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大河灣

作者:奈波爾
大河灣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部 新疆域 八

第二部 新疆域

我把這本書遞還給英達爾,轉開臉去,不再看他們兩個,自顧自聆聽瓊.拜絲的歌聲。她唱的歌,並不全都屬於「芭芭拉.艾倫」那種風格。有些曲風非常現代,歌中控訴戰爭、人間的不義、迫害和核子災難,但其間總會穿插幾首比較古老、比較甜美的曲子。這些歌曲最能打動我的心。然而,到後來,瓊.拜絲的聲音卻把這兩種歌曲連接在一起;把古早時代的姑娘、情人和悲劇性的死亡,跟飽受迫害、奄奄一息的現代人類串連在一塊。
他當然曉得答案。我知道他明知故問,但為了讓他有機會把話接下去,我還是回答他的問題:「沒有!我根本沒聽說過他的著作。」
英達爾對我說:「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我從沒聽說過雷孟德這號人物。至於總統,我只在照片上看過;最初身穿軍裝,後來改穿時髦的短袖夾克,脖子上繫著領結,頭上戴著一頂非洲酋長的豹皮帽,手裡握著一根象徵酋長威權的手杖。我從沒想到,他老人家竟然也讀書。聽英達爾這麼一說,我才曉得總統也有平易近人的一面,但同時,我也領悟到,我們這種人距離權力中心實在太過遙遠。隔著這段距離觀看自己,我發覺,我們實在太渺小、太脆弱。有如作夢一般,晚飯後,我穿上體面的衣服,跟隨英達爾漫步穿踱過國家園區,前往伊薇家,會見偉人身邊的紅人。說也奇怪,我不再感受到這個國家(它的森林、河川和散居全國各地的民族),對我的壓迫;我覺得我已經超越它,現在我能夠從一個嶄新的、權勢的角度觀察這個國家。
「他可從沒想到要箝制你的言論哦。他認為,所有的觀念都應該加以吸納,去蕪存菁,為他的理想和目標服務。你甚至可以說,這個人對外來觀念的吸收,簡直如飢似渴。他以自己的方式,把這些觀念付諸實行。」
「以前,納茲魯丁在這兒擁有一塊土地。」
伊薇瞅了丈夫一眼,臉上那份關切之情一閃即逝。她又恢復懶慵慵的姿態,臉龐兒一逕掛著她那僵硬的笑容。英達爾站起身來,走到對面牆下,搬來一張高背椅子。雷孟德打個手勢,叫我們坐在原來的地方,不必更換位子。他拒絕坐在妻子身旁,寧可坐在英達爾搬過來前那張椅子上。
我問英達爾:「這首歌是誰唱的?」
他說:「小薇,我還有工作要做哪!我在這兒待一分鐘,就要回書房去囉。」
「我請這位母親叫她兒子來見我。這小夥子聽說他媽媽跟我談他的事情,心裡很不高興,但他還是來了。一看見我,他就緊張得像一隻小貓咪。他對人生的絕望讓我感到訝異,甚至震驚。那不僅僅是貧窮,缺乏機會的問題;他的絕望比這深沉得多。事實上,你若從他的觀點來看這個世界,你也會像他一樣感到頭疼得不得了。他無法面對一個折磨他母親、羞辱他母親——一個窮苦的非洲婦人——的世界。沒有人能解開他的心結。沒有人能給他一個更好的世界。
身邊依偎著一個女孩的小夥子說:「我聽說,他們邀請繆勒去美國德州,講學一個學期。」
「雷孟德很會講故事哦。不過,他說的倒有一大部分是真實的。他提到總統和他的觀念,這一部分的確是真實的。總統吸收各種各樣的觀念,將它們揉合在一起,說也奇怪,竟然能夠讓它們發揮效用。他是高高在上的非洲酋長,但同時也是老百姓的領袖。他把國家帶進現代世界,但同時他也在尋找他的非洲靈魂。他是保守主義者,但他也是革命家。他回歸非洲的傳統,但同時卻又帶領國人向未來邁進——他準備在公元兩千年之前,把他的國家變成一個世界強權。他是誤打誤撞呢,還是幕後有高人指點,我實在不曉得。但我知道,他那一套大雜燴式的治國理念的確管用,因為他不斷調整、改變他的政策。這點,他跟非洲其他國家的領袖不同。他是軍人,卻決定成為舊式的非洲酋長;他是酋長,但他母親以前曾經是旅館女傭。他把這幾種角色扮演得維妙維肖,發揮得淋漓盡致。如今,全國老百姓都曉得,總統有一位當過旅館下女的母親。」
