簿子暫時留在我這兒,我會把它歸還給失主。是誰把這本簿子交給你的?費迪南嗎?」
這個房間只有一扇裝了鐵柵的小窗,高高開在牆頭,整個倉庫暗沉沉。梅弟站在梯子上,清點架上的存貨。費迪南倚靠在另一邊的貨架上,頭頂就是那扇小窗。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孔。
我原本可以乘勝追擊,步步進逼,把費迪南的怒火轉變為淚水,但我沒有這麼做。見好就收,我已經給這兩個小子一點顏色看,讓他們知道我不是好惹的。我把他們留在倉庫裡頭,要他們好好反省。過了一會,我聽到他們在交談,嗓門壓得很低。
事情還沒了結。費迪南這小子變得愈來愈難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