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新疆域
七
我們對人的看法很簡單,在非洲這種地方,要活下去就得賣力打拚;但在「國家園區」,他們卻有不同的看法。在那兒,他們可以盡情嘲笑我們從事的買賣和蒐藏的黃金,因為在園區的魔幻氣氛中,在林蔭大道兩旁,在簇新的建築物裡,另一個非洲已經被創造出來了。生活在園區內的非洲人(就讀工藝學院的年輕學子),對人生充滿浪漫的憧憬。他們不常參加園區舉行的派對和其他社交活動,但整個「國家園區」的生活,卻環繞著他們進行。在城裡,「非洲人」這個名詞可能具有輕蔑的意味,但在園區中,它的身價可就高得多了。那兒的「非洲人」是一種新人類,大夥兒忙著塑造他,將來讓他繼承整個非洲;多年前,還在公立中學就讀時,費迪南就已經預測,總有一天他會成為這樣的一個重要人物。
一天黃昏,英達爾帶我去工藝學院大樓一間演講廳,旁聽他主持的一場研討會。這個研討會並不是正式課程,而是一項額外科目;根據門口張貼的教學大綱,它的目的在於訓練學生的英語會話能力。當然,英達爾不會只教英語會話而已。整個演講廳座無虛席,費迪南也來了,跟他的一票死黨坐在一塊兒。
每回到海關提領一批被留置的貨品,我都得經歷一個「儀式」。我填好關稅申報書,把五百法郎鈔票夾在裡頭,一塊兒摺疊起來,遞給承辦的官員。他立刻把下屬支開(他們當然知道長官為什麼把他們趕出辦公室),然後乜起眼睛瞄一瞄鈔票,二話不說,就把它收藏在口袋裡。接著,他煞有介事地把關稅申報書審查一遍,用法文對我說:「很好,沙林先生,一切都沒問題了。」我們兩人都絕口不提鈔票的事。我們從頭到尾只談申報書的細節。它必須以正確的方式填寫、批准,以證明我們兩人都沒幹出貪贓枉法的勾當。至於這場交易的核心(發揮關鍵性作用的那個東西),則永遠不會有人提起,在檔案中沒有任何記錄。
講堂中,有些學生伸出手來用力拍打桌面,砰砰砰,表示贊同費迪南的意見。
這句話我裝著沒聽見,我刻意降低姿態。於是我說:「說實話,目前的榮景,我不曉得究竟能維持多久。」
與其說我是英達爾的主人和嚮導,不如說,我是跟在屁股後面到處跑的人。這樣說可一點也不誇張。身為在地人,我竟然不知道應該帶他去哪裡玩。城中的幾個旅遊景點,兩、三個小時就遊覽完了,那天將近中午,我開車載英達爾四處兜風,終於發現了這個事實。
這些小夥子都很聰明。在我的記憶中,小時候,他們只不過是一群偷雞摸狗的小潑皮,頑強、愚蠢,帶著一點鄉下人特有的狡猾。那時我以為,他們上學校讀書,是在接受一種填鴨式的教育。跟鎮上其他人一樣,我相信,為了配合非洲學生的程度,他們刻意降低大專學位課程的水準,或修改這些課程的內容和講授方式。這種說法,並非空穴來風,毫無根據。非洲學生確實特別喜歡選修某些課程,諸如國際關係、政治學和人類學。不過,在國家園區工藝學院就讀的那些學生,心思都非常敏銳,口齒十分伶俐;他們講的可是純正的法文,而不是本地流行的洋涇濱法語。這些小夥子進步神速,兩、三年前,費迪南還弄不清楚非洲是怎麼回事,現在可就不同了。報導非洲事務的雜誌(包括那些在歐洲出版、接受非洲政府補貼的宣傳刊物),和各國的報紙,雖然受到嚴密檢查,卻仍不斷流入我們這個地區,宣揚新觀念、新知識和新的人生態度。
三個人圍坐在桌旁,喝雀巢咖啡。久別重逢,我心裡感到蠻溫馨的。
「這是我的工作。你在這兒混得還好嗎?」
費迪南睜起眼睛,伸出手來猛一敲桌面,霍地站起身:「您刻意把問題複雜化。」
發現人生的痛苦,以及痛苦所帶來的蒼老,我並不感到驚訝。就在我和梅弟開始明瞭,總有一天我們會分手的時候,我們倆反而覺得比以往更加親近。那晚,讓我們產生這種錯覺的,其實只是我們對過往時光的懷念和悔恨,以及我們對人生無常、世事變幻莫測的無奈和哀傷。
「叛變敉平後,情況一直很不錯哦。整個城鎮都繁榮起來了。房地產行情最近一路狂飆,在某些地段,一平方英尺的土地,現在已經漲到兩百法郎囉。」
