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傑克的花園
我沒正面回應他。他的濫情令我害怕。這種濫情會使人將自己的怪誕行為合理化。
在我所住的莊園,有那麼多的房子已經關閉;莊園的許多花園;樹林一般的果園;童屋,它有個圓錐形茅草屋頂,茅草已開始腐爛,有個地方,厚厚的潮濕茅草從網子滑落,看起來就像茅草被斜斜削了一刀;回力球場,現在既不是回力球場,也不是農舍;有雙重金字塔形屋頂的老穀倉。
什麼事也沒發生,萊斯完全沒有回音。於是她又打電話給住在傑克以前住的那間農屋的人,那個每天下午將車飛快開上山準備把下了校車的小孩接回家,並且從未對我笑過的女人,那個將傑克的花園夷為平地的女人。這通電話布蘭黛是忍氣吞聲打的,因為她們曾吵過架。但是萊斯依舊沒有回音。到這個時候,布蘭黛錢已用完。於是她做了她本來決定不做的事。她最後還是去找麥可.艾倫,而且一直跟他待在一起,直到他把她給甩了。最後這一點我們倒是都聽說了。
一種老生常談——布蘭黛的姊姊所說的事情。而且她也以一種老生常談的方式說這件事,沒什麼加油添醋。「就像常言所說的,笨人總是最後才知道自己受騙。」現在她唯一在乎的是她兒子,他是她唯一關心的事,她把自己關在那個狹小的世界裡。
莊園深色的園區以紫杉為籬,園外有條狹窄的公共道路。在路的另外一邊,隔著鐵絲網和路邊的矮灌叢,丘陵斜坡開始往上陡升。史前巨石柱和路就在那個方向。公共道路上應該會有一條小叉路才對。要到那條叉路,我該左轉或右轉呢?其實這不成問題。左轉,你會碰到一條叉路,右轉,你會碰到另外一條叉路。在山那邊的山谷中,這兩條路交會於傑克的農屋,或者說傑克的農屋所在的破舊農場院子。
距腐朽的屋形草料堆沒多遠的地方,有一些真正的房子的殘骸。這間房子的牆壁可能是用燧石和水泥砌成的。一間簡陋的房子,它的牆下可能沒有地基。現在它完全暴露出來。光裸的地面上,幾面殘破的牆壁,沒有屋頂。看不到石頭或水泥地基的跡象。感覺多潮濕!房地四周的邊界樹,楓樹、山毛櫸和橡樹,已經長高。相形之下,房子變小了。房子廢棄了,但樹繼續成長。現在,樹的濃蔭使這塊地變得又陰又潮又黑,永遠見不到天日。但在從前,它們可能只是毫不起眼的小樹。上個世紀的一批侵占者,主要是些農場工人,在公共道路旁蓋了一些更小的房子,而這些房子已經為它的建造者或其子孫確立了土地所有權。但這兒,在遍地青草的舊車道旁,在丘陵、田野和孤獨之中,房子的主人或建造者卻沒留下什麼。什麼也沒被確立下來,只有他種的樹還活著。
以前的農場經理,他眼中也沒有衰敗。有一天,我看到他騎著馬走上舊車道的爬坡段,一邊是樹林,另一邊是空曠的田野或牧草地,上面則是雲雀展翅、古墓林立的山頭。從前開著蘭路華巡視的時候,他很少走這麼遠。但是,現在他已經退休,可以到處遨遊。而且他騎著馬,是更明顯的休閒象徵。
或許他們與菲立普夫婦會湊在一起,是因為他們都是「城市人」,在鄉下工作,但不過鄉下人的生活。城市人,但都是僕人,四個都是。他們帶著他們特有的風格和驕傲。現在,他們分享莊園的園區與莊園的種種好處,付出自己的、也回應對方的殷勤。
牧牛工與他家人離開了。悄悄的,沒人注意到。某個星期他們還在,人們注意得到,他們據著房子和花園;下個星期房子感覺空了,再度變為一間比較純粹的房子,而且似乎又散發著它的鄉村農屋氣息。
我曾認為,傑克牢牢扎根於他的土地。但我也曾認為,他屬於過去,是種殘餘,在我的相機有機會拍下那些景致之前,很快就會被清除掉。我對傑克的看法是錯的。他絕不是一種殘餘;他創造了他自己的生活,他自己的世界,他自己的一片大陸。但是他周遭的世界,他那麼享受並使用的世界,是那麼珍貴,因此不能不被別人使用。而直到傑克離開,直到取代他的城鎮工人離開,我才看出,所有這些人對於他們工作或居住的土地的控制是多麼微弱。
她說:「是這樣子嗎?」
她的諷刺口氣讓我有點訝異。我從沒想過傑克的太太會做這種事。不過,那時候我一直把她看成傑克的附屬品,而她似乎也滿意別人這樣看待她。
對我而言,這也是我在莊園農屋的最後一段日子。丘陵、高地、河流與它的河岸——這裡的地理形勢很單純。水洩下丘陵,排進河中。雨後,在防風林邊的柏油路上,我會仔細觀察一些布滿礫石的小水渠。它們介於柏油路面與草坡之間。水沿著這些小水渠流向公共道路,在路面上或流入涵洞,然後流進河中。每當雨後,我廚房門外也會有類似的小水渠,而且流水中夾帶著山毛櫸的果實,有時是新落下的,有時是老的;水停之後,整條步道邊都是山毛櫸的果渣,感覺就像被海浪打上岸的漂流物。我的屋子比較陰涼。厚實的石頭與燧石牆壁造成這種陰涼。我喜歡屋子的牆壁,特別是石頭的溫暖色調。覆蔭著屋子的山毛櫸也使房子晒不到太陽。甚至連夏天的時候,屋子內也從不會變暖和。即使在橘花枯萎的乾旱夏天,到晚上我還是需要暖氣。
我一直以為是布蘭黛促使萊斯講究穿著,是她在幫他挑衣服。早上洗頭的訊息意味著,他是一個更寂寞、更絕望的人。
和朋友共度星期天下午之後,當聚會結束,牧牛工眼中含著淚光跑來找我,請求我為這匹老賽馬「好好寫本書」,為牠討個公道。
麥可.艾倫搭飛機去。布蘭黛坐火車去。在旅途上——那麼少聽到英語,那麼少和別人講話——她對她幹的事情想了很多,而且越想越害怕。在抵達羅馬前,她已經決定不去找麥可。她想她應該先找一家旅館住下來,然後給萊斯捎個信,甚至請人叫他來義大利。她身上錢不多,只夠用幾天。她住進火車站附近的一家旅館。家裡,那間農屋,沒有電話。所以她打電話到莊園,請求他們將一個訊息轉給萊斯。
某個星期,工人與機器來了。一層柏油與細石子混合的黑色路面很快就鋪好,只花幾天功夫。黑顏色與機器軋成的勻整表面看起來很新,與兩邊的草叢顯得很不搭調。但迅速鋪成的路面是要永續使用的:彷彿為了保證這點,黃色的道路施工標示牌被豎在公共道路上,就在這條路入口前,標示牌的一端還剪成一個指示方向的箭號。
剛到山谷的時候,我在英國這個歷史性地區找到一種近乎孤獨的東西,它解除了我身為異鄉人的不自在。孤獨的幸運讓我陶醉,所以我將所有的事物都視為一種完美,它們被完美地展現。但是,我幾乎才要開始去看,大地和它的生命幾乎才要開始為我展現,事物卻已開始改變。於是我求助於從前的一些想法,現在不再是世界處於衰敗之中,而是萬物不斷變遷、不停改變的想法。有些事物破壞、改變或威脅到我所發現的完美,像死亡、圍牆、離別等等。它讓我感到痛苦,而我用這些想法來化解痛苦。
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我才知道,老人住在傑克家,也死在傑克家,他是傑克的岳父。
奶廳冒出機器與電的嘶嘶聲響。但是新的組合式牛棚卻散發著糞便的臭味。奶廳打地基挖出來的一些土,被倒在奶廳與柏油路之間。在這個垃圾場,草長得肥又綠,草叢中還雜著一些蘆葦和麥子。
我說:「傑克好嗎?」
她還以平靜的語氣說:「萊斯謀殺她。」
工人在屋頂上工作,迅速地吊起一塊塊石板。噴著營造商名字的小貨車停在舊車道上,那兒曾是傑克的鵝活動的地方。在空洞洞而又充滿回音的未完工建築物中,收音機開得很大聲。這些營造工人,城裡人,感覺比城裡來的農場工人更加討厭。
他挺挺站住,像警校生或感化院的小孩,扭過頭來說:「是!」彷彿等著人家給他至少一巴掌;同時又沒想表示歉意或敬重的意思。那種反應雖讓我挺不舒服,卻也讓我感覺好像突然看到他的過去,看到他那麼需要敵意,那是他自我肯定的唯一方式。我不知道如何繼續對待他,也沒特別想要。我沒再說什麼。
她說:「布蘭黛死了。」
老人走的怪異之字形路線,以及它所涵蓋的範圍,現在顯現出來了,從雉雞籠所在的那條隱蔽的爛泥路開始,它位於新穀倉那座山比較遠的一邊,從這條路往下走,越過舊車道,然後爬上一塊四周種著矮灌叢的田,再進到北坡的一片老樹林。在我的第一個夏天,有一天,我看到那塊田的一個門上掛著許多烏鴉,雙翼撐開,已經腐爛,有的掛上沒多久,有的久一點,有的則只剩一副羽毛軀殼。很難將這種兇狠行為與彎腰駝背的老人聯想在一起。他行動那麼遲緩。但是,想起他的淘氣眼神,他那白裡透黑的吉卜賽皮膚,他那堅毅慧黠的面容,會幹這種事一點也不奇怪。
有個星期天傍晚他來我家。以前他從未到過我家。
棕白色矮種馬走了之後,小圍場中出現了一匹非常高大、優雅的馬。我聽說,是匹著名的老賽馬。我不認為牠之出現於小圍場與牧牛工有任何關係。應該是附近某個地主送來的,說不定就是那位要牧牛工走路的地主。
山頂的金屬穀倉隔壁蓋了另一座組合式牛棚,牛棚隔壁蓋了一座新的奶場。這個奶場或奶廳(怪裡怪氣的字眼)看起來很機械化。它的水泥地基建在斜坡上,看起來像座月臺。它有各種管路、儀表板和計量器。廳裡的工作人員負責把沾著糞便的牛隻趕進柵欄或通道,他們臉上都帶著工廠工人的嚴肅表情。
這個地方的美,我對它所培養的深厚感情,讓我在這裡待了太長的時間。我不會對任何其他地方有這麼深厚的感情。我的身體因此而受到影響。但我不會說我在意,當時不會,現在也不會。常言道,有得必有失。對我而言,我獲得作家的才華和自由,但也備嘗寫作生涯的勞累和失望,而且因之離鄉背井。我沒有屬於自己的地方,卻因此在威爾特郡獲得第二個生活。它可以說是我的第二個童年,而且是比較快樂的一個。第二次獲得有關自然界的知識(但以一種成人的理解力),而且連帶實現了小孩心中的一個夢想:樹林中有個安全的房子。但是農屋那麼陰涼,幽美的河岸那麼潮濕多霧,在這樣的環境中,肺本來就不好或後天失調的人,自然容易染上疾病。
他走路很慢很慢,這彎腰駝背的老人。他做什麼事都極為審慎。在起伏的崗巒中,他闢出自己的路徑,而且謹守著這些路徑。沿著這些路徑,你甚至可以穿越鐵絲網牆。這老人將原先裝肥料的藍色塑膠袋綑在鐵絲網上,然後用紅色尼龍繩緊緊綁著,以一種頗為搭配他的步伐和審慎的堅決態度,完成這些安全護墊,好讓他可以從鐵絲網下通過,或從上面爬過去。
牠們,鹿,也有牠們的路線。因為雪和風讓我感到興奮,也因為我期望看到牠們,所以我踩著沉重的步伐繞過農場廠房,走上舊車道,直到可以望見樹林和一個未開墾的開闊山坡。有時候鹿會在這山坡上吃草。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牠們竟然就在那兒,在雪地中。好個耶誕禮物!通常,襯著樹林的時候,鹿很難辨認出來。而在比較低的地方,在襯著堊質棕綠色光裸山坡時,牠們是紅棕色的,但你必須去找。現在,在雪地中,鹿顯得髒髒的,黑黑灰灰一團,很容易變成獵人的標靶(就像我第一個星期看到的兔子,出來我屋前的草坪上餵食)。
她漫不經心地說,將這訊息傳達給我,現在,在經過一年多之後。
(後來,我搬家之後,有些老人家跑來看他們曾住過或作過客的農屋,讓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其中有一次,有個老太婆,非常老了,可能再活也沒多久,她孫子帶她過來看農屋,說小時候有個夏天她曾和她祖父住在這農屋,她祖父是牧羊人,而改建過的農屋讓她困惑不已,她以為她搞錯了地方。那一次,我假裝我不是住在那兒。)
有一回,麥可.艾倫來莊園處理一個炸掉的熱水器。我是那時候開始認識他的。我問他有關我屋子水管嘶嘶作響的問題。他以一種直截了當的口吻說,要解決那個問題,以及宅院其他的種種問題,唯一的辦法是放棄整套管線系統,所有那些破舊的金屬水管得棄之不用。我記得他的自信,他走路的樣子。他走進我家的樣子:他實際上有點趾高氣昂。他是個鄉下人,也是個愛講大話的人。在我們交談的短短時間內,他吹嘘一大堆事情。對我自己,他什麼也沒問。他雇了六個人,他說。他想在四十歲的時候退休。
兔子出來雪地上玩耍,或者說出來餵食。一隻母兔,弓著背,帶著三四隻小兔。在雪地上,牠們是一種不一樣的、骯髒的顏色。而這幅兔子的景象,或者更確切地說,牠們的新顏色,喚起或帶出這個冬日時光的其他細節:下午更晚時分的雪光;草坪四周那些奇怪的空房子,變得比較白,比較明顯,比較重要。它也喚起我對那片森林的記憶。兔子靠在樹籬下餵食,而在那漸漸變白的樹籬後,我以為我看到了一片森林。白色草坪,它四周的空房子;草坪一端的樹籬,樹籬中的缺口,一條步道;樹籬外的森林。我看到一片森林。實際上,那不是森林,那只是大宅院後面的老果園。我的屋子就在這大宅院的園區裡。
房子只是個棲身的地方,而不是一個你可以轉移情緒或冀望的地方。他們這種態度呼應了人們對土地的新態度。這種新態度越來越普遍。對新的工人而言,土地只是一種工作的對象。他們用他們的機器對付土地,彷彿要把自然界的所有不規則面,都變成直線或水平曲線。
農場經理開著一輛蘭路華吉普車作例行巡視工作。他帶了一隻狗,狗有時坐他旁邊,有時從後座向外望。我們在石子路上相遇。石子路由谷底爬上山頂,谷底是破舊農場廠房與農屋,山頂是新穀倉。這是路程上最陡的一段爬坡,我將這段路當作運動。我們相遇於一個適中的地點,在接近終點的地方,路已夠長、夠嗆,走得我氣也喘了,腿也酸了。在這個山上,有一天下午,農場經理把車停下來,客氣地和我說了幾句話,或許是幽默地問我,最後五十碼要不要搭便車。他是個中年人,戴副眼鏡。
然而,傑克他本身,我則視為景觀的一部分。在我眼中,他的生活真實、安定、合適。一個合適此中景物的人。在我眼中,他是過去的殘餘(我的到來預示著此一過去的崩解)。我最初散步的時候只看到風景,將所看到的事物都視為路上應有的景物。這樣的景物在索爾斯堡附近的鄉村隨處可見,很古老,很相稱。那時我不會想到,傑克是活在廢物堆,活在一個已有近百年歷史的廢墟中,不曾想到,他農屋四周的過去可能不是他的過去,在某個階段,他可能是這山谷的新來者;不曾想到,他的生活方式可能是一種選擇,一種有意識的行動;不曾想到,在毗連他農屋(一排三間中的一間,給農場工人住的)那一小塊土地上,他為自己創造了一個特別的園地,一個花園。而在那花園(雖然廢墟環繞,到處是已消逝的生活的遺跡),他盡情享受他的人生,慶讚各個季節,就如同農民曆上所描述的一般。
菲立普夫婦在訓練布蘭黛,以便他們休假或請假時,有人可以在宅院代班。他們一直想找個合適的人,這人要好相處,最好是朋友,但不能威脅到他們的地位。兩個年輕人則對布蘭黛在莊園的輕鬆兼職工作充滿期待,而且也期待可以在荒廢的小莊園自由來去,包括花園、果園、河邊步道等等,這讓他們和菲立普夫婦之間有了一種無形的連結。
這是一個不會改變的世界——外地人可能會有這種觀感。當我開始熟悉它的時候,我也是這麼想:鄉村生活,時間慢慢過,沉寂的生活,隱密的生活,你關起你的門,我關起我的門過日子。
我一直都有注意到他的尖翹鬍子。從遠處看來,我一直以為這鬍子是種年輕人的時髦打扮。看他墾地的樣子,衡量他的身高,他寬厚的胸膛,結實的雙腿,以及直挺從容的步伐,我一直當他是個年輕人。但現在,我看到,他的鬍子已經花白;坐四望五的年紀,或許。
他們開著色彩鮮豔的轎車上去奶廳。丘陵平常是棕色和綠色,帶點白,冬天是樹掉光葉子之後那種朦朧的黑。在丘陵柔和色調的襯托下,這些車子看起來很顯眼。當這些車子停放好的時候,奶廳、穀倉與新牛棚看起來就更像山頂上的一座小工廠。
在早期的步程中,當我已看夠了巨石柱和古墓,我曾在一個山坡上找兔子。之後,在另一座山上,另一個季節,我找過雲雀,極目追隨牠們一再攀升的身影,並等著看牠們突降而下。現在我尋找鹿。一個由三隻鹿組成的家族出現在山谷。沒人知道牠們來自何方。在我們這個遍地耕種與放牧的山谷,牠們存活下來。這大片大片的土地既有軍隊火砲射擊,又被數條繁忙公路切穿,對牠們而言相當危險,但牠們卻神奇地在此地存活下來。
豪宅所在的土地,可能有好幾世紀的時間會建著農場或農村工人的住宅。現在,隨著豪宅的興建,這塊土地完成了一個週期。
布蘭黛的姊姊對自己的描述完全是自發性,而且她的歇斯底里變得很明顯。在菲立普太太這個景觀迷人的客廳,她原先顯得那麼平靜,那樣莊重,但是現在,你可以看得出來,她其實是個帶病的人,她的家庭的過去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比布蘭黛更深,而那過去實際上就是缺乏成就。同時,除了看出兩姊妹之間長相的雷同,你也可以從她身上看出布蘭黛的種種熱情。那麼多樣的熱情,那麼多的根源,那麼少被了解,甚至連受害於這熱情的人都不了解。
她「嘲笑」他——那是裁決。所有的人都同情活著的人,倖存者,男人,正如同,如果事情反過來,他們也會同情女人。警方很謹慎,幾乎沒讓人看到,幾乎像事件本身一樣祕密。更進一步的訊息,社區週報上才有,附近的鄰居反而沒有。他們看到的非常少,而且不想多責備這一方或那一方。在這時候,每個人都深深被布蘭黛和萊斯所吸引,極力回想有關他們的種種,對附近這個事件的反應,幾乎就像對一件家族悲劇的反應一樣。
羊已經不是平原上的主要動物。我只看過一次剪羊毛。剪毛的師傅塊頭很大,聽說是個澳洲人。剪的地點是在一棟舊建築中,一棟木頭牆石板瓦房,就在傑克住的那排農屋旁。我是偶然間看到的,事前我並不知情,剪的時候碰巧是我下午散步的時間。但是對某些人而言,剪羊毛顯然是一件大事。農場的人和其他地方的人成群來觀看。一種力氣和速度的展示,毛茸茸的動物被舉起來,舉著剪(有時候是割),然後被放走,光溜溜的,怪裡怪氣的。這個儀式有點像是從某本舊小說,也許是哈代的小說,或某本維多利亞時代的鄉村日記搬出來的東西。在那時候,索爾斯堡平原上的靶場,戰機在天空拉出的蒸氣雲,軍營和喧器的公路,彷彿都不存在。彷彿,在農場廠房和傑克家旁邊那個小小的地方,有一陣子,時間是靜止的,所有的事物又回到往日時光。但是,剪羊毛已經屬於過去,就像那些破舊的農場廠房,就像那不會再跑的篷車,就像那不再貯存穀物的穀倉。
翻過山頂之後,寒風刺骨,山坡與防風林不再具有保護作用。一片鉛灰色天空籠罩著大平原,一種灰而溫暖的髒。在這平原上,古墓就像一粒粒疹子。天幕隱去景觀的邊緣,巨石柱消失在雪中,看不到彩色砲靶。山底下的農場廠房因為覆著積雪而顯得雄偉。一旁是傑克沉寂的農屋。雪覆著它周遭的土地(舊車道平常泥汙不堪),像一種純淨的東西,像世界的重塑。
在比較大的城市,比如說倫敦,麥可.艾倫這種人是沒有個性的:他們的個性很少給人留下什麼印象,而且也不重要。他們或他們的雇員從街道來,完成他們的工作,然後又回到街道去。他們消失。他們幾乎沒有名字,只等於他們的電話號碼和他們的帳單。像山谷這樣的地方,同一種人進到你家裡的時候,感覺就比較像一種社交場合。他帶著比較容易辨認的特質,和比較多可以接觸的點,他住的村子或小鎮,他的鄰居,他的教育,他的家庭背景,他服務過的房子、人、加油站、商店等等,輪到他說話的時候,他會一一告訴你。
這個病將我身上所留下的朝氣(留下的還頗不少)一掃而空,耗損了我的精力,在我養病期間,一星期接一星期,一個月接一個月,逐步將我推進我的中年。
現在,老夫婦離開之後,我才了解,他們的屋子,特別是他們的樹籬所散發的鄉村農屋氣息,是來自他們的工作,他們的品味,以及他們的細心照顧。現在,不過幾個月的時間,花園已凌亂不堪。女貞還維持原先的緊密,但玫瑰樹籬,由於沒人修整,已四處躥升蔓延。
從前,在一些河邊渡口附近,一定有許多工人和牧羊人的小村子和小聚落。這些小村子已經萎縮。隨著機器的發明,它們快速萎縮。需要的人力已經不多。而接著,當羊不再養的時候,連牧羊人都不需要了。
但是,在公元九七九年——如同那塊牌子所記載的——阿梅斯堡建城之前,有一段沒被提到的黑暗期。建城之前五百年,羅馬人已經離開不列顛。而遠在羅馬人到來之前,巨石柱就已經被建造,然後又變成廢墟,巨大的墓葬區早已失去它的神聖性。因此,在這充滿廢墟與重建物的地帶,歷史看起來就像光明的高原區,高原之間穿插著凹陷之地或深不可測的黑暗。
人家告訴我繞著農場廠房走,再向右轉,繼續走上比較寬的主幹道,別管那些乾爽誘人的小路。那些小路會偏離主幹道,進到另外一邊的樹林,幼齡樹林,讓人誤以為已走到森林邊緣,即將進入深山。
傑克的花園荒著。
基於那種自由,那種鄉村生活中新的、無知的樂趣,某種怪異的吉卜賽人或販馬人的本能出現在牧牛工身上。他買了一匹瘦弱的白馬,養在公共道路邊的一小塊地上。這是一隻悲慘的動物,而現在,牠的孤獨讓牠變得更加悲惨。牠很快就把那塊地上的草啃得乾乾淨淨。牠無精打彩,懶洋洋的。在公車上,人們會談起牠的狀況。
沒什麼村子需要交代,這我喜歡。要是碰到人,我肯定會不自在。雖然已經在英國待了那麼久,到陌生的地方,我還是會緊張,應對上還是會不自在,還是會感覺自己是在別人的國家,感覺自己的怪,自己的孤獨。到這國家的各個地方去玩,在別人是尋幽探勝,在我卻像揭起舊瘡疤。
在他屋子後面——現在實際上是前面,也是舊車道入口——有一座溫室。它看起來像是報章雜誌上廣告的溫室,而且可能是以郵購的方式買來的。它位於破舊農場院子與農屋間的一片空地。這片空地到處是垃圾,包括農屋住戶扔出來的,和農場經年累月製造出來的廢棄物。破舊的牛棚就在旁邊,這些牛棚有時候會關著一些病牛,任其在覆著青苔的黑泥中踩著自己的屎尿。相形之下,安在水泥基座上的溫室顯得格外整齊、新穎、勻稱。它的線條筆直,木頭是新的,玻璃明亮乾淨。在這溫室中,傑克種了一些英國溫室大大流行的花草,例如倒掛金鐘,這種花很多人都說非常美。
聽人們說過牠的名氣、牠的勝績和輝煌紀錄之後,想到小圍場中的牠,我不免問自己幾個擬人化的問題。牠知道牠是誰嗎?牠知道牠在哪裡嗎?牠在意嗎?牠想念觀眾嗎?
