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大河灣

作者:奈波爾
大河灣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一部 第二次叛變 五

第一部 第二次叛變

「非洲人的神」,這是梅弟的說法。當初,東海岸發生暴動,非洲人對阿拉伯人展開屠殺,梅弟從暴民領袖口中聽到這幾個字。那晚,我們躲在公寓中,聽見水電站傳來槍聲的時候,我第一次聽到梅弟提起「非洲人的神」。那時我們知道,我們很安全。在那種時刻聽到這幾個字,費迪南心中似乎受到了某種衝擊,使他對自己的身分有了新的領悟。藏身在公寓的那段日子,他熬過了一場心靈危機,找到了他的新身分和角色。這個角色比較適合他,比較有意義。費迪南不再夢想成為一個特別的非洲人,他只想做一個非洲人,做他自己。他願意接受他個性中的所有層面。
費迪南說:「很小的時候,我第一次看到軍人。那時歐洲人剛剛離開。我待在我母親的村子,後來才去找我的父親,跟他住在一起。有一天,一群士兵來到村子裡。沒有軍官帶隊,他們就亂來了。」
鎮上有軍隊駐防。他們來自一個驍勇善戰的部落。以往,他們在阿拉伯人手下工作,替主子物色和獵捕奴隸,後來成為白人殖民政府的士兵,其間曾經發動一、兩次兵變。這個部落,世世代代充當統治者的爪牙。
我原本以為,一進門,就會看到一大群人聚集在大廳,吵吵鬧鬧。走進裡頭我才發現,整個旅館比平日還要冷清,四下靜悄悄的。房客倒是不少:大廳馬賽克地板上,堆放著約莫二、三十只皮箱,上面繫著相同的藍色標籤:哈澤爾旅行社。電梯發生故障。一個服務生——身材矮小的老頭子,身上穿著殖民地時代的僕歐制服:卡其短褲和短袖襯衫,外加一件寬闊的、粗糙的白色圍裙——拎著皮箱,踩著電梯旁的磨石子樓梯,一步一步走上樓去。他的頂頭上司是一個挺著大肚腩的非洲人(來自河下游某處)。平日,他總是站在櫃台後,手裡拈著一支牙籤,悠閒地剔著牙齒,神態十分佢傲;這會兒他卻守在大廳中那堆皮箱旁,裝出一副認真、忙碌的模樣。
就在這個時候,馬赫許說出一番話,讓我一輩子忘不了。我沒料到他會說出這種話來;這個人是那麼的愛漂亮,那麼的講究衣著,那麼的嬌生慣養,那麼的迷戀他那個楚楚動人的妻子。
我們這群居留在鎮上的外國人,大多只知道,城外有一條河流和幾條破損的道路。河流和道路兩旁以外的世界,對我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它會嚇壞我們。我們不敢走進遠離道路的叢林;事實上,我們很少出門旅行。千里迢迢來到這兒,定居在這座城鎮,我們委實不想再四處走動了。我們成天待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公寓、店鋪、俱樂部、酒吧、夕陽下的河堤。有時我們利用週末,到城外急流灘上游遠足,目的地是河中那座「河馬島」。島上沒有人家,只有一群河馬棲息在那兒;第一次到島上,看見七隻河馬,如今只剩下三隻了。
這會兒正是破曉時分。公寓後院灰濛濛的,顯得十分荒涼。陽光灑照在紅色的塵土和乾枯的樹葉上,整個院子瀰漫著鄰家雞寮散發出的氣味。這幅光景,跟往日並沒什麼不同,一切顯得那麼的尋常。晨曦中的樹影,使我想起東海岸的老家;一切是那麼的熟悉。我心裡想:我太笨了,幹嘛要把家當埋藏起來呢?過了一會兒,我又想:我犯了一個錯誤。梅弟知道我把貴重的東西全都放進那只箱子,我簡直把自己交到他手中,任由他擺佈。
這一來,我們這座城鎮就能保持某種權力均衡。一群待遇優厚、重視家庭生活的軍人,是我們商店最好的主顧。他們花得起錢,出手非常大方。他們喜歡購買家具,尤其是地毯:這是他們從阿拉伯人那兒繼承到的生活品味。這樣的一種均衡,現在卻面臨嚴酷的考驗。駐紮在鎮上的軍隊,現在正面對一場真正的戰爭。一旦他們獲得新武器,一旦他們收到政府下達的格殺令,誰也不敢保證他們不會故態復萌,仿效他們那四處闖蕩、獵捕奴隸的祖先,到處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獨立時,他們趁著整個國家陷入全面戰亂,就曾經這麼做過。
總統給我們這個城鎮和地區帶來恐怖,但同時,他也狠狠懲誡他手下的軍人,向老百姓示好。處決軍官的消息,很快就會傳揚開來;老百姓會感到困惑、不安。跟我一樣,百姓會覺得,自從獨立以來,首都第一次出現強有力的中央政府,獨立引發的混戰已經結束了。
我和梅弟忙著安慰費迪南,一時間,反而忘記了自己的煩惱和恐懼。我們決定讓費迪南睡在梅弟的房間。我找出一床被褥給他。在我們呵護下,費迪南的心情終於平復下來。趁著天還亮著,我們提早吃晚餐。費迪南沒吭聲,只管默默吃著。跟隨梅弟回到他的房間後,費迪南才開腔。哥倆起勁地聊起來。
「你媽對他們說什麼呀?」