「不,納茲魯丁以高價賣出這塊地。他趕在獨立前,景氣達到高峰時把它脫手,獲利了結。一個星期天早晨,他跑到這兒一瞧,當場嚇了一跳:『這只不過是一座叢林嘛!』當下也就決定把它賣掉。」
大夥兒都沒吭聲,只顧呆呆望著雷孟德。他把那麼嚴肅的課題引進今晚的派對,不但沒有破壞氣氛,反而延續了瓊.拜絲的歌曲所帶來的悲情。好一會兒,我們只管靜靜坐著,思索非洲大陸的悲慘歷史。
「他把它賣掉,賤價脫手。你是不是想告訴我這件事?這是典型的非洲故事哦。」
「你的意思是說,住在裡面的人對這個園區沒有信心?他們連自己講的話、做的事都不相信嗎?」
他伸出上半身,從我兩條腿上跳過去,探出手來,從書櫃上拿下一本書,打開來讓我瞧。我把書擺在地板上,就著檯燈瞧了瞧,發現書前感謝辭上印著一大堆名字,其中兩個名字是「伊薇」和「雷孟德」。作者感謝這兩位「最慷慨的主人」,前不久在首都家中盛情款待他。
這是園區內的一棟房子,外觀跟英達爾居住的那間並沒有什麼兩樣,但屋裡的家具,全都被清除出客廳,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坐墊、一只只枕頭和一張張非洲草蓆。地板上擺著兩、三盞檯燈,因此,整個房間顯得影影幢幢的,宛如祕室一般。
我開始聽出她語氣中挾帶著的嘲謔。她難得開口說話,一整個晚上她忙著放唱片,但從她口中吐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帶著刺。這會兒,她正朝著我微笑,也許是因為她覺得,她剛才說的那句話很好笑,也許是因為我是英達爾的朋友,也許是因為她相信,她的笑靨很迷人。伊薇坐在一個墊子上,左腳翹起來,右腳膝蓋彎屈,平擺在坐墊上,右腳的腳跟幾乎碰觸到左腳的腳跟。好漂亮的一雙腳兒!從寬寬鬆鬆的黑色長褲中伸出來,益發顯得皎白動人。她那撩人的姿勢、那迷人的笑靨,融入瓊.拜絲那如和圖書泣如訴的歌聲中,令人不敢逼視。
雷孟德舉起一隻手掌,聳起肩頭。我們曉得他的意思:總統可能有這個構想,但此事仍屬機密,他不便多談。
「或者,我們可以把一切遺忘。」英達爾說:「我們可以把過去踐踏在腳底下。」
沉默了好一會,他才繼續說:「這陣子雷孟德情況並不太好。他一直在假裝,他是這個園區的顧問和指導人,但他心裡有數,早晚他會變成別人的下屬,接受別人的指揮。事實上,他心裡早就在期待這一天的到來,但嘴裡卻不肯承認。要他承認這一點,他肯定會瘋掉。哦,沒錯,他現在是總統身邊的紅人,聲勢如日中天,但大家都看得出來,他正在走下坡,一路往下滑。他已經被放逐出首都。『偉人』現在羽毛豐|滿了,可以獨行其是了,不再需要雷孟德啦。大家都看在眼裡,而雷孟德卻以為別人不知道。這一大把年紀了,還得為自己的前途擔憂,真是情何以堪啊。」
英達爾說:「你想得太多了,孟德。當然,像你這樣的學者,要得到世人的肯定恐怕需要一點時間,但總有一天,你的成就會受到應有的重視和讚揚。畢竟,你研究的科目並不那麼的熱門嘛。」
「說不定,這個地方又會變成叢林哦。」
英達爾問道:「你正在整理總統的演講辭?他委託你幫他整理?」
坐在伊薇(她臉上一逕掛著微笑)身旁的英達爾,挪動他的兩條腿,準備發言。雷孟德卻舉起手來,制止他。英達爾乖乖坐著不動。
屋裡已經有好幾個客人。英達爾跟隨伊薇走進客廳,我跟隨在英達爾屁股後面。
那是自欺欺人。我從不懷疑這點。除非你期待正義,大部分時候享有正義,否則你無法坐在這兒,聆聽控訴人間不義的甜美歌曲。除非你覺得我們這個世界前途光明,你的處境很安全——就像伊薇家客廳裡的這幫人,面貌俊美,衣著光鮮,周遭環繞著非常簡陋的東西:地板上鋪著的非洲草蓆、牆壁上掛著的非洲長矛和面具——否則,你就不會坐在這兒,高唱哀悼世界末日的歌曲。坐在這個房間裡,作出那些沒有事實根據的假定,是多麼容易啊!