在鎮上中學念書的那段日子,費迪南和他的同學們(尤其是他那幫同學),依舊遵循村莊的生活方式和習俗。每天放學後,只要不跟我們這種人混在一起,他們很快就融入鎮上非洲人的生活。費迪南和梅弟或其他任何一個非洲男孩,都可以交上朋友,因為他們之間有太多共同點。但在「國家園區」,費迪南和他的同學們,絕不可能跟身穿白制服的僕人在一塊廝混。
每回待在「國家園區」,我總會意識到我屬於另一個世界。跟英達爾的同事們見面時,我總是囁囁嚅嚅,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有時,我真擔心,我那副德性會讓英達爾覺得很沒面子;後來我發現,英達爾心裡根本就沒有這種想法,這才放下心來。他把我當作他們家族的世交和鄉親,介紹給他的朋友們認識。他帶我到園區來,不但要我目睹他的成就和聲望,而且希望我能分享他的尊榮。我仰慕他,他就以這種方式獎賞我。如今,我終於發現他的細心和體恤,而這種特質,在東海岸老家卻從不曾表現出來。他的一舉一動,彷彿都在為別人著想,無微不至,有點像歌劇製作人的舉止和禮節,但那也是他們家族的祖傳禮儀。而今,英達爾彷彿需要安全感和別人的仰慕,才能把這種禮儀再度展現出來。在「國家園區」那假惺惺的,人工化的環境裡,英達爾終於找到表現他那種禮儀的最佳場所。
「城裡的每一個地方,你都帶我去過了?」
英達爾放低姿態。「也不能這麼說哦。我隸屬一個特殊機構,現在被派到這兒的工藝學院,擔任客座教師一個學期。你知道這間學院嗎?」
英達爾說,我跟老家那幫人一樣,只顧埋頭過自己的日子,對周遭發生的事不聞不問。聽他這麼說,我心裡感到很不痛快,但他說的可一點也沒錯。他談到「國家園區」。對我們這些在鎮上做買賣的人來說,所謂「國家園區」,它的作用,只不過是讓我們多爭取到幾份合同,多做幾筆生意而已。園區內的生活,我們不了解,也不想知道。在我們看來,浪費國家資源建立這個華而不實的園區,是非常愚蠢的行為。更重要的是,我們把它看成總統的一項謀略,而我們不願介入這個國家的政治鬥爭。
工藝學院大樓門外,鋪著柏油的廣場上,巨光燈照射著飄颺在夜空中的國旗。中央大道兩旁,矗立著長長一排燈柱,宛如手臂一般高高舉起一簇簇螢光燈。路面上也亮起一盞盞電燈,乍看之下,就像飛機場的跑道。有些燈泡已經破裂了,燈座四周長滿高聳的野草。
我們倆依舊生hetubook•com.com活在一起。梅弟依舊住在我那間公寓,每天早晨依舊幫我泡咖啡,伺候我起床。然而,現在我們都明瞭,梅弟在外頭有另一個生活。他變了。以往,身為奴僕,他的個性十分開朗活潑,日子過得無憂無慮,因為他曉得,生活中的一切都有人替他作主,他不需要操心。這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隨之消失的是他那樂天知命的個性對已經發生的事情一笑置之,從不計較,從不記恨,隨時準備迎接新的一天。如今,他內心似乎開始感受到人生的沉重。責任,對他來說,是嶄新的一樁人生經驗。伴隨責任而來的是孤獨,儘管他有很多朋友,儘管他有新的家庭生活。
「平靜下來了。和平能維持多久,只有天曉得囉!西方沒有一家報紙替烏干達國王講話。你曉得嗎?非洲的事情,西方人不是沒興趣,就是充滿偏見。他們根本不在乎非洲人的想法。」
梅弟的反應比我優雅多了。他伸出手來,猛一拍桌子,讚歎一聲:「英達爾,要得!」
他說:「我早知道他是你的朋友,就不會放砲了。」
我可沒他那麼「複雜」,我隸屬於園區外的那個城鎮。離開園區,一路驅車進城,途中我看到一大片一大片貧民窟、一堆又一堆垃圾,感受到周遭的河流和叢林的存在(如今對我來說,那不僅僅是風景而已),看到小酒館門口衣衫襤褸的人群、市中心人行道上蹲著煮東西吃的遊民;一路驅車進城,我又回到了我所認識的那個非洲。那種感覺,就像一下子從雲端跌落到地面,重新面對現實。英達爾真的相信學術詞彙中的非洲嗎?「國家園區」中,真有人相信那樣的非洲嗎?我們在城中日常面對的現象和事實——在酒吧和旅館閒聊的推銷員,懸掛在政府機關和我們店鋪裡的總統肖像、由鎮上商業鉅子的別墅改建成的軍營——這一切不才是真正的非洲嗎?