我到舒芭和馬赫許夫婦家吃午餐,發現他們把比較貴重的地毯、玻璃餐具和銀器,以及那尊裸女水晶雕像,全都收藏起來了。舒芭看起來很憔悴,眼睛黑黑的一圈;馬赫許小心翼翼陪伴在她身邊,低聲下氣哄慰她。舒芭的情緒常影響到餐桌的氣氛。今天,她為我們準備一頓豐富可口的午餐,然後板起臉孔,坐在一旁生悶氣,彷彿在懲罰我們似的。好一會兒,我們只顧默默吃著,誰也沒吭聲。舒芭睜著她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呆呆瞪著桌面。馬赫許不時挑起眼皮,瞄著她。
咖啡很快就送到。仔細一瞧,我發現咖啡中只加進一點點看起來已經餿掉的奶粉。我把那只不鏽鋼杯子舉起來,還沒來得及讓他瞧,這位老服務生就發覺不對勁。他嚇壞了。我不忍責備他,只好硬著頭皮,一口一口啜下這杯味道怪怪的咖啡。
我們原以為這場戰爭已經結束,驟然間,它又在我們周遭爆發開來。我們聽到種種傳聞:城外道路上的行人和車輛遭遇埋伏,叢林中的村莊遭受攻擊,村長和官員被殺。
馬赫許對我說:「你該怎麼辦?你居住在這兒,竟然還問這個問題?大夥兒怎麼做,你就怎麼做。你咬緊牙關,撐下去。」
梅弟說,今天早晨,他看見那群白人。
「他說那是神的旨意——非洲人的神。」
進城遊逛的村民,愈來愈多滯留在鎮上,四處搭起帳棚。傍晚時分,城中的街道和廣場飄嬝起一縷縷炊煙,家家生火燒飯做菜。在商店門口遮雨棚下的人行道上,村民們建立起一座座簡陋的圍牆,把他們睡覺的地方圍繞起來。有些村民別出心裁,用石頭或磚塊把厚紙板夾住,樹立起一道低矮的圍籬;有些乾脆找來幾十條繩索,綁在石堆中豎立起的一根根木棍上,看起來就像拳擊台上的繩圈,只是範圍小一些而已。
「我講的是事實哦!老闆。」
以名聞遐邇的叢林戰士為骨幹的政府軍,傷亡慘重。戰爭結束後,很多軍人被迫交出他們的武器、過度漿洗的制服和花了大把鈔票裝修的營房。遠在首都的總統,下令改組軍隊;駐紮在我門城鎮的部隊,成員變得比以往複雜得多,許多兵來自其他部族和不同的地區。出身戰士族的軍人,一夜之間,變成了過街老鼠,整座軍營亂成一團。女眷們挺起她們的肚腩,前俯後仰,大放悲聲,以叢林部落的傳統儀式哀悼她們喪失的一切。威震非洲的戰士族,如今陷身在平陽中,周遭環伺著他們的宿敵和世仇;來自大自然的古老叢林法則,彷彿被推翻了。
馬赫許沒騙我和_圖_書。輪船果然抵達了。開車經過碼頭時,我瞥見它停泊在河港中。早些時,它靜悄悄開進港口,沒有鳴笛,因此我並不知道它已經抵達。這艘甲板低矮的平底船,船身幾乎全被海關的房舍遮掩住,只有船尾的駕駛艙頂端顯露出來。我把車子開到范德維登旅館對面,停在馬赫許店門口。這時,我看見一排軍車,以及好幾輛被軍方徵用的民用卡車和計程車,停放在旅館門外。
他們穿著平民服裝,但他們那副模樣,讓人一看,就知道他們絕不是普通老百姓。通常,聚集在酒吧裡的人,三教九流,各種年齡階層都有,高矮胖瘦不一而足,但這群白人體格都十分標準,看起來都相當年輕,連其中幾個頭髮斑白的男子,看起來也不會超過四十歲。乍看之下,人們會誤以為他們是一支運動團隊呢。這幫人分成兩組坐在酒吧裡,涇渭分明。其中一組作風比較粗獷,嗓門很大,喧鬧不休,裡頭有幾個人衣著非常花俏時髦,兩、三個小夥子假裝喝醉,開始扮演起小丑來。另一組白人比較文雅、嚴肅,臉上的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看起來比較講究儀容。乍看之下,你會以為這兩組人馬互不相識,碰巧在酒吧相遇。但仔細一瞧,你會發現他們腳上穿著的,是同樣款式的棕色大皮靴。
情況糟透了,但我又能怎麼辦呢?店裡的商品和存貨,看來是保不住了。我手頭上還有什麼貴重的東西呢?從零零星星的小買賣中,我聚積了兩、三公斤的黃金。我的身分證明文件——出生證明和英國護照——當然也不能丢失。此外,我還有一架照相機。我曾把它拿出來讓費迪南瞧瞧,現在我得趕緊把它藏起來,免得引人垂涎。我把這幾樣東西全都放進一只板條箱。當初,我父親託梅弟帶給我的那幅聖地版畫,我也放進箱子裡,然後,我吩咐梅弟,把他的護照和錢也一塊放進板條箱——梅弟現在又變成我家的奴隸了。為了面子,即使在這種時候,他也不忘模仿我的榜樣,搬出他的全部家當,一股腦兒放進箱子裡。我得阻止他把雜七雜八的東西丟進去。主僕兩個,在屋外樓梯口的院子裡,合力挖個坑洞(紅色的土壤裡面沒有石頭,挖起來不怎麼費力),然後把板條箱埋藏起來。
情況看來很糟。如果軍隊真的從戰場上撤退,情況可就不妙了;我不願看到政府軍潰敗。如果那不是事實,情況可就更糟。這陣子城中謠言四起。梅弟聽本地人說,叛軍(其實是一群衣衫襤褸的村民)相信,子彈傷害不了他們,因為他們受到河川和森林全體的精靈保護;所以,當政府準備向叛軍開火時,他們的槍突然彎曲,子彈射不出去。叛軍也相信,只要有人登高一呼,鎮上的人肯定會揭竿起義,響應他們。
這股怒火,也在其他地方遺留下斑斑痕跡。前一次內戰結束後,聯合國屬下的一個機構派遣工程人員,前來修復水電站和水壩頂端的堤道。完工後,他們在水壩附近樹立一座金屬紀念碑,記錄這個事實。它矗立在一座用石頭堆砌成的小金字塔上;如今,紀念碑已經被砸毀,碑上的銘文全都被銼掉。堤道的起點,原本放置著幾座從歐洲運來的古老鐵鑄燈台——把古老的路燈安置在新電力廠門口,也算是一種巧思,為整座水庫平添些許風情;如今,燈台全都被砸毀了,台上鐫刻的文字——十九世紀巴黎一家工廠的名稱,也幾乎被硬生生挖掉。