英達爾說:「希望我們沒打擾你工作。」
伊薇告訴我們那些家具的下落。她說:「總統以為我們歐洲人需要那麼多家具。他太誇張了。我把那些編織桌椅全都搬出客廳,推放在一間臥房裡。」
雷孟德說:「我也蠻欣賞他。」
河上的急流聲愈來愈響亮。我們把園區中的一幢幢新建築物拋棄在身後,邁開步伐,朝向漁村走去。整個村子寂悄悄,沉浸在月光中。村裡一群瘦小的狗兒,月光下,拖著蒼白的身軀和黑魅魅的影子,懶洋洋,從我們身旁走開去。河上水光粼粼,映照著河邊那一排黯沉沉的竹篙和魚網。我們登上河濱那座老舊的觀景台;它現在已經修復了,牆壁煥然一新。剎那間,我們周遭響起嘩喇嘩喇一片震耳欲聾的水聲,急流洶湧過河中一堆堆亂石。一叢叢洋水仙,蹦蹦跳跳漂蕩下急流。一朵朵白花兒閃爍在月光下;陰影中,只見河面上糾結著一毬毬黑色的蔓藤。月亮隱沒進雲堆,整個天地忽然沉黯下來。除了那一濤濤古老的、晝夜奔騰不息的急流聲,什麼都聽不見了。
他說:「瓊.拜絲。她在美國很有名哦。」
「今天,到處都可以看到他身穿非洲傳統服裝的照片。我必須承認,當初,看到這些照片大量出現在全國各地,我心裡感到很不安。有一天,在首都,我向總統提出這個問題。聽到他那一針見血、切中要害的回答,我整個人登時呆住了。他說:『孟德,如果在五年前,我會同意你的看法。五年前,非洲百姓看到那樣的照片,會忍不住哈哈大笑。你曉得,咱們非洲人有一種殘酷的幽默感,而這種嘲笑會摧毀我們這個剛建立起來,基礎還十分脆弱的國家。但時代改變了。我們的人民現在享有和平,他們需要別的東西。所以,現在他們看到的不再是軍人的照片,而是一個非洲人的肖像。孟德,容我提醒你,那可不是個人照片,那是所有非洲人的圖像。』」
跟女朋友依偎著坐在草蓆上的那個年輕人,忽然問道:「總統的手杖雕刻著一條蛇。您曉得,它象徵什麼嗎?有人說,那根手杖上的人物雕像,肚皮裡藏著一個神物。真有這麼回事嗎?」
我說:「我從沒告訴過你,為什麼我會到這個地方來。我不只是想逃離東海岸的老家,更不是為了經營鎮上那間店鋪。以前,納茲魯丁常對我們說,他在這個城鎮經商,日子過得可真逍遙快活。聽了他那些故事,我就決定到搬到這兒來啦。我以為,從此我就可以過我想過的那種生活,總有一天,我也會找到納茲魯丁說的那個洞天福地。沒想到,從此我就被困在這座城鎮中,走也走不了。如果你沒到這兒來,我真不知道我該怎麼辦哦!若不是你,我根本不曉得這個地方——就在我眼前——究竟正在發生一些什麼事情。」
小夥子說:「穆勒稱得上是學術界的青年才俊。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
雷孟德自顧自說下去:「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他給這個國家帶來了自由。他熱誠歡迎各式各樣的觀念,虛心接納各門各派的政治理論。我想……」說到這裡,雷孟德特地把目光轉向英達爾,彷彿為剛才制止他發言致歉似的:「你在這兒教書,從沒有人向你暗示,什麼話該講,什麼話不該講吧?」
旁邊站著的一位男士說:「新的發現,不斷促使我們修正我們對歷史事件的看法。真相總有一天會大白。我們能做的,只不過是盡一己之力,促使真相早日顯現。」
雷孟德講述他和總統當初結緣的經過,我們和-圖-書都聽得出神了。他講完故事,好一會兒大夥都沒吭聲,只管靜靜瞅著他。雷孟德坐在高背椅上,身穿獵裝,頭髮向後梳,眼睛十分疲累卻炯炯有神,整個人看起來還蠻蕭灑體面的。
「她也是一個富婆哦!」伊薇說。
「我告訴這小夥子:『聽了你的訴說,我確信,總有一天你會從絕望的深淵掙扎出來,開始做點事情。那時,你絕不可以涉入目前的這種政治哦。那些政治聯誼會和各種各樣的會社,說穿了,只不過是一些辯論團體;一群非洲人冒充為歐洲人,聚集在那兒清談,空口說白話,自以為是已經進化的文明人。跟這幫人混在一起,會把你的雄心壯志消磨光,把你的才華浪費掉。我現在要告訴你的話,你聽了也許會嚇一跳。我建議你從軍,加入國防部隊。也許,你一輩子只能當個小兵,但在軍中你可以學到真正的技能,譬如武器的保養和物資的運輸。最重要的是,你學會怎樣跟別人相處。一旦你明瞭,把武裝部隊結合在一起的究竟是什麼力量,你就會開始了解,到底是什麼東西,把這個國家的老百姓凝聚在一塊兒。你也許會說:「不,我還是想當律師,讓別人稱呼我『老爺』。」我會這樣回答你:「小夥子,你還是乖乖當個小兵吧,看見士官,恭恭敬敬稱呼他一聲『長官』。」我對別人可不會提出這樣的忠告哦。我看得起你,才鼓勵你去從軍。』」