就這樣,居住在「國家園區」的外國人和非洲人展開一連串的互動,交互影響、激勵對未來的新非洲充滿美好的憧憬。總統的照片無所不在,時時俯視著我們。在城中,在我們的店鋪和政府機關,一抬頭,我們就可以瞻仰到他老人家——我們的主宰。在「國家園區」,總統身上發射出的光芒,灑照在他腳下那群年輕的新非洲人頭頂上。
我自己也搞糊塗了。「國家園區」是一個騙局。然而,它卻顯得那麼真實,因為居住在園內的是一群滿懷理想、認真工作的男人(以及少數幾個女人)。人世間會有一個絕對客觀、獨立的真理嗎?真理難道不是人們為自己製造出來的東西嗎?人類做的每一件事情、製造的每一樣東西,最後都變成真實。於是,我經常往來園區和城鎮之間。每次離開園區內那個抽象的、觀念的非洲(在那兒,你難得看見真正的非洲人),返回我熟識的城鎮,我心裡總會感到踏實得多。然而,園中多采多姿的社交生活,卻常常把我吸引回去。
我覺得,他以前一定說過這些話,至少,曾經在心靈中反覆咀嚼思索過。這傢伙正在拚命掙扎,想保住他那高雅的生活方式。看來,他比我們任何人都痛苦。
「只要你們總統願意讓它維持下去,它就可以一直維持下去,但沒有人能告訴你,那究竟是多久。你們這位總統,作風很奇特哦。平常他一副無所事事、無為而治的模樣,但必要時他卻能夠迅速採取行動,又狠又準,就像外科醫生,把他不喜歡的東西切除掉。」
我問:「是『偉人』邀請你來的嗎?」
費迪南說:「尊貴的客座教師,您知道得很清楚,我指的究竟是哪一種基督教。您試圖迴避問題,混淆視聽。他知道,非洲本土宗教的地位非常低落。他明明知道,我向他提出的問題是,非洲本土宗教究竟還有沒有存在的價值。我們這位客座教席是一位恂恂君子,曾經遊歷非洲各國,見多識廣,對非洲的前途十分關心和同情。他可以替我們指點迷津。因此,我們才斗膽向他提出這個問題。」
英達爾說:「幾年前,我在倫敦聽人說,你搬到這座城鎮來。那時我心裡在想,你跑來這種地方幹什麼呢?」他臉上的表情很酷,像惱怒又像譏諷,讓人捉摸不出來。它彷彿告訴我,這個問題現在也不必問了,看一看店裡那些東西就知道答案。
「阿里,你怎麼可以讓他們這樣稱呼你呢?」
還有什麼地方,我沒帶他去過?幾間店鋪、房子、公寓、希臘俱樂部和酒吧。我可不想帶英達爾進入那些酒吧。說真的,透過英達爾的眼光觀看這座城鎮,我才訝然發覺,原來,我居住的地方竟是那麼的簡陋、貧乏。我早已習慣了這種貧乏。以往,在我心目中這是一座真正的城鎮,蠻體面的。如今在我眼裡,它卻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由一間間茅棚凝聚成的貧民窟。我還以為我一直在排斥這個地方,不願接納它;現在我終於領悟,我只不過是盲目過日子,就像我認識的那幫人。但內心深處,我卻以為我跟他們不同。
我說:「他母親也是一位魔法師哦。」
他說:「這可不是化外之地哦!這是舉世矚目的地方哪。」
根據我的觀察,園區內還有一些人也隸屬同樣神祕的「機構」。在他們心目中,英達爾出身跟我們不同——他並不是從東海岸逃出來的難民。他們把英達爾當成「自家人」看待。這倒讓我覺得有點詫異。
我們驅車直奔「國家園區」。一路上,只見原本空曠的原野上,如今蓋滿了一間又一間茅棚小星。這些簡陋的房子,都是剛從叢林中搬出來的村民所搭蓋的。今天,陪伴英達爾在城中四處觀光,我才有機會來到這個社區,一睹它的真面目:茅棚之間的紅色泥巴地,流淌著黑色和青灰色的汙水,宛如一條條髒兮兮的小溪流;社區中,每一塊空地都栽種著玉米和樹薯。開車穿梭過這一間間茅棚時,英達爾忽然問我:「你在這兒到底住了多久啦?」
英達爾說:「你問我,相不相信任何東西?那真的重要嗎?」
費迪南的母親進城採購時,偶爾他會前來看望她老人家,然後,我開車送他回工藝學院宿舍;我所認識的「國家園區」,僅此而已。直到英達爾擔任我的嚮導,我才有機會遊覽整個園區。
於是,三個人圍繞著店堂中的桌子坐下來,一面聊天,一面攪動杯中的咖啡、熱水和煉乳。
英達爾沒騙我。他在國家園區果然有一棟住宅,而他確實是政府邀請來的貴賓。那間房子鋪著地毯,陳設光鮮亮麗,看起來就像建築工地的樣品屋——餐廳擺著十二張手工雕製的椅子;客廳擺著成排裝上人造天鵝絨椅套、鑲著花邊的雙色沙發;各式電燈、桌子和好幾台冷氣機,陳列在屋子各處。冷氣機是必要的設備,國家園區的房屋,光溜溜矗立在被剷平的一大片土地上,毫無遮蔽,看起來就像一個個巨大的水泥箱,屋頂根本遮擋不住陽光。在晴朗的日子裡,每個鐘頭總有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或兩面牆,整個的曝曬在太陽下。每間住宅都配有一個小廝,身上穿著國家園區僕傭制服——白短褲和白襯衫,外加一件白色的「僕歐夾克」(殖民地時代的男僕,身上繫著圍裙)。這就是所謂的園區風格,只有英達爾這種身分地位的人才配享有。這也是總統欽定的風格,連僕歐身上穿的制服,都是他老人家親手挑選的。
梅弟引領英達爾走進店裡時,我的第一個感覺是,這回,我又被他出其不意當場逮到了。這會兒,我正坐在辦公桌後面,一如往常,地上亂七八糟堆放著各式各樣的商品,貨架上擺滿廉價衣料、油氈、電池和學生用的練習簿。