修斯曼神父的下場可真悲慘。這樣的死亡,使他的一生變成一種浪費。他的知識跟隨他的屍身,從此被埋藏在非洲的泥土中;隨之而去的,還有他的人生態度,他對非洲的熱愛,以及他對叢林習俗與信仰的讚賞。他的死亡,使我們這個世界變得有點殘缺不全。
我向服務生要一杯咖啡,不一會兒,他就把咖啡端送到我面前;這種服務效率,在范德雜登旅館是難得一見的。伺候我的是一個身材非常瘦小、年紀頗為年邁的服務生。我常聽說,在殖民地時代,旅館挑選的服務生都是個子矮小的,因為他們可以任由客人擺佈,拳打腳踢。難怪,古時候這個地區產生那麼多奴隸;當奴僕的人,身材和體格都很差,除了繁殖能力之外,在各方面他們只能算是半個男人。
在東海岸老家,看到社區裡的老人像這對老夫妻那樣活著,對周遭的事物漠不關心,我常感到很難過。我恨不得把他們從昏睡中叫醒。我真想提醒他們,這個世界充滿危險。然而,現在跟這兩位心如止水的老人家相處,我卻感到很安慰。在今天這樣的一個日子裡,我真不想離開他們家。我只想變成一個孩子,依偎在他們身邊,受古老的智慧保護。
塵沙飛颺中,我們行駛在紅土鋪成的街道上。馬赫許說:「舒芭太誇張了。情況不像她說的那麼糟,我們這位新總統可不是傻瓜。今天早晨,輪船載著一群白人來到鎮上。你不曉得嗎?到范德維登旅館走走吧,你會看到好幾個白人住在那兒。有人說,我們這位新總統出身微賤,母親是當女傭的。但我敢說,他一定罩得住這個國家。他會利用這群白人,把反對他的人好好修理一番。到范德維登旅館看看吧!你會發現,獨立後,我們這個國家究竟變成什麼樣子。」
和平恢復沒多久,修斯曼神父又出門旅行,結果被人殺了。他的死亡原本不會被發現,兇手大可以將他的屍體隨便埋葬在叢林中。但是,殺害他的人偏要把他的死訊傳揚開去,讓鎮上的人知曉。他們把神父的遺體放置在一艘獨木舟中,讓它逐流而下。最後,它撞上河岸糾纏著的一大叢洋水仙,擱淺了。人們發現他的手腳全被砍斷,頭顱被割掉,腦袋瓜子上插著一根長釘。校方將他的屍體草草埋葬,連個像樣的儀式都沒有。
一天晚上,睡夢中我忽然有一種預感:戰爭逼臨我們的城鎮了。我驚醒過來,聽見遠處傳來卡車的聲音。它也許只是一輛普通的卡車,甚至是「道雷特運輸公司」屬下的一輛車子,從東海岸開來,即將抵達終點站。然而,我心中聽到的卻是戰爭的聲音。卡車引擎發出持續不斷的,軋軋軋的響聲,使我想起槍聲。接著,我想到那群驚慌失措、面黃肌瘦的村民。他們身上的衣裳早已破爛不堪,變成灰燼的顏色,而今他們又得面對無情的槍火。我心中雖然感到焦慮,但不一會兒卻又睡著了。
我點上一盞油燈,坐在客廳裡翻閱舊雜誌。梅弟和費迪南待在他們的房間,嘰嘰咕咕不知在說什麼。他們的聲音變了,變得像老人的嗓音:遲緩、深沉、蒼涼。平常在白天或夜晚的燈下,他們不是這樣說話的。我走出客廳,站在走廊上,透過敞開的房門,看見梅弟穿著內衣內褲坐在帆布床上。費迪南也穿著內衣內褲,躺在地板上鋪著的被褥中,伸出一隻腳,踩著牆。一盞油燈照射下,整個房間看起來就像一間茅屋。他們那慢吞吞、懶洋洋、有一句沒一句的談話聲,跟他們那慵懶的坐姿和睡姿,倒是挺相配的。煎熬了好幾天,他們終於放鬆身心。他們覺得危險已經遠離他們,現在可以放膽談論危險、戰爭和軍隊了。
我發覺,梅弟變了。他給我帶來陰森可怖的消息,但他的神情顯得很平靜;比今天早晨平靜得多。在他安撫下,費迪南的心情也漸漸平靜下來。向晚時分,我們開始聽到槍聲。如果三天早晨聽到槍聲,我們肯定會嚇破膽,但現在我們都鬆了一口氣;槍聲https://www•hetubook.com.com聽起來十分遙遠,比起我們慣常聽到的雷聲,簡直是小巫見大巫。鎮上的狗兒聽到這種奇異的聲音,惶惶不安,一隻接一隻狂吠起來。霎時間,狗吠聲響徹整個城鎮,把槍聲全都淹沒了。我們站在屋外樓梯口,放眼眺望。映入我們眼簾的是安詳寧濫的小鎮風光:夕照、樹木、炊煙。
「我的家人把馬赫許狠狠揍了一頓。他們這樣做,反而使我下定決心嫁給馬赫許。我的幾個兄弟威脅我,要在我臉上潑硫酸。他們可不是說著玩的哦。他們也威脅要殺掉馬赫許。我們只好逃到這兒來。每天我都得提防,我的兄弟會突然找上門來。直到現在,我還在等他們。你也曉得,對我們這種人家來說,有些事情是不能開玩笑的。沙林,我們躲藏在這個鎮上的時候,有一件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有一天,馬赫許說,我每天癡癡等待我兄弟上門來,實在有夠愚蠢。他說:『妳的兄弟不會親自找上門來的。他們會派遣一個殺手來。』」
我記得伊揚達這個人。他身上穿著漿得硬邦邦的軍服,那張寬闊的臉上,閃爍著兩隻笑瞇瞇、邪裡那氣的小眼睛。我記得,他伸出手掌,使勁揉搓著那匹上面印著大紅蘋果圖案的窗簾布,然後掏出皮夾,驕傲地抽出一卷鈔票,遞到我手中。其實,那只不過是幾塊錢而已。窗簾布!他被處決的消息傳開後,本地老百姓肯定會大肆慶祝一番。他也不算是壞人,但他屬於一個專門獵捕奴隸的部落,就像他的上司顏義上校,就像他手下那群士兵。本地老百姓恨透了這幫人。
馬赫許說:「我只是跟妳開玩笑而已。」