星期天!但是他為什麼要從公共道路轉入青草舊車道呢?為什麼他不多開半哩路,像平常一樣,由公共道路轉到通向新穀倉那條山路,然後再從上面開下他家呢?那條路鋪著石子(雖然有點破),他的車比較好走。是因為喝醉了嗎?在車道上顛簸前進是出於他的心願,或是因為他害怕了,因為前面狹窄的公共道路沿著河上方的懸崖蜿蜒而行,而且有幾個急轉彎。在他自己心中,星期天這趟車程也許是整個酒吧之行的最高潮吧。星期天喝啤酒的樂趣!就像他在他的花園中自由自在幹活的樂趣。
也許,在那個地方,傑克眼中的世界會延續下去。在傑克眼中,山谷是個完整的世界,那個世界沒有我眼中所看到的衰敗。那是一種童年的憧憬,而它將延伸到成人的心靈。
他為各個草坪割草,一個大工程。他帶著鐵錘和鋸子去水草地,修理幾條小溪(因腐葉而呈黑色)上所架的橋,讓通往河岸的路保持暢通。他甚至想讓菜園中的部分菜圃恢復生機。菜園在兩條步道之間,曾經不斷翻鬆、淘篩、施肥的土地上長滿了野草。但是,整體上,菜園大致還維持它原先設計的格局,而且,在多年的照顧之後,仍保持著整齊有致的感覺(就像那幾棵梨樹)。菜園中甚至還看得到許多金屬網子、籠子、粗糙的木製品和盆子,這些都是匹頓離開之後,在園區和菜園中打零工的人所留下來的東西。
到處都是活動和改變。粉紅色農屋住進另一對夫婦,年輕人,才二十多歲。男的不是在奶場工作。他做的是比較普通的農場工作,而且他也像新經營班子找來的其他工人。他們都是年輕人,都受過某種程度的教育,有的或許還念過大學。他們很講究穿著。衣服,時髦的衣服,對他們而言很重要。他們不特別友善。他們可能反映著新經營班子的嚴肅感和現代感;或者,他們只是很想讓別人知道,儘管他們幹的是農場工作,但他們實際上並不是那種人。
他穿著怪異。全副軍隊迷彩裝,長褲、短大衣、圓盤帽。這套服裝不像軍裝,或者說,絕對不像軍用品店櫥窗所展示的衣服。它的款式、迷彩圖樣與淡雅色調,帶著擺氣派的炫耀味。而且,很奇怪,這種刻意打扮似乎有種偽裝的意圖,這讓我覺得這個人有點危險,像個闖入者。
另一條到傑克家的路,短而陡的新路,是由公共道路爬坡而上,然後再下到山谷和農場院子。它的北側有排防風林,小山毛櫸被較高大的松樹保護著。山坡到頂有座現代化鐵皮穀倉。翻過山頭下坡沒幾步,防風林有個缺口。巨石柱的展望點就在這兒。巨石柱遠在天邊,很小,不那麼好認,不像軍用靶場那些閃亮的紅色或橘色標靶。而在山坡底下,一路沿防風林邊凹凸不平的石子路而下,是已廢棄的農場廠房,和一排還有人住的農屋,其中一間傑克在住。
菲立普太太很配合。但我預期在這之後,我與她之間會有某種程度的彆扭,而且與布蘭黛和萊斯會有一種更顯著的彆扭——長期累積起來的。而我早已接受,改變終究不可避免,該來的事情總是會來。我也一再訓練自己說,「唉,至少我已經擁有它一年。」以及,「至少我已經擁有它兩年。」因此,我多少已經準備好要感覺,我在莊園的生活已經永遠改變了。
同時,我正準備離開,心裡滿難過。幾哩外一個乾燥的丘陵地,有兩間廢農屋,我正在改建,要建成一棟房子。農屋是八十多年前蓋的,蓋在一個小村子的遺址上。那村子的名字是老地名。老村子早已消失,只留下一些整平的地,以及草地上一些相鄰的地基或平台。整建期間,曾挖出上個世紀的老磚牆和磚造地基,還挖出老茅坑的黑泥。我頗意外,周遭都是平緩的草坡,所以我以為挖出來的應該是一堆堊土。
有一天,有個中年女性跟我說話。公車上有些人會跟我說話,有些則從來不會,即使已過了十二年。我沒認出跟我說話的女人是誰。
我以快樂的眼光去看。但我的認知過程很慢。小時候,認識千里達的花木幾乎就像一種本能,但這裡不一樣,在這兒,這有點像是在學第二種語言。如果當時我知道我現在所知道的東西,那我就可以重建傑克花園的歲時景觀了。但是,現在我只想得起一些比較簡單的事物,像春天的鱗莖花,移植到苗圃的四時花卉,像金盞花和矮牽牛;盛夏的飛燕草和羽扇豆。還有唐菖蒲,這種花在英國的氣候和千里達的熱帶氣候都長得很好,讓我感到很高興。另外還有玫瑰,枝條牽在又高又粗的柱子上,開出數以百計的玫瑰花朵。再就是那些小蘋果樹,枝條總是hetubook•com.com修得很低,到秋天就奇蹟般地結出飽滿的果實,為寒涼的季節添上溫暖的色調,看起來就像兒時童話故事或課本上的蘋果樹。
那確乎是冬天,因為我在擔心暖氣的花費。這間農屋只有電暖氣,比燒瓦斯或燃油還貴。而且這屋子不容易變暖和。它的格局長而窄,離水草地和河流也不遠,而且水泥地板離地面只有一呎多。
但在一段時間之後,在許多個星期之後,當他感覺也許他的努力將不致白費時,他接納了我。一看到我,他會立即吼著打招呼。隔著那麼一大段距離,那聲招呼聽不出什麼話語,比較像在寂靜中刻意製造的一團雜音。
「花園中他要忙的事情可多啦。」
接著,有一天下午,外面開始下起雪來。雪花灑落我屋前的草坪,灑在樹木光禿的枝上,勾出一些不起眼的東西,勾出草坪四周我尚未多加留意、或還不是很了解的一些建築。就這樣,當我對著紛飛的雪花出神時,一幅我居家環境的草圖已悄悄在我四周呈現。
這匹馬的景況,高貴、著名、半瞎、孤孤單單,給他造成衝擊。他,曾在同一個圍場殘害過一匹年輕活潑的矮種馬的人,一個即將被解雇的人,他和他家人很快就要回到他們被解救出來那個城鎮,他,本身的生活充滿那麼多苦難的人,為這匹被人拋棄的(在他心目中)、即將死亡的馬感到難受。
寬闊舊車道的另外一邊,正當它開始沿著農場廠房轉大彎之處,幼樹和矮灌叢中擱著一輛又黃又綠又紅的老篷車,車況相當好,是一種色彩豔麗的老式吉卜賽篷車(我以為),看起來就像剛剛馬兒還拉著它跑。另一個祕密,另一個精心製作的廢棄物,另一件屬於過去的物品,已經用不到,但還沒扔掉,就像那些過時的笨重農機,散置在農場廠房外,任其鏽蝕。
往下走,離蜂房和篷車相當遠的地方,大概在筆直寬闊的路段中點,有個堆置已久的乾草料堆,堆成農屋的形狀,上面蓋著破舊的黑塑膠布。草料物化了,黑色草料堆已長出綠色草芽。某個夏天辛苦割下來、紮成綑、貯存好的草料已經腐化,變成肥料。農場的草料現在貯存在一個現代化的棚子,一棟組合式建築,主樑上還印著建造者的名字。棚子建在農場院子那堆廢棄物旁邊,好像地多的是,沒有需要把老房子拆掉重建。這棚子裡的草料是新鮮的,有股香甜溫暖的氣息。那些被卸下來,排成金黄、勻淨、透著暖意的草綑階梯,讓我想起把稻稈織成黄金的故事,也讓我想起有些以歐洲為背景的書,往往會提到男人睡在穀倉的稻草堆上。在千里達,這種情景遠遠超乎我的想像。在千里達,牛吃的草都是現割的,總是鮮綠的,不可能變成乾草。現在,在冬天,在這潮濕的谷底,高高堆起的金色乾草堆,溫暖的金色階梯,緊鄰車溝縱橫的黑色泥濘。
那時候是冬天。一想到冬天和雪,我總是很興奮。但在英國,冬天這兩個字對我的吸引力並不大,因為在英國我很少體驗到極端酷寒,不像從前在遙遠的熱帶島嶼上所想像的。我曾在別的地方經歷過酷寒。在一月的西班牙,馬德里附近的一個滑雪場;在印度,於十二月的西姆拉,和八月的喜馬拉雅高山地區。但是在英國,那樣的天氣似乎不太可能發生。在英國,我一年到頭穿同樣的衣服,很少穿套頭毛衣,大衣幾乎用不到。
幸虧秋天已過了一大半。在這時候,布蘭黛沒有什麼展露自己的機會,因此也就不至於證明,她沒有什麼羞恥之心,日子還是照樣的過。她可以關上她的前門,待在屋子裡面,正如同萊斯可以領出他的拖拉機,躲在駕駛台的有色玻璃後面。
最初四天雨之後,我就走在這段公共道路上,一度感到困惑,該向右轉或向左轉。現在,如果經理的蘭路華從我後頭趕上來,我已知道它會走向何方。它會經過紫杉,沿著河上方櫸林掩映的路走,然後走下齊河面的小聚落。那聚落裡有棟白牆茅頂房子,正在裝修,而且有一段鋪柏油的小路,路面越來越破。小路經過幾棟小房子,有的鑲著名徽,然後接上寬廣、未鋪整的舊車道。
她說:「死前他想跟朋友再聚一聚。」
布蘭黛又出現了。不是出現在莊園。莊園那段插曲已經結束,甚至在布蘭黛私奔前,萊斯就已經不再到莊園來。他早已放棄菜園,放棄週末的敲敲打打,以及園區的一些瑣碎工作。為了整理園區所盡的一切努力,所費的一切心血,都成了白費。那些努力的成果,已經在莊園裡消失得無影無蹤。白費,但是莊園已有所回報,已給予過快樂,給予萊斯好幾星期的時間在莊園荒廢的園區裡自由自在地行走。正如同,在萊斯與布蘭黛住進茅頂農屋前,鄉村生活及其表面的隱密感會讓城裡來的牧牛工對白天之美有一種全新的概念。
是菲立普太太告訴我的,在事情發生兩天之後。
然而,這可能只是我的看法。有那麼一段短暫的時日,我曾看過筆直舊車道開敞、沒隔圍牆的樣子。在我的第一年,鐵絲網就在路中央架起來了,而且從此架著。但我老記著早先的景象。我是看了傑克的花園才開始對季節的變化有所體會,會將河上與莊園河岸邊的種種事件聯繫到我在他的花園中所見的景象。傑克自己,耗費那麼多的心力在一截毫無意義的樹籬,一截沿著花園一邊築起、卻又突然中斷的樹籬,他一定是看到了別的東西,肯定如此。
不是「殺」,而是「謀殺」,比較正式的字眼。碰到嚴重的事情,我們會用正式的字眼,甚至用空洞的字眼。
兩條到傑克家的路。不一樣的路:一條舊,一條新。舊路比較長,比較平,沿著一個古老、開闊、彎曲的河牀而行,以前可能是馬車走的路。為汽車而開的新路比較陡,直奔上山,然後又直奔而下。
傑克語在一片廢墟中,活在一個已被淘汰的世界。不過,我日後才會有這種想法。特別是現在在寫作的時候,這種想法給我的感受尤其強列。最初出去散步的時候,出現在我心中的不是這樣的想法。
而那變成我的心情。在我逐漸注意到我路程上的野玫瑰和山楂的時候,我並沒有將人們在旁邊種的防風林視為大地主的一種象徵。這些大地主將他們的標記留在孤獨上,保留它,在某些地方種下樹林(聽說還是模仿特拉法加戰役,或滑鐵盧戰役館的陣勢種的)。我沒想到這些地主。我的心情比較單純,只把路邊這些單瓣玫瑰和香氣襲人的花朵,當作野生和自然而然的生命。
我有時候會在索爾斯堡看到他的小貨車。有一兩次,我在一家超級市場外看到他和他的小貨車。麥可不喜歡那種場面:被別人看到自己將貨車當轎車用。我看過他的車子停在布蘭黛與萊斯的屋子外,也在宅院的院子看過。但是那不稀奇。我經常看到他的貨車在山谷中開來開去(幾個當地營造商的貨車也是),有些技術工人從來不偷懶。
很難去思索,肢體的動作、場景、結局、屍體,就在幾百碼外。我想到一個比較不會侵犯隱私的問題問她。「他在什麼地方殺了她?」
工蜂工作到死。牠們死後,其他的蜂會清理蜂巢,處理掉屍體。因為蜜蜂勤工作又愛乾淨。同樣的,農屋也被加以清理,並去除它一度珍貴的生命,與它一度珍貴的熱情。沒驚動什麼人,沒多少人知道,甚至公車上的人。
而現在,一個星期天下午,他們出現在莊園的園區。她在草坪上漫步,臀部包在緊繃的牛仔褲中,露出水平糟紋,幾乎成直線,線條收束於兩個臀側的峰起處。她丈夫在摘梨子,老果樹的成熟果實。果樹貼著牆種,可能是牆壁設計師種的,它們會被用心照顧,即使已怠忽經年,當年的用心還是感覺得到。
我看過山坡上襯著天空的牛隻,低著頭吃草,或畏怯地看著路過的人。牠們看起來就像我小時候在千里達的煉乳罐標籤上看到的牛:對我而言,那是浪漫想像的基礎,它讓一個小孩子對美麗的異國充滿幻想。當我在山坡上看到牠們的時候,我總覺得,那是我一直都很熟悉的一幕。我看過,在牧場裡頭,當牠們跟在牧牛工後面的時候,牠會睜著大眼睛,整群牛微微起著騷動,在那時候,牠們以為他給牠們帶來了可口的食物,或是要帶牠們到某個牠們已被訓練得喜歡去的地方。我看過又大又濕的黑色鼻子,也看過夾在耳朵上的小金屬盒內的驅蠅劑,那對耳朵擺動起來就像沉重的扇子。百聞不如一見。不真實的東西,沒看過的東西,人很難去想像。
雲雀山是砲兵學校的名字。在我的第一或第二年裡,學校有個園遊會或什麼開放參觀日,當天學校在士兵家人面前進行火砲射擊。但是,我在我的行程中找尋的雲雀山,是一座古墓林立的山,雲雀真的在那山上繁衍,而且表現得像詩中的雲雀。「雲雀沒入蔚蔚藍天,變成瞻之不見的一首歌。」那是真的,牠們攀升又攀升,幾乎成垂直飛行。我想我以前聽過雲雀的叫聲。但這是第一群我注意到,第一次仔細觀賞、凝神傾聽的雲雀。牠們是我的孤獨的另一幸運收穫,另一件意料之外的禮物。
許多農場廠房已不再使用。泥濘院子四周的幾座穀倉和牛棚——紅磚牆,石板瓦或陶瓦——已開始衰敗。牛棚中偶爾會有牛,從牛群中隔離出來的病牛或虛弱小牛。掉落的瓦片,穿洞的屋頂,生鏽的波狀鐵皮,彎曲的金屬,瀰漫的濕氣,繡、褐、黑的色調,加上棚外鬆軟稀爛的糞泥上或明或暗的青苔。將動物隔離在這樣的地方,就像即將被扔掉的東西,感覺實在很恐怖。
教堂建在一個老遺址上。這我相信。教堂有個墓園,墓園的牆是老燧石砌的,稍稍被教堂擋住,看不大清楚。牆的一邊有些樹,樹後面是奶場的棚子和建築物。它們也建在一個老遺址上嗎?我很願意相信是。因為,在類似這裡的地方,世界從來不是絕對的新,之前總存在過某些事物。教堂之前是神殿或聖堂,農場之前還有農場,都建在樹林中一個老渡口的遺址上。樹林最初是「華爾騰」,然後是「蕭」,然後是華爾騰蕭。那是水草地與燧石丘陵之間的一個小村莊。洋洋大河邊的小村莊,許多小村莊之中的一個。
在莊園的鼎盛時期,有十六個園丁在照顧園區、果園、花園和有圍牆的菜園。據說如此。十六個在今天,要不是經營育苗場,誰找得到十六個園丁,或付得起他們的薪水,那時候附近的村子該有多不一樣,那些小房子該有多少工作的人在住!