梅弟正要走進貯藏室燒開水,沖泡雀巢咖啡,聽我這麼一說,趕忙回過頭來:「沙林,沙林,拜託你,別在英達爾面前糗我哦。」
因此,訪客進來時,我期待的是一位以家族、社區和宗教的名義向我求助的親友,而我也已經擺出一副姿態和臉色,準備迎接他。不料,梅弟引導進我店裡來的人竟是英達爾。我當場愣住了,梅弟快樂得什麼似的。他真的感到很高興,絕不是假裝,因為這下子他又可以回到往日的時光,重溫舊夢,東海岸的兩大家族他都認識啊。我原本打算,一見到飢寒交迫、千里迢迢跑來投奔我的窮親戚,就立刻裝出一副愛莫能助的模樣,向他大吐苦水:「這兒沒有你待的地方。我這間店可不是遊民收容所哦!到別的地方去吧。」猛然看見英達爾走進來,我趕忙轉換態度,變成一個志得意滿、在咱們這個鎮上混得還真不錯的商人。我必須假裝這間破破爛爛的店鋪,裡頭其實隱藏著價值數百萬法郎的大生意。我必須讓英達爾相信,這一切早就在我規畫中;當初,我之所以前來這座位於大河灣、飽受戰火蹂躪的城鎮,就是因為我早就料到它總有一天會復興,浴火重生,欣欣向榮。
我對費迪南說:「你剛才砲轟我的朋友哦。」
梅弟歡呼起來:「酸辣醬,椰子酸辣醬!英達爾,你知道嗎,這兒的食物糟透了。」
我想對他說:「我住在這個地方,六年來,我不知吃過多少苦頭,熬過多少災難!」但我沒把這話說出口,我不想刺傷他的虛榮心。他早就認定,我這種人永遠都不會改變,永遠只會做小買賣;今天他走進我店裡時,我不是正在做我們家世代都在做的生意嗎?我被他當場逮著了。他也早就認定,他那種人跟我們這種人截然不同,兩者之間存在著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
「他就是以這種方式,擺平以前那支部隊。英達爾,他的手段有夠狠哦。他派人通知顏義上校,要他留守在軍營,準備迎接前來駐防的傭兵司令。接到命令後,顏義上校就穿上全套軍服,乖乖站在軍營台階上守候。一看到這群傭兵,他就朝向軍營大門口走過去。二話不說,這群傭兵就舉起槍來,當場射殺顏義上校,連他身邊的人也全都不放過。」
演講廳的牆壁漆成灰棕色,光溜溜,只懸掛著一幅總統肖像;他老人家沒穿軍服,卻穿著一件短袖外衣,脖子上繫著一只圓點花式領結,頭上戴著一頂非洲酋長的豹皮帽。英達爾坐在肖像底下開始演講,氣定神閒,口若懸河,暢談他最近採訪過的幾個非洲國家的政情和近況。滿堂學子聽得出神了。他們的清純、熱誠,實在叫人感動。儘管非洲各地不斷發生戰爭和政變,對這群年輕人來說,非洲仍然是充滿希望的一個新大陸。他們相信,英達爾的感受跟他們一樣,他們幾乎把這位外國老師看成自家人。英話會話練習,變成一場探索非洲前途的討論會。在論辯過程中,我可以感覺到,工藝學院學生最關心的話題漸漸浮現上來。學生提出的問題,有些非常尖銳,但英達爾總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從容應答。他的表現精采極了,就像一位哲學家,他誘導這些年輕人探索、檢驗他們所使用的文字和言辭。
英達爾說:「這位同學莫忘了,提出這個問題的人可不是我哦!你既然把問題提出來,我就趁這個機會聽聽同學們的意見囉。」
圍繞在費迪南身邊的那群小夥子,忽然起了一陣騷動。費迪南(顯然看見我坐在演講廳裡)起立發言:「尊貴的客座教席,您是否覺得,基督教剝奪了非洲人的民族性格?」
讚賞他,表面上不跟他競爭,不嫉妒他,會讓他感到比較自在。就這樣,我們一邊喝雀巢咖啡,一邊聊天,梅弟不時發出一聲驚歎,奴顏婢膝地跟隨他的主人一齊讚賞英達爾的成就。英達爾的矜持和急躁,漸漸消失了,他變得十分和藹可親,溫文儒雅。聊了一個早晨,我覺得我終於在這座城鎮找到一個真正的、氣味相投的朋友。我迫切需要這樣的一位友人。
英達爾只淡淡地點頭,沒說什麼;坐在這個毫不起眼店鋪裡,他實在很難相信我講的那番話。我也覺得,我講得太過火了,有點失去控制,效果適得其反。我想向他證明,他對我的看法是錯誤的,但我說出來的話卻讓他更加相信,我這個人本性難移,還是以前那個老樣子。我模仿鎮上那幫生意人的口氣和腔調,在英達爾面前賣弄。人云亦云,拾人牙慧,讓英達爾見笑了。
我想起我自己和梅弟的生活;我想起舒芭和馬赫許夫妻,他們把自己關閉在小小的天地裡,盡情享受他們的隱私;我想起鎮上那幫義大利人和希臘人(尤其是希臘人),他們把自己封鎖起來,小心翼翼保護他們的家庭,神經兮兮防備非洲人的侵犯。鎮上的生活有如一潭死水,難得有一樁新鮮事。因此,每回從城裡走到園區,雖然只不過幾英里路程,我都必須調整自己的心態,彷彿到了另一個國度似的。我發覺,我對我的朋友舒芭和馬赫許有了新的看法。多年來,這對夫婦一直非常照顧我,跟他們相處我感到很安全,而今我卻批判他們,為此我感到十分羞愧,但卻又克制不了心中對他們的鄙視。我愈來愈傾向另一邊,愈來愈仰慕園區內的生活,而只有在英達爾陪伴下,我才有機會接觸到這種生活。