來到這座城鎮後,我第一次發覺,范德維登旅館開始熱鬧起來。一艘接一艘輪船,不但帶來白人傭兵的補給品,也載來了一群妖妖嬌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這群來自河下游的婆娘,體態十分豐腴;在她們身旁,我們這個地區的婦女——平日忙著幹活,划獨木舟,運送貨物——看起來活像一群骨瘦如柴的男孩。
把自己的城鎮夷為平地後,他們又感到後悔,希望看到它從廢墟中復興。然而,看到它恢復些許活力和生機,他們卻又開始感到害怕。
舒芭終於開腔:「這個禮拜我應該在家裡。我爸病了。我有沒有告訴你啊,沙林?我應該陪伴在他老人家身邊。今天是他老人家的生日。」
費迪南卻沒這麼幸運。身為雜種子(他父母親來自兩個不同的部落),他在這個鎮上是個異鄉人,情況比我實在好不了多少。那天下午,他慌慌張張跑進我的公寓,一副歇斯底里的模樣。看來,他這個非洲人比我們這些外國人,還要害怕那些怪異的非洲人。
以往,我很仰慕他的清純,但現在我卻不得不質問,這樣的清純究竟有沒有價值。如此悲慘的下場,逼得我們不得不質疑人世間的一切。但是,死者已矣,我們還活著的人,有血有肉有心靈的人,可不能長久沉溺在悲憤的情緒中,儘管我們周遭的世界充滿死亡。一旦擺脫了悲憤的心情,我就開始覺得(其實,作為一個熱愛生命的人,內心深處我從沒懷疑過這點),修斯曼神父這一生,比我們大多數人都活得更有價值、更有意義。他對西方文明的看法和期望,促使他選擇他那種無我的全心奉獻的生活,促使他進入非洲內陸,四處觀察、探索,促使他在蠻荒中發現豐美的文化和信仰。而我們大多數人,在非洲看到的只是一片叢林而已,甚至什麼都沒看到。然而,他對西方文明的看法和展望,後來也變成了一種虛榮心。它促使他,對大河流域的民族融合寄予太高的期望;結果,為了這份錯誤的認知,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槍戰持續一整個夜晚,但槍聲傳到我們耳中,卻顯得十分遙遠。總統手下那幫白人傭兵的武器發出的聲音,代表的是秩序和法律,聽起來讓人感到莫名的心安,就像黑夜的雨聲。隱藏在城外那座神祕叢林中、威脅我們身家性命安全的力量,現在已經被壓制住了。煎熬了一整天,這會兒,坐在油燈閃爍的公寓裡,望著牆上搖曳的陰影,傾聽費迪南和梅弟哥倆那慢吞吞的、蒼涼的談話聲,我忍不住鬆了一口氣。哥兒倆把他們的房間轉變成一個溫暖的小洞窟。感覺上,剎那間,我們彷彿被遣送回叢林中的村莊,在茅屋裡平安地度過這恐怖的夜晚;外界的一切力量,這時都被阻隔在一道神奇的界線外。我心裡想(今天中午到那對夫婦家裡吃飯時,我也曾這麼想過),如果真有這麼一道神奇界線存在,那該多好啊。明天早晨,一覺醒來,如果我們發現這個世界又恢復了常態,讓我們感到熟悉、安全,那就更好了。
今天,不再有人蓄奴。在後殖民時代的非洲,人人都可以取得槍枝,每個部落都可以成為戰士。因此,駐紮在我們鎮上的軍隊必須謹慎行事。有時,我們會看見載著士兵的軍用卡車,出現在街上,但這些士兵從不會亮出他們的武器。有時,軍營會舉行一場閱兵儀式,迎接他們的長官。這座軍營原本是我們地區一位大人物建造的宮殿,如今,樓上樓下走廊間,卻處處晾麗著婦女的衣裳(士兵的制服,是包給希臘人開的一家洗衣店洗的)。除此之外,鎮上的軍隊很少在外招搖。他們不得不把姿態擺得很低,因為居住在這個城鎮的,是他們的宿敵,以往被他們當作奴隸獵捕的人。而且,儘管生活優逸(政府按時發薪,從不剋扣軍餉),但他們的裝備卻嚴重不足。這個國家的新總統,是軍人出身,他使用這種方法,維持全國的治安,駕馭他手下那支桀驁不馴的軍隊。
這個領悟,並沒有使費迪南變得更好相處。以往他待人很有禮貌,而今,他的態度卻變得咄咄逼人,舉止十分乖張。但我看得出來,他試圖隱藏內心中那份深沉的不安。他不再到我的店鋪和公寓來。對我來說,這是意料中的事,沒有我,他也一樣能夠存活下去。過了幾天,梅弟忽然替費迪南捎來一封信。我讀了心中十分感動。整封信只有一句話,寫在從練習簿隨便撕下的一張紙上,字體大得很。費迪南把它摺疊成小小的一片,沒有裝進信封,就託梅弟送到我手中。「沙林!那幾天你收容我,把我當作自己的家人看待。費。」
我聽到梅弟說:「軍隊開拔到城外一座橋上,突然間,卡車全都熄火了,兵士的槍也全部彎曲了。」
我回到店裡。日子得撐下去,時間必須打發;除了打開店門做生意,我還能怎麼辦呢?街邊的鳳凰木已經長出新葉,滿樹綠油油,十分鮮嫩可愛。晌午時分,西斜的太陽在城中的紅土街道上投下長長的陰影。平日這個時候,我早已經準備關上店門,先回公寓喝杯茶,然後到鎮上的希臘俱樂部打回力球,打完球,到簡陋的小酒吧坐一坐,一面喝冷飲,一面觀賞落日。
這件事。梅弟從沒告訴我。也許他覺得這件事並不重要,不值得向我報告;也許他嚇壞了,忘了告訴我。但他並沒有忘記這場屠殺。