隔了好一陣子我才知道,新計畫失敗了。機器仍在,牛隻仍在,人們仍開著車子奔上奔下,大卡車仍上山載運鐵皮穀倉中的穀物。但接下來,失敗、核心部門的撤離,逐漸開始顯示出來。
那麼多東西要照顧!不同時間要種那麼多不同的東西!看起來,傑克似乎喜愛勞動,喜歡做點事,想讓自己忙一點。但後來我感覺到,傑克這麼做不只是因為窮忙或為了打發時間,也不只是為了錢——賣他種的那些植物和蔬菜是可以有點額外收入。在一種過時的農場經營方式所遺留的一堆殘破建築之間(這種經營方式使用的機器少,機器本身效率也低,使用的人力比較多,而威爾特郡人力資源本來就多,在上個世紀,本地農場勞動者的窮苦是出了名的),在那一小塊土地上,傑克似乎找到了一種滿足感。
他嘎著嗓子說話。「有狗嗎?有狗嗎?」那陣嘎叫聲聽起來像是這個意思。他停下腳步,像烏龜般抬起他的頭。他一陣嘎叫,伸出一隻權威的手指頭。他似乎在說,「有狗嗎?有狗嗎?」只等著我也回他說,「有狗嗎?」然後就要退開,恢復他原先的狀態:一個彎腰駝背的老人,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他收斂眼神,低下頭去。「狗,」他咕噥說,語音在他喉中嘎嘎作響,「會咬雉雞。」
大部分的農場廠房都不見了。但後頭有幾棟還在,包括那個老穀倉。這個穀倉有一座高窗,窗上有個突出的金屬架,或許會有一個滑輪和一條鐵鏈掛在上頭,用來吊起馬車上的穀包,從窗子甩進去。
我從門上端的玻璃窗看到他。我把門打開的時候,他光著頭。他的迷彩帽拿在一隻手上(全副迷彩裝的殘餘)。他送我一些用盆子裝著的蔬菜。他的獻出動作優雅又古典,而且面帶笑容。這個畫面一直停留在我腦海中:瘦長的、雙頰凹陷的、黑黝黝的臉;帽子拿在一隻手上,雙手抱著一盆蔬菜,臉上帶著笑容。
我衷心期望這些鹿存活下來。而牠們也真的存活下來。冬天即將結束的時候,在我屋後的草野中,靠河邊的沼澤裡,我發現一隻鹿。牠是隻小鹿。有天早上,在殘敗的褐色蘆葦叢中,我突然看到牠。我看得目不轉睛。連續好幾個早上我都看到牠。我站在黑色小溪溝的破橋上看牠。看牠的祕訣是盯著牠的眼睛,身體保持不動,這樣牠就會留在原地。只要你看,牠就看;你一動牠立即走掉。牠會先鑽進盧葦和草叢中跑一陣子,然後迷人地縱身一跳,跳得很高,可以輕易翻過圍牆或樹籬。
有一天,我走到莊園盡頭看這匹馬。我一路穿過高高的草叢,踏過一大片堆得厚厚的落葉,這些潮濕山毛櫸葉正慢慢腐殖化,看到長滿青苔和霉斑的蘋果樹,也隱約看到這座森林般的果園中的其他果樹。老賽馬以一種怪異的方式轉頭對著我。我這才發現,牠的左眼是瞎的。我很難過。當我走向牠,牠必須慢慢轉著頭,用牠明亮、信任的右眼看著我。我感覺這隻眼睛毫無老態。
莊園一度很龐大,我聽說。當時它多少是帝國的財富創造出來的。然後它一點一點被讓渡出去。這家族的許多分支在別的地方很興旺。山谷裡現在只住著我房東,一個單身老人,身邊有人照顧他。除了原先的疾病,現在他又增加了肢體上的障礙。他幾年前生的病我沒什麼概念,有人將它解釋成一種滯呆症,中世紀僧侶的滯呆或疾病。他充分的生活保障,他數不盡的世俗的祝福,就是這麼作弄他的。滯呆症讓他變成一個隱士,只有親近的朋友可以接近他。因此,在莊園內,就如同在丘陵上散步的時候,我有一種孤獨感。
在菲立普夫婦的客廳裡,有那麼一陣子布蘭黛姊姊的到訪彷彿只是單純的社交拜訪。但是接著,她似乎突然想起她此行的目的。
路旁樹叢下有一些籠子,籠子有樹籬那麼高,裡面關著雉雞。我感到新奇。竟然有人以一般飼養家禽的方式,在這裡飼養這種野生動物。而當我了解,這附近所有的樹林都是人造的,當我了解防風林的山毛櫸和松樹,防風林邊輪番出現的玫瑰和山楂,也都是人種的,我也同樣感到新奇。
接下來又發生了別的事情,讓牧牛工又變成話題。有天晚上,他的牛隻破欄而出。牠們在路上晃蕩,闖進田裡,闖進幾個花園和莊園的草坪。那草坪就在我屋子前面。
最初四天都在下雨。我幾乎看不清身在何方。後來雨停了,而我看到,在我農屋前的草坪和房子之外,是一片田野,每塊地四周都圍著光禿禿的樹更遠處是一條小河的閃爍光影,光影隨光線起變化,有時候看起來好像浮在地面上,感覺很怪。
有天早上,我聽收音機說,在羅馬帝國時代,可以一路從高盧省趕到羅馬的市場。此後,傑克這群鵝,昂著首,拉著屎,在谷底那條溝紋縱橫的爛泥路上大搖大擺,有時且帶著強烈的攻擊性,牠們為我展現了一種歷史上的生活,一種超乎中世紀農民生活的概念,超乎古老的英國農村風格的概念,超乎兒童讀物裡所畫的鵝的概念。而有一年,由於渴望莎士比亞,渴望接觸早期的語言,二十多年後我首度重讀《李爾王》,結果在肯特的牢騷中看到這樣的句子:「蠢鵝,要是被我在塞爾倫平原遇上,我就一路嘎嘎嘎,將你趕回卡梅洛的家。」這句話對我而言淺白易懂。塞爾倫平原,即索爾斯堡平原,卡梅洛,也就是現在的溫徹斯特,距此不過二十哩路。而我感覺,因為有傑克這群鵝的幫忙,我才有辦法了解《李爾王》裡面的某些東西。這些東西,根據我讀的這個版本的編輯的說法,許多註釋者都認為很費解。舊車道邊這群動物可能饒有古味,只是傑克可能想都沒想過。
但是,傑克不在乎他對土地控制的微弱,正如同他對別人看到的東西視而不見,在沼澤地和荒廢農場院子的邊緣創造了一個花園:回應並發現季節的美麗變化。他的周遭全是廢墟,而且更深一層去看,全是改變,處處提醒你,成長和創造的週期多麼短暫。但是他意識到,生命和人才是真正的奧祕,而且他以一種類似宗教的東西,來強調它們的至高無上。他生命中最勇敢、最具宗教意味的事情,莫過於他死亡的方式:在最終時刻,他以那種方式來強調,生命本身才是至高無上的,而非生命之後。
幾個朋友來他家玩,他說。他們談到這匹馬和牠最後這段日子的悲劇。那麼有名,那麼嬌龍,曾賺過那麼多錢,而現在,孤孤單單關在那個簡陋的小圍場等死,沒有觀眾或掌聲。這不公平,牧牛工說。每天看牠那樣子,他非常難過。
城裡來的這個家庭是「得救」了。(他們會是來自布里斯托嗎?或是斯文敦?對在這裡工作的人來說,那種城市多可怕!對我也一樣可怕,不過理由不同。)但是,他們在鄉下的生活,並不像他們想像的那麼隱密,或不易為人所注意。現在,他們所受到的批評,可能比他們在城裡的時候還要多。他們那麼引人注意,造成那麼多侵犯。在公車上,我會聽到一些議論,更多的議論則來自管理莊園那對夫婦。而我開始感覺到,是他們離開的時候了。
我跟她勉強算熟。現在我認出她是誰了。我曾看到她在茅頂農屋的廢花園中作日光浴。就是這個女人。我一直將她與她的屋子、花園、車子和敞開的前門聯想在一起,所以,看到她出現在比較開闊的另一種環境,且又離我這麼近,我才會以為是看到不同的人。至於梯子上穿軍隊迷彩裝的男人,那是她丈夫,農場的工人。
我出去散步的時候遇到牧牛工。他正從山上的穀倉下來。他笑得很開心,他已經忘了那匹馬。他在山坡上轉身對我揮手。他說:「二月裡的五月天!」
後來,連更早的侵占現象也顯現在舊車道上。有一次,我在雲雀棲息的山頭眺望下面的巨石柱,從舊車道旁玉米田的顏色差異中,我看出一些車轍痕跡,應該是從前的馬車輪留下的。因為這條路曾是由巨石柱通往索爾斯堡的馬車路,它由於比較泥濘,所以需要比石板路築得更寬。這條舊路的某些部分已被併入田畝中,在很久以前。現在則進一步被圍在鐵絲網之後。
我想到摘梨子的時候,他們雙雙出現在草坪上的情景——兩隻毛色豔麗的小鳥。我想到在廚房門口獻給我蔬菜的那張幸福的臉,一個心滿意足的戀人,一個快樂的人所送的禮物。然後我想到義大利和麥可.艾倫的小貨車,為了它的賺錢生意而奔馳,到處宣揚那名字。而萊斯開著他的紅色車子到處找新工作。
嚴格說來,花園是在農屋的前面。實際上,經過長久的使用,農屋的後面已經變成前面,而前花園也就變成了後花園。但基於某種直覺,傑克把他的花園當作前花園看待,他之所以沿著舊車道旁種起來那排細心修剪過的(而且也突然中斷的)樹籬,也是出於同樣的直覺。一條鋪著石子,且兩邊種著花草的小徑,自他的「前」門直通到他的花園中央。它應該通向一個門、一個人行道和一條街才對。是有個門,但這門,安在網目頗大的鐵網圍籬上,只通向四周圍著鐵網的一小塊地。這塊地每年都有整理,是傑克移植四時花卉的地方。在這之前是空蕩的區域,即介於舊車道和已開墾的丘陵地邊界之間的無主之地。傑克的鴨棚和鵝棚就在這個區域,遍地糞便和羽毛,髒兮兮的。鴨和鵝雖然沒有圍以柵欄,卻不走遠,最遠只越過舊車道就會折回。
牛群本身最後也消失了。有些牛可能是被賣掉。但不管是不是被賣掉,當人們認為時間到了,牠們最後的命運也難逃牛一向的命運:定期用罩著篷子的拖車送進屠宰場。
除了康斯塔伯那幅畫的浪漫氣息,我為我居處帶來的知識是語言學的知識。我知道「avon」(阿文河)這個字原先只表示河,就像「hound」(獵犬)原先只表示狗,可表示任何一種狗。而且我知道,我所在的這個村子和莊園的名字華爾騰蕭(Waldenshaw),它的兩個辭素,華爾騰(walden)和蕭(Shaw),意思都是林子。我之所以認為我看到一片森林,除開雪和兔子所營造的童話氣氛,這是另一個原因。
沒有敵意,沒有怒氣,沒有報復心。
在路程的起點,農場經理應該會立即開進遍布深溝的舊車道,經過那片空蕩蕩的、留有古時候耕種條痕的山坡。一路上想到的無疑是樹林、田畝、農作物和牛隻,看到的是不同於我所看到的東西。然後他會開進舊車道寬直之處,這路段現在已被鐵絲網牆所分隔,那道牆是他自己架的,或他要人架起來的,經過大楓樹環繞的、沒有屋頂的石頭房子,以及覆著黑塑膠布的房屋形舊草料堆;經過路旁樹叢與矮灌叢所掩蔽的篷車,以及兩排蜂房,這些蜂房現在已併入鐵絲網另外一邊的圈地中;經過破舊農場廠房(不過有個新的草料棚),和幾間農屋,其中一間是傑克家;經過傑克的花園和鵝場,然後開向上面的新穀倉。
她現在與農場或這塊土地已沒什麼關連。地方政府正在統建的住宅區裡為她找房子,可能在山谷中,或附近的城鎮,例如阿梅斯堡、索爾斯堡、席路登、大維斯福或其他城鎮。她會認識更多的人,會離商店更近。她期待搬走。「傳統」的生活,在山谷底下,在環繞農場的泥磚和濕氣中,遠離人群,如果沒車子就得整晚關在屋子裡,這種傳統生活不合她的口味。
她也穿得很特別。誇張的是她的上半身:襯衫下襬在前面打個結,就在胸部之下,露出肚子——在一年中的這個時節並不是很適合。
農場經營組織將這些城市人引進山谷,而且也以他們自己的方式改造了山谷裡的某些部分。但這組織正逐漸撤走,原因不詳。對我們而言,這類型的大規模投資,感覺就像我們常會看到的地面或空中的軍事演習:看到了一大堆,但什麼也看不懂。
在一條古道上圈地,把寬廣的古河道據為己有,這對古代的部族而言,無疑是種神聖的事情(而且在寬廣河谷的另一端,蜂房、篷車、舊草料堆與大楓樹環繞的廢屋之後,在那一端,在西岸稀疏的野草下,還可以看到古代的犁溝或碉堡留下的痕跡。)這種對地產的強調,應該讓我想到現在才對。我該想到,我住的莊園就被許多大規模地產包圍著,而莊園本身就是一筆地產的殘餘。
那些詩句描繪了某個時代的特殊的美,而那種美相當符合煉乳標籤上的牛所帶給我的觀念。特殊的美,因為在我的島嶼上,我們沒有那樣子的牛群(儘管我很熟悉那「莊嚴」——有趣而又合適的說法——而且也熟悉晚上帶牛安寢的過程)。我們沒有適當的氣候和牧場,這島嶼是被開發來種甘蔗的。但牛是有的。和其他的鄉下人一樣,我家族的一些成員也養母牛,養一兩頭,為了牛奶,為了愛,為了宗教。
這種雪堆的形狀與質地,讓我想起一種很不一樣的氣候。我想起千里達的一個海灘。在那兒,清淺的溪流由熱帶樹林流進海裡。淡水混著鹹水,濃淡由潮汐的變化決定。這些溪流隨潮汐漲落,水有時由海流向林中溪流的水潭,有時流向相反。在每個低潮期,溪流會在新堆積的沙灘上切割出新的水渠,造成新的沙崖。而當潮水再度上漲,這些沙崖就會一段一段倒進波紋蕩漾的水流中。一小堂地理課。小時候,這些溪流總是讓我聯想到世界的原初,人之前的世界,殖民之前。(浪漫加上無知:因為儘管島上早已沒有原住民,但他們是數千年前就住在這裡的。)
我從沒有實際聽到過,但我相信矮種馬死了。那是照顧動物的人的殘酷。不純粹是殘酷;更接近輕忽,照顧動物的人的一種態度。他們照顧次等的、依賴人的生物,掌握牠們的整個生命歷程。他們會對動物溫柔,但也輕易接受,雖然一頭母牛可以生那麼多小牛,生產那麼多牛奶,有一天還是會被趕上拖車,送進屠宰場。
她身後是宅院的大廚房。有人告訴我,菲立普夫婦曾重新裝潢過廚房,或促成重新裝潢這件事。一間溫暖、迷人的廚房。一個大爐子加上許多櫥櫃,厚實的牆壁,深深的斜面牆孔中安著小窗子,電燈開著。一種寬敞且又隱蔽的感覺。不同的門開向不同的走道,走道上一個大房間接一個大房間。
這個穀倉有一座高窗,窗上有個突出的金屬架。或許會有一個滑輪和一條鐵籠或繩索掛在這個金屬架上,用來吊起馬車上的穀包,然後將它從散開的高窗口用進穀倉內。索爾斯堡市區有一個類似的老式裝置,在一棟房子的上面樓層,這房子曾是一家著名的老雜貨店。它被視為一個骨董,一種商標,因此它存留下來,或被容許繼續存在。對一個重視本身歷史的老城鎮而言,這是一種合適的東西。但是,在城裡被當寶的東西,在這山腳下卻是廢物。它是一座穀倉的一部分,一座逐年毀壞的穀倉。而穀倉和其他殘敗的農場廠房之所以被容許存留下來,無疑是因為在這個保護區內,建築法規只允許在有老建物的地上蓋新房子。
與朋友相聚,暢飲最後一次酒,最後一次享受他心目中的甜美人生。那得費多大的力氣!肺裡積著那麼多冰塊,感覺不到暖和,那麼疲倦、昏沉;只想躺下,閉起眼睛,沉入頻頻招喚的夢境。然而他卻挺下牀,鼓出穿衣服的力氣,開車去酒吧過節。在他死前。
這裡也顯示了建築規模的過於龐大,結果留下廢墟一片。一個空牛棚,最後可能被拆下來,賣到別的地方。一套擠奶器,毫無疑問已經被賣掉,只留下一個水泥地基。現在,在一片空曠中,這水泥地基顯得那麼小。而在這水泥地基上,擠奶器一度嗯嗯嗡嗡、嘶嘶作響,工人則一下查這儀表,一下查那儀表;另一方面,身上沾著糞便的牛群,則在牧牛工的召喚聲中,被趕上山坡之後(這是擠奶過程中唯一留下人味的一點),在固定時間被趕進鐵欄通道,帶著一種奇異的靜默,等著讓機器擠奶。
也許這房子只不過是牧羊人的工寮。但那只是一種臆測。牧羊人的工寮應該更小。而且房地四周圍的樹也意味著這不像牧羊人的工寮,不像某人偶爾才去住幾天的地方。
「還有那些馬。」她說。
因此,經過農屋和農場院子外的泥濘,經過一堆舊木頭,糾纏的舊鐵絲網,和一些顯然已報廢的農用機械,我向右轉。寬闊的泥濘路長滿了草,長而濕的草。而在我遠離農場廠房,且感覺自己走在一個寬闊空蕩的古老河牀時,遼闊的空間給我很強烈的感覺。
她說:「你什麼都想留下。然後你什麼都想丟掉。」她變了嗓音,眼中噙著淚水。「她留下來的東西很少。她的衣服。」她試著露出笑容。「她對她的衣服那麼講究。但她的衣服對我有什麼用呢?」
有一天我看到傑克的太太在農屋外頭。她說:m.hetubook•com.com「看到沒?都是草皮。」她是在說她的新鄰居,但沒做什麼動作,所以別人不會看出她是在講什麼。
菲立普太太讓布蘭黛的姊姊繼續講。
有一天,我看到一部拖拉機拖著一個寬長笨重的滾輪輾進一塊田地。田裡的草還嫩,雖已長得相當高,看起來很茂盛的樣子。滾輪像是要軋斷草稈,然後,像是在作光譜分析一般,將田地變成一個條紋狀的、有兩種色調的大草坪。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問的年輕人似乎有點困惑。也許他不太懂我在說什麼。他含混地講了一些我不了解的話。講話的時候,他的格調完全不見了(而且讓我回想到傑克的岳父夾纏的話語,像要咳,卻又咳不出來:「有狗嗎?狗會咬雉雞。」)甚至當我聽清楚年輕人所說的話,我也不覺得那有什麼道理。把草稈輾碎,他說,是為了讓草長得更茂密。
我懷疑那排農屋會有任何小孩在下了校車之後,被這樣接送。他們在山谷下的生活儘管不會太久,但他們將留下多特別的印象!在巨大的舊車道那頭,在丘陵地的隧石質山坡上,多開闊的景觀,多麼荒無人煙的記憶!