我們也以同樣的方式衡量鎮上的非洲人。我們在乎的是,身為軍人、海關官員或警察。這幫人究竟能提供我們什麼樣的服務,而這也是他們衡量自己的準則。在馬赫許的「大漢堡店」,你常會遇到有權有勢的非洲人,他們分享我們創造的經濟成果,不再像以往那樣窮酸。如今,他們身上掛滿各種金飾,金邊眼鏡、金戒指、金筆套、金手錶和純金手鐲,大搖大擺四處走動。私底下,我們常嘲笑非洲人對黃金的熱愛俗不可耐,讓人覺得又好笑又可憐。黃金這玩意兒,能改變一個人的身分嗎?穿戴滿身黃金,非洲人還是非洲人啊。不過,話說回來,我們自己也很喜歡黃金。遇到身上穿戴金飾的非洲人,我們都會禮敬三分。
然而,如今我卻有機會在「國家園區」(說穿了,這個地方只不過是他們的度假勝地)
和*圖*書
跟這群外國人相處,進入他們的生活,坐在冷氣開放的別墅裡,聆聽他們高雅的言談,捕捉他們談話中不時冒出來的世界各大都市的名字。我開始覺得,在這些人心目中,我們鎮上的生活一定非常閉塞、落伍、死氣沉沉,有如一潭死水。我開始體驗園區內多姿多采的社交生活,開始接觸一種嶄新的、比較開放的交往方式。這群人不像我們那樣成天提心吊膽,防備敵人暗算。他們對人生充滿好奇和興趣,懂得及時行樂。在別人身上,他們總是能夠找到人性的價值和尊嚴。在園區中,他們談論世局、品評人物,有他們自己的一套獨特的方式。畢竟他們是見過世面的人。跟這些人相處,簡直就像從事一趟驚險刺|激的旅程。費迪南和他的同學們,非常了解自己的身分以及國家對他們的期望。他們是一群年輕學子,領取政府提供的獎學金,進入工藝學院就讀;畢業後,他們就會被分發到首都中央政府各部,充當見習生,在總統麾下服務。「國家園區」是總統一手創建的,在園區內,這些學子受教於一群對「新非洲」具有很高期望的外國老師。每回造訪園區,連我都會感染上這種浪漫氣氛。
英達爾說:「謝謝你啊,阿里。」
聽我這麼一說,英達爾臉上登時顯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他似乎責怪我,不應該擅自闖入他的地盤,在工藝學院私自結交學生;儘管我在這兒居住多年,而他卻是剛來乍到。
他告訴我們,他來到鎮上已經兩、三天了,這回他打算在我們城鎮逗留幾個月。他是塔乘輪船上來的嗎?他回答:「你開什麼玩笑!我怎麼會跟那幫非洲人擠在一條小船上,在河上航行七天?我是搭飛機上來的耶!」
八年過去了。英達爾的預言果然實現。他的家族失去了龐大的財產,連那座大宅院也保不住。當初,這個家族把東海岸他們定居的那座城鎮的名字,納入他們的姓氏,引以為榮。如今,樹倒猢猻散,家人各奔前程,散居世界各地,就像我自己那個家族。然而,現在他走進我店鋪裡來,我卻發現,我們之間的差距並沒有縮小。
「烏干達現在情況如何?」
「這個地方現在正在進行各種重大建設,否則,我就不會跑來這兒囉。」
最後,我帶英達爾到舊市區和貧民窟走走(聚居在這兒的遊民,有些是我第一次遇見的)。街巷塵土飛颺,路面凹凸不平,四處堆放著有如山丘一般高的垃圾和一疊疊破舊的輪胎。在我心目中,這些垃圾堆和舊輪胎是老城區和貧民窟的特徵。平日你總會看到一群群身手矯健、四肢細長的小孩兒,在輪胎上翻筋斗,他們在街上奔跑,倏地躍上一堆輪胎頂端,縱身一跳,飛竄到空中。但現在將近中午了,我們開車經過時,並沒有看見孩兒們在街上翻筋斗。車子駛過一座光溜溜,只有基座沒有雕像的紀念碑。我忽然領悟,這一整個早晨,我讓共達爾看到的只是一堆又一堆垃圾。當下,我決定縮短觀光行程。剩下的兩個景點,城外的急流灘和漁村,早就被劃入「國家園區」,英達爾已經去看過了。
對這些學生來說,把問題「複雜化」是刻意迴避真正的問題。這種作風令人不齒。
這個人是英達爾。當初,在東海岸老家,第一個把我內心的恐懼激發出來的人,就是眼前這位老兄。記得那天,我們在他家那座大宅院的球場打完回力球,他出其不意,忽然跟我談起我們的前途;一席話談下來,我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家裡,我感覺,彷彿大禍隨時都會降臨似的。在他鼓動下,我開始想逃亡。結果,英達爾去了英國,進入一所大學就讀,而我卻逃到這座城鎮來。
我鬆了口氣。至少,他不再像上回那樣,命令我整裝出發,卻不告訴我到哪裡去。
英達爾說:「對,對,商品代理權。沙林,你可一點都沒變哦,還是以前那個老樣子。」
但他的虛榮心並沒把我給惹惱。相反的,我欣賞他的虛榮心,一如小時候,在東海岸老家,我津津有味地聆聽,納茲魯丁講述他在這兒(當時是殖民地城鎮)經商致富的故事。我雖然沒像梅弟那樣拍案叫絕,但英達爾的表現確實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鬆了一口氣,暫且把心中的羞愧和不快擱置一旁,毫不吝惜地讚賞他的成就,讚賞他那身倫敦名牌服裝,讚賞他的豐富閱歷,讚賞他那棟坐落在「國家園區」內的房子,讚賞他在工藝學院的職位。
我對英達爾說:「你別相信他!他其實很喜歡這個名字。鎮上的女孩都迷上了他這個混血鬼。現在,阿里可是個大人囉,有老婆孩子囉。他已經墮落了。」