伊薇說:「他來我們家吃午餐。孟德一離開餐桌,穆勒就把『巴彭地事件』拋到腦後,對我說:『陪我出去走走好嗎?』就這樣。孟德前腳還沒跨出門檻呢。」
我們三個人在書櫃旁坐下來。懶慵慵,英達爾斜靠在一個長枕上,好一副逍遙自在的模樣!我豎起耳朵,聆聽客廳中播放的音樂。每回跟隨英達爾在國家園區中串門子,我總是乖乖坐在一旁,靜靜觀察、聆聽。眼前的一切,對我來說是那麼的新奇。以前,我從不曾參加過這樣的園區派對,伊薇屋裡的氣氛,是我一輩子從沒感受過的。
這話說得有點刺耳,令人難堪,但雷孟德似乎沒有察覺到。他自顧自說下去。
「你若依序閱讀這些演講辭,你會看到總統的思想發展、演進的過程,非常有趣。我剛才說的總統對新觀念的渴求,全都表現在這些講稿中。早期的講稿,觀念非常簡單:團結統一、獨立建國、追求和平。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思想變得愈來愈複雜深邃,講稿中探討的問題也擴大到整個非洲、現代世界、政府的本質和功能。這些演講辭,如果好好整理出來,也許可以成為一本指南,為非洲大陸全面的、真正的革命提供示範作用。閱讀這些講稿,你時時刻刻感受到一個年輕人的絕望和掙扎;多年前,我曾經為這份絕望深深感動過。你會覺得,這種絕望所造成的傷害,也許永遠無法彌補了。如果你夠敏感,如果你願意傾聽,在這些演講辭中,你會聽到一個小夥子向世人泣訴他母親——一個旅館下女,所蒙受的羞辱。他永遠忘不了母親的遭遇。我想很少人知道,今年初,他率領文武百官進入叢林,前往這位非洲婦人的村莊,從事一趟朝聖之旅,這種事情以前有人做過嗎?除了他,還有哪一位領袖把非洲叢林當作聖地來看待?這份孝心、這份虔敬,連鐵石心腸的人看了都會掉下眼淚來。你能想像,在殖民地時期,一個非洲旅館下女所蒙受的種種羞辱嗎?再多的孝心和虔敬,也無法彌補,但除了虔敬,我們還能提供什麼呢?」
說完,他倏地轉身,大步走出去了,把大夥兒扔在客廳裡。我們呆呆瞅著雷孟德的背影,誰也沒吭聲,好一會才慢慢回過頭來,望望他的妻子。代替丈夫招待客人的伊薇,臉一逕掛著微笑;客人們對她丈夫的敬仰,她似乎全都看在眼中。
英達爾問:「雷孟德好嗎?」
英達爾說:「這就是非洲的悲劇!非洲的偉大人物都默默無聞,寂寞一生。」
「為了驗證總統的那番談話,上個星期,我特地做了一個試驗。那天,在工藝學院大樓外面,我遇到班上一個學生。為了測試他的反應,我故意激怒他。我說,政府大量散發總統的照片,是不智的作法。這個小夥子的反應果然非常激烈,認為我不該隨便批評。於是我問他,看到總統的照片時,他心中究竟有什麼感受。他的回答,肯定會讓你們大吃一驚。這小夥子倏地立正,抬頭挺胸,模樣就像一個軍校生。他說:『這是咱們總統的玉照。可是,在國家園區,身為工藝學院學生,我也把它看成自己的照片。』這可是他說的哦!偉大的領袖都應該具備這種特質:憑著直覺,他們知道老百姓內心的需求,早在老百姓知道自己需要什麼之前。只有非洲人才能治理非洲,殖民地強權永遠不能理解這點。我們歐洲人研究非洲,用的功夫再深,對非洲人來說,我們永遠都只不過是圈外人。」
一首接一首樂曲不斷從擴音器中傳送出來。現在,瓊.拜絲又開始演唱「芭芭拉.艾倫」了。歌詞分散大夥兒的注意力。雷孟德站起身來。坐在草蓆上的那位男士,趕忙起立,走過去把唱機音量調低。雷孟德擺擺手,制止他,但他還是把音量轉小了。
「還沒到這個地步。我們既相信,又不相信。我們相信這個地方前途光明,因為這一來事情就會變得單純些、有意義些。我們不相信,因為……喏,你瞧。」英達爾伸出手臂,指了指我們周遭的漁村、叢林和月光下的河流。
「最近,我有機會拜讀總統的所有演講辭。我在想,若能把這些東西整理出來,出版一個集子,那該多好啊!這些演講辭中,有一部分牽涉到比較瑣碎的、暫時性的問題,可以剔除掉,去蕪存菁,出版一本選集,把總統思想的精髓保存下來。」