我感覺「嘲笑」是一種技術性用語,就像「謀殺」。它有性的含意,私奔義大利的人,對他作了性方面的嘲笑。回來之後她並沒有感到羞恥。她嘲笑他,刺|激他。為了找人發洩義大利的挫敗,她該會多頻繁地嘲笑他!而且也很難不去感覺,對於她可能挑起的嚴重後果,她其實沒什麼概念。而毀滅的事情一旦開始,很快就會回不了頭,不管在他心中的某個角落他曾經多麼希望化解一切,從頭開始。他用一把菜刀。毀滅開始之後,他出手該有多狠!直到瘋狂結束,直到生命結束。這一切,發生在那棟小小的茅頂農屋中。
那些輪胎,深而新的青草料坑,四周有木板擋土牆,還有用挖出來的碎石子堆的護堤,以及從草料坑底部流出的深褐色青草料添加劑,使得舊車道的這個部分看起來有點像垃圾場。在這地方,當傑克還活著的時候,鵝和鴨子常走來走去。
我知道我在莊園的生活是暫時的,不會持久。未來很容易想見:一個大飯店或學校或機構接手大宅院,然後修復衰敗的莊園。在這莊園中,我現在逛得多麼愉快。也是在這莊園中,我第一次在成人生活中感覺到與自然世界的和諧相處,而且隨著知識增長,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我既害怕這裡的改變,也害怕舊車道上的改變。這就是為什麼中途遭遇挫折的時候,我會訴諸古老的、可能是祖先的理解方式,榮耀已逝的方式,並且牢牢抱著世界不斷變遷的想法:創造之鼓在天神的右手,毀滅之火在他左手。
耶誕節那天有一場暴風雪,吹的是西北風。下午出去散步時,我發現防風林中的雪已經被吹成雪堆。路邊一道雪坡。每株樹幹,每枝強韌的樹枝,每個障礙物的背風處,都有一道顯示風向的尖銳陵脊。
教堂墓園後的牛棚與奶場廠房被拆掉了。那些陶瓦和紅磚建築是我即將下山、結束步程時的主要景觀,感覺那麼自然,那麼合適,所以我一直沒有多加留意。現在,棚子消失了,那塊光溜溜的地就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塊地;而後面的水草地暴露出來了,還有河岸上的樹。屋頂拆下的陶瓦被堆在一邊;屋頂的椽木被堆在一邊(它們看起來那麼新,雖然我覺得這些建築已經很舊了)。接著,很快的,空蕩的視野又被遮住了。新蓋了一座巨大的組合式棚子,有木板牆,屋脊下掛著一塊印有造棚人姓名的金屬板。(類似的棚子也曾建過,不過沒有木板牆,之前的一兩個場主或經理建的,建在山谷下破舊農場院子邊,離傑克的農屋不遠,是用來貯存草料,取代舊車道上那座覆著塑膠布的農屋形草料堆。那座草料堆現在已經腐化,黑色塑膠布已經風化,失去光澤和彈性,風吹的時候不再霹啪響,它的質感現在像老人的皮膚,也像调落的玫瑰花瓣。)
樹籬,花園,種四時花卉的花壇,鴨棚和鵝棚;而在那之外,在保留給另外兩間農屋的土地之外,則是傑克種菜的地方。在這地方,地面開始往上傾斜,接上用機械耕作的農場田地。
牠真是高大!而且近看之後,我才知道,牠的毛皮比我想像的更光滑、更平,牠的肌肉也比我想像的更結實。這動物早已習慣人對牠的注目和寵愛。靠近牠感覺很舒服。但是,看到牠瞎掉那隻眼睛,我感到更痛苦。那隻眼睛已整個拿掉,眼窩已長出一層皮肉。這層皮肉相當完整,因此,馬頭瞎眼這一面看起來就像雕塑。
通往山上新穀倉再下到農屋與破舊農場廠房的路,旁邊有排山毛櫸和松樹防風林,還有附屬於防風林的玫瑰與山楂。這條路已經變得破破爛爛凹凸不平,走起來很容易扭到腳。在春天,新的農場經營班子開始叫人修這條路。
宏偉的宅院、莊園園區、花園、河流,這些就像他現在可以送給她的禮物。這是他們在農村中所發現的另一種面貌,對於她在山谷中和茅頂農屋裡的寂寥生活,這是一份小小的補償。這山谷很多人認為漂亮,那茅頂農屋很多人認為美麗如畫,但也只有對一種人,願意過另一種生活,精神上有不同寄託,會想到自己該盡點什麼義務的人,這些東西才會顯得漂亮迷人。
我看到農人或農場經理開著他的蘭路華吉普車到處巡視。我看到山頂的現代化穀倉。我看到防風林上了那山又下了那山,也看出種的時間不算久,而松樹長得比他們想要保護的山毛櫸快(而且已經長得像一小片樹林,下面還堆著樹林中該有的枯枝敗葉)。我看到人為的力量,但看得不夠深,只看到我想看的索爾斯堡平原在此處的豐富地形,數不盡的山丘和山丘中的一個老河谷,遠在目前的小河道之外。我看到舊時代。我看到破舊農場院子的殘骸。
有班公車下午從索爾斯堡開出來,當作北邊一些小鄉鎮和村子的校車。它先往一個方向接幼稚園學童,回程再接比較大的中學生。這班公車也接牧牛工的兩個小孩。我有時候也坐這班車。山谷裡的生活很規律,這讓我有機會就近看這兩個小孩。而我開始感覺,儘管他們可能被山谷所「解救」,城裡那些習性還是深深烙在他們身上。
聽說萊斯在找別的工作。我在路上看過他們三四次,開著那輛暗紅色小車子。為了方便把車子停在花園,他們會將一部分鐵絲網和樹籬拆掉。而茅頂農屋果真只是一個暫時的棲身之處而已。對它投入太多的感情,到頭來還不是白費,比萊斯傍晚和週末在莊園園區的工作更加白費。
茅頂房子現在顯得那麼安靜。它的小花園和樹籬一度那麼雅致,樹籬到夏天的時候綻放著數不盡的小玫瑰花。現在,小花園顯得那麼荒廢不堪。
我應該作個徹底的了結,搬得遠遠的才對。但是,由於我與我的第一個生活之斷裂,而且,經過二十年的飄泊之後,竟然意外而又幸運地獲得第二個生活,所以我不願意搬得太遠。我要待在我所發現的世界。如果有可能,我要重新創造我所發現的世界。
乍看之下,布蘭黛的姊姊長得不像布蘭黛。她比較老,比較胖。她的胖,她的浮腫,感覺上是一種病態,一種臨牀上的症狀,而不是肥胖。布蘭黛臀部與大腿的粗肥不一樣,它意味著一個被寵壞的人,她感覺她的美讓她有權享受奢侈的感官刺|激,同時也感覺她的美承受得起一定程度的自我放縱。但接下來,我開始從她臉上看出布蘭黛圓潤的嘴唇和狂野的眼睛,看出那些特徵消失或改變於浮腫的皮肉中,也看出她一度擁有細嫩的肌膚和清秀的臉龐。在她還是個女孩子的時候,那樣的皮膚和容貌必定讓這女孩對自己和自己的潛力充滿期許,現在卻已變成這具沉沉喘息的病態軀體的一個組成部分。這對姊妹命途多舛,她們的天生麗質到頭來變成了一種折磨,只是方式不同。
這段時間我必須離開幾天。回來的隔天早上,我去宅院拿信。我不在的時候信都留在那兒,這是我和菲立普夫婦協議好的。
新來的牧牛工是個醜男人。他太太也很醜。而他們的醜中帶點悲情的味道。醜找醜互相支援;結果並沒帶來什麼安慰。
殘敗,荒廢不合時宜之類的想法,是我對自身的感受,我加諸自身的東西:一個來自另一個半球,另一種背景的人,在中年之際來到一個荒廢的莊園,棲身於莊園中的一間農屋。一個充滿愛德華時代舊口氣息的莊園,與現在幾乎沒什麼關連。那是山谷中諸多莊園和大宅院中的一個異數,而我則是異數中的異數。我感到不安定和不自在。最初幾天我開始認清居家環境時,我所看到的一切,以及在我日常散步時所看到的一切,不管是沿著防風林,或順著寬敞的青草路,都使這種感覺變得更尖銳。我覺得,我之出現於這古老的山谷,乃是這個國家的歷史進程中的某種動蕩。某種變遷的一個部分。
我說:「彼德。」
不過,這次我沒這麼做。我逐漸接近的人,是個中年婦女。她個子很小。在遠處,特別是襯著天空的時候,她的體型看起來似乎很大,人在空背景中會比較突出。即將錯身而過的時候,她跟我打招呼,感覺很自在、很爽朗。我們停下來說話。她是來自席路敦的一個女工。當她住在阿梅斯堡的時候,她常常像我們現在這樣,到這個地方來散步。現在她是來這裡尋找鹿。這又是我們的一個共同點。她說她已經發現鹿的活動路線,她大概知道牠們會在哪個地方越過公共道路。在三面環著奔忙公路的一塊土地上,而且其中一面還有軍用靶場,這群鹿能存活下來實在很神奇。
我做了一件我以前沒做過的事。我打電話到宅院向菲立普太太抱怨。我預期她會和我有一番爭論,而且會護著她的朋友。令人訝異的是,她完全沒有大驚小怪。她同意我所說的,在晚上嘶嘶響的水管有它奇怪的討厭之處,並且說她自己會把灑水器關掉。她去關了。屋裡突如其來的寂靜,剛開始就像耳中或腦袋中的鳴聲,一種蟬的噪音。這寂靜就像神的恩賜。
現在,莊園已成過去,萊斯退回他的茅頂農屋——一個對他而言從來不浪漫,而現在肯定最悲慘的地方;退回他拖拉機駕駛台的孤獨與嘈雜,在遼闊的丘陵斜坡開上去又開下來,眼睜睜看著土地與泥塵,一下子黑,一下子棕,一下子白,眼睜睜看著他的田畝荒涼蕭索。我曾看到他最快樂的時刻:帶著他的蔬菜出現在門口,以那古典的動作獻出它們,而且面帶純然出於善意的微笑。那時候,他所愛的人給了他一點愛,而他正把其中的一部分回饋給他周遭的人。那樣的一種笑容。
當他在屋子前面(或後面)的花園中工作時,我會看得比較清楚,特別是當他在那片圍著網子的花圃中工作,忙著給山楂樹下那塊疏鬆、烏黑,仔細篩過的地翻土時。那會讓我回想到從前在千里達的陳年往事,想起那時父親在山上蓋的一間小房子,以及一個他剛從灌木叢中整出的小園子:潮濕、溫暖的深色泥土,以及慢慢長出的綠色生命。古老的本能,古老的喜悅。傑克深深吸引我,他叉土和篩土的動作充滿力與美,手腳的動作那麼協調。而隨著時日的推移,我也注意到他穿著上的特殊、誇張風格:夏天的太陽才出來就立刻打赤膊,一換季又全身裹得緊緊的。我逐漸把他的穿著當作季節的標幟:像一種現代版農民曆走出來的人物。
奶槽車每兩天轟隆隆上山一次,爬上重鋪的柏油路,上去將新奶廳的冷藏奶槽卸光。防風林邊的路上,農場的拖拉機和新工人的汽車來來去去,有時候就像大馬路,在上頭散步,我必須注意路況。
這麼精巧!但是,對農場經營而言,這種精巧程度也許是錯的。也許時間永遠不應該有價值到那種程度,一天緊接著一天。也許當日常工作變得那麼緊湊的時候,它們就會很容易出差錯。某個環節一鬆掉,整體的運作可能就會因此停頓。而人的新嘗試總是很容易產生錯誤。
菲立普太太回來沒多久就打電話來,說宅院裡有一些我的信件。我去她的廚房拿信件。我告訴她,布蘭黛跟我說沒有信件。聽我這麼說,菲立普太太似乎沒什麼不愉快。沒有解釋,沒有評論,只微微點個頭。她的樣子像是在咀嚼一條新聞,並將它聯繫到她既有的認知上。
我到處找裂縫與溝紋。我注意到一些磨損與雨水侵蝕,小小的。我希望它們持續擴大,大到機器無法再鋪上一層新的柏油材料。胡思亂想凌駕邏輯。我當然知道我的胡思亂想只是胡思亂想。儘管農場是建在種種廢墟之間,而這提醒你,人為的事情都不長久,但是人的作為有其另外一面。人回來,人持續下去,人一作再作。橫渡大西洋並闖入彼岸平靜歷史的帆船多麼小;小船上的人多麼少,資源多麼有限;多麼不為人注意。但是他們回去了。他們永遠改變了那部分的世界。
因此,在許多個漫步於孤獨中的下午,這浮顯於心頭的有關舊時代的想法,變成我的一項幸運收穫。這想法同時將人目前的活動矮小化與高貴化,正如同籠罩著這個世界的一些文學上的想法。雖說這世界給公路和軍營重重包圍,天上又不時拖著忙碌的軍機的蒸氣所凝結的飛機雲。
正如同現代化的組合式棚子取代了老朽的草料堆,真正的穀倉現在位於山頂上的防風林邊,只不過比較遠,不是破舊農場廠房的一個單純的附加物。它的牆是鍍鋅的鐵皮牆,可能是為了防鼠。在這裡,一切靠機器操作。大馬力的卡車(不再是馬車,以前馬車可能走那條平坦的舊車道前往谷底的老穀倉。)從公共道路爬上石子路,在穀倉的水泥院子停好,然後穀倉的噴嘴對準卡車的大車斗,將塵土飛揚的穀子灌進去。
在這方面他們和布雷不一樣。布雷,租車人,一輩子住在山谷。他從未進過這間教堂,而且很不屑那些進教堂的人的動機。而進教堂的人跟傑克也不一樣。傑克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在山谷的農屋度過,在身強力壯的日子,他會以自己的儀式慶讚各個季節。星期天早上,傑克會在他的花園工作,中午他會去酒吧,下午他又會回到他的花園工作。
一種當地的風俗還保存著。布蘭黛的「東西」必須收拾起來。幾個星期之後,在冬天隨著強烈的春風轉為春天之前,布蘭黛的姊姊到農屋收拾布蘭黛的東西。現在這農屋空著,而且再也看不到那輛暗紅的車子。
我之所以在這屋子裡生活,是多少個偶然才促成的!它之所以持續,又是受到多少個偶然的保護!多小的事情就足以改變這地方的整體感覺,並因之將我驅離!一種像夜晚灑水器之類的干擾,或布蘭黛太頻繁在我窗外走動,或宅院的僕人房有太多聚會和訪客。
她說:「她對他是種沉重的負擔。他沒辦法應付她。」
現在,這排農屋看起來更分不出前和後,而且也更像建在垃圾場旁邊。它符合這些人與他們對這個地方的態度。它符合新的農場經營方式。邏輯被推展到極致,土地的莊嚴性完全被剝除。就如同公共道路邊的粉紅色茅頂農屋,搭配屋前的玫瑰樹籬,它顯得多美,家的氣氛多濃厚,但這些人只當它是臨時棲身之處,剝除了那種家的氣氛。
工人住屋的牆和地基:好幾代的農村工人在這裡住過。而且,我正在改建這兩間農屋,它們於本世紀初蓋在老村子的遺址和地基上,它們也住過好幾代工人和許許多多的人。現在我,一個外地人,也在稍稍改變這片土地的外觀,幹著我看別人幹過的事,建造來日的一座廢墟。
一棵梨樹上半部的枝條被風吹脫牆壁。主幹向前傾斜,在牆上留下一個魅影般的黑綠色輪廓。枝條垂落,樹像是即將折斷。但它沒有。樹開了花。而到夏天,牆角下長出一些挺拔的野草,就在匹頓曾灑過除草劑的小路旁。濃淡不一的綠,不同的透光度,大大小小的葉子。彷彿為了這種迷人風采,大地才長出它們。草叢上方,淡雅的白色梨花最後終於結出碩大的果實。小鳥大感興趣。現在沒有人盡責地將梨子摘進去。
我身上所背負的歷史,以及我的教育與志向所產生的自覺,將我送到這個榮耀已逝的世界,並且讓我在英國一直帶著異鄉人的極度不自在。現在很諷刺地,或說很適當地,住在這個衰落的莊園,偶爾出去散散步,那種不自在竟然被治好了。而且,在水草地旁的荒廢花園和果園中,我竟然發現一種自然界的美,這種美完全合乎我的脾胃,並且符合我小時候在千里達對英國自然景物的美好想像。
現在,隨著牛群的消失,農場周遭丘陵上的各條新路舊路和大路小路,都處於一種靜止狀態,給人一種不確定感。儘管在遊客眼中,農場的生活可能沒什麼改變,還是照章行事。一度有那麼多的活動,現在留下更多更多的廢墟。
春天到了。上山那條路的新路面依然故我。農場的新生活持續下去。而傑克的農屋與花園的沉寂狀態,已進入第二個年頭。他的死亡,他的葬禮,就像幾年前他岳父的死亡與葬禮,似乎都在悄悄中進行:林蔭幽深的道路,星散的房子,連闊的景觀,鄉村生活所帶給人的一種印象。他的菜園雜草叢生,幾乎看不出菜園的樣子。他的花園荒廢不堪,樹籬與玫瑰叢長得一團亂。屋後(其實是屋前)的溫室空無一物。許許多多看來像是這片風景傳統、自然的產物,鄉人所做的許多事情,像移植應景花苗,養鴨養鵝,修剪樹籬與果樹等等,現在一點也不像是傳統或本能的產物,只是傑克個人的產物。沒有他做這些事,這些事就不會出現,只有一片廢墟。隔壁農屋的年輕人不會做他所做的事情。他們似乎不太重視屬於他們農屋那一小塊地。或許他們對它有不同的看法,或許他們對他們的生活有另外一種想法。
某個秋日,白晝日短,想及冬日的火盆,夜晚的燈火,以及燈下的書本,就令人興奮莫名的日子,某個秋日,我有那麼種渴望,極想讀讀《高文與綠衣武士》中所描述的冬天。二十多年前在牛津的中古英文課程中讀過的一個詩篇。防風林邊一串串薔薇果和山楂果,在一年中這死寂而又溫暖的時刻所結出的紅漿果,令人想再讀讀那古老詩篇中的冬日旅程。我坐車去索爾斯堡買這本書,在回程上開始讀這個詩篇。在孤獨中,我和風景處得那麼和諧。在英國第一次。
這是一匹高大的馬,顏色很漂亮,白色或灰色上面,布滿或灑滿棕紅斑點。是一匹難纏的馬,他說。那是他女兒送的禮物。她女兒已結婚,現在住在格洛斯特郡。這就是他的話題:他女兒(對馬很內行),以及她送的馬(對這匹馬她駕馭自如)。
這對夫妻有兩個小孩,都是男的。大的像他父親,有種受過虐待的、做作的表情,但是他臉上另外透著點暴力、調皮和下意識的壞。小的比較像他母親。雖然他還很小,穿著法蘭絨校服也顯得很有精神,但他已經帶點她母親那種冷漠、退縮的神情。
我先注意到的是他岳父。而且,我先遇到的也是他岳父。我遇到他的時間相當早,那時候我到處鑽,還沒走出固定的路線。我會拐進山坡上一些已少有人走的小路,這些路有的泥濘不堪,有的長滿野草,有的林蔭夾道。早先走的這些小路,後來我從未再走過。這是種探勘性的行程。有趟行程,我走的是防風林邊陡石子路與寬平舊車道之間的連絡道路,那是諸多已少有人走、又有些隱蔽的小路中的一條。在這路上,我遇到他岳父。
在這附近,新的侵占比過去的侵占兇,不斷侵占著古老的、神聖的土地。但是就在這附近,在我未多加留意的小屋子之間,有一天我看到那輛蘭路華停在那兒。之後有很多次也看到它停在那兒。那是棟小平房,房子四周有整齊的圍牆,裡頭有條私人車道,一個跨張的、種了太多東西的花園,園中擠滿躥高的花朵,矮小的針葉樹,和躥高的裝飾性樹叢。蘭路華就停在車道上。原來這兒就是農場經理住的地方,也是他的視察行程結束的地方,舊時代邊緣的一個小小市郊。然而我卻一直將這棟房子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在這片土地逐漸為我建構的世界中,這棟雅致的房子比較久之後才跳入我的視野,被我所察覺。舊世界——模糊得多、更是充滿臆測——比較容易被感受到:我對此早有心理準備。
我看過傑克在他的菜園工作。菜園位於房子前花園的另外一邊,在此,地面開始往上傾斜,進入農場耕地。我注意到他那整齊的尖翹鬍子,感覺怪而優雅。儘管在他的菜園中,他的個性立即比其他農場工人的個性顯得清楚(那些人的個性多少表現於他們的拖拉機,或拖拉機的工作上,穩定地、一行接著一行地改變著大片田地的顏色或外觀),剛開始的時候,傑克對我而言不過是風景中的一個人物而已。對他而言我肯定也是一個陌生人,一個路人,一個在現今的私人土地上行使古老通行權的人。
從我客廳隱約可以看到小圍場和其後的水草地。水草地現在是牛吃草的區域。每天兩次,擠過奶之後,牛群會被趕到這裡,以沉重的步履晃蕩於潮濕的田野(有時候寧可走溪溝)。因此,在放牛或召回牛群的時候,牧牛工一天有兩次或四次會看到這匹老馬。