正當我咀嚼、消化對梅弟和過往時光的哀傷時,以前結識的一個人,卻出現在我眼前。一天早晨,他忽然走進我店裡。梅弟在前引導。他興奮得扯起嗓門大聲呼喚:「沙林!沙林!」
「非洲人嘛,英達爾。你也曉得這些卡法爾人喜歡亂開玩笑。」
費迪南並沒有回答。一如以往,他的思維總是停留在某一點上;超過這一點,他就啞口無言,僵在當場了。英達爾說:「唔,我想你可以說,回教已經變成非洲宗教了。它流傳到非洲大陸已經很久了。哥普特基督教會在非洲也已經存在很多年啦。我不曉得——也許你會覺得——那些非洲人已經被外來宗教剝奪了民族性格,不能算是真正的非洲人了。這是你的看法嗎?或者你覺得,他們是一種特別的非洲人?」
戴爾在「國家園區」享有的尊榮和多采多姿的社交生活,我們這些居住在鎮上的人,卻無法提供他;我們根本不了解,他究竟在那兒享受什麼。多年的不安全感,促使我們以譏誚的態度和眼光看待人生。我們怎樣看待周遭的人呢?聚集在范德維登旅館的那幫推銷員,我們是以他們代表的公司,以及他們能提供我們多少優惠,作為標準來衡量、評判他們。認識這幫人,接納他們提供的服務,享受他們的阿諛奉承——我們可不是尋常的顧客,必須排隊等候,付足貸款,才能買到他們提供的好東西哦——我們以為自己掌控了這個世界。在我們心目中,這些推銷員和業務代表是擁有權勢的人,必須小心翼翼伺候他們,討好他們。至於鎮上的生意人,我們則以賺錢的多寡、投資的成敗,爭取到的合同和商品代理權是否優厚,作為衡量、評判他們的準則。
研討會結束後,我跟英達爾離開工藝學院大樓,一路走回到他的屋子。英達爾說:「這個學生表現得很不錯哦。你說,他母親是做生意的?原來如此。他的出身跟其他學生不太一樣,難怪會提出這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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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了。乍然聽見梅弟跑進來呼叫:「沙林!沙林!你猜誰來了?」我還以為來訪的人是我們的故舊——納茲魯丁或我的家人,姐夫或外甥什麼的。當時我的心裡還感到一陣恐慌:我可沒有能力收容他們呵。這兒的生活跟以往的生活完全不同,我承擔不起這種責任。我又不是開救濟院的。
「看來,你去過的地方還真不少哦。」
我帶英達爾到河邊走走,碼頭附近有一條坑坑洞洞、破損不堪的河濱散步道。然後,我帶他到碼頭瞧瞧。修理場上殘留著好幾棟波狀鐵皮搭蓋的空曠廠房,裡頭堆滿支離破碎、鐵鏽斑斑的機器。下游不遠處,荒煙蔓草中矗立著一間破落的大教堂,看起來十分古雅,就像歐洲的教堂,但你只能站在馬路上眺望它,因為周遭的叢林非常濃密,群蛇出沒。我還帶英達爾到城中幾個景點遊覽一番:荒廢的廣場,雕像全都被砸掉,只剩下破敗的基座;棕櫚林蔭大道兩旁,佇立著一幢幢殖民地時代的政府機關建築物;公立中學的槍械室,裡頭藏放著已經腐朽的非洲面具(英達爾對這些非洲藝術品,卻絲毫不感興趣);范德維登大旅館和馬赫許的「大漢堡店」——帶領曾經去過歐洲、見過世面的客人來這兩個地方觀光,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
聽我這麼一解釋,英達爾心裡可就舒服多了。他說:「你一定要來工藝學院瞧瞧,跟我的同事見個面。那兒發生的事情,你也許不喜歡,但你絕對不可以假裝它沒有發生哦。你不可以再犯這個錯誤。」
費迪南說:「我不曉得,所以我才提出剛才那個問題啊。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
我曉得,他一直期待我提出這個問題。他用一種非常柔和、謙虛的聲調回答:「我目前住在『國家園區』。在那兒我有一棟房子。我是你們政府邀請來的貴賓。」
我們早就察覺,有一群新來的外國人,居住在我們城鎮周邊。他們不像我們認識的那些工程師、推銷員和技|師;他們的出現,讓我們感到有點神經緊張。居住在園區內的人,看起來就像觀光客,但他們卻很少花錢,因為在園中生活,一切都是政府替他們打理,不必他們操心。他們對我們不感興趣,而在我們心目中,他們只不過是一群受保護的人,跟這個地區的現實生活完全隔絕,因此,不像我們這些人那麼真實,有血有肉。
同學們這才安靜下來,不再敲打桌面。費迪南也恢復友善的態度,不再找客座教師的麻煩。研討會結束時,他特地走到講台前,向英達爾致意。身穿僕歐制服的一群男孩,推著鉻鋼小餐車走進演講廳,把咖啡和甜餅乾分送給老師和學生們(這是總統親自訂定的規矩,作為「國家園區」禮儀的一部分)。
我站起身來向他打招呼,突然心中一陣絞痛;我害怕,他給我帶來不好的消息。好不容易,我才擠出這句話來:「是什麼風把你吹來這個化外之地啊?」
英達爾重施故策,使出他常用的一招。他重述學生的問題,然後說:「我猜,你的真正意思是,一個外來宗教能不能給非洲帶來正面的影響?回教是不是非洲宗教呢?你是不是覺得,回教剝奪了非洲人的民族性格?」