「沙林,我這一生算是浪費掉了。你不曉得,我是怎樣糟蹋自己的一生。你不曉得,我住在這個地方,整天提心吊膽,日子是怎麼過的!你不曉得,當我聽說有一個陌生人來到鎮上時,心裡有多害怕!後來我才知道這個陌生人就是你。你曉得嗎,每一個陌生人都讓我感到害怕哦。」和*圖*書舒芭的眼皮忽然抽搐起來。她放下餐具,把手伸到臉龐上,用指尖揉搓著臉頗,彷彿忽然感到一陣頭痛似的。「我出身好人家。你也曉得,我家很有錢。我父母親對我期望很高。後來我遇到了馬赫許,那時他在鎮上經營一家機車行。我給鬼迷了心竅,剛認識他,就陪他上床。你也曉得,像我們這種人家,是絕對不允許女兒做出這種羞辱家門的事情。最要命的是,跟馬赫許上床後,我就不想認識別的男人了。這是我上輩子造的孽啊!沙林,你為什麼不吃啊?吃,吃。我們必須撐下去。」
荒廢了好一段時日,如今,我們這個鎮甸又擠滿了熙來攘往的人群。一波波人潮,從各個村落不斷洶湧進城裡來。一時間,彷彿沒有任何力量阻擋得了他們。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城外那片無邊無際、深不可測的叢林中,卻傳出了戰爭的訊息。
現在,我們這座城鎮總算享有一段漫長的和平。我們開始接待來自十幾個國家的訪客:教師、學生、各行各業的人。這些人前來非洲探險,對每一樣事物都感到非常好奇、滿意;但是,對居留在這兒的外國人,他們卻頗為瞧不起。修斯曼神父的收藏品,成為他們覬覦的對象。其中有一個美國小夥子,成天混跡在非洲人中,穿非洲人的衣裳,跳非洲人的舞蹈,表現出一副熱愛非洲的模樣。有一天,他卻突然搭船離開。後來我們才發覺,貯藏在學校槍械室的非洲藝術品,大部分已經被裝進板條箱,跟他的行囊一塊悄悄運送回美國去了。這個美國小夥子,曾經告訴我們,他打算建立一間專門典藏原始文物的博物館。修斯曼神父的收藏品,毫無疑問,將成為這間博物館的核心。那可是非洲叢林最豐美的寶藏啊!
「當然有啦。他們到處搜索白人,要把他們全都殺掉。他們指控我們窩藏白人,但我想都只是藉口而已。他們想趁機敲詐村裡的老百姓。我母親跑去跟他們說幾句話,他們就離開了,只帶走幾個女人。」
有時,我彷彿聽見城外河上傳來湍急的流水聲。大河轉彎的地方,總是會發生這種聲音,嘩喇嘩喇的,但在平常的日子裡,鎮上的人聽不到城外的流水聲。這會兒,它卻跟隨著一陣陣河風,飄送進城裡來。中午時分,我們關上店門,出去吃午餐。我開著車子穿過城中的街道,四下裡一片死寂,只有那條大河嘩喇嘩喇閃爍在燦爛的陽光中。河上不見獨木舟的蹤影,只有一叢一叢洋水仙,不斷從南方漂流上來,轉個彎,又朝西方漂流過去。一朵朵莖梗粗大的淡紫色花兒,蕩漾在水面上,看起來就像桅牆上的一張張風帆。
那個星期,不止一次,這架孤伶伶的戰鬥機又再飛回來,低低掠過城鎮和叢林上空,把一枚枚炸彈胡亂投擲在叢林裡。然而,在雙方開戰的第一天,戰爭就已經結束了。直到一個月後,軍隊才開拔出叢林,回到鎮上。直到整整兩個月後,住在范德維登旅館的那群白人傭兵,才收拾行囊,離開我們這座城鎮。
馬赫許緊緊抿住嘴唇,模樣兒像個傻瓜。聽到妻子的抱怨,他的眼睛忽然燦亮起來,因他聽得出來,嘴裡雖然責怪他,心中卻深愛著他。他們在一起將近十年了。
「他為什麼要殺死阿拉伯人呢?」
隔天早晨,店鋪門外的市集廣場依舊一片死寂。整個城鎮空盪盪,不見人影,在街上搭帳棚和露宿的非洲人,早已經躲藏起來。
白人來到之前,在這場戰爭中,我自然保持中立,我不願看到任何一方獲勝。結果事實證明,雙方——政府和叛軍——都輸了。
主僕倆走出院子,打開店門。我必須咬緊牙關撐下去。開門後的第一個鐘頭,我們做了幾筆小買賣。接著,整個城鎮開始沉寂下來,市集廣場空盪盪,看不見一個人影。太陽白花花,迎面潑灑過來。我站在店門口,眺望著廣場四周的樹木、攤子和店鋪投下的漸漸縮小的陰影。
這種怒火著實令人心悸。純樸的非洲人怒火中燒,用他們的雙手摧毀堅硬的金屬製品。然而,戰爭結束才幾個星期,飢餓的村民就紛紛湧入城中,四處搜尋食物。這股怒火驟然消天了,彷彿從不曾爆發過似的。
舒芭只顧瞅著她的餐盤,正眼也沒瞧我一眼。我靜靜聽著,沒答腔。
馬赫許說:「非洲人很健忘。這倒是一件好事哦。去吧!到旅館裡頭瞧瞧那群白人。他們來這兒拯救非洲人,免得他們自相殘殺。」
一頓午餐吃下來,舒芭只管喋喋不休,訴說不停。馬赫許不答腔,任由她訴說。看來,也早就已經習慣這種場面。吃過午餐,我開車送馬赫許回到市中心;他說,他不想把車子開到城裡去。一離開舒芭,他的侷促不安登時就消失了。舒芭在餐桌上講的那些事情,似乎一點都不會讓他感到尷尬。他不作任何評論。
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叛軍,戰爭結束沒多久,又紛紛回到城中,模樣看起來比以往更加憔悴、卑屈,身上鬆鬆垮垮披著汙黑的破衣裳。幾個星期前,這群非洲人還以為,他們找到了一位法力無邊的物神;在祂護佑下,敵人的槍會變彎曲,子彈會轉化成水。他們那一張張枯瘦的臉龐,流露出無比深沉的怨恨。剛回到城裡時,他們總是躲在一旁,畏畏縮縮,就像一群迷失了心靈的人。但他們需要這座他們原想摧毀的城鎮;誠如馬赫許所說的,這幫非洲人自相殘殺,白人傭兵的來臨拯救了他們。如今,他們不得不承認,不得不接納遠在首都的新中央政府的權威。他們又回到以往的日子,乖乖做一個順民。
