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大河灣

作者:奈波爾
大河灣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一部 第二次叛變 四

第一部 第二次叛變

他說:「這些孩子跑來學校,哀求我們讓他們入學。你好心收容他們,他們一進入學校就開始偷東西。如果你不管教他們,這些孩子會把整座學校搬走。他們的父母親跑來學校,請求你照顧他們的孩子。可是,走在街上,他們卻故意推擠你,根本不把你看在眼中。」這個年輕人看起來病懨懨的,臉色非常蒼白,眼睛黑黑的一圈,一面說話一面流汗,「對不起,這件事情你直接跟修斯曼神父談吧。我待在這間學校也挺痛苦的。這陣子,每天三餐都吃蜂蜜蛋糕和雞蛋,膩死了。」
但這只是一瞬間的感受和印象。在這個陰暗、悶熱的房間中,面具散發的氣味愈來愈濃郁,我心中那份敬畏也愈來愈強烈。我想起房間外面那座重重包圍住我們的叢林。置身在這個房間,宛如置身在夜晚的河上。無數精靈聚集在叢林中,祖先的魂魄四處飄忽出沒,守護著他們的子孫。在這個房間裡,卻凝聚著那些已經死亡的面具的精靈,凝聚著它們曾經擁有的法力和凡夫俗子對它們、對一切宗教神祇的敬畏。
多斯曼神父今年四十多歲,他的穿扮不像一位教士,然而,即使穿著尋常的褲子和襯衫,他的模樣看起來也與眾不同。他有一張「未完成」的臉孔。我發覺,很多歐洲人——但沒有一個阿拉伯人、波斯人或印度人——擁有這樣的一張臉孔。他們的嘴唇和額頭,具有一種特殊的線條和輪廓,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娃娃的臉龐。我猜,也許這些人都是早產兒;他們在娘胎經過一番激烈的掙扎,才來到人間。這種人的性格,有些就像他們的外表那樣軟弱,有些卻非常強悍。修斯曼神父很強悍。他給我的印象是:不完整、脆弱、強悍。
約莫過了一個星期,我回到公立中學。聽修斯曼神父說,跟我見面後的第二天,那位年輕的比利時教師就搭乘輪船走了。剛出外回來的修斯曼神父,一身皮膚曬得黑黝黝的,顯得非常健康。失掉一位教師,他似乎並不很在意。他感謝我把體育館認捐簿送回來。他說,這本簿子是我們這個城鎮歷史的一部分,把它偷走的孩子們,總有一天會體認到這一點。
乍聽之下我倒很羨慕他,有這些好東西吃,但他的真正意思是,他快餓死了。
我幫不上忙。食物是鎮上人人都遭遇到的問題。我自己成天也為三餐傷腦筋和_圖_書。今天中午,我到一對印度夫婦家裡,在他們那間瀰漫著驅風油和油氈氣味的公寓,胡亂吃一餐。
我把認捐簿送回公立中學。不巧得很,校長修斯曼神父不在學校裡。校長室門外的辦公室坐著一個年輕的比利時人,他告訴我,三不五時,修斯曼神父會離開學校,在外頭待幾天。神父到底去了哪裡呢?「他跑進叢林,探訪那兒的村子。」年輕人(學校的祕書或教師)沒好氣地說。我把認捐簿遞給他時,他的火氣更大了。
他是一位教士,半個男人。他發誓終身信守清規戒律,這點我可辦不到。我這種出身的人,難免會把他當作聖人看待。但現在我對他卻有更深一層的看法。在我心目中,他是一個純潔的男人。他在這個城鎮出現,讓我感到安心。他的行事和作為、他的興趣和知識,為我門這個荒蕪的城鎮增添些許活力和光采。沒錯,他總是沉溺在自己的內心世界中;沒錯,他對自己手下一位教師的遭遇和挫折,漠不關心;沒錯,跟我談話時,他似乎沒把我放在心上。但我並不在意。在我看來,那只是他的宗教本質的一部分。我探尋他的內心,試圖了解他的興趣。他常主動找我聊天(但從不正眼看我一眼),向我展示他新近蒐集到的非洲面具和木雕像。他到我店裡來過好幾回,為他的學校採購一些用品,但他臉上總是帶著羞澀的神情。但那真的是羞澀嗎?我懷疑。跟他相處,我總是感到坐立不安。對我來說,他永遠都是另類的人。
這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一位基督教教士,居然對非洲人的信仰懷有那麼崇高的敬意。在東海岸,我們從不把這些玩意看在眼裡。然而,儘管修斯曼神父對非洲宗教情有獨鍾,不惜一切代價,蒐集非洲手工藝品,但我從不覺得,在其他方面他真的關心非洲人。對非洲人的現況,他似乎抱著漠不關心的態度;我羨慕他的冷漠。那天向他告辭後,我一路走回家,心裡想,他的非洲(叢林和河流構成的非洲),跟我的非洲大不相同。修斯曼神父的非洲是個奇妙的地方,充滿新鮮的事物。