因為傑克病了。她雖說他又開始工作了,但他並沒有好起來。而那整個夏天,煙斷斷續續從農屋的一隻煙囪冒出,一次約兩三個星期。甚至陽光普照的日子,往年要是在這種日子,他都會打赤膊在園中工作,以資慶祝。那道煙就像他的病的一個象徵,象徵他所感受到的冷,象徵他房間裡的病人。而同時,新的農場工人,帶著年輕太太的年輕人,則開著新的拖拉機在大片農田中忙上忙下,收工後則開著他們的新車(或頗新的車子)出去玩。
我小心翼翼走上每個墳丘又走下來,而且繞著它轉圈。在早先那些日子,我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接近的墳丘,非看到不可,覺得如果我看得夠仔細也夠久,我終將了解,不是了解宗教上的意義,而是了解,付出這許多勞力道理何在。
曾有人以龐大的人力把這個平原變成一個墳場,並保持它的神聖性達數世紀之久。很難想像這些人的生活與宗教衝動。同樣的,儘管站在同樣的地點,並置身同樣的天氣(黎明和黃昏時稍有不同,天空總是拖著飛機的蒸氣雲),我卻很難想像一千年前在現址的第一座基督教堂中禱告的那些人,無法體會他們的精神、恐懼和救贖的需要。那遺址離我這麼近,就在草坪那頭。在遊戲用的農舍後面。
我將他視為一種殘餘。不遠處,在古墓之間,有幾個索爾斯堡平原的靶場和軍事訓練場地。有個故事說,因為這些軍事地區沒人住,因為這些土地長期以來只作為軍事用地,在幾經演習與爆破之後,與人們預期的恰恰相反的,有數種在人口較稠密的地區已消失的蝴蝶反而在這平原上存活下來。而我認為,在某種類似的型態之下,在這偶然被保護於人群、交通、軍事之外的山谷,在谷底寬敞的舊車道邊,傑克像蝴蝶一樣,存活了下來。
當他在看梨樹,並以猶豫的手扯著比較低的梨子時,他不時將頭轉向一邊(他的臉仍被迷彩衣領和帽子遮住),望向宅院的院子,就像一個擔心被看到的人。但是接下來,他走進回力球場隔壁的花園棚子。那曾是匹頓的棚子。他從裡面取出梯子,將梯子靠在牆上,然後從上面按部就班地、仔細地往下面摘。穿軍服的男人一桶接一桶摘下梨子,不給小鳥留下半顆。很顯然,他是要將梨子摘進去,而他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他得到宅院的菲立普先生太太恩准。
麥可.艾倫愛講大話。他自認為能力強,企圖心旺盛,因此,別人抱怨景氣不好的時候,他不為所動。他自認為充滿冒險精神,比起那些沒有勇氣自己創業、甘願受雇於別人的人,他高了好幾等。他的長相還過得去,嘴上留了一撮鬍子,目前流行的留法。但在那次碰面之後,我更記得他荒謬的驕傲和浮誇,以及他走進屋子那種趾高氣揚,幾乎像有錢大爺的模樣,彷彿他給我也給了房子極大的面子。
莊園的生活已經改變,組織已經縮減。一度似乎為配合莊園的資源和組織而衍生的種種需求,並沒有一直持續下來。莊園也有它的廢墟。
布蘭黛讓我很不自在。她對我不是很尊重。什麼該被尊重,她自有一套想法。而我的生活方式,一個住在小農屋的中年人,與我所從事的工作(如果她發現的話),並不在她的尊重範圍之內。在這方面,她與菲立普夫婦不同,他們把我當作「藝術圈」的人,與他們的雇主屬於同一種類型,而且一直護著我。這裡面有著世代差異。但是,除了共同利益之外,這四個人之間的關係正是以這個差異為核心:年長的一對被年輕人的時髦與魯莽所吸引。
他的花園給了我許多關於季節的知識,讓我開始以一種新的態度看一些我必定已看過很多次的事物。我看到他仔細修剪過的蘋果樹上開滿了花,開始知道那花的顏色,並將它記在心中(也因此總是可以回想起來),將它與一年中某個特定時間聯繫起來;看到它結出小果子,綠綠地掛在枝頭,隨著園中的其他花木一起成長,然後慢慢變色。
我不知道他們四個人裡頭,誰從這份友誼得到最多的好處。但最苦的是農場工人萊斯。他有好幾個鐘頭要離開他太太,處於自己的孤獨中,枯坐在拖拉機駕駛座上,看著工作本身的單調乏味具體地展現於綿延不盡的丘陵地上,也許沒有樹木或防風林,緩慢地走完一趟又一趟。他的心思肯定會時時飛回茅頂農屋那女人身上。
他們,女的露肚臍,男的穿迷彩裝,肯定有吸引菲立普夫歸之處。也許是兩個女的先交上朋友,也許是兩個男的先交上朋友,也許兩造有什麼互相吸引對方之處,雖然菲立普夫婦大了十到十五歲。露肚臍的女人在這份交情中扮演著關鍵角色,無論如何,沒有她的支持或鼓勵,四個人之間的交情不會存在。
比較大的學生雖然吵,但大致上都很有禮貌。如果車上人多,他們會讓位給大人坐,這是他們的習慣,偶爾他們會稍稍延遲讓位的動作,聊表一下叛逆。牧牛工的大兒子給校車添上另外一種調子或氣氛。嘈雜變為喧鬧。有一天,我看到他不僅不讓位,還一直將他的雙腿擱在旁邊的座位上。我上車的時候,他有點窘。我是鄰居,知道他家和他父母。但是他也置身他的朋友間,所似他態度不能軟下來。
但是認為生活不會改變是錯的,改變經常發生。人會死;人會老;人換房子住;房子蓋起來賣。這是一種改變。我之來到山谷,住在莊園的農屋,這是另外一種改變的一個面向。寬直舊車道上的鐵絲網牆,這也是一種改變。每個人都在變老;每件東西都在被翻新或被丟棄。
我在山谷的日子已經結束,那段特殊的、充滿節奏感的時光,在莊園農屋和園區裡,在四季的迷人變化裡,在丘陵與河岸的漫遊中。而我覺得,我被賦予的第二個生活好像已經結束,儘管我沒有搬多遠。我正在改建的農屋也在公車的行駛路線上。現在公車的班次減少了,乘客也減少了,但車票越來越貴。
改變!新的觀念,新的效率。以前,在奶場院子門口的路邊,有一座放奶桶的木造平台,平台的高度正好便於運奶車搬運。現在沒有奶桶了。現在改用冷藏奶槽,牛奶是用奶槽收集的。
對我來說這倒新鮮。隔段距離看,傑克自己的鬍子,還有他直挺的身姿,讓他看起來像個浪漫的人,有點像個早期的社會主義者(我的胡思亂想)。而且他的鬍子可能是從一個年紀比較大的人身上模仿來的。或許他終究是自覺地過著某種生活。也許他的作風很霸道,除了長髮和髮髻之外,還將他太太不喜歡的生活型態和方式強加於她身上。
後來,到夏天的時候,有一天,我散步經過破舊農場廠房與曾是傑克的農屋與花園的地方——垃圾與廢墟。在傑克的憧憬中,它們並不存在。傑克憧憬的,是一個不斷重塑的世界。現在,這堆廢墟又添加了一個焚化抗,就設在舊車道對面的墾地中。它被用和-圖-書來焚燒一些類似工業廢棄物的東西。坑裡竄起的火苗偶爾會燻到銀樺樹。這些銀樺樹是多年前種的,目的是要遮住以前的一個垃圾堆。我經過農場與滿地的垃圾,走向瑞士蛋糕捲型的乾草料貯存處。這堆乾草料已經變黑,而且上面已長出翠綠的嫩草芽。當我走到這個地方,我聽到幼齡樹林後傳出大火熊熊燃燒的聲音。那片幼齡木現在已經長高不少。
我非常同情我房東。我覺得我可以了解他的疾病;我將它視為我自己的另外一面。我不認為我房東是個失敗者。失敗和成功之類的辭彙,不適合用在他身上。只有崇高的人,或對人的價值抱有崇高想法的人,才會無視於莊園的巨額金錢價值,繼續滿足地住在半荒廢的莊園中。我在莊園中沉思的,不是帝國的沒落。我比較好奇的是,讓我們兩人相逢的歷史環節。他在他的宅院中,我在他的農屋中,荒廢的花園是他的喜好(有人這麼說),也是我的。
陌生人常進入園區。匹頓還在的時候就讓某些人進來過。莊園的管家菲立普夫婦,他們有自己的朋友和訪客,他們也雇用一些打零工的人。而且,偶爾也會有我房東的親友來。穿著怪異的男人感覺不尋常。但是我無從得知他究竟是個掠奪者,一個單純摘梨子的人,或者是個得到授權的人,把梨子摘「進去」給宅院的人或宅院認可的人吃。
這種歷史一再重複,彷彿是從一個中心點不斷向外輻射:這座維多利亞─愛德華式的大宅院,它的花園和附屬建築。用來建造這大宅院的財富,大部分來自帝國在海外的事業。我每天下午散步經過的許多田地,一度是莊園的大宗地產。但莊園的榮耀只維持了一代。這個家族已經搬到別的地方,大宗的地產也只剩宅院和它周邊的園區。它的田畝和土地已經脫手。別的人接手這些地,蓋起新的豪宅,在一些村莊,或在一度住滿許多工人的小村落遺址上。現在,舊車道上僅存的農屋也被拆了。過去被認為只適合用來蓋農屋的地方——緊臨農場,離公路和加油站又遠——現在變得炙手可熱。農場已經結束,離公共道路又有那麼段距離,多好的事情。因此,由於這塊土的性質或特色變了,所以過去被抹除了。
她嫁了一個營造商。在她終於離開軍隊的小宿舍,走向外面的世界時,她覺得他的事業似乎很有成就,而且又風度翩翩。但後來似乎又沒那麼好,接著又遇上艱難時期,想要改改運氣,所以跑去德國作生意,結果搞得更糟。而且從那時候就跟一個年輕女人搞外遇,那女人和布蘭黛的姊姊一樣,被他的翩翩風度所吸引。最後他離開家,離開他的太太和小孩。
那麼安靜。山那一邊的山谷下,有條野草叢生的小路,一條廢棄的舊農路。路通往山凹中一小棟廢棄的農場建築,建築本身已風化成一團黑褐。有個星期六或星期天下午,在空蕩丘陵的寂靜中,我看到住在傑克那間農屋的小孩在這條路上玩,一旁是青草料坑的廢輪胎及碎石子堆(已逐漸變白,上面長出許多開著黃花的野草)。在那地方,他們顯得那麼安靜。
雖然我知道夏天總是陽光普照,冬天樹木會掉光葉子,像隻掃把,就像羅蘭.西爾德的水彩畫中的樹,但是就植物而言,或甚至就氣溫而言,我對歲時變化毫無概念。明確區分不同的時段或季節,對我而言是件難事,我不會把花或樹的枝葉與某個特定的月份聯繫在一起。不過我還是喜歡東看西看;我注意到一切事物,而且會被樹木、花朵、晨光、夕照之美所感動。對我而言,冬天主要就是白天比較短的一個時期,主要就是逢上班日到處都是電燈的一個時期,也是有可能下雪的一個時期。
但他父親沒有飛黃騰達。槍砲變了,飛機改了或被淘汰了,而他又變成了普通軍人。但是他女兒從她們母親身上繼承了一種對於榮耀的夢想,以及隨夢想俱來的全面悲觀,渴望期待,又害怕期待。它造成情緒的變化無常。挫折和自我毀滅。彷彿我們祖先遭遇到的事故所造成的影響,會留在我們的血液中,彷彿在出生之前,我們在許多方面就已經被設定好了,我們的生命輪廓已經大致描繪成了。
布蘭黛的姊姊說:「她對她的生活期待太多。我母親從小就一再告訴我們,在戰前她吃過多少苦,住在一間軍隊的小宿舍裡,指望父親有一天會飛黃騰達。但我父親沒有飛黃騰達,我們一直住在軍隊的小宿舍。」
看出事物毀滅的可能性和確定性,甚至在它剛被創造的時候:這是我的個性。小時候在千里達,我就帶有這種神經質。部分是我的家境造成的:我們住的破落屋,我們不斷搬家,我們整體的不確定感。這種感覺模式的淵源也可能更深,可能是祖先的遺傳,一種隨著創造我的歷史俱來的東西:不只在印度,印度人認為這個世界不在人的控制之中,也包括千里達,在上個世紀,我貧窮的祖先被運送到千里達的殖民地大農場或莊園。我現在所住的威爾特郡莊園,就是那些莊園的楷模。
麥稈是金色的,溫暖的,穀子是金色的,但是它灑落遍地塵土,灑落在水泥院子上,石子路上,防風林的松樹和小山毛櫸上。穀子灌進卡車車斗後,灑落的塵土是灰色的。在鐵皮穀倉旁邊,一個鐵皮噴嘴下面,有一堆圓錐形的塵土堆,是從穀倉裡更大的圓錐形穀堆篩出來的。塵土堆的底部紮實,但頂部出奇綿軟。而這塵土又細又灰,不摻絲毫金黃。
菲立普夫婦去度假的時候,布蘭黛接管莊園。她住進菲立普夫婦的房子。萊斯則留在茅頂農屋。
在灑水器可能被打開的時刻——從我廚房的門,我可能會看到弧形或扇形的平行水霧噴出來,像催眠一般,忽隱忽現,忽大忽小,在向晚的南天下,在菜園的高牆上方,這堵牆就在我屋後的一條小徑旁——在那個時候,萊斯來敲我廚房的門。嚴格地說,那是後門,但那是我唯一用來進出房子的門。
先是這老人,那時候。接著,在他之後,是花園,廢物堆中的花園。是傑克的花園使我注意到傑克。其他農屋的人我一直不認識,分不清,一直不知道他們何時搬進來或搬出去。但是,注意到花園是好一段時間之後的事情。那麼多個星期,那麼多次穿行於白堊與燧石的泛白山丘之間,登上古墓群的高度,往下看巨石柱。那麼多個專為找尋兔子的行程。好一段時間之後,當我對季節逐漸有一種新的認識,我才注意到花園。在這之前,它就只是在那兒,行程中的某種東西,一個標幟,不需特別去注意。然而,我還是喜歡風景、樹木、花朵、雲彩,而且對光線和溫度的變化有反應。
我們寥寥無幾的牛(也許像格雷的或高德斯密的牛群),與丘陵上健壯碩大的牛比起來,寒傖多了。但是丘陵上這些動物,美則美矣,卻缺乏莊嚴感,而且缺乏人的經常照顧。在我小時候,我就認為牛渴望人接近牠。牧場柵欄中或草地上的牛,臀部都烙著號碼。生的時候沒有莊嚴,死的時候也沒有,只有罩著篷子的拖車。而且有時候,在傑克農屋旁邊那個破敗、長滿青苔的院子,有些怪牛還會讓人聯想到人工受精或懷孕期間所出的差錯。牠們從正常的牛隻中被隔離出來,關在那個破牛棚,身上帶著多出來的肉和毛,從身體中間的部位垂下來,像是造牛原料從模子的接縫滲漏出來一般。
他錯了。山頂上開花的不是山楂,而是黑刺李。在山頂上一條小路邊有一排這種樹。這條小路止於農場的鋪石子路和防風林。(早先的日子,我曾在這條上路遇到傑克的岳父,並和他交談過唯一的一句話。)從公共道路上山,在路的一旁,你可以看到這些樹。它們沐浴在早晨的陽光中。在冬天的黑泥地上與拖拉機軋出的泥水坑邊,突來的暖意將這些樹變成一片白色花海。
後來連匹頓也必須離開。莊園養不起他。於是,再也沒有半個專職的園丁了,儘管一度有過十六個。沒人照顧花園中的花木或割草,或在車道和小路上灑除草劑,或摘梨子進來,或將梨樹的枝條釘在回力球場的牆上。
他開車走的是防風林那條上山又下山的路嗎?,或者為了不必太費神,所以改走那條車溝縱横的寬敞舊車道?走舊車道往返酒吧對他來說是比較容易。但那條路顛得厲害。某個春天或初夏的星期天下午,我就看過他在那條路上顛來顛去。那時候他心情不一樣,他的嘯聲散發著啤酒帶給他的歡樂氣息。而最後這趟酒吧之旅,雖然只是表達了他對人生的一種想法,但他讓這行動充滿英雄氣概,如同一首詩。
在農屋裡,在莊園園區,我的一個週期;農場上,農場廠房周遭,我的另一個週期;對襟克太太的生活來說,又是另一個週期。
現在她住在國宅的一個小社區,在另一個山谷的一個小鎮上。她喜歡那個地區,喜歡她的房子和她的鄰居。她覺得奇怪,一棟豪宅竟會蓋在她曾住了那麼多年的地方。僅止於此。她說:「他們所做的事是不是有點怪?」
麥可.艾倫是中央暖氣系統承包商。他是個從事新行業的年輕人。從前的中央暖氣系統與管線系統公司所採用那一套老方法,現在讓他有利可圖。那些公司過去常以大宅院為服務對象,風評也不錯,但營業所位於市中心,又養著那麼多老員工,所以負擔很重。
因此,儘管拖拉機的輪子在新柏油路面軋出不少凹槽,儘管山上流下來的雨水不放過凹槽的每道裂縫和鬆軟處,將小石子間的柏油一點一點沖走,再將鬆垮的路面淘得更深,而且硬黑路殼與鬆軟草地之間的許多小水渠——大水渠的縮影,我們的山谷本身就是大水渠的遺跡——正逐漸侵蝕著路面的不規則邊緣,儘管這些現象讓我覺得,路可能會回復我最初看到的面貌,還原為凹凸不平的鋪石子路,但是,它還是被重新修過,然後又再重新修過,而且還通過那年冬天的嚴酷考驗。
火不久就燒完,化為林後田野中的灰燼。在我回程的路上,那棟沒人住的茅頂農屋給了我不一樣的感覺。當時如此,以後也如此。它的茅草屋頂有個天窗,天窗下長了厚厚一片青苔,一種閃亮的、不自然的綠,一度將屋頂的茅草妝點得更加美。但是,在我回程的路上,我感覺那一抹綠似乎不僅代表植物的生命。
五十年前,莊園沒有我存在的空間。即使是現在,我出現的可能性也不是那麼大。但是我來這個地方不只是出於偶然。或者應該說,是一連串偶然讓我來到莊園的農屋,而它的視野中有一間重建的教堂。在這一連串偶然中,有一條清晰的歷史脈絡可循。在大英帝國內,從印度移民到千里達,這讓我把英語當作自己的語言,也讓我受了一種特定的教育,而它又以一種特定方式勾起我當作家的願望,並且讓我投入文學生涯,在英國,長達二十年之久。
住中間那間農屋的人有匹馬。
萊斯傍晚的時候到菜園裡工作,在他結束農場的工作之後。體力真好!但是這麼晚在菜園工作對我變成一種困擾。他在那個時候使用灑水器,而它的水流給老舊的金屬水管帶來一種尖銳的振動。這水管又從我的屋子通過,所以,灑水器在噴水的時候,我屋子裡嘶嘶作響。
我對事物的領會,速度很慢。它們慢慢浮顯。在散步的路上,我第一個注意到的不是傑克而是傑克的岳父。而且,傑克的岳父看起來也比較像這古老風景中的一個文學人物,而非傑克。他看起來像華茲華斯筆下的人物:彎著腰,彎得厲害,專心忙著他的農事,彷彿置身於湖區悠悠不盡的孤獨之中。
我屋子對面,草坪那一頭,有三棵老梨樹。它們緊靠著回力球場。在某個時候,這三棵樹會被細心修枝和牽條。它們的主要分枝仍釘在牆上,即使到現在,這些分枝仍具有一種形式感,整棵樹看起來像個樹枝形大燭台。季節以不同的方式妝點這些枝條,從我屋子望出去,景觀總是多彩多姿。這些樹會結果實。總是令人驚喜,總是像突然迸出來的。但是,那不是要摘來吃的水果,它們屬於莊園只是部分原因,對我而言,它們是圖畫的一部分。
牛隻、草地與樹:美麗的鄉村風光。在這附近到處都是。儘管以前我從未看過或進入過這樣的風景,但我感覺我一直都認識這種風景。下午在丘陵上散步,有時候我會看到一種景觀:山坡上的黑白花色牛隻襯著天空。宛如小時候我在千里達看過的煉乳罐標籤上的圖案。在千里達,你看不到這麼美的牛,也沒什麼新鮮牛奶,大家都是使用進口的煉乳或奶粉。
當我們離開宅院的院子,踏上凹凸不平的碎石子車道,布蘭黛的姊姊說:「我想我永遠不會原諒菲立普太太。」看她在客廳的時候對菲立普太太顯得那麼信任,這話讓我頗感突兀。
菲立普太太認識布蘭黛的姊姊。這又讓人想到菲立普夫婦的「城市」生活,他們在莊園和村子外頭的生活。聽布蘭黛的姊姊提及她此行的目的,菲立普太太表情變得很嚴肅。我自己也很感動。客廳外可以看到丘陵與河流,水草地與花園中高大的白楊,古老的石砌陽台,一些甕子,青苔,斑駁的石頭,鳥食鈴鐺,晾衣繩——大宅院花園與後院的居家生活景象所交織成的景觀。來到莊園的第一天,到菲立普夫婦家拜訪的時候,我看過這個景觀(透過雨和霧)。當時我幾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或幾乎不了解自己所看到的景物。之後,只有耶誕節期間(我沒出國那幾年)我到菲立普夫婦家送禮物時,才會看到這個景觀。