隱藏在叢林中的村莊,我們從沒進去過,但每回村民們進城時,從他們身上我們可以看出村裡的生活並不好過。熬過好幾年與世隔絕、三餐不繼的苦日子後,他們的臉容顯得十分憔悴,身上的衣衫破爛不堪。如今又能自由走動了,他們似乎感到很開心。我常站在門口,觀看這些村民。他們聚集在市場上,在那一排排攤位之間來回逡巡、遊逛,眼睛睜得大大的,只管瞪著攤中展示的布料和成衣,然後依依不捨地逛回飲食攤旁。各式各樣的食物,琳琅滿目擺在攤上:一小堆、一小堆油膩膩地陳列在舊報紙上的油煎螞蟻(很貴哦,用湯匙舀著賣);一大群橘黃色的毛毛蟲,睜著兩隻眼,在搪瓷盆中蠕動不停;白白胖胖的蛆蟲,保存在一小袋、一小袋潮濕的土壤中,每一袋裝著五或六隻。這些胖嘟嘟軟綿綿的蛆蟲,本身雖沒什麼味道,卻是佐餐的佳品,可以搭配任何食物,酸甜苦辣皆宜。市場小吃攤賣的都是叢林食物,但這陣子,村莊附近的食物已經被搜刮一空(蛆蟲是從棕櫚樹心挖掘出來的)。沒有人願意進入叢林深處,尋找這類食物。
有時,校方會讓訪客參觀修斯曼神父的收藏品。木刻品依舊保存完好,但在密不通風的槍械室中,那些非洲面具卻開始腐朽,發出陣陣惡臭。一張張破爛不堪的面具,陳列在木條搭成的架子上,彷彿喪失了修斯曼神父所說的那種宗教力量。神父走了,這些面具也變成了一堆廢物,模樣十分怪誕嚇人。
這個大男孩,幾乎快成年了,竟然抽抽噎噎哭泣起來:「我根本不想到這兒來,這裡我誰都不認識,是我媽要我來的。我不想住在城裡,也不想上學。我媽為什麼一定要把我送進公立中學念書呢?」
獨立時,我們這個地區的百姓都抓狂了。他們感到憤怒、恐懼;殖民時hetubook•com.com代累積的憤怒和部落中潛藏著的各種恐懼,如今,一下子都爆發出來了。我們這個地區的百姓受盡種種欺凌;迫害他們的,不單只是歐洲人和阿拉伯人,連其他非洲人也欺侮他們。獨立後,他們拒絕接受首都的新政府統治。於是,他們發動一場叛變,但這是一場出自本能和直覺的抗爭,既沒有領袖,也沒有宣言。如果這場抗爭更有理性,更有組織,而不僅僅是為了叛變而叛變,那麼,我們這個地區的百姓應該可以建立一個國家,設立一個政府,定都於大河灣的這座城鎮。然而,他們實在恨透了盤據這座城鎮、作威作福的外地人,他們寧可毀滅掉這座城鎮,也不願接管它。
太陽下山了,整座城鎮陷入一片黑暗中。今晚又停電了,不曉得是什麼原因;也許發電機又發生故障,也許電源被廠方故意切斷,也許發電廠已經被叛軍占領。不論如何,今晚城裡沒有燈光,反而讓我們鬆了一大口氣,因為這樣一來,城裡的非洲人今晚就不會起事,響應城外的叛軍。這兒的人不喜歡黑暗;就寢時,有些人一定要在房間或茅屋裡點上幾盞燈,才睡得著覺。而我們——梅弟、費迪南和我,也不相信發電廠已經被叛軍攻占。我們對總統手下那幫白人傭兵,挺有信心。今天早晨,局勢混沌不明,到了晚上就變得單純多了。
這幫人,簡直是鬼迷了心竅。他們受過那麼多折磨,給自己帶來那麼多苦難。從村裡走出來,到鎮上遊逛時,他們看起來是那麼的虛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他們需要城鎮提供的食物和安寧。然而,這幫人回到村子後,又恨不得把這座城鎮夷為平地。多深的仇恨啊!它就像一場森林大火,把林木摧毀後,轉入地下,在樹根間悶燒;驟然間,在一片焦黑的上地上,它又爆發出來,四下延燒開去,又變成一場燎原大火。
酒吧裡的那群白人,來我們鎮上執行一項任務。他們(或他們的同僚)可能已經開始工作了。他們知道,他們出現在這座城鎮,會對本地人產生震懾作用。他們曉得,我今天特地來這家旅館,看看他們長得什麼模樣。他們也知道,旅館的服務生怕死了他們。直到今天早晨,服務生們還在自誇,他們在叢林的族人一個個都是神將天兵,不怕白人的子彈。一旦城中老百姓揭竿起義,旅館的服務生肯定會群起響應,揮舞他們那顆細小的拳頭,上陣殺敵。而今,白人來了,他們卻又變成一副卑躬屈膝、脅肩諂笑的模樣。這種轉變讓人覺得又可憐,又好笑。我們這個城鎮就是這麼回事,你永遠不知道應該怎麼想,怎麼感受;你只有兩種感覺,要嘛感到恐懼,要嘛覺得羞恥。
費迪南對修斯曼神父的批評,事實上,也反映出鎮上一般人的看法。生前,修斯曼神父努力蒐集和保存非洲藝術品,大家都把他當成「非洲之友」看待。如今,人們對他的看法改變了。現在大家都覺得,他的收藏品對非洲宗教是一種侮辱和褻瀆;在公立中學,沒有人願意接收這批東西。也許,整間學校沒有一位教師,具備管理這類藝術品所必備的知識和眼光。
梅弟說:「今天早晨,你應該去看看這群白人。他們衝進軍營,二話不說,舉起槍來就瞄準著軍營裡的每一個人。我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軍人。」
「他們有槍嗎?」
第二天早晨,梅弟端著一杯咖啡走進我房間,告訴我說:「軍隊撤退回鎮上來了。昨晚他們開拔到城外一座橋上,正準備開火,他們的槍卻突然彎曲了。」
費迪南說:「以前,南部有很多白人士兵。那是一場真正的戰爭。」