伊薇把她那隻皎白的手兒,放在她的右腿上。
伊薇自顧自坐著,一動不動,她說:「孟德,你想不想喝杯酒啊?」
英達爾說:「在這兒教書,倒是蠻自由的。」
根據英達爾提供的訊息,我原本以為,雷孟德和伊薇夫婦是中年人。不料,和-圖-書身穿白色夾克的僕歐把我們引進大門後,出來迎接我們的,竟然是一位穿著寬鬆長褲(黑色布料,亮晶晶)的少婦,年紀約莫二十七、八歲,跟我差不多。更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她竟然打赤腳;那雙腳又白又嫩,形狀十分優美可愛。我瞄了瞄她的腳,然後才抬起頭來打量她的臉龐。她上身穿著黑色絲綢罩衫,領口開得很低,鑲著花邊;這種料子挺昂貴的,在我們鎮上可買不到哦。
他彎下腰身,伸出雙手準備擁抱女主人。這兩個人彷彿在表演一齣啞劇似的。她俏皮地弓起背脊,準備迎接他的擁抱;他的臉頰輕輕擦過她的腮幫,手指尖輕輕碰觸她的背脊,隔著一層絲綢。兩個人的身體並沒正面接觸。
沉默了一會兒,英達爾忽然問我:「你有沒有讀過雷孟德的著作?」
英達爾說:「沙林出身我們東海岸一個古老的家族。他的家族史聽起來很有趣哦。」
雷子正德說:「關於『巴彭地叛亂事件』的那篇?他寄給我一份校樣。聽說,這篇論文發表後,風評相當不錯哦。」
伊薇說:「我想,這個時候,不會有人趕著去赴別的約會吧?」
雷孟德說:「穆勒登門向我請教。我不但一一回答他的問題,而且還把我寫的論文,全都拿出來給他看呢。」
我心中記著英達爾告訴我的那番話,因此,對她語調中蘊含的嘲謔意味,我裝著充耳不聞。她有權用這種口氣說話,畢竟她丈夫是總統身邊的紅人。
「這位非洲母親,讓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唔,她雖然在旅館當下女,但表現出來的那份尊嚴,卻讓人打心裡欽佩。別的婦人會以為兒子撞到鬼、中了邪;她們會找巫術作法,替兒子收驚。這位純樸的婦人卻一眼看出,她兒子的疾病是他所受的那種教育所造成的。因此,她才特地跑到學校來找我這位老師幫忙。
伊薇答:「他在工作,待會兒他會過來跟你們打招呼。」
外面的世界可就不同了。面對屋裡這幫人,馬赫許肯定會嗤之以鼻。他曾經說過:「這個地方的人不是不講是非對錯;這個地方根本就沒有公理!」但在這兒,馬赫許卻顯得非常遙遠。那種生活的貧瘠荒涼,我也嘗過啊。如今,能假裝就不妨假裝一下吧;大夥兒坐在伊薇家的客廳,一起假裝,我們面對人間的不義和即將來臨的死亡,勇敢地、美麗地活著,在愛情中相濡以沫,彼此撫慰。瓊.拜絲的歌曲終了之前,我就已經覺得我找到了想要的那種生活。我絕不願再走回頭路。我相信,由於命運之神的眷顧,今天晚上,無意中,我找到了多年前納茲魯丁在這兒找到的東西。
雷子孟德微微一笑。
英達爾說:「孟德,我剛告訴沙林,總統只閱讀你寫的東西。」
雷孟德說:「不會。大夥兒來我家坐坐,我挺高興的。我現在看起來氣色不太好,情緒低落,那是因為剛才在書房工作,我忽然感到有點氣餒。我開始懷疑,歷史的真相究竟有沒有可能大白,讓世人都知道。其實,這個疑問一直存在我心中,只是有時它會變得格外尖銳,讓人受不了。我擔心,我這一生的心血恐怕都要白費了。」
英達爾說:「這位可愛的女士就是我們的女主人。她芳名叫伊薇。」
在伊薇家的客廳,我生平第一次見識到,男人和女人相擁起舞,只是為了互相取悅,盡情享受這片刻相聚所帶來的歡愉。我打量那個身穿綠衫、坐在椅子上的女孩。她那兩隻粗短的腿兒不停顫動著,彷彿正在期待什麼。她身上那件新衣裳,只在邊上隨便縫一下,還沒燙過,看起來跟剛從店裡買回來的一塊布料沒什麼兩樣。過了一會兒,這個女孩起身跳舞。我坐在一旁,觀看她的鞋子,觀看她那兩隻不斷移動的腿兒。看著,看著,我心中湧起一股無比甜蜜的感覺;剎那間,彷彿又尋回了我那早已經喪失的一部分自我。一整個晚上,我從沒看過那女孩的臉龐一眼;在這燈光迷濛、影影幢幢的房間中,反正我也看不清楚她的面貌。我只想沉湎在這份甜蜜中,不願讓任何東西破壞我此刻的心情。