到布蘭黛而言,從義大利回來必然是一件很難堪的事情。不是單純從義大利回來,而是從義大利回到農屋裡。她畢竟在莊園的園區當過一陣子副座,而且又有整整兩個星期的時間大權在握,住進菲立普夫婦的住所。那住所的客廳景觀那麼美,有草坪、雕像、老樹和河流。她對她的美要求那麼多,也對生活中的一切要求那麼多。
友誼的產生往往出人意表。莊園的管家是菲立普夫婦,四十多歲的人。我一直以為他們是嚴肅而自負的人,平日深居簡出,對自己在莊園的工作很滿意,休假的時候則到某個城裡和一些老朋友聚會,過他們私人的、比較不那麼嚴肅的休閒生活。誰知道他們竟然在莊園內發展友誼,而且有段時間,我感覺他們這份友誼威脅到我在莊園中的私生活。
冬天變得意外暖和。太陽露了臉,有種花正盛開。
過沒多久,小圍場中就不見這匹馬的蹤影。牠死了。如同這裡那麼多的死亡,在這小村子裡,這件事情似乎沒有人注意到。
我認為他活在一個屬於自己的環境。對我而言,那是一種幸福。他與季節、景物處得那麼融洽。他對生活的滿足感讓我感到好奇。有一天,這種好奇變成羡慕。有個星期天下午,吃過飯後我出去散步。我看到傑克的小車子沿著寬敞、布滿車溝的舊車道,一顛一簸開向他的農屋。他沒有走他慣走的路,沿防風林邊的鋪石子路開下來。他從酒吧回來。他滿臉通紅。看到我的時候,他對著我呼嘯,似乎還將頭探出車窗。那嘯聲顯得那麼開心。
她說:「是頭髮讓你認不出我。」
提到傑克,她總是這麼淡淡的,彷彿根本是在講另外一個人,一個她所認識的人,而不是與她一起生活的人。
麥可!直呼其名,不加姓氏。這意味著菲立普太太這一方與他的某種新聯繫,某種新的同情,或舊的,他們的「城市」生活所培養出來的一種感情。在某個時期,菲立普夫婦、布蘭黛、萊斯、麥可.艾倫可能曾經齊聚在小酒館、俱樂部或飯店酒吧,過他們的城市生活。
他的眼神飄忽不定。這對躁動不安的眼睛洩露了他的身分,告訴人他終究是個農場工人,如果換另外一種環境,在一個比較擁擠或競爭的地方,他可能會沉淪下去。而這發現讓我有點慌亂,因為(在我不再視他為一種古農民的殘餘之後)從他的鬍子,他的儀態,他那挺直、從容、優雅的步伐中,我看出一些特質,覺得他應該是一個對自己期許頗高的人,基於原則而抛棄了其他型態的生活。
結果現在換傑克出場了。雖說要看到他這麼停留在他自己的車中,停留在他閒暇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們相互對望,互相審視,發出一些雜音而非交談聲。
莊園的花園,森林化的果園,有一部分是建在一個已經消逝的小村子遺址上。這種舊地重建的情況,以前可能發生過很多次。小村子或村莊的複合名字,華爾騰蕭——兩種部落語言中指稱同一種事物(樹林或森林)的字,「華爾騰」和「蕭」這兩個詞都在很久以前就被其他的語言所吸納——這名字本身就代表著從海那邊過來的侵略者,以及古代的戰爭和剝奪,就在此地,沿著美麗如畫的河流與水草地。
萊斯壓力很大。壓力來自他在農場的工作,以及他對這個規模龐大的農場投資計畫的不確定感。也不知道結果會怎樣,如果失敗了,他就得離開,另外再找工作。壓力來自他放不開布蘭黛,她的美那麼明顯地折磨著他:對這女人占有得不夠,這讓他不時想到他可能失去什麼。而且,壓力也來自他對菲立普夫婦越來越依賴的一種關係。
在後面,傑克的溫室的水泥地板不見了。這個區域已併入新豪宅的生活空間。
我習慣在孤獨中散步。像這樣遠遠看到一個人,想到十幾分鐘後要和人打照面,接下來的路程往往會變得索然無味,而且回程可能也會(因為你打過照面的人很可能正好也走回來,通常是走回去開他們停在舊車道那一頭的車子,在那地方,舊車道接上一條公路。)因此,如果看到有人遠遠走過來,我寧可放棄前面的路程,掉頭往回走。
傑克的太太溫和地、諷刺地批評種種變化。但她似乎越來越能接受,傑克的職務、他的農屋和他的花園,都將離他而去,而她在此地的日子也將告一個段落。
新住進農屋這家人有個故事。有些是租車人布雷說的,他是他們的近鄰;有的是看管莊園的人說的;有些是下午去索爾斯堡採購的公車上聽來的片言隻語。故事大意是,新來的牧牛工和他家人在某個城鎮過得很慘,他因為來這山谷才「得救」。
她說:「傑克,傑克的太太。」
布蘭黛的姊姊說,住在傑克以前農屋的那個女人,她根本不敢有什麼指望。但是這故事給這女人以及她車子的形狀和顏色添上了一種新的性格。一個將車飛快開上山準備把下了校車的小孩接回家的女人。
儘管牛奶是來自生了小牛的母牛,但是我好久才注意到那兒沒有小牛,除了病得很重的小牛:很小,在麥稈上,看起來像一包裝著液體的袋子,或黑加白色,或棕加白色,感覺似乎才離開子宮沒多久。沒有帶著小牛的母牛。沒有哞哞的牛群蜿蜒於青青草地,如同格雷在《墓畔哀吟》所描述的,沒有「莊嚴」的牛群於日夕時分哞哞迎向自己的小牛,如同《荒村》所描述的。
遇到他的時候,我心中並沒有這種想法。當我遇見他騎著那匹他認為難纏的馬——他下馬跟我說話,多少鬆了口氣的感覺——我只想到,某些人所說的話有道理:人從活躍的,或需要體力的生活退休之後,會老得快。他老了很多,腰也彎了,步履也僵硬了(最初看到他的時候,我將他當成農人的一種「典型」,從他的步履中,我看到了一種「農人的步履」)。
是匹頓讓我認識了「進來」(in)這個介詞的一種新的限定用法。那是有一年,我們談到「農舍」牆上梨樹的時候。梨子熟了。有些鳥在啄它們。我跟他提起這件事。我看他要忙的事那麼多,可能沒注意到這件事。但他說他注意到了,梨子他一直放在心上,這幾天他會找個時間「將它們摘進來」。摘梨子進來,我喜歡「進來」的用法。我玩味再三,重複唸它。雖然我不記得有再聽到匹頓這樣子用這個詞,但我總是把這種用法和他聯想在一起。
這一帶的丘陵多燧石,乾燥,色調褐中帶白,綠中帶白。但在底下寬廣的路上,在農場廊房一帶,土質卻泥濘烏黑。拖拉機的輪子在黑泥中軋出許多不規則的線型水坑。
豎起這塊牌子的歷史情感,同樣也促成阿梅斯堡的小教堂與修道院的重建。我農屋前的草坪那一邊的教堂,也是在同樣的歷史情感下重建的。將歷史視為自己的救贖與榮耀的一種想法,像宗教,或宗教的一種延伸。
離它不遠處,也是在草坪那一頭,有一棟偽裝的粗糙老農舍。它的牆是用碎磚塊、石塊和燧石砌成的。這種混合材料讓人聯想到瓦礫堆,和農人的採鑿物。它是五十多年前蓋的,原是莊園附屬建築中的一棟:一個壁手球場或回力球場,但為了配合周圍環境而蓋成這種「奇特」的樣子。它也許曾被當作回力球場使用過一陣子。現在,它的「大門」永遠關著,它的波狀鐵皮屋頂塌了好幾處,窗子上的玻璃也脫落不少。現在它已經沒有任何功用,已經多年如此。就如同河岸上的船塢,就如同廢棄果園中那棟有圓錐形茅草屋頂的雙層圓形童屋。
舊車道築在古代河谷的河牀上,路非常寬。我開始散步的時候,它沒有圍籬。在我的第一年,或第二年,寬路變窄了。路上豎起一道鐵絲網牆。它豎於路中央,在路長而又直的部分。結棍的綠色牆柱(比較粗的都有支架牢牢撐住),以及緊繃的鐵絲網,多少讓我覺得,雖然我在山谷裡的生活才剛為我展開,我所見到的這些事物都已即將結束。
這裡曾有過一些因畸型而受苦的牛。飼養這些牛的方式已經變得那麼機械化,以致畸型本身也顯得機械化,像是一種工業流程上的錯誤。一團團奇怪的贅肉從動物身上各個部位長出來,彷彿這些動物是用模子鑄造的,這個模子分成兩半,而彷彿在模子的接合處,牛的原料,造牛的混合物,滲漏出來,然後變硬,長成肉,然後再按照牛體其他部分的黑白樣式長出毛。多出來的造牛原料從牠們身體中間一帶披垂下來,像公牛的肉垂,像厚重的布幕。牠們以這種奇怪的方式承擔著那些累贅,站在這裡,站在這個廢棄、頹敗、糞汙、霉朽的院子,在這個只有牠們自己的尿尿還算新鮮的地方,等著被送進城裡的屠宰場。
布蘭黛的姊姊說:「其實我沒資格說她。我自己也過得不好。」
有一天,他和開著蘭路華的農場經理一樣,在沿著防風林邊由谷底爬上穀倉的陡峭山路上把車停了下來。傑克與住其他農屋的人都有車,否則生活會很不方便。農屋離公共道路太遠,離商店那就更遠了。我相信郵差一個星期大概只送一次信。
因此,在不同的地方有三個草料場:這裡的瑞士蛋糕捲,破舊農場院子邊新草料棚中的金黄色正方形草綑,以及筆直舊車道中途的腐爛草料堆,同樣也是正方形草綑。瑞士蛋糕捲的作用是什麼呢?它有什麼優於傳統草綑的地方嗎?直到幾年後我才懂,那時候,我這個階段的生活已經結束。草綑,因為用綑草機紮得非常實,必須靠手工去鬆堆,然後再撒給牛吃。巨大的草捲只需輕輕解開,一部機器花個幾分鐘就可以完成這個工作。
我慢慢熟悉經理的路線之後,過沒多久,改變就開始發生了。公共道路邊有棟茅草屋頂房子,房子前有一排茂盛的玫瑰圍籬。住裡面那對老夫婦搬走了。現在裡面住的是新房客,一家子人。城裡人,我聽說。男主人是來農場工作,當牧牛工。牧牛工的工作固定而無變化:照料一大群乳牛通過擠奶機器,一天兩次,每天都如此。在農場工人中,他們脾氣最壞。他們有的甚至是臨時工或流浪漢。
到山谷之後沒多久,我對於事物的變遷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認為我所發現的完美,可能隨時都會消失。這讓我所體驗到的美與四季的變化,帶點酸楚。每一個春天,每一個秋天,我都一再告訴自己要買部相機(或至少重新學會使用我目前擁有的相機),以便拍下舊車道,楓樹下的廢屋,吉卜賽篷車,農場廠房,傑克的農屋、花園和鵝場。但是我散步時從未帶過相機;而且,或許由於我沒有為這些事物留下可見的記錄,所以它們又多帶了一些酸楚,因為它們很快就會變成只存在我腦海中。
在這段路上,空無感可能會濃得化不開。但是當我到達青草路頂端,與遍布這一帶山頭的古墓位於同一個高度,並往下看巨石柱的時候,我也看到索爾斯堡平原的軍用靶場,以及西阿梅斯堡許多雅致的小房子。我一路感受到的空無和空曠是種錯覺,就如同認為小松林後有森林。就在不遠處,到處都是馬路和公路,路上有色彩鮮豔的、玩具般的卡車和轎車。史前巨石柱,襯著天空的古墓與墳丘。軍用靶場,西阿梅斯堡。古老的與新的。而山谷底下的農場院子與傑克的農屋則介於二者之間,或出自另一個時代。
我多半以文學的眼光或文學的助力來看待這些事物。此地的一個異鄉人,懷著異鄉人的不自在,但藉著語言的知識,以及語言史和書寫史的知識,我卻可以從眼前的事物發現一種特殊的過去,在心靈的某個角落,我可以隨意胡思亂想。
巨石柱兩邊各有幹道一條。這兩條路上的卡車、箱型車和轎車,看起來就像玩具。巨石柱下可以看到遊客,不很清楚,不像你實際到了巨石柱腳下,置身那仙境般的氛圍時,可能想像的那麼清楚。從這個距離看去,遊客之所以辨認得出來,完全是因為某些女人穿的紅色衣服或大衣。巨石柱的訪客之間那種紅,是我固定會看到的東西。在那小小的人影中,總有人穿紅的。
但他不是指五月(May)的天氣,而是指山楂開的花(may)。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他表示對鄉下事物的喜悅。那帶點表演的性質;他就像在扮演一種人家賦予他的角色。
當一間房子變成營造工人的工地時,它看起來多暴露!當一個原本私密的房間變成只是一個空間的時候,它看起來多沒尊嚴。傑克的屋子(它的內部我至今沒看過),去除了邊牆和高架地板,現在已淪落為純粹的營造工人的空間,而且在建造的這個階段仍然是純粹的空間,就像有大楓樹圍繞的那座殘破石頭房子內的空間。在那空間的某個位置,傑克作出他最勇敢的決定,離開他臨死前的病狀,去和朋友共度最後一個耶誕節,在離舊車道盡頭不遠的一個普普通通的小酒館。而且他帶著疾病,帶著昏亂,聽從生命,並與其和解,回到那個空間等待死亡。
如果我說我到達河谷裡那個房子是在冬天,那是因為我記得那場雨和霧,四天的雨和霧。它隱藏了我的周遭環境,也呼應了我當時的焦慮。焦慮工作,焦慮搬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當然,不過是在英國搬的那麼多次家中的一次。
菲立普太太說:「她嘲笑他。」
那段時間,我只看到我想看的。這種態度有點像傑克的岳父。他的「路線」穿越舊車道的幾個地方被新圍籬切斷了,但他視而不見。圍籬上的幾個門(不多),他也視而不見,還是守住他的路線。為了鑽過或翻過鐵絲網牆,他在鐵絲網上做了許多護墊、步架和梯子,用他的老辦法,將藍色塑膠袋綑在鐵絲網上,然後用一圈又一圈的金紅色棕櫚纖維或尼龍繩緊緊綁住。
他的視察車程與我的步程部分重疊。防風林邊的小路下通公共道路。公共道路另外一邊比較低陷的地面,是農場的乳牛區。牛棚之後是水草地,更遠處是河岸邊的柳樹和其他樹木。在公共道路旁邊,這個農場院子的入口處,有一個木製平台,高約三四呎。奶桶就擺在這平台上,等奶車來裝運。這之後,公共道路經過一棟茅頂農屋,牆壁是粉紅色的,還有幾棟比較簡陋的燧石磚房。接下來會經過莊園的紫杉和山毛櫸。這兒是我行程的終點:墨綠幽暗中一道寬敞的門,然後是我屋前明
和*圖*書亮的草坪。
現在,距那景觀不遠之處,我看到了這個帶著親密性的殘酷行為。被閹割的矮種馬一路走向紫杉下的白門、淌著血,憤憤地甩著頭和鬃毛,兩個大頭病男人牽著牠,父親和兒子。有很長一陣子,我都忘不了這一幕。
每天我行走於隱石山坡之間的寬敞青草路上,行經一個個布滿白色礫石的堊質山谷,有時看來就像盛夏期間猶布滿殘雪的喜馬拉雅山谷。我每天去看那些好幾世紀前就堆成的墳丘。數不盡的墳丘!到處都是。從某個高度看去,它們的輪廓會襯著天空,看起來像大地的疹子。開始的時候,我喜歡穿越那些多少還屬於我路程範圍的墳丘。墳丘上的草很粗,葉片很長,顏色較淡,長成厚厚一叢,頗礙腳。上面的樹,如果有的話,都因受風吹襲而傾斜,且長不高。
公車將我們放在莊園高大的紫杉下,離我家和他家都很近。
我不知道這隻動物的名字與牠的赫赫聲名,也看不出牠究竟有多大年紀。但是牠已經非常老,只剩幾個月或幾個星期的壽命。牠是來山谷等死。在我看來,牠的肌肉還是很結實,毛色也很光滑。牠就像某些運動員,年紀雖然大了,精力和靈活性消失了,但由於早年的訓練,仍保持著優雅的體態。
我們沒多少話可講,但是一種親切感已經在我們之間建立起來,而且持續表現在他遠遠傳來的嘯聲中。
我屋子對面,草坪那頭,有一小間用燧石建的老房子。房子上爬滿常春藤,常春藤厚厚一層,很紮實,有鴿子在裡面築巢。房子的格局方方正正,有個金字塔形屋頂。這屋頂的頂端似乎是空的,空的部分,四個角落各有一支柱子,上面架著第二層縮小的金字塔形屋頂。有人告訴我,這房子本來是穀倉或庫房,而且已經有好幾百年歷史。它現在已經沒有使用;我從未看過有人到裡面去。它被保存下來,因為它的美與古老。
然而,我也注意到,他缺乏美。我現在之所以注意到這點是因為,過去他的體格、舉止和衣著一直讓我覺得,他應該是個長相不錯的男人。他的下巴鬆垮。他的牙齒參差不齊,扭曲他的笑容。他有麻臉。然而他卻一直在他的容貌上下功夫。他的頭髮剪得很時髦,很柔順,洗得很乾淨。現在我了解為什麼他總是戴著特殊的或優雅的帽子。那管用,隔遠一點,他戴著帽子很好看。我也多少了解我會從他身上感受到的他對布蘭黛的焦慮,而且也更加了解布蘭黛的態度,一個還被虧欠很多的女人的態度。
我所在的農屋一度是花園辦公室。現在,我是個在園子裡不做事的人,住在這兒。而且現在只有一個園丁。他有一套做法。他用割草機割草坪的草,宅院後面、旁邊與我農屋前的草坪。早春割一次,割得很短,夏天再割兩到三次。他也在早春灑除草劑,灑在私人車道上、農屋草坪四周的石子路上,以及所有並未被野草湮沒的小路上。八月底,他割老果園中的雜草,果樹則任其生長,時間到就開花,結果,掉果子,招引成群黃蜂。在這果園,每到春天,剛孵出來的小鳥都會在沒有整理的果樹的空樹節內吱吱叫。到秋天,他忙著掃落葉。但是,他一年到頭的主要工作是在菜園中。這菜園以一道高牆與我屋後的小路隔開。他這套做法管用。菜園有它荒廢的部分水草地是沼澤,但園丁對其他部分所費的心——不多、但定時又講究方法——讓人感覺園子是有人在整理。
穀倉隔壁的組合式牛棚,前後門都開著,裡面沒有牛糞,也沒有麥稈。它一直開著,也一直乾乾淨淨空空蕩蕩:一間間的畜欄,設有溝渠的水泥地板,牆壁的長條形木板篩著陽光,讓它們從各個角度射進來,棚內因此交織著一團淡淡的光暈。新的奶場或奶廳已經拆掉。才新蓋沒多久,它唯一留下的水泥基座在山坡上看起來仍那麼新,那麼突兀。就像傑克的溫室,也是只剩下水泥地基。
這男人高個子,年輕,長頭,疏髮。他的相貌帶點凝重,而不是粗魯。他的臉是一張受過虐待的臉。但那仍是一張年輕人的臉。他太太老氣得多;不管這家人受的折磨是什麼,那些東西已在她臉上留下痕跡。她可能被看成他媽媽。他的臉和頭是長的,她的卻是方的;而且她的方臉擠成一團,滿臉皺紋。她戴著無框眼鏡(出人意表的一種時髦心態)。她很退縮。她丈夫該笑的時候還是會笑。但是我從沒看過她的笑容。
她說:「她和麥可.艾倫私奔到義大利去了。」
她說:「傑克喜歡我留長髮。他喜歡我頭上紮個髮髻。」
傑克的溫室,一個看起來像是以郵購的方式買來的溫室。它曾經掛滿各種植物,綠意盎然。現在,它空蕩蕩的。它的玻璃因灰塵和雨水而變得灰撲撲,木框也變了形。有一天它被拆了,水泥地基或地板因此顯露出來。精緻的花園被剷平。花園裡種種耗時的例行雜務也一道剷掉。留下來的東西都不太需要費心照顧。現在不用移植花苗,不用在山楂樹下翻土,沒有夏天的飛燕草。花園被剷平,只留下兩三株玫瑰和兩三棵蘋果樹。這些蘋果樹傑克修剪得很別致,粗直的主幹頂端,一束枝條向外平展開來。從前的樹籬,上面緊密下面參差,常濺滿汙泥,在花園與舊車道之間,是一道只有一半或四分之一屏障功能的圍籬,現在,樹籬已逐漸長成樹林。
這教堂建在中世紀之前的一個教堂遺址上,有人這麼說。但是,現在這個教堂沒有什麼東西是傳自那個時代,沒有任何一塊燧石是,沒有任何一塊鑲在哥德式窗框上的雕花石頭是。也許連信仰也不是舊的。
彷彿我說錯了。為什麼她要否認這麼明顯的事實呢?我們就站在花園外面。我的話對病人是個詛咒嗎?