我洗耳恭聽。神父發表完他的高論後,忽然笑了笑,說道:「日新又新。」神父利用公立中學的校訓,開個玩笑。他告訴我,這句拉丁文箴言十分古老,約莫有兩千年歷史。一和_圖_書位古羅馬作家在著作中寫道:非洲「永遠有新的事物產生」——「日新又新」。單就面具和木雕像這類手工藝品而言,這則箴言至今仍舊能適用於非洲。每一件雕刻品、每一只面具,都負有特定的宗教使命,只能製作一次。複製品畢竟只是複製品,它不具魔力或法力。對這類仿冒品,修斯曼神父根本瞧不上眼。他在非洲面具和木雕像中探尋宗教意涵;缺少這種品質,作品就稱不上美,就不可能有生命。
神父一打開房門,我就聞到一股熱烘烘的青草、泥土和長年累積的油脂味。朦朦朧朧中,我依稀看到一排又一排非洲面具,密密麻麻躺在木條架子上。我心中一亮,這就是賈貝絲的世界啊!每回她離開我的店鋪後,就是回到這樣的一個世界。然而,賈貝絲的世界是活著的,而神父的非洲早已經死亡。瞧,那一張張面具平躺在木架上,睜著眼睛,不是望著森林或天空,而是瞪著頂頭那個木架的底部。這些面具全都被降服了,喪失了它們的法力。
他說:「這個學期,修斯曼神父決定讓學生們吃非洲食物。唔,這倒是一個蠻不錯的點子。有一位居住在首都的非洲女士,用斑節蝦和牡蠣,製作出一道又一道精美的菜餚,非常可口。可是,我們這兒吃的都是毛毛蟲和菠菜拌番茄醬……,天曉得,那到底是不是番茄醬。第一次看到這種食物,我就倒盡了胃口,直想嘔吐!當然,這些東西是給學生們吃的,但看見他們咂巴咂巴吃得津津有味,我在餐廳實在坐不下去,只好趕緊開溜。從此,我不再吃學校廚師做的任何食物。我的宿舍沒有廚房,我想去鎮上的范德維登大旅館,好好吃一餐,但又受不了院子裡散發出來的陰溝氣味。我實在待不下去了,我要走了。修斯曼喜歡待在這種地方。他是教士,我可不是。他常常跑進叢林,我可不願意跑進叢林鬼混。」
這尊木雕人像看起來有點古怪,全身約莫五英尺高,瘦瘦長長的,只有四肢、軀幹和頭顱,給人的感覺非常單薄、粗糙。它是用一塊直徑只有六到八英寸的木頭雕刻成的。我對雕刻略有所知;在東海岸,我們家的貿易行買賣的商品中,有一樣就是雕刻品。我們雇用幾戶世代從事雕刻的部落人家,專門為我們製作木雕像。我把這項資訊提供給修斯曼神父,但他www.hetubook.com•com只聽了聽,並不放在心上。他滔滔不絕,只顧談論他在這尊古怪的木雕像中看到的玄機。在我看來,它只不過是一件誇張的、粗糙的作品,簡直就是雕刻家開的玩笑(我們家雇用的雕刻師,有時也會開開玩笑,製作一些荒誕不經的木雕像)。但修斯曼神父顯然曉得,這尊瘦長、單薄的人像所蘊含的意義。在他看來,這件作品充滿想像力和深刻的內涵。
但我不敢把心裡的感受說出來,因為對修斯曼神父來說,紀念碑上的銘文可一點都不虛誇。這幾個拉丁字,幫助他看清楚他在非洲的位置。在他心目中,他並不僅僅是置身在非洲叢林中的某個地方,他把自己看成歷史洪流的一部分。他屬於歐洲,他覺得,那句拉丁銘文傳達的訊息,跟他有密切的關係。他不在乎,鎮上的歐洲人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他也不在乎,他所代表的生活方式,跟城外河岸急流灘旁、已經淪為廢墟的高級住宅區所代表的生活方式,有很大的差別。對於歐洲、對於西方文明,他有自己的一套看法。阻隔在我們中間的,就是他那特有的觀念。我跟鎮上的希臘俱樂部那幫人,中間卻沒有這層阻隔。然而,修斯曼神父不像這些歐洲人那樣,刻意凸顯他的歐洲色彩,刻意強調他跟非洲人的差別。在許方方面來說,他都比較有安全感。
在這條寬闊的、混濁的大河河畔,在民族融合的過程中,總有一天會興起一個偉大的新社會。這會兒我們正站在一個起點上。在修斯曼神父心目中,殖民地遺物跟非洲的手工藝品一樣值得珍惜。古老的、真正的非洲,在他看來,已經瀕臨死亡。因此,趁著這個非洲還活著,我們必須盡快蒐集和保存它的東西。
聽神父這麼一解釋,我簡直呆住了。扭曲兩千年前的一句詩,以慶祝輪船通航六十周年紀念!羅馬是羅馬,跟這個地方有什麼關係?把這句話鐫刻在非洲河岸的一座紀念碑,不啻是自找災禍,平白把這個城鎮斷送掉。原詩不是已經隱隱透露出不祥的徵兆嗎?果不其然,這座紀念碑才樹立起來,沒多久就被夷為平地了,只剩下一堆破銅爛鐵和幾個充滿嘲諷意味,對本地人來說毫無意義的拉丁字。如今,每回輪船啟航前兩、三天,非洲人就帶著成群山羊、裝在板條箱裡的母雞,和頸脖上拴著繩索的猴子(m.hetubook.com.com跟山羊和母雞一樣,牠們是桌上佳餚),聚集在紀念碑前的廣場上。這個地方變成了非洲人的露營地和市場。