那天,我到一對老夫婦家裡吃午餐。他們來自亞洲。獨立前,夫妻倆在鎮上開設一間運輸行;獨立戰爭爆發後,生意全都停頓了,他們的家人也全都搬走了,只留下老倆口守在這兒。每週兩次,我到他們家吃午餐。老倆口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對外界發生的事不聞不問。我們很少交談,只顧默默吃午餐。從他們家那間簡樸的、牧場式的莊宅門廊望出去,你可以看到院子裡堆放著一輛輛報廢的、鐵鏽斑斑的汽車。如果這是我經營的運輸行,面對這幅景象,我肯定會感到很傷心,但這對老夫妻天天面對它,卻視若無睹,彷彿毫不在意。能夠待在這兒安享晚年,老倆口就已經心滿意足了。他們的宗教和習俗要求他們做的事情,在這一生中,他們都已經做完了。如今他們覺得——就像我自己家族裡的那些老人——他們已經度過了美好、完整的一生。
舒芭說:「撐下去,撐下去,我一輩子都在撐下去!這就是我的生活。這就是我在這個鬼地方跟非洲人一起過的日子。沙林,請問你,這到底是哪門子的生活啊?」
「我不知道。但他們一聽,當場嚇呆了。我母親懂法術哦。」
范德維登旅館是一棟現代化的水泥建築物,樓高四層,結構方正,外觀頗為氣派。它是在獨立前興建的,當時整個城鎮欣欣向榮,四處大興土木。經歷過一連串戰亂後,至今仍假裝成一家現代化旅館。一整排玻璃門矗立在人行道旁,大廳地板鋪著馬賽克瓷磚,旅館裡頭有好幾部電梯,但現在都已經停止使用。大廳櫃台上,擺著一幅獨立前的航空公司廣告和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兩個法文字:Hôtel Complet(客滿)。這塊牌子一直擺在那兒,雖然,這些年來,這家旅館從沒有一天客滿過。
費迪南說:「博物館是歐洲人的玩意兒。非洲人的神,厭棄歐洲人建立的博物館。我們家裡都藏放著面具,而我們都曉得,這些面具是幹什麼用的。我們幹嘛要去修斯曼的博物館,參觀非洲人的面具呢?」
這就是費迪南寫給我的感謝函。那陣子,我把他帶進我的公寓,收留他、保護他;身為一個非洲人,費迪南很重視這份情誼。他覺得有必要向我致謝,但他不願意表現得過度諂媚或軟弱,因此,在信中他刻意抬高姿態,裝出一副蠻不在乎的模樣兒——他不屑使用信封;他隨便從練習簿撕下一張紙,大筆一揮,潦潦草草寫上幾個字;這是一封感謝函,卻連一個「謝」字都沒有;他稱呼我「沙林」而不是「沙林先生」;信末署名的是「費」而不是「費迪南」。
早晨,一架戰鬥機出現在我們城鎮上空。你剛聽到它的聲音,還沒來得及跑出屋外眺望,它就已經飛臨你頭頂上,低低掠過,發出淒厲的尖叫聲,把你整個人震得魂飛魄散,茫然不知所措。飛得那麼低的噴射戰鬥機——低到你看得見它那銀光閃閃的三角形底部——是一個可怕的殺手。一轉眼,它就飛走了,雪白的機身消失在早晨白花花的陽光中。沒多久,它又飛回來,在我們城鎮上空來回盤旋穿梭,就像一隻趕不走的惡鳥。然後它飛臨叢林上空,驟然攀升,直沖天頂;過了短短一會兒,它發射的飛彈在遠處叢林中爆炸開來,聽起來就像我們經常聽到的雷聲。
這並不是一場新戰爭。早在這個國家宣布獨立時,這場「準部落戰爭」就已經爆發了。結果把我們這座城鎮夷為平地,至今猶未完全復原。我們以為這場戰鬥已經結束,雙方筋疲力竭,元氣大傷,再也打不起來了。如今,提起那個時代,連本地非洲人也會不寒而慄。那真是一個瘋狂的歲月。從馬赫許和舒芭夫婦口中,我聽到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他們說,一連好幾個月,政府軍、叛軍和雇傭兵混戰成一團,到處殺人放火;他們把老百姓雙和-圖-書手綁住,押到大街上,強迫他們唱歌,然後活活把他們打死。村民們一生從沒見過這麼恐怖的景象。不幸得很,現在這一幕又要重演了。
馬赫許望著桌面,眼神閃爍不定。「我們會撐下去的。」他又老調重彈,說了等於沒說。「情況肯定會好轉。我們這位新總統可不是傻瓜!他不會像前任總統那樣,成天把自己關在總統府,啥事都不做。」
捧讀這封信,我感到啼笑皆非,但卻也覺得非常窩心。這整件事具有一種反諷的意味。在危難的時刻,我收容費迪南,讓他十分感動,但說穿了,我這樣做只不過是盡一己的職責;畢竟,我是來自東海岸的人,我們家人跟家中那群僕人一直非常親近(也許太親近了),而這些僕人的祖先曾經是我們家的奴隸,從非洲內陸捕捉來的。如果費迪南知道這點,他肯定會很生氣。但是,無論如何,這封信函,以及他那不再隨便向人卑躬屈膝的新個性,卻也顯示,作為一個男人,費迪南確實已經成熟了。當初,他母親賈貝絲把他帶到我店裡,要求我管教他時,心中指望的就是這一點。
快到四點了,我準備打烊。梅弟走進店裡來,對我說:「今早一群白人來到鎮上。他們分成兩隊,一隊前往軍營,一隊開拔到水電站。」他指的是座落在城外河上游數英里處的水力發電廠。「他們衝進軍營,二話不說,就開槍射殺顏義上校。聽說,他們是執行總統的命令。咱們這位新總統這回可是玩真的。顏義上校跑出軍營,迎接這群白人,他還來不及開口說話,他們就當著婦女小孩的面,開槍把他幹掉。伊揚達軍曹,記得嗎,他曾到我們店裡,買一匹上面印著蘋果圖案的窗簾布——伊揚達軍曹,他也死在這群白人槍下。他們還開槍射殺了好幾個士兵。」