白晝變短。從公共道路通向宅院車道與我屋子的路,紫杉遮天蔽日,在下午四點,路就變得黑漆漆,因此,如果我搭午班公車去索爾斯堡買東西,回來的時候,從公車站走回屋子這一小段路,我必須使用手電筒。
失去那種寬敞與開闊感,是多麼令人傷心的事情!它讓我感到痛苦。但是,我已經接受萬物變遷的觀念,已經接受衰敗的觀念。(我一直有個觀念,認為我是活在一個在走下坡的世界,甚至在千里達當我還是個小孩,我就有這種想法。這就像我的詛咒。)我已經接受死亡的觀念,認為人在地球上的時間,人的生命,是很短暫的東西。這是年輕人不可能會有、會牢記在心的觀念。一個衰敗中的世界,一個注定不斷改變的世界,人的生命的短暫,這些觀念使某些事情變得比較容易忍受。
他市郊風格的房子,緊鄰古車道起點,他那雅致的花園,他的女兒長大了,然後也離開了;而現在是空虛的日子。他的日子過得多快!一個人的日子過得多快!正由於時間過得太快,所以,在一個合理的時段中,你有可能看到或理解到接連出現的兩個或三個活躍的生活週期。
剛開始他看起來鬼鬼祟祟的,有點猶豫,彷彿期待著某人出現在他身後。他肯定在期待的那個人,在他站在梯子上面的時候出現了,因為那時候,他就像個顯然已得到滿足的人,完全將注意力集中在梨子上。
新農場做的東西都很大。他們在山谷下挖了一個巨大的青草料坑,就在防風林道的另外一面,離那排農屋不遠的地方。那個青草料坑只有一點是老式的,就是上面蓋黑色塑膠布。用來讓塑膠布緊繃、固定的東西是舊輪胎。在我的經驗中,舊輪胎似乎只有這個用處。它們被大批買進來。一定有成堆成堆的舊輪胎曾被使用過,而且成堆成堆的舊輪胎等著被使用。它們就擺在山谷下,在舊車道上,傑克以前的鵝場對面。
他退開;眼中的神彩消失不見。而我再也沒有聽過他說話。
這是經理的路線,幾乎是環狀。這也是傑克的路線,其中有部分則屬於我的路線。
有一天,可能是在我臥病九或十個月之後,我又出去散步。現在,舊的感受又將添加新的聯想。而彷彿是要配合我的心情,就在我沿著防風林正要往山下走的時候,我立即發現山谷下前所未有的大改變。
事情果真如此。
儘管有那群遊客,和公路,和砲兵靶場(上面有螢光色或半發光的標靶),我對大地的古老所抱的感覺,以及對人之占有大地的久遠性所抱的感覺,總是與我同在。一片廣大的神聖墓葬區,以天為幕。那些墓塚意味著何等的活動,何等的數目,何等的組織,與何等的忙碌!那種舊時代感將我周遭的活動放進另外一種尺度。但在同時,從這個高度,以及這個開闊的視野,它也給人一種延續感。
現在她就在這兒,在莊園的園區裡。她看起來好像在自己的公園散步,彷彿,才離開茅頂農屋的凌亂與束縛沒幾步遠,她已經找到一個更適合她格調的地方。那茅頂農屋是附帶於她丈夫的農場工作,因此她沒有將它當作一個真正的家。
我自己在這裡的日子也即將結束。我在莊園農屋與山谷這個特殊地帶所過的時光,我第二個觀看與學習的童年,我的第二個生活,距我的第一個那麼遙遠。
色彩鮮豔的車子,嘶嘶響的擠奶機(牛隻,即便沾著糞便,也降格為機器操縱的物),講究穿著的嚴肅年輕人,他們的牛仔褲與襯衫,他們的小鬍子和車子——這些都是我們周遭所發生的新的、誇張的事情。
我們的路徑從未真正交會過。我偶爾會遠遠看到他。有一次,我看到他的駝背上真的扛著一綑木材,宛如華茲華斯詩中的情景,如果華茲華斯拿他寫首詩,詩名大概會定為「採薪者」吧。他走得很慢,然而,在那緩慢與審慎中,有種堅定的信念:他給自己一項他肯定要去完成的任務。他的作風帶點動物性。像老鼠一樣,他似乎有一條固定的路線,雖然我不知道他究竟在這片土地上忙些什麼(除了照顧雉雞,而這份差事也有可能不是真的。)
破舊農場廠房附近,在寬敞平坦的路邊——我視為通往農場和傑克家的舊路——還有其他的遺跡和廢墟,別的努力或生活的殘餘物。在寬路的盡頭處,路一邊的高草叢中,有一些寬而淺的箱子,漆成灰色,擺成兩排。我後來聽說那是(或曾經是)蜂房。我從未聽說蜂是誰養的。是住在農屋裡的農場工人呢,還是某個比較閒散的人,他想做點小小的投資,但後來放棄了,也忘了?廢棄了,現在。原因不詳。在沒圍牆的空地上,這些沒人有興趣拿走的灰色箱子顯得有點神祕。
幾乎打一開始,我對這個結束就一直在作心理準備。在第一個春天,河岸上的美景處處讓我驚奇。新長出來的蘆葦,清澄如鏡的河水,深綠中帶點橄欖藍,映著濃密水草時會有深不可測的錯覺,特別是在柳樹下。在那第一個春天之後,我會說:「至少我已經在這裡過了一個春天。」然後我會說:「至少我已經在這裡過了一個春天和一個夏天。」然後說:「至少我已經在這裡過了一年。」這樣的心情一直持續著,年復一年。直到近的日子變遠,而且體驗本身也開始改變:新的季節不再真的那麼新,帶來的新體驗變少了,對舊體驗的回味變多了。然後你開始典藏歲月,開始清點它們,享受清點與累積的樂趣。
他們不再來莊園之後,我第一次看到他們開著車子的時候,萊斯多少還表現出我們認識的樣子。布蘭黛則完全當作沒這回事。也許我的信件給她惹了麻煩,菲立普太太拿它當一個要她走路的理由,因此我一直不被原諒。後來我再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什麼表示也沒有。我們之間的短暫認識就此結束。
當時我會有興趣聽他對農場的新人表示一點看法。然後我會告訴他,相形之下,我多喜歡他那一套做法。但是他不感興趣。因此,這一致的立場也就無從表達。其實那樣也好。因為,經過兩個酷熱、乾旱的夏天——熱得連我屋外老橘樹開的花都枯了——新的經營計畫終於神祕地(至少對我而言)失敗了。
那女人的眼中沒有衰敗。丘陵,散步,鹿:自然界的神奇過去一直存在,現在也是。
秋天修剪的、濺滿汙泥的樹籬,生意盎然,還有蘋果樹和灌木和玫瑰叢。但現在乏人照顧。沒有修枝和牽條,沒有除草,溫室裡什麼事也沒做。菜園荒著:零星長著一些綠色蔬菜,那是殘留的根或遺落的種子長的。老山楂樹下的移植苗圃沒翻地。花園逐漸荒廢時,傑克家的煙囪冒著煙。只有鴨和鵝仍然有人照顧。
那一年,冬天似乎太早收場。但冬天卻又回過頭來。好不容易才等到真正的春天。它妝點著傑克的花園。但是,儘管丘陵、舊車道,和田間小路上,到處都有活動,顏色鮮豔的新型拖拉機來來去去,傑克的園地卻沒有人為的慶讚,沒有任何我已習慣期待的例行儀式出現。
我們仍活在歷史之光的這麼一個高原。阿梅斯堡,建於公元九七九年。將歷史、榮耀、宗教視為個人的一種願望,想去做點什麼正確的事。這一帶的山谷中,很多人還有這樣的念頭,儘管個人的榮耀已大為減低,而新的宅院和花園就像上個世紀和本世紀初那些大莊園的小零頭。儘管這些人有許多是來自別的地方,但他們仍以為自己是延續者和繼承人。就是基於這種歷史的繼承或延續的想法,我們山谷中許多新來的人才會進重建的教堂。教堂是為他們那種人重建的。這符合他們的需要。
不過,她還是認為傑克過得不錯。
如果你在公共道路向左轉,你就會遇上舊路。這段公共道路上,山毛櫸林蔭低垂。它沿著河上方的一個丘陵平台前行,然後下降到幾乎接近河面的高度。這裡有個小聚落,只那麼幾棟房子。我注意到:一小間用磚塊和隧石建造的老房子,它有個雅致的門廊;還有,在河岸上,離水邊很近的地方,一間正在「整修中」的白牆茅頂矮農屋。(多年後這房子仍然在整修中,透過塵封的窗子,還是可以看到一袋袋剩在那邊的水泥。)到這裡,在這聚落中,你就可以轉到通往傑克家的舊路。
收拾死者的東西。這好像是一種古老的習俗,意味著死的神聖莊嚴,意味著一種體面的葬禮,以及對死者的敬意,而且似乎需要在某種儀式下進行。但是沒有任何儀式。來收拾死者的東西就只是來拿那些東西而已。我到宅院的廚房跟菲立普太太處理一張帳單的時候,布蘭黛的姊姊正好來拜訪,要不然我也不會知道這件事。
她說:「在耶誕夜,他下了牀,然後跑去酒吧。他知道他快死了,但他也知道這是他的最後一次機會。」
我首先注意到他的樹籬。它修剪得很整齊,中間的部位相當緊密,但近地面處有些地方顯得參差不齊。從修剪方式,我感覺園主應該是希望樹籬完全緊密,密得像一堵磚牆、木板牆或其他人工材料造的牆。樹籬劃出傑克的花園與舊車道的界限。舊車道在此處極為寬敞,是農屋和農場廠房旁的一片空地,而且幾乎總是軟鬆鬆的或遍地泥濘。在冬天,長長的水坑在拖拉機壓過的泥濘地間映照著天光。夏天裡,有幾天黑泥巴會乾掉,變硬、變白、變出許多泥塵。所以夏天裡有幾天,這段與傑克的農屋所附帶的花園等齊的樹籬,從地面到大約一呎的高度,會因露沾滿堊質泥塵而變白。在冬天,它會濺滿汙泥,乾成白色或灰色。
我居住的這個莊園的宅院,應該可以說在四十或五十年前達到它的完美狀態。那時候,愛德華時代的宅院還很新,家族人丁興旺,附屬建築物都有其功用,花園也有人整理。那完美發生於一個帝國時代。那完美中沒有我存在的空間。宅院的建造者和花園的設計師,有自己的世界觀。他們無法想像,日後會有一個像我這樣的人住進莊園,而且我會感覺是在這個地方處於巔峰的時候擁有它,包括農屋、草坪旁邊如畫的空房子、園區、荒廢的花園等等,活在一種設計範圍之外的美感中。衰敗雖然不好,但我喜歡衰敗。它讓我不會想去修枝或除草或修理或改裝。它不會持續太久,這很清楚。但是在它持續的時候,它是完美。
布蘭黛刻意打扮過。牛仔褲加襯衫,圓潤的嘴唇塗了口紅,睫毛經過修飾,不安定的藍眼睛顯得更加咄咄逼人。她的模樣同時意味著她在菲立普夫婦家的懶散。僕人,同時又不是僕人。她對我不怎麼熱絡。她說她沒有看到信件。
和他交談的這些朋友是誰?他們是些什麼樣的人?他們也是他太太的朋友嗎?他們是來自牧牛工過得很痛苦那個「城鎮」嗎?這些朋友是知道他即將被解雇而跑來安慰他嗎?或者他們只是來鄉下度週末?
這印象是隔著一段距離得來的。現在,在草坪上更清楚、更充分看過她之後,這印象又增加了一些新的東西。我發覺,她飄忽的淡色眼睛常有粗魯的凝視(而非火焰)。她的嘴巴透著貪婪,中間有道清晰裂縫的門牙也透著貪婪。纖細的腰,圓潤的嘴唇,結實的大腿與上臂,還有胸部,沒有筋骨的那兩團肉,一半露出,一半被日光浴的小胸衣壓平。現在,原本的豐|滿添加了粗魯的凝視與貪婪。她的性感對她來說非常珍貴,比什麼都珍貴。
青草路,老河牀(我以為),往上爬升,因此我的視線被導向中天之處。路兩邊是丘陵斜坡,坡面朝遠處伸展而去,直抵天際。路的一邊有牛,另外一邊,在一片空無一物的牧草地之後,有一些小松樹,一小片森林。周遭景物發人思古幽情,給人一種印象:純粹的空間,無人之地,事物的原初。看不到房子,只有寬闊的青草路,路上方的天空,與兩邊的山坡。
我聽到樹林後的聲音,看到煙,從黑色的樹幹間看到林後田野中的火焰,景象被熱浪扭曲,就像隔著老式玻璃窗往外看。我感覺到熱氣,然後一下子就被巨大的噪音淹沒。那噪音迅速竄起,變成一種驚人的爆裂聲。我想起二三十年前在南美東北部高原上所聽到的另外一種聲音:一個大瀑布的聲音。水與火,在激烈擾動時,它們發出一樣的聲音。當我漫步於噪音轟隆的山丘,我突然感覺到,所有的事情似乎是一體的。
同樣的,防風林中及其背風面的丘陵上的雪,它的質地、形狀和模式,也在一種比較小的格局中創造了大地區的地理形勢。正如同新柏油路面與草坡之間的小水渠。而我認為,或者說我喜歡想為,這微型地理是安置在一個比較巨大的地理中。位於平緩山丘之間的舊車道山谷意味著,在遙不可知的過去,這裡曾有好幾條寬數百公尺的河:將人的存在排除在外的一種地理尺度。在那時候,應該有條水勢洶湧的河,一路從巨石柱(及其後面的平原)流到傑克的農屋,然後沿著舊車道,流過旁邊的蜂房、篷車、廢屋的石頭空設子、農場經理的別墅和郊區型的花園。那時候應該有條河,一道平展的灰色水流,自山谷湧入目前這條河的河谷。目前這條河是舊河的殘餘,規模比較小,比較屬於人。我常在那河岸散步,也有人在河邊釣鱒魚,那是管理員釋放的鱒魚。在微型地景所創造的大地理中,在我將舊車道視為河道的想像中,沒有人的存在。那個天地是人之前的天地。
傑克生病的頭一年,傑克的太太裝作什麼也沒改變,傑克的花園還是一個花園。現在她不裝了。她正準備離開。而她對這件事情表現得很超然,彷彿是說,就算有過表面上那一切,就算有過她父親的種種古老行徑,就算有過傑克,在那農屋中,在她的農屋生涯裡,以及漫長的花園歲月中,她畢竟沒付出過什麼心力。
那條「路線」展現了一個完整的生命,一種完整、持續的人格。有那麼多的事物明白提醒你老人存在的事實。他的路線上處處散發著他的精神,例如那些步架、梯子,那些位置怪異的、捲成綑狀的塑膠袋,雖然其中有些是很久以前就綑好的,現在已經開始脫絮,已經失去塑膠光澤,顏色也由藍變白。這一切在在提醒你,老人慢慢走著,來來回回忙著他自己的工作。也因此,隔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想到,我已經好一陣子沒看到他。接下來我才了解,過去那麼多個星期,那麼多個月,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他的遺跡。
我覺得她不是誇大其辭。一般人提到這三個字,前面總要加個冠詞the,但她沒有,這一點就頗具說服力;這表示她知道這三個字的意思,也知道她在說什麼。
我特別注意到一種新機器。它將乾草捲成一大綑一大綑,看起來像一綑綑巨大的瑞士蛋糕捲。由於太過龐大,所以這些草綑無法以人力提起或鬆開,要用另外一種令人印象深刻的機器來操作,這種機器上有副鐵爪子,每隻爪子就像一隻巨蜥的尾巴。這些草綑堆成兩層,像一座要對抗超級寒冬的草料庫。堆積場設在遠離破舊農場廠房的地方,在偏離舊車道的一個沒有設置圍籬,布滿礫石的山谷,就在雲雀與古墓的山頭下面。上了這山頭,你會突然看到比較近的巨石柱景觀。
我在夏天看到這棟新建築蓋起來,在白色的堊土灰塵中。但我知道,冬天的時候,這地方是一片泥濘,房子基座下是沉積在谷底的爛泥和水,有好幾吋深。那是濕氣的來源,而傑克的氣管炎和肺炎就是這濕氣造成的。但現在,濕與潮的問題解決了。傑克以前的花園和鵝場,以及另外兩間農屋的草皮,這些地方都鋪上了水泥,變成這棟豪宅的前庭。
住粉紅色農屋的男人,有一輛新車或頗新的車。在晴朗的下午,他太太會在廢花園中作日光浴,似乎不在乎露著胸部。她個子很小,大腿很粗。她穿的時髦衣服,並沒有使她的身材變好看;它們讓她顯得笨拙、比例不對,帶點荒謬。但是,有一天我看出,有種早期的連身長裙,高腰身、窄腰身和豐臀款式,應該絕對適合她,會讓她顯得體態豐|滿。而我感覺這就是她對自己的看法:非常性感。她珍惜她的身材,我原先看起來覺得鬆垮、臃腫的身材。她在殘破的花園中作日光浴,因為她想她應該為她的美奉獻點什麼。新車子,她丈夫的考究穿著,這是另外一種奉獻。
因此,當我聽到推土機或類似的機器聲自教堂與教堂墓園後面傳來,大約有一個多星期的時間,我在兩種東西之間尋求平衡:焦慮,萬物不斷變遷的看法。這噪音自地面傳來,以一種振動的方式。那不是窗戶關得掉的噪音。
「他總是去國防部,國防部,我天天聽到國防部。現在當我在報上的廣告看到這幾個字,我就會想起當時的情景。」
我們離開客廳。一道走廊:厚實的牆壁,窗子內的石頭窗框;一扇通往大廚房的門。菲立普太太在門廊說再見。
這條路很窄,有好幾個下午,我都必須站到路旁讓他過。剛開始我只注意到蘭路華,他的交通工具。接下來我注意到車子裡面的人,越來越熟悉他的相貌,以及他那隻狗滿足的、而非警覺的神情。我一直以為他是農場主人,是這些狀況良好的田畝的所有人或承租者,因此,當他在穀倉前走下蘭路華,走進去看穀物的乾燥情況,或作其他的種種檢查時,我自然認為那是主人的視察工作。我賦予他一種特殊的權威性。一種對我們周遭土地的特殊態度。但後來我發現,他並不是農場主人,而且是他自己告訴我的。因此我修正了對他的看法,他只是農場經理,一個受雇者。
樹籬沒遮住視線。沿著防風林走下山,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背景是黑的破舊農場廠房。它們之前是灰色灰泥牆農屋;農屋之前,是庭院或花園,農屋庭院或花園之前,是空地或無主之地。而在傑克的花園旁邊,則是傑克的樹籬:一小截濺滿汙泥的綠牆,兀立於空蕩的舊車道上,像個遺跡,關於另一種房子、花園和街道的記憶,某種更完整、更理想的事物的標幟。
有一天,他的車子在我身邊停下來。這是去年秋天之後我第一次看到他。他的臉色蠟黃。我知道這兩個字,從書上。但直到現在,看到這張臉,我才真正了解這兩個字的意思。傑克臉上的棕色,他在他花園中所曝晒的陽光,全都不見了。他的皮膚白而光滑,看起來像蠟製水果那種質地和虛假顏色,彷彿有層霜粉,就像李子上的霜粉,覆在活的皮膚上。他的鬍子修得很整齊。但連鬍子也覺蠟黃,甚至像上過蠟。他那飄忽不定的眼睛現在安靜下來了。蠟。煙從他農屋的煙囪冒出,在秋天,在冬天,之後就沒再看到煙。
這份工作和山谷裡的生活救了他們。很多人都嚮往這個山谷。但他們顯得格格不入。他們正在糟蹋他們接手的粉紅色農屋的花園。那倒不是存心冒犯(就像公車上的彼德);那是無知,不知道、還沒開始想到他們在家裡的生活方式,可能每個人都很感興趣。鄉村的隱密性是他們的新自由的一部分。免於被觀察的自由。在空蕩蕩的田野中,在空蕩蕩的林蔭道上,他們認為他們發現了這種隱密性。正如同我,在剛開始的時候。
很新,這穀倉,擁有全套機器設備。但就在它隔壁,隔著一條未鋪砌的泥路,有另一個廢墟:大戰期間的一個軍用地下碉堡。一個土丘,當年為了掩蔽,上面種了不少楓樹。現在,有個金屬通風口怪異地挺立在成樹的枝幹之間。這些楓樹至晚應該二十五年前就種了,但種得太密,因此看起來仍像幼樹。
鄉下的黑暗!即使發生天大的事情也沒人會看到。而屋頂上豎著稻草雉雞的茅頂農屋就發生了一件這樣的事情。
而且還有更大的變化。農場經理退休了,再也看不到他用蘭路華載著他的狗來回巡視了。農場已經轉手。新的活動緊接著出現:更多拖拉機,更多農業機械,更加忙。
所以,就如同傑克的生活與死亡被清出這棟房子,他曾細心照顧的園地終於也消失了。但肯定的是,那片鋪在他花園上的水泥地底下,有些種子,有些根會繼續存活。也許有一天,當水泥被拆除(有一天它肯定會被拆除;因為沒有什麼居住的地方是永久的),也許有一天某些有關傑克的記憶會再度復甦,被保存在某種灌木或花或蔓藤中。
這條河叫阿文河,可不是流經莎士比亞老家那條阿文河。後來,在這塊土地對我有更多意義之後,在它比我所成長的熱帶街道吸收了更多我的生命之後,我才能夠把平坦潮濕、溝渠縱橫的田野視為「水草地」或「濕草地」,把河另外一邊,位於背景中的許多平緩小山,視為「丘陵」。但在當時,於雨停之後,我所看到的,就只是平坦的田野,和一條狹窄的河流而已。
「就在那個農屋。星期六晚上。」
傑克、他的花園、他的鵝、他的農屋和他岳父,似乎都是從文學,舊時代和風景中走出來的。
她帶著滿腹委屈和怒火回來,一心要嘲笑這個她認為、或假裝認為有同性戀傾向的人,一個不純粹的男人。在羅馬的時候,當她住在火車站附近那家旅館,一種浪漫的衝動曾讓她大為激動,讓她有撐下去的力量:一個需要幫忙的女孩,她處境很危險,她的愛人在遙遠的彼方十分著急。她覺得她受到愚弄。萊斯應該想盡一切辦法,變賣一切東西,然後去找她。但是萊斯音信全無。 布蘭黛的姊姊說:「菲立普太太沒有將訊息轉給萊斯。她四五天後才去傳話,但那時候布蘭黛已經離開旅館找麥可去了。她說她忘了。她說正好又有別的事要忙。她說她覺得那也沒有那麼重要。但我認為她是故意不傳話。」
我們處於古老的阿利安牛隻崇拜行將結束之際。崇拜賜給我們牛奶的牛,沒有牛奶,人的生活將會變得比較困難,而且在某些氣候與土地上根本不可能。這種崇拜是我們的祖父輩從農村印度帶過來的。在我還小的時候,我們仍然崇敬這種觀念,為了這觀念本身,也為了它與遙遠的過去的聯繫。在我們的社會,剛生小牛的母牛身上擠出來的牛奶,幾乎是種神聖的東西。人們會用這種濃郁的牛奶做成特殊的糖果,而牛的主人會將它分送給親戚朋友,每個人只送一點點,就像在一種宗教儀式中所奉獻的東西。
但是,義大利!是什麼樣的老派浪漫想法把麥可和布蘭黛送到那兒?什麼電影或電視節目?或者,更單純,也許麥可曾和旅行團去那邊玩過,有些認識,所以覺得比較安全?但是,那出國本身不就代表著激|情的短暫嗎?麥可怎麼可能丟下他的六個員工,他在地方上的聲譽,他那部兩側和後面都噴著他名字的貨車?還有多久他才願意回來——不只回到他的聲譽與事業,也回到他原先的生活?