英達爾說:「在我看來,他那篇文章講的全都是廢話。他把陳腔濫調當作學術創見來賣弄、招搖。對他來說,『艾尚地事件』是一場部落叛變;『巴彭地事件』呢,只不過是牽涉到橡膠業的一場經濟糾紛。穆勒把這兩樁事件跟『布迪雅』和『巴布瓦』事件混為一談。這麼做,是刻意淡化這些事件的宗教色彩。巴彭地糾紛之所以引人矚目,就是因為它具有濃厚的宗教色彩嘛。有些學者特意到非洲找題材,寫文章,希望能在學術界一舉成名。這些人常常鬧出這種笑話。」
兩、三對男女正在跳舞,一雙雙美|腿在我眼前晃盪不停。眼睛一亮,我看見一個身穿綠色洋裝的女孩,獨個兒坐在一張高背椅上(園區內每一棟住宅的餐廳,都配備有十二張這樣的椅子)。我仔細端詳她的膝蓋、她的腿,不知怎的,卻在我心中激起一陣波瀾。成年以來,我一直在鎮上的酒吧紓解內心的飢餓;我這一輩子接觸過的女人,都是花錢買來的。情欲生活的另一面——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摟抱——我可從沒體驗過;對我來說,那是外國人的玩意兒,不是我這種人享受得起的。說穿了,我的滿足只不過是洩欲而已,根本不是真正的滿足。我覺得,它正把我一步一步帶離真正的感官生活;我真擔心,這一輩子我不會有能力享受那樣的生活。
夜深了,雷孟德才走進客廳來。在英達爾慫恿下,我跟伊薇跳過一支舞;隔著絲質罩衫,我感受到了伊薇的皮膚和體溫。正在想入非非的當兒,我看到雷孟德走進來,心中湧起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對夫妻的年紀怎麼相差那麼多啊。雷孟德看起來都快六十歲了,至少比伊薇大上三十歲。
雷孟德說:「他老人家最近太忙了,不會有時間讀書囉。」
雷孟德容m.hetubook•com•com忍我的打岔。等我說完,他立刻舉起右手,讓他自己繼續說下去。
我一面聆聽英達爾的訴說,一面想著自己的心事,但我想的事情跟雷孟德無關。我想伊薇——她老公的失勢,突然間把我跟他老婆拉近了。我回想今天晚上看到的伊薇;畫面一幅接一幅閃現在我腦子裡,就像重播一部影片似的。在心靈中,我重新創造,重新詮釋今天晚上邂逅的這個女人,把她鎖定在最吸引我、蠱惑我的一個姿勢中:她那兩雙皎白的腿兒合攏在一起,一隻腳翹起來,一隻腳彎屈,平放在座墊上。她那張臉兒老是掛著笑露。瓊.拜絲的歌聲勾起我心中無限柔情,使這幅畫面更加美麗動人了。伊薇的倩影,好久好久,只管閃漾在非洲這條大河的月光、急流和皎白的水仙花叢中。
這番話,讓我聽得心有戚戚焉,忍不住插嘴說:「對!如今在城裡,我們都不願再把總統的舊照片掛在牆上。看新照片的感覺,可就不同啦,尤其是在國家園區。」
雷孟德說:「非洲的領袖,大部分都是這麼做。他們在叢林中興建摩天大樓,這個人只想興建一座神龕。」
我問英達爾:「雷孟德剛才那一席話,你聽了有什麼感想啊?」
雷孟德說:「這我並不清楚。它是一根手杖,酋長的權杖,就像鎚矛或法冠什麼的。我們大可不必在每一件非洲文物中,尋找神祕的象徵。這不啻是庸人自擾!」
那副嗓子!它根本不需要音樂,根本不需要歌詞。靠它自己,就能創造出一首優美的旋律;憑著自身的力量,它就能表現出一整個世界的情感。我們這種出身的人,在音樂和歌曲中尋覓的就是這個東西:情感。它使我們鼓掌喝采,扯起嗓門高呼:「哇——哇!好極了!」它使我們掏出鈔票和黃金首飾,紛紛扔到舞台上,歌星的腳跟前。傾聽著這個嗓音,我覺得內心中最深沉的自我——體驗過喪痛、鄉愁和哀傷,癡癡等待愛情的自我——終於甦醒了,復活了。那個嗓音帶給每個傾聽的人一份希望、一個許諾:你的心靈總有一天會開花、結果。
我說:「雷孟德提到,總統曾經到他母親的村莊,進行一趟朝聖之旅。我聽了蠻感動的。報紙提到這件事,只說那是一趟私人的旅行。我當時讀了這則新聞,心裡也沒特別的感覺。」
然而,當我發覺伊薇一看見她丈夫,臉上(應該說眼中,因為她臉上老是帶著笑容),眼中就立刻流露出關切和摯愛的神情時,我對她的幻想就開始破滅了,宛如春夢一場。何況,雷孟德是一個相貌堂堂、身居高位,充滿自信的男人。我怎麼敢對他的妻子存有非分之想呢?這位皓首窮經、一生孜孜不倦於鑽研學問的讀書人,渾身散發出智慧的光芒。這會兒,他彷彿剛摘下眼鏡,兩隻溫柔的眼眸子雖然顯然非常疲累,但卻具有一種特殊的魅力。他身上披著一件長袖獵裝。不知怎的,我忽然想到,這件長袖獵裝(這兒一般人都穿短袖獵裝)肯定是伊薇親手替她老公挑選的。