「哦,那場大動亂發生後,我回去過好幾次了。情況並不那麼糟糕。你還記得我們家那座大宅院嗎?他們把整棟屋子漆成黨旗的顏色,現在它已經變成黨部了。你母親託我帶來一瓶椰子酸辣醬。不是只給你一個人的哦!阿里也有一份。她老人家再三交待。」這時,梅弟端著一壺熱開水,幾只杯子、一罐雀巢咖啡和一罐煉乳,回到店堂中來。英達爾回頭對他說:「阿里,老媽託我給你帶來一些椰子酸辣醬。」
從他身上的一切,我都嗅得出倫敦的氣息:他的衣服,他的褲子和條紋棉質襯衫、他的髮型、他腳上那雙鞋子(血紅色、鞋底很薄但非常堅實、鞋尖稍微窄了些)。至於我呢?唔,我坐在店鋪裡,面對著門外那條紅色泥巴路和那座市集廣場。我等待了那麼久,熬過那麼多苦難,我覺得我整個人都改變了,但在英達爾眼中我可一點都沒變,還是以前那個老樣子。
不過,令人遺憾的是,到現在為止我們的談話都偏向一邊;我的事情,英達爾知道得清清楚楚,而我對他的近況卻一無所知。剛來到這座城鎮時,我就發覺,跟本地人交談,他們只是在回答你提出的問題,卻很少向你提出問題,探詢你的身世和來歷。這些人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實在太久了。我不想讓英達爾產生同樣的感覺,也真的想知道他的近況。於是,囁囁嚅嚅地,我開始向他提出一些問題,探詢他此行的目的。
英達爾說:「對待這幫人,要格外謹慎小心。今晚,他們表現得很強悍,但從頭到尾都沒提出真正困難的問題。你知道那是什麼問題嗎?非洲人究竟是不是一群農奴。這雖是個很無聊的問題,但卻已經引發起很多紛爭。不管你怎麼回答,都會惹上麻煩。你現在明白了吧,他們需要我那個機構幫忙。除非,我們能夠讓這些年輕人好好想一想問題,設法把他們的思想導上正途,而不只是灌輸他們一些不切實際的政治理念,否則,在下半個世紀,這些年輕人肯定會給我們這個世界帶來很多動亂。」
我問英達爾,現在他住在什麼地方。我忽然想到,我應該邀請他到家裡住幾天,以盡地主之誼。他現在是不是住在范德維登旅館呢?
我們一直以為,只要我們安分守己,明哲保身,埋頭苦幹,就能保障自己的財產和權益。然而,不知不覺間,我們卻變成了總統宰制下的一群順民,就像非洲人一樣;我們只感受到總統的威權。「國家園區」是總統一手創建的;為了某種只有他自己才曉得的理由,他引進一群外國人,到那兒居住。對我們來說,知道這點就足夠了。我們可不想探問箇中的隱情。
梅弟一直笑瞇瞇瞅著英達爾。他那顆腦袋只管晃過來,盪過去,就像搏浪鼓一般。「英達爾,英達爾啊!」梅弟嘴裡不停地呼喚著。這小子總算沒忘記主人的職責,他說:「英達爾,喝杯咖啡好嗎?」聽梅弟的口氣,我們這會兒彷彿還住在東海岸老家似的——他只消走出店門,沿著巷子走到諾爾的攤子前,向他買些濃濃濁濁,甜死人的咖啡,用幾個小黃銅杯兒裝著,托在一只笨重的黃銅盤上,帶回店裡來。我們這座城鎮可沒有這樣的咖啡。這兒只有在象牙海岸製造、用大瓷杯沖泡的雀巢咖啡。這跟我們老家的飲料不同,你不能悠閒地坐著,一邊聊天,一邊慢吞吞啜著熱騰騰、甜膩膩的咖啡。
「這傢伙死了,大家才有好日子過嘛!這次到你們鎮上,我順便給你們帶來一些東西。來這兒之前,我去看過你父母親。」
英達爾問他:「你對非洲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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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看法呢?」對英達爾的轉變,我心中也充滿疑慮。他對非洲的新看法和態度,究竟是怎麼形成的?自從東海岸發生動亂以來,我一直以為他怨恨非洲。他喪失了龐大的家產,而我不覺得他已經原諒非洲。然而,在「國家園區」,他的日子似乎過得很愜意,如魚得水。他似乎找到了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
大夥兒討論烏干達的政變,然後談到烏干達國內的部落和宗教紛爭。接著,話鋒一轉,他們開始討論非洲面臨的一般性宗教問題。
英達爾說:「我本來不想回去。第一次回家,我猶疑了很久,因為我擔心心臟會受不了。飛機真是一種神奇的交通工具;你已經抵達另一個地方了,感覺上,你卻還待在原來的地方。飛機比心跳的速度還快。你迅速抵達,迅速離開,根本沒有工夫哀傷。飛機還有一個美妙的功能,搭乘飛機,你可以常常回到同一個地方,一而再,再而三,久而久之,你就不會再為過去感到哀傷。你會覺得,過去只存留在心靈中,在現實生活裡,它是不存在的。你把過去踐踏在腳底下,狠狠地把它給輾碎掉。剛開始的時候,你會覺得你在踐踏一座花園,但過了一陣子,你會覺得你只不過是在地上走路。如今我們都必須以這種態度,學會過日子,面對往後的一生。過去存留在這兒。」英達爾伸出手來摸摸心口,「而不是在那兒。」他指了指店門外那條塵土飛颺的街道。
「我認識那兒的一個學生。」