布蘭黛不再出現於莊園,這我一點也不意外。但是,有一天菲立普太太告訴我一個消息,對此,我卻一點也沒有心理準備。
接下來,這個皮膚依舊細嫩,不曾長出斑點的歇斯底里女人,突然恢復她的社交風度。拜訪結束。她必須去處理她此行要處理的事情:收拾她妹妹的東西,雖然她留下的東西不多。
我聽到車聲立即靠邊站。在這狹窄的農場道路,你不得不這麼做。(如果想躲起來,那你可hetubook.com.com以站到防風林內,站在山毛櫸和松樹間,立於枯枝敗葉堆上。)我就是這麼認識農場工人的;靠邊站,瞧他們開著汽車或拖拉機通過。而他們,在飽嘗拖拉機駕駛臺與丘陵的孤寂之餘,總是隨時準備揮個手,或露個笑容。這是溝通的極限;真的沒有別的東西可以附加到這揮手、微笑與招呼上。
在雪中路很難走。但是,在這天氣一向溫和的山谷中,這樣的酷寒又燃起我對極端的嚮往,雖然說,是濕和冷奪走傑克的命。在那潮濕的谷底,即便是夏天,他那破損的肺也讓他感覺不到溫暖。(當然,如果沒有冷和潮,可能也會有別的東西奪走他的命。)
我對那條寬廣的、長滿草的舊車道,越來越喜歡。我將它視為一條古河的老河牀,幾乎是來自另一個地質年代的東西。我將它視為從前人們將鵝從索爾斯堡平原趕到卡梅洛、溫徹斯特的路徑,也將它視為舊馬車路。
改變有它奇怪的一面。構成村子的兩個聚落,房子都很少;但是因為路並不是一個用來走人的地方,因為生活大部分都在房子裡面過,因為人們都到附近的城鎮購物,像索爾斯堡、阿梅斯堡、威爾頓,而且因為沒有公共場所或聚會場所,所以改變往往得隔很長一段時間才會被注意到,儘管改變可能很大。高大的山毛櫸、橡樹、栗樹,彎彎曲曲的狹窄林蔭道,路上的急轉彎——正是這些事物給鄉村帶來美感。但是它們也帶來某種隱密感。(就由於這種感覺,覺得隱密,不會被注意到,我才會在剛到那一陣子,要是逢人問起住哪個房子,總是騙他們說,我蓋了一間房子。這些人很友善,很關切,我後來才知道他們是農場工人,或郡政府的工作人員。當時我沒想到,所有的房子他們應該都很清楚。)
「他很好啊。他又開始工作了。」
隔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才又開始散步。我在寫一本大部頭的書。在那種勞動的某個階段,精力合為一體:心力與體力,用了其中一種就會消耗另外一種。充分復原之後,我把大部分精力用於寫作。
在這隱蔽的小路上,一種權威的小衝動,甚至帶點威嚇性,對某個陌生人。這陌生人,就吉卜賽色彩而言,他的膚色黑了二十倍。但是對這老人而言,那已是最小最小的一個衝動,而且那或許是種社交衝動,想和某個新來的人交談幾句,想在他所遇過的人的清單上再添上一筆。
舊的農場工人在遇到陌生人的時候,總是先打量一下,然後默默打個友善的招呼,這是他們開著拖拉機獨自在田裡工作了數個小時之後的一種農村社交禮儀。新來的工人就像農村的都市人,一個比較大的工作場所的都市人。他們沒有那種友善。他們不是來山谷定居。他們認為自己具有一種新的技能,在從事一種新的工作。他們幾乎就是移居性的農業工人,總是不斷換地方工作。不少人來來去去。
開頭是一段柏油路,路邊六七棟小房子,其中兩三棟有屋主或營造者或設計師的名徽圖案,頗精緻,是它們唯一吸引人的地方。圖案下有日期,日期都在戰爭年代:一九四四年,令人類感驚訝。然後柏油路面結束,狹窄的小徑變成石子路。再走,進到一個山谷之後,路變寬大,路上很多燧石質車溝,溝與溝之間的長條形路面凹凸不平,野草叢生。這山谷有點古老的感覺。在左邊,斜聳的山坡遮去視野。這片山坡空蕩蕩的,既無樹木,也無灌叢,平滑稀疏的草層下可以看到一些線狀和片狀條痕,意味著從前曾連年耕種,也意味著軍事設施。寬大的路彎來彎去;這之後,路所在的寬闊山谷(可能是古時候的河道)變彎為直,直通遠處,最後沒入遠方一個小山崙的入口。傑克家和農場院子就在筆直路段盡頭。到此,路又轉彎。
他已經死了。沒人公開記錄這個事實,讓這消息傳開。很久以後,在本身已變舊的圍籬上那些塑膠綑或塑膠墊仍纏在鐵絲網上,慢慢褪色脫絮。仍與我們同在,就像谷底其他的殘骸——沒有屋頂的廢屋牆壁,小銀樺樹下過時的農場機械,破舊農場廠房後面,山毛櫸下面的其他機械、廢棄的木頭和金屬,廢穀倉進料窗上的金屬架。
另外一天,另外一個人說,滾輪的作用是要將「威爾特郡燧石」壓進地面深處,這樣子,收割的時候,石頭才不會傷到割草機器。他說:「一顆威爾特郡燧石可以對這些機器造成價值數千英鎊的損害。」威爾特郡的燧石,我日常散步其上的這些山丘燧石,被賦予一種我從未想過的重要性和惡毒。
在舊車道的另一個方向,與老經理的蘭路華車程分道揚鑣的那一頭:巨大的瑞士蛋糕捲型的草料還堆著,堆在樹林(現在長得多高!)與雲雀展翅、古墓林立的山頭之間,那些古墓襯著天空看的時候,有時就像丘陵上長的疹子。那些乾草捲現在看起來又黑,又像泥土,就如同舊車道這一頭的屋形草料堆。這個老草料堆,覆著破爛的塑膠布,的確已完全化為泥土。草變成乾草,再變成泥土。
她在草坪上緩緩走來又走去,彷彿要讓自己熟悉一種新的快樂。穿軍隊迷彩裝的男人站在梯子上摘梨子,一直背對她,沒有轉過頭來尋她,彷彿他現在已心滿意足,因為她太太就在這兒,就跟他在一起。
他希望維持他在莊園中所得到的地位,他希望布蘭黛能夠繼續享受莊園園區的自由,這對她而言比較重要。要達成這個目的,他多少得聽菲立普夫婦差遣。在他服完自己的工作勞役之後,他多少得為他們服務。
布蘭黛的姊姊住在南邊一個小而新的城鎮,位於索爾斯堡與波茅斯之間,不是城市,不是鄉下,不是她認為她將終老於斯的荒涼之境。
我也知道這莊園在史前巨石柱附近。我知道有一條路通到巨石柱附近,知道路到比較高的地方有個展望點。而當雨停霧散,在最初那四天之後,有個下午,我便動身前去找尋這條路和它的景。
現在,有一部分樹籬和鐵絲網被拆除,是為了方便這對新來的夫妻將車停在公共道路邊。車子對他們來說很重要,比房子更重要。他們是年輕人,沒有小孩。而且他們以一種新的方式看待房子。它只是一個棲身的地方,沒別的:一個臨時工作的臨時棲身之處。一有機會,太太就在前面的花園中作日光浴,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前門常常開著。那敞開的前門讓我感覺不太舒服。
所以,儘管她不是說得很清楚,但她的生活還是看得出一種模式。她父親的角色被她丈夫取代,而她丈夫又被她兒子取代。她的生活一再重複,她過的是同樣的生活或同一種生活的不同版本,或者說,用另外一種方式來看,幾乎才在開始的時候,她精心選擇的,充滿熱情的生活就已經結束了——正如同她父親、她母親的情況,而且她有好幾代祖先的情況可能也是如此。
在重建的教堂後,老的農場廠房被拆掉,代之以組合式的棚子。現在這棚子也空著,只剩院子的入口處豎著一個凸面鏡,讓人想起路上車子也曾經來去穿梭。粉紅色農屋的茅草屋頂有一抹苔綠,屋脊上的稻草雉雞已開始脫架,它的花園現在變成一個小垃圾堆。山頂上的新穀倉和新牛棚,就在松樹和山毛櫸和防風林邊,而那些樹自我初次看到之後已長高那麼多。這座山下的青草料坑,坑四周的厚木板擋土牆,每片木板都塗著防腐的木餾油;到處是輪胎,從做這種生意的地方大批大批買進來的,在許多公路的許多里程中磨得平平的輪胎;還有挖出來的碎石子,堆成土丘,然後白化,長出各種雜草。
從山上防風林的展望點看下面的平原,你可以看到,靠西邊是巨石柱,靠東邊是阿梅斯堡城的起始處。阿文河穿過阿梅斯堡。這段阿文河寬而淺,河邊也有一些小教堂和修道院。阿梅斯堡是個古老的地方。它現在是個軍事城鎮,沒什麼現代化的房子、商店或加油站。當圓桌武土從卡梅洛消失,姬妮薇——亞瑟王的王后,藍斯洛的情人——是歸隱於阿梅斯堡的一個修女院。卡梅洛距阿梅斯堡不過二十哩路。一條由巨石柱通往阿梅斯堡的路上,就在即將進入城區的地方,路邊豎了一塊牌子,紀念這城鎮的古老:上面有個盾形徽章和一個日期,公元九七九年。
園丁的名字叫匹頓。一開始我稱呼他匹頓先生,此後我也一直這麼稱呼他。
他們在城裡遭受的事情該有多恐怖!像他們這樣的人,沒有言語可以用來表達自己的感受和激動,這樣的人日子怎麼過得下去?他們頂多只能默默忍受痛苦。他們所受的痛苦和屈辱只會自動顯現在他們的性格上:就像被惡靈附身的身體,身體本身對它所做的事情可能一無所知。
她指著她的頭髮。頭髮很短。
然後有一天,又在我屋子前面,我看到牧牛工從草坪另一端的小路上經過,牽著一匹棕白色的長鬃矮種馬。矮種馬四肢很結實,頸子也粗。他把馬牽到後面的一個小圍場。然後有一天下午(放學之後),牧牛工和他兒子彼德閹了這匹矮種馬。他們牽著這隻血淋淋的動物,經過我屋子窗前,走進那道白門,經過教堂墓園,走進紫杉下的林蔭道,然後走上公共道路。他們知道他們在幹什麼嗎,他們受過這方面的訓練?或僅只是聽人家說馬該閹他們就把馬給閹了。
她告訴我們,她父親是個普通軍人,有點工廠的經驗,在大戰初期,曾有過一個充滿靈感的短暫時刻。他想出一種在飛機的尾部架設槍砲的新方法,這個原先普普通通的軍人有幾個月時間頗受當局器重。不過受器重的不只他一個,像他那樣的人還有許多,都是一些有創意的人。
但是,菲立普太太或菲力普先生沒有彆扭。而且萊斯也沒有半點彆扭。事實上萊斯——到目前為止我跟他幾乎沒打過交道——向我做出一個友善的動作,就在隔天。
公共道路邊的粉紅色農屋,茅草屋頂,屋脊上有隻草編的雉雞,現在,它失去了一些原初的風味。最初我看到這農屋的時候,它多漂亮,多像風景明信片,多像你一直都知道的某種東西,有玫瑰樹籬,還有明淨的小窗子。牧牛工應該也會喜歡它,我肯定。但是,就像我剛開始的時候一樣,牧牛工可能會將農屋的美當作鄉村景物的自然屬性。他住這房子可能就像他以前住城裡的房子,完全沒感覺到需要為他和他家人所住的房子做點什麼,一輩子把房子看作別人的財物,就連他正在住的房子也不例外。鍋碗瓢盆、紙張、鐵罐子、空箱子,花園裡堆得到處都是,甚至在牧牛工和他家人搬走之後,有些東西還留在那裡。
在公車上,他與眾不同,在村子裡,他像個闖入者。事實上,附近沒有他同年紀的小孩;孩子大一點的家庭通常都會搬走。而雖然附近有些比較小的孩童,牧牛工的小兒子還是有點怪。校車接送的幼稚園學童中,有兩三個輕度智障兒。牧牛工纖弱矮小的小兒子黏著其中一個:一個胖小孩,面容臃腫,肥頭大腦,穿的衣服怪裡怪氣,不是鮮紅就是鮮黃,淡金色的睫毛和眉,怪得很,令人聯想到弱視。這小胖子在車上坐立不安,一下子坐這兒,一下子坐那兒,而且,彷彿知道學校的束縛已經解除,偶爾會從那肥厚的嘴唇中對車上的人吐出髒話,以一種低沉的老人腔調,無知地講些猥褻言語,那種腔調讓人從老人的片言隻語中聽出他是在講什麼。這是牧牛工的小兒子的朋友。
我按了宅院的廚房門鈴。我聽到裡頭有音樂。布蘭黛久久才出來。
我在公車上聽說,也聽租車人布雷說過,在其中的一個乾旱期,他們不是運水給牛喝,而是將牛運到有水的地方去,甚至運到威爾斯!這就是新計畫的規模、風格和聲譽。我不知道那是真正發生過的事情,或只是地方上興奮的誇大之辭。不管怎麼說,它很快就不重要了。新計畫失敗了。而就連這個失敗似乎也是在悄悄中發生的,雖然它規模那麼大,影響那麼多的人,影響到那麼多田畝的最終面貌。
我這才想起她的臉,以及她父親憔悴、帶著淘氣眼神的臉。
那一排農屋,三間,其中一間曾是傑克家,現在它們正被改建,要併入一棟大房子。基礎工程已經完成。三間農屋被改成一個大客廳,以它為中心,旁邊再增建其他的新房間。屋頂正在蓋:金紅色的新椽子。房子的設計並不優雅。但是它的空間會比較大,住起來會比較舒服。而且每一扇窗子都有迷人的綠色景觀,望向舊車道,或丘陵的山坡,樺樹和山毛櫸的林子,或田間小路邊的一排排黑刺李和山楂。
每一塊地都是獨立的。傑克沒有將自己的生活環境視為一個整體。但是,他可以確切掌握它的各個組成部分的狀況。而且,他照料的每一種東西,都符合他對該東西所持的特有想法。樹籬經常修剪,花園美麗、乾淨、色彩變化多端,鵝場則髒兮兮的,棚子蓋得很簡陋,而且到處是搪瓷碗盆和舊的陶製水槽。傑克在破舊農場廠房旁邊所建造的花園,和花園的各個附屬物,感覺就像中世紀農村的一個小模型。這是傑克的風格,而這樣的風格讓我聯想為一種古老農民生活的殘餘,像索爾斯堡平原的蝴蝶在爆破聲中存活下來一般,牠在這兒存活下來,沒被工業革命、荒廢農村、鐵路和廣建於山谷中的大農場所消滅。(我很快就了解,這是錯誤的聯想。)
星期六晚上!那是個喝酒、發酒瘋的夜晚嗎?他們給我的印象不是這樣。
穀倉和模擬農舍之間,在莊園的圍牆之外,有一間教堂。剛開始的時候,對我而言,教堂就是教堂,一棟以特殊方式蓋的建築物,有特殊式樣的窗子:我在千里達看到的維多利亞時期哥德式教堂所灌輸給我的概念。但是,這間鄉村教堂每天都出現在我眼前。在我的幸運孤獨中,這個世界逐漸在我四周顯現。我很快就看出,教堂曾經重新建過,而且就建築上而言,和那棟農舍一樣做作。一旦看出這一點,其餘的也就不難想見。教堂散發著它自己的心情,維多利亞─愛德華時代的重建者的心情。我不將這間教堂視為「教堂」,而是視為維多利亞─愛德華時代的財富與保障的一部分,就像我農屋所屬的莊園,就像附近的許多大宅院。
而這些東西是建在更老的廢墟上。那一小棟破舊的農場建築,可能是上個世紀留下來的東西,在山腳下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盡頭;以及所有那許多農場廠房,破舊的和更破舊的,在傑克的農屋之後。在舊車道邊上:蜂房;屋形舊草料堆;老石頭房子,只剩殘破的牆壁,四周樹木環繞,在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這些高大的樹就已濃蔭蔽天,現在又添加了十年的樹齡:植物繼續成長,石頭文風不動。
我所見到的東西,我都看得很清楚。但是我不知道我在看些什麼。我沒有合適的空間來安置它。我仍處於一種飄泊無定的狀態。不過,有些事我知道。我知道我下火車那城鎮的名字。它叫索爾斯堡。它幾乎是第一個我開始知道、第一個我多少有點概念的英國城鎮。概念來自我小學三年級課本上的一幅畫,那是康斯塔伯畫的索爾斯堡大教堂。遠在我的熱帶島嶼,在我十歲之前。一幅套四色的複製畫,當時我認為是我看過的畫中最棒的一幅。我知道我來到的這個莊園位於索爾斯堡附近的一個河谷。
但是,有個星期天,我從臥室窗口看到一個穿著怪異的男人在看梨樹。他估量了一陣子,然後猶豫地摘起低枝上的梨子。
而且,也許傑克家新房客的小孩看到的又是不一樣的東西。他們在索爾斯堡的一所中學念書。下午的公車送他們回來,讓他們在公共道路下車。他們的母親會開車子來接他們。下午散步的時候,在鋪柏油的路上,我往往得站到一邊讓她的車子過。她沒有對我的讓路表示過謝意,彷彿認為,這是條公共道路,而她的車子有優先通行權。我也一直沒有看出,或者更貼切地說,我一直沒注意到她長什麼樣子。我只能從她車子的顏色和形狀去揣測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她的車子,快速開上山或開下山,準備去接她的小孩,或載他們回來。
也有其他人認為,山谷和舊車道是一個沒有敗衰的地方。有一天,散步經過破舊農場廠房,經過銀樺樹下新堆的垃圾,以及堊土坑中的火,然後走向幼齡樹林的時候,我看到遠處有個人影。
我不太了解,像布蘭黛與萊斯這種人,那麼衝動,那麼在乎自己的個性和穿著,那麼愛惜頭髮和皮膚,那麼驕傲、愛炫,我不太了解這種人怎麼能夠調適自己的心理或靈魂,紆尊降貴,當起僕人。他們都是僕人,四個都是。他們所有的熱情表現都是在這種身分中進行的(這種身分照說應該閹割了他們才對)。但那可能只是我個人的特殊偏見,是我自己太過敏感。我來自一個殖民地,一度是個殖民莊園社會,在那個社會,奴隸的地位非常卑微。
我感覺,菲立普太太對布蘭黛的想法已經改變。她似乎再次找到好理由,認為不能讓一個陌生人進到她的廚房和房間,情況正如同以前她休假曾試用過的許多代班人。在四個人的關係剛開始建立的時候,布蘭黛可能是核心人物。但是現在,菲立普太太的地位更重要。
匹頓和他的後繼者在白天使用過菜園的水管或灑水器,但是那時的噪音會被白天的種種雜音蓋過。傍晚,鄉間有種古老的寂靜(即使天上映著周遭城鎮的燈光),那麼純然的一種寂靜,如果我走出屋外,連六七哩外火車進出索爾斯堡車站的聲音都聽得到。在傍晚的寂靜中,嘶嘶響的水管可以聽得很清楚,而且無法聽而不聞。
每天我行走於寬敞的青草路上——也許是古代送殯隊伍走的路。每天我自谷底爬到路的頂點和景點:巨石柱就在前頭。在下面,但仍隔得相當遠,線上的一些灰,有時候因陽光而變亮。在走上青草路的時候(儘管我願意承認送葬的路徑有可能在別的地方),我從未停止過想像,自己是個遠古時代的人,正要爬上去確定一下,上面的一切是否安然無恙。
有個秋天下午,我突然有種輕微的窒息感。當時我正好經過傑克的老農屋與殘破的農場院子。在我轉過彎,離開農場院子和山毛櫸下那堆廢金屬、糾結的鐵絲網與爛木頭之後,我的呼吸又恢復正常。(我說的是山毛櫸,而不是焚化坑旁的銀樺,銀樺是在路的另外一邊。這些山毛櫸在農場院子邊,現在已經是高大挺拔的成樹,下端的枝椏垂得很低,夏天的時候形成深濃幽美的林蔭,讓我想起喬治.博羅以及他在《吉卜賽男人》與《萊文格羅》中的漫遊。)離開山毛櫸與農場,在青草路的熟悉孤獨中,我的呼吸又變順暢。某種刺|激,農場院子一帶空氣中的某種東西,某種臨時性的過敏,我想,所以回到家之後也就沒有特別在意它。那天晚上,症狀再度發作。它給我的感覺好像是下午那種狀況的重複。但是這一次它一直不停發作,而在兩三個鐘頭後,我就病倒了。
菲立普太太提到過布蘭黛。「麥可把她給甩了。」就這麼一句。
她可能在後面的房間。菲立普夫婦的住所有好幾個雅致的房間。他們的客廳面向宅院後的草坪,草坪是五十年前或更久之前鋪的,草坪上有大樹、花圃、老玫瑰和幾座古老的花園雕像。客廳外頭有一個石砌的陽台,上面有幾張擺著鳥食的桌子,還懸掛著裝有種子的鈴鐺,山雀和其他的鳥常會去啄食。
對她而言,從農屋搬走是件好事。她覺得她的人生也算小有成就。父親是個林務員,一個獵禽管理員;傑克是農場工人,園丁;而現在,她算是半個城市婦女。
來的人是個女孩子,或更貼切地說,是個年輕女人,而且我跟她勉強算熟。她在草坪上走動,距我的窗子那麼近。菲力普夫婦從不會在我窗前走動。在這片毫無遮掩的草坪,他們尊重我的隱私權,他們會體貼地走草坪那一邊,回力球場與梨樹旁的路。這個女人哪兒也不去,她是從宅院中出來草坪上散步。她個子小,臀部寬。她緊繃的牛仔褲,讓人格外注意到她的步伐之慢與小。她像是個已獲准在園區自由活動的人,而目前正在享受這種新的自由。
山下的柏油路盡頭處,青草料坑對面,有一條狹窄的小路,已經很少使用,路上長滿了雜草,幾乎看不出是條路。這條路沿著丘陵的一個山凹,通到一小棟廢棄的農場建築。建築本身已斑剝不堪,所以不太顯著,可能是上個世紀留下來的東西。有個星期六下午,我看到住傑克那間農屋的小孩在這條路上玩。他們已經脫離學校與校車的束縛。像史前的小孩,置身無邊的孤獨中。但他們周遭有青草料坑的備用輪胎(有些已變成他們的玩具,拿來當手划橡皮艇玩);還有挖出的碎石子堆的護提和土丘,已逐漸變白,上面長了一些淡綠色野草,開著鮮黃色的花;還有建築物留下的許多水泥塊。
租車人布雷是他們的近鄰。他自己也喜歡稍稍與眾不同。我從布雷那兒聽到唯一一件肯定他們的事情。有天晚上布雷到我家,為了拯救一隻飛進我家閣樓都飛不出的八哥。布雷輕而易舉完成這差事。然後,談起他的鄰居時,他提到牧牛工的大兒子,他說:「其實,他對鳥很內行。」
布雷雙手捧著他抓下來的鳥。這隻驚魂未定的鳥是藍黑色的,羽毛閃著光澤。他合攏兩隻大手,讓鳥偎在他寬厚的手掌中,只剩鳥頭從他用食指與拇指圍成的圈圈裡露出來。這雙手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將鳥壓扁。但是只有布雷的兩隻拇指在動,輕輕撫著鳥頭,這指撫過換那指,直到鳥又回過神來。雖然布雷把他屋前的地搞成電機修理廠,但他是個鄉下人。他對鳥的認識似乎來自他的童年,幾乎是另一個時代。而我很納悶,布雷對鳥的了解怎麼可能發生在牧牛工的兒子身上。
我不喜歡這改變。我感覺它威脅到我所發現的,與我正要開始進入的世界。我不喜歡新的忙碌與新的機器。機器修剪過的山楂與野玫瑰,看起來像是受了創傷,我不喜歡。而且我不要農場道路的新路面維持下去。
遊戲用的農舍,翻新的教堂。翻新的教堂的宗教,那也是一種遊戲嗎?翻修者對古老的恐懼有共鳴嗎?或是,這種信仰相當不同,帶點歷史感和延續感,帶點某種純屬個人的想法?
我也看到一部小貨車,麥可.艾倫的小貨車,為中央暖氣系統的生意而奔馳,很威風的樣子。鄉鎮的傑出人士!麥可讓我稍稍了解到本地鄉情的那一面。但義大利!沒有人會將浪漫戀情與那部車子和車上噴的名字聯想在一起。名字噴在車的兩側和後面,噴了三個地方。每次看到這部車子,我就會想起菲立普太太的話:「麥可把她給甩了。」這句話其他人一定也聽過。對萊斯和布蘭黛而言,那該有多煎熬!
傑克的太太離開之後,住進傑克家的人從沒對我笑過,一個也沒有。她