「這兒跟我們住過的地方不同。對我們這種人來說,這是一個非常迷人的地方,非洲中的歐洲、後殖民時代的非洲。但它並不是真正的歐洲或非洲。我坦白告訴你,從裡面看,這個園區跟你想像的有很大的差別。」
伊薇說:「英達爾,謝謝你幫我開導他。」
過了好一會兒,雷孟德終於打破寂靜。他用一種比較平易近人的口吻(彷彿在評論自己的故事),說道:「他是一個非常傑出的人。他為這個國家做了很多事情,卻得不到應有的讚揚。我們認為那是他應該做的事,沒什麼好誇獎的。他整頓軍隊,建立軍紀;他把和平帶給這個幅員遼闊、種族複雜的國家。如今,我們又能夠從國土的一端旅行到另一端,一路通行無阻;當初,殖民政府以為,只有白種人才能辦到這一點。最了不起的是,這一切都是透過和平的手段達成的,受到全體老百姓支持。現在,你在街上看不到警察,也看不到荷槍實彈的軍人了。」
雷孟德一出現在客廳,就立刻吸引了其他客人的注意。一對年輕男女走過來,加入我們這一組。過了一會,又有幾個人走上前,跟雷孟德打招呼。
雷子孟德說:「伊薇一直吵著要給小廝們換件制服。但我們莫忘了,總統是軍人出身的,而他母親當年是在旅館工作。她老人家工作一輩子,也穿了一輩子殖民地時代的女傭制服;所以,國家園區的小廝們,現在都必須穿制服。何況,他們穿的並不是殖民地制服,這點最重要。今天,在這個國家,每一個身穿制服的人都必須明白這一點。每一個身穿制服的國民,都必須體認,他對總統負有個人的、契約上的責任。你不妨試一試,叫園區裡的那些小廝脫掉他們的制服;他們打死都不會答應。伊薇試過。他們打死都要穿那套制服;儘管在咱們歐洲人眼中,這套制服實在有夠俗的。這就是我們這位非洲總統最了不起、最讓人佩服的地方:他具有過人的洞察力,知道老百姓什麼時候需要什麼東西。
「我叫校工把她帶進來。這個婦人其實並不太老,約莫四、五十歲。她在首都一家大飯店當女傭,今天來看我,是為了她兒子的事情。她來自一個小部落,這些人出身微賤,受盡欺壓,出了事情也不曉得向誰申訴,找誰幫忙。她兒子已經輟學了。這小夥子不好好念書,卻跑去參加什麼政治聯誼會,還打過各種零工。現在他什麼都不幹了,每天只管待在家裡發呆,不出門,也不見任何人。他每天鬧頭疼,卻又沒生病。我原以為,他母親來找我,是要請託我替她兒子找份工作。我猜錯了。她只要求我跟這個小夥子見個面,跟他談談。
「我跟總統結緣的經過,說起來蠻單純的,可又有點不尋常。此事說來話長,夜深了,改天再告訴你們吧!」說著,雷孟德把眼睛瞄向他老婆。
國家園區那片平坦遼闊的土地上,矗立著一幢幢簇新的建築物,這會兒看起來卻顯得十分渺小。天地浩瀚,無邊無垠。偌大一個園區,其實只是森林一塊小小的空地,周遭盡是濃密和圖書的叢林和蜿蜒的河川;除此之外,整個大地彷彿空無一物。月光扭曲了距離;黑夜降臨時,它彷彿直直落到我們頭頂上。
跟女朋友摟抱在一起的小夥子說:「你到底是怎樣結識總統的?」
伊薇說:「我倒希望,他把國家園區的小廝身上穿的制服,改變一下。最好讓他們穿上以前殖民地時代的制服,短褲配上白色長圍裙,或者長褲外加一件夾克。現在小廝們都穿短褲,配上一件夾克,看起來有夠俗的,就像辦嘉年華會似的。」
心情愈來愈甜美。一曲終了,熱舞中的男女紛紛停下腳步。裝設在地板上的電燈,把一簇簇光芒投射到天花板上。整個房間燈影迷離,儷影雙雙。寂靜中忽然響起喑啞的吉他聲,接著,一個美國女孩引吭高歌。她唱的是「芭芭拉.艾倫」這首曲子。我聽得癡了。
英達爾說:「你讀過穆勒寫的那篇文章嗎?」
這話聽起來很有點像正式的答謝辭。英達爾用字遣詞可圈可點,精闢極了;也把我們全都變成了非洲的男女。由於我們並不是真正的非洲人,他這種說法,使我們對自己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偏巧在這個時候,瓊.拜絲的歌聲又響起來了。雷孟德把我們弄得緊張兮兮後,她那柔美的歌聲提醒我們,莫忘記我們共同的勇氣和悲傷。
大夥兒都笑起來,連雷孟德也忍不住噗哧一笑。屋子裡的嚴肅氣氛,一下子沖淡了不少,大家都鬆了口氣。伊薇的大膽進言正可以證明,雷孟德剛才講的那種自由,確實存在於國家園區。