平日,在范德維登旅館,服務生們總是低著頭,弓著腰,無精打采地四處走動。年老的服務生,只管繃著他們那張細小的、彷彿被壓扁的臉孔,呆呆坐在板凳上,等待客人打賞。他們身上穿著短褲,腰間繫著十分寬大的圍裙,看起來就像大官們的扈從(有時,他們一動不動坐在板凳上,把兩隻手臂藏在圍裙裡,模樣兒像極了理髮店裡的顧客)。比較年輕的服務生(獨立後才長大的那一代),身上穿著自己挑選的衣服,平日總是聚集在櫃台後面懶洋洋地聊天,旁若無人;乍看之下,你會誤以為他們是旅館的房客。今天,旅館裡來了一群白人,服務生們全都活了起來,蹦蹦跳跳鑽進鑽出,忙得不亦樂乎。
談論到這兒,哥倆忽然沉默下來,靜靜想著各自的心事。我感覺得出來,費迪南心中正在思索梅弟剛才說的那番話。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才開腔,但不再提那場大屠殺。
終於,我們獲准開車出城,到郊外的水庫和水電站走走。距離水電站不遠的地方,前不久曾經發生一場戰鬥;發電設施完好無缺,但附近一家新開幕的夜總會,卻被夷為平地。它的創辦人是從南方葡萄牙屬地逃來的難民(據說是逃避兵役)。夜總會坐落在懸崖上,俯瞰大河,景色十分優美。開張後好一陣子,我們才開始習慣到這兒來消磨夜晚的時光。庭院中的樹木張燈結綵,有如火樹銀花一般。我們坐在金屬打造的爐子旁,一面品嚐清爽的葡萄牙白酒,一面觀賞河上的峽谷和巨光燈照射下的水壩。對我們來說,這可是挺奢侈、挺時髦的享受。內戰發生時,這家夜總會被叛軍攻占,裡頭的陳設被劫掠一空。夜總會的樓房外觀十分簡樸,看起來跟普通房子沒什麼兩樣——四座水泥牆圍繞著一個露天舞池,旁邊有一個加蓋屋頂的酒吧。水泥牆如今依舊屹立在那兒(叛軍曾試圖放火燒掉這棟水泥樓房,至今到處可見火燒的痕跡),但牆上懸掛的裝飾品全都被砸掉了。叛軍的怒火,彷彿是針對西方人帶來的金屬、機器、電線和一切不屬於非洲叢林的東西。
「梅弟!」
梅弟說:「東海岸的那個人也懂法術。他也是我們這個地區的人。他跑到東海岸,唆使當地的老百姓殺死阿拉伯人。屠殺是在市場展開的,那時我碰巧在市場。費迪南,你應該到那兒看看,街上四處散布著被砍斷的手和腳,血淋淋的。」
在承平時代,誰需要哲學和信仰呢?我們都懂得怎樣過好日子。只有在戰亂時,我們需要用哲學和信仰來裝備自己、防衛自己。在非洲的這個城鎮,我們這些外國人的精神裝備可不像非洲人那樣齊全。非洲人發動這場戰爭,為此,他們肯定要付出慘痛的代價,但他們會設法活下去。連衣不蔽體的非洲人,也擁有自己的部落和村莊,而這是別人搶奪不了的。失敗後,他們可以隨時逃遁進他們那個隱密的世界,整個人消失在叢林中,就像上次那樣。即使被敵人俘虜,他們也會慷慨就義,因為他們曉得,祖先在天之靈會讚許他們的行為。
不,在這場戰爭中我必須保持中立。雙方都讓我感到害怕。我不想看到軍隊失控,變成一群盜匪,但也不願看到我們的城鎮又被夷為平地,雖然我比較同情叛軍;他們畢竟是我們這個地區的百姓。我不願看到任何一方贏得這場戰爭,我只希望,原有的權力均衡能繼續保持。
很少人談起,修斯曼神父究竟是怎麼死的,但他的屍體搭乘一艘獨木舟,沿著大河順流而下,一路上肯定有很多人看到。他的死訊終於傳到了鎮上的公立中學。在我們這座城鎮,人人都知道(雖然大多數人對他認識並不深),修斯曼神父生前熱愛非洲。為此,公立中學的一些學生感到非常羞愧、尷尬;有些學生甚至感到憤慨、不屑。熬過那段恐怖的戰亂的日子,不再哀求我們把他送回老家的費迪南,對修斯曼神父的熱愛非洲,感到非常不屑。這點,我並不覺得驚訝。
剛住進旅館的幾位客人,這會兒聚集在中庭的酒吧。那兒擺設著好幾只水泥花盆,栽種著蒼翠的棕櫚和蔓藤。磨石子地板從四面朝向中央傾斜,院子中央有一個坑洞,上面鋪著鐵柵。坑洞中不時散發出陰溝的氣味,尤其是雨後。就在這種氣氛中——幸好,今天天氣炎熱乾燥,太陽白花花灑照在中庭一座牆上,坑洞中散發出的陰溝味不太刺鼻難聞——那群白人房客坐在吧檯旁,一面喝啤酒,一面吃范德維登旅館特製的三明治。
梅弟顯得非常興奮,他的聲音十分高亢。今天早晨,他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時,使用的並不是這種聲調。現在他談起這件事情來,那股興奮勁兒,就跟鎮上的非洲人一樣。梅弟就是從他們口中得知這個消息的。
為了師生的安全,公立中學已經停課。費迪南覺得學校不是安全的地方;他確定,一旦城裡的非洲人揭竿起義,響應城外的叛軍,公立中學肯定是他們要攻打的第一個地方。費迪南嚇壞了,沒工夫再裝腔作勢了。以前,他自詡為新非洲的青年,成天穿著他那件顏色鮮豔運動外衣,招搖過市,現在他卻把它給甩掉了,免得招人耳目。他氣急敗壞地告訴我,他打算回到南方他父親的部落。但這是不可能的,他自己也曉得。兵荒馬亂,我們也沒辦法把他送去河下游他母親的村莊。
「不,你不是開玩笑。你說的是真話。任何人都可以到這裡來,他們可以隨便派遣一個人來幹掉我們。那不一定是個亞洲人,他可能是比利時人、希臘人或其他歐洲人。他也可能是非洲人哦。我又怎麼分辨得出來呢?」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