我不得不在英達爾面前虛張聲勢。他這個人,總是讓我感到自慚形穢。他那個家族,雖然很晚才來到非洲東海岸,但很快就發跡,如今財勢之雄厚,甚至超越了我們這些世家舊族;連他們那微賤的出身——英達爾的祖父當過鐵路工人,後來在市場放高利貸,著實賺了一筆錢——在人們口中,也變成了一則美妙的、甚至帶點神聖意味的傳奇。他們敢做投機生意,不懼風險,但花起錢來都非常精明。他們的生活品味比我們高雅得多,尤其熱中於上流社會的各種遊戲和運動。在我心目中,這個家族是跟我們截然不同的「摩登」人類。久而久之,你會習慣這種差別,甚至覺得它是很自然的一個現象。
「你回家去了?」我真怕從他口中聽到不好的消息。
同樣的,那晚我跟英達爾談論非洲:他那個「機構」的宗旨、「國家園區」成立的目的、他對外來理論的疑慮、新奇的理論給非洲帶來的危險、年輕心靈有如膠帶一般吸取新觀念,談到這些問題時,我覺得,我們兩人之間存在著一種欺瞞,或只是一種「省略」、一個空白;我們必須繞過它,小心翼翼走過去。被省略的部分是我們的過去、我們老家那個已經被摧毀的生活。那天早晨,久別重逢,在我店裡第一次見面時,英達爾曾提到這點。他說,他已經學會把過去踐踏在腳底下。剛開始時,你會覺得你在踐踏一座花園;過了一陣子,你會覺得你只不過是在地上走路。
「『舉世矚目的地方』?」
在「國家園區」這個奇異的世界裡,英達爾顯然備受敬重。這份榮寵,跟他隸屬的「機構」可能有點關係吧。提起這個派遣他前來非洲工作的機構,英達爾總是語焉不詳,欲言又止;也許他覺得我太天真無知,不配與聞這類機密。
英達爾說:「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容我向這位同學提出一個問題。你們是學生,不是鄉村的百姓。你們可不能假裝是鄉下人哦!畢業後,你們就會進入政府各個部門工作,為貴國總統和他的政府服務。你們是現代世界的人。你們真的需要非洲宗教嗎?或者,只因為你們對它有一份情感,所以你們就不忍心拋棄它?或者,你們覺得,只因為它是本土的東西,所以你們就必須不計一切代價,把它給保存下來?」
體察到這點,我趕緊轉換口氣,使用另一種措辭:「在這兒,我們從事的是一種很特殊的買賣。在成熟的、先進的市場,做起生意來,在某些方面確實比較方便、容易。但在這兒,做生意可不能單憑個人的好惡,你必須摸清楚這兒的民眾需要什麼東西。當然,你必須盡力爭取商品代理權。真正賺錢的,就是這個。」
英達爾說:「阿里早就墮落了。你有沒有聽到納茲魯丁的消息?前幾個禮拜,我在烏干達看到他。」
梅弟插嘴說:「不管去哪裡,我都絕對不會搭輪船。他們告訴我,船上實在太可怕。駁船的情況更糟。船上的廁所臭死人,乘客們就在廁所旁邊燒飯煮菜,吃東西。太可怕,實在太可怕了!他們告訴我的。」
我說:「這兒的人都管他叫『梅弟』,意思是『雜種子』。」
我心中感慨萬千。熬過這些年的歲月,我們倆真的變了很多,如今竟然用這種口氣談論非洲。我們甚至學會,以嚴肅的態度看待非洲的魔法巫術。在東海岸老家,我們絕不會這麼做。然而,那天傍晚,跟英達爾談論研討會的過程時,我卻開始懷疑,我們倆是不是在欺騙自己、愚弄自己;我們倆是不是故意讓我們談論的非洲,變得跟我們認識的真正非洲完全不一樣。費迪南不願意跟祖靈斷絕關係。脫離祖靈,無依無靠獨自過活,會讓他感到不知所措。這就是他質問英達爾的真正動機。我們都理解他的焦慮,但在研討會上,大家似乎都感到羞愧或恐懼,不願意坦然面對這個問題。整場討論環繞著宗教和歷史進行,充斥著冷僻的、本地人聽不懂的學術詞彙。那是園區的人慣常使用的語言。那兒的非洲,是一個特殊的地方。
那天下午打回力球的時候,英達爾告訴我,他準備去英國念大學。我聽了,倒也沒感到怨恨或嫉妒。出國深造,念大學,這本來就是他一貫的理想,早晚準會成行。我心裡感到不舒暢,是因為我覺得自己被拋在後頭,孤伶伶,前途茫茫。他讓我感到不安全;這點我倒是怨恨他的。那天他說:「你曉得嗎?我們被時代潮流沖刷上來,擱淺在這兒。」我曉得,也說的一點也沒錯,但這句話聽起來卻非常刺耳;他那個口氣,就彷彿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而他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
我說:「這個學生的母親是跑單幫的商人,常來我店裡辦貨。」
「六年。」
我呢,擺脫了舊有的關係和生活方式,也發現了孤獨和憂傷,而後者正是宗教的基礎。宗教把憂傷轉化、昇華為提振人心的恐懼和希望。但我早已經拒斥宗教的生活方式,捨棄它的安慰;我無法回頭向它求助。對人生感到憂傷,是我這一輩子必須獨自承受的擔子。有時候,它把我壓得透不過氣來,有時候它卻消失無蹤。
好一陣子,我們這些住在鎮上的人,常常看到一群又一群「新風格」外國人來到園區。我們看見他們穿上非洲服裝,尋歡作樂,開心得不得了,可一點都不像我們那樣謹言慎行,小心翼翼過日子。在我們心目中,他們是一群兇險的寄生蟲,在總統手下工作,替他執行某種祕密任務。這種人我們最好敬而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