接著,修斯曼神父向我解釋這座城鎮的第二則箴言,鐫刻在碼頭大門外一座荒廢的紀念碑上的拉丁銘辭:Miscerique probat populos et foedera jungi。這句話的意思是:「他贊同族群融合與結合。」它跟第一則箴言一樣古老,出自古羅馬時代一首叙述羅馬城建立的史詩。根據這部史詩,羅馬人的始祖,傳說中的一位大英雄,航行到義大利建立他的城市,中途在非洲海岸登陸。當地的女王愛上了他,要求他留在非洲,不要前往義大利。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頭,在天上密切注視這位英雄行蹤的諸神,決定插手。其中一位說:羅馬大神不會贊同他定居在非洲。在這首古老的拉丁史詩中,神反對民族融合;祂不贊成羅馬人和非部人結盟。但在本鎮的箴言中,同樣的一句話卻被竄改了三個字,以致於意思完全相反。鐫刻在碼頭大門外花崗石碑上的銘文,斬釘截鐵地說:羅馬大神贊同非洲民族融合與結合——Miscerique probat populos et foedera jungi。
前些天,他出門去,造訪河上的幾座村莊,帶回兩件手工藝品——一個面具和一尊看起來相當古老的木雕像。興致勃勃,他跟我談起他發現的這兩樣寶貝。離職的教師和失竊的認捐簿,他可沒興趣談。
修斯曼神父說,在這個大河灣,永遠都會有一個鎮甸或聚落,它是一個天然的聚會所。統轄這個地區的部族會改變,權力會轉移,但人們總會回到這兒相聚,做買賣。以往出現在這裡的阿拉伯城鎮,比起非洲人的聚落,富庶不了多少,在科技上也不比非洲人進步很多。深入非洲內陸的阿拉伯人,只能利用森林出產的材料建造他們的城鎮;他們在城裡的生活,跟和-圖-書非洲人在叢林中的生活,實在沒什麼差別。阿拉伯人在這兒扮演的角色,是為歐洲強勢文明的入侵鋪路。
修斯曼神父從垂死的非洲蒐羅來的手工藝品,貯存在公立中學的槍械室。軍訓課使用的老舊來福槍,原本存放在這兒。這個房間跟普通的教室一般大,外面看起來也像一間教室,但裡頭沒有窗子,兩邊各有一扇高聳的鑲板門。房間裡黑漆漆的只有一盞電燈泡,用一根很長的繩索懸吊著。
修斯曼神父以崇敬的眼光,看待歐洲人在非洲的殖民史,尤其是大河流域的開拓。這份崇敬,會讓鎮上的一些人感到驚訝和不解。在他們心目中,修斯曼神父熱愛非洲,因此——根據他們的邏輯——必定會唾棄這段殖民地歷史。這段歷史誠然充滿悲情,但修斯曼神父早已經超越了它;他著眼於未來。平日,他喜歡到海關附近那座荒廢的船塢走走,在滿地垃圾和鐵罐中,撿拾老舊輪船的殘骸,和報廢機器的碎片,帶回學校的庭院,當作古文明的遺跡,小心翼翼貯存起來。這些遺物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一九八〇年代末期。他最喜歡的一件遺物,是一塊橢圓形鋼板,上面鐫刻著比利時西雷因鎮一間工廠的名稱。
這一排排面具和木雕像乍看起來都很古老。它們可以屬於任何時代,一百年前或一千年前,但修斯曼神父已經鑑定出它們的年代。事實上,這些手工藝品都相當新。我一面瀏覽,心裡一面想:這件作品完成於一九四〇年,而我就是在那年出生的;旁邊那件則是一九六三年的作品,也就是我來到這座城鎮的那一年。一九六三年,這張面具正在製作時,也許我正在舒芭和馬赫許夫婦家裡吃午餐吧。
他也不像他的一些同胞那樣,對這座歐洲城鎮所遭逢的浩劫,感到忿忿不平。鎮上的紀念碑和雕像遭受的破壞和褻瀆,他並不放在心上。這可不是因為他的胸襟比較開闊,願意寬諒別人,也不是因為他比較了解非洲人當初所受的迫害。在他看來,這座歐洲城鎮(他的同胞在非洲建立的堡壘)的毀滅,只不過是暫時的挫敗;當歷史的潮流改變方向、當一個新社會即將興起時,這類破壞總是難以避免的。
那麼的古老,卻又那麼的時新。對歐洲文明、對非洲的未來懷抱著無比崇高的信念和理想的修斯曼神父,發現自己站在這一切的盡頭。他有幸成為最後一個見證人。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