「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囉!」雷孟德說:「殖民地時代,我在首都一間學院教書,同時從事歷史研究。當然,那個時候我寫的文章是不可能發表的。儘管一九二三年政府頒布了出版法,很有名的哦,但當時實際上還存在著檢查制度,只是人們假裝它不存在而已。當然啦,那個時候,非洲還不是一個熱門的研究科目,但我從不隱瞞我對非洲的看法和立場。久而久之,外面的人就開始曉得,學術界有我這一號人物啦。有一天,我待在學院裡,忽然聽說,有一個非洲老太太來找我。學院裡的一個非洲校工向我報告。我發現,他臉上的神色怪怪的。看來,這位訪客的來歷有點可疑。
隱藏在雲層中的月亮終於露臉了。它高高懸掛在天頂,小巧玲瓏。烏雲滿天,月亮時隱時現。四野寂悄悄,我們聽得見約莫一英里外河上的急流聲。月光下的急流!我對英達爾說:「咱們到河邊走走吧!」沒想到他居然同意了。
我們告別時,伊薇伸出手來擁抱英達爾。她也伸出手來擁抱我,把我當作朋友的朋友看待。在晚會的高潮時分,緊緊摟住伊薇的胴體——隨著夜深,愈來愈柔軟了——撫摸著她身上那條絲質罩衫,感受她那隱藏在衣服後面的肌膚。那種感覺可真甜美啊。
雷孟德說:「我很想陪你們多坐一會兒,但很抱歉,我必須馬上回書房,繼續工作,免得把剛剛捕捉到的一點靈感給忘掉了。我發覺,使用散文體寫文章,最困難的部分是起承轉合,如何把一件事跟另一件事連接在一起。有時只需要一句話,甚至一個字,就行了。它扮演承前啟後的角色。跟你們坐在一塊聊天的當兒,我心中忽然靈光一現,想到了解決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的方法。我得馬上趕回書房,把它記下來,免得忘記。」
「他在叢林中建造好幾座聖殿,奉祀他的母親。同時,他也在建造新的非洲。雷孟德說,他不建造摩天大樓。唔,沒錯,他從沒蓋過一棟摩天大樓,但他卻花大錢,在全國各地興建『國家園區』。」
伊薇臉上一邊掛著微笑。但那不是尷尬的笑容,也不是謙虛,更不是嘲謔。對她來說,名字出現在一本著作中,可是一件非常體面的事。
雷孟德說:「時間是真相的發現者。這我當然知道。那是古典觀念、宗教觀念。但有時你難免會開始懷疑,我們真的了解羅馬帝國的歷史嗎?我們真的知道,在征服高盧的過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嗎?剛才我坐在書房裡,想到人世間有很多事情沒被記錄下來,從此埋沒,心裡就感到很悲哀。過去一百年,甚至五十年中,非洲發生的事情,那些戰爭、叛亂、挫敗、權力鬥爭,你以為真相總有一天會大白嗎?」
雷孟德邁出腳步,正要走出餐廳,忽然回過頭來對大夥兒說:「我想,一般人大概不了解,撰寫一部前人從沒寫過的著作,究竟有多困難吧。偶爾寫一篇學術論文,探討一個特定的問題,譬如『巴彭地叛亂事件』,可一點都難不倒我;畢竟,這類文章有一個固定的模式。長篇論述可就不同囉!這就是為什麼,在我心目中,西奧多.蒙森是現代史學界的巨人。今天,我們討論羅馬共和國的問題,事實上只是在延伸、發揮蒙森的看法而已。羅馬共和國的一切問題,甚至它的論述方式,尤其是有關動盪不安的共和國末期那一部分,可以說,全都是這位德國天才史學家發現的哦。當然啦,蒙森撰寫他的著作時,就已經知道他在處理一個偉大的題材。從事我們這種研究的人,可就沒有這份福氣囉。我們根本不曉得,後人會不會重視我們企圖記錄的那些事件。我們根本不曉得,非洲這個大陸會朝向哪個方向發展。我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撐下去。」
英達爾說:「今天吃過晚餐後,咱們去參加一個派對吧!派對在伊薇家舉行。你認識伊薇?她丈夫雷孟德平常很少露面,但園區內的事都是他一手操控。總統——你口中的那位『偉人』,派遣他到這兒來監督園區的活動。他是『偉人』御用的白人學者。在這種地方,你總會遇到一、兩個這樣的人物。雷孟德是歷史學家,據說,總統讀過他寫的每一篇文章和每一本書。反正大家都這樣講,信不信由你囉。雷孟德比誰都了解這個國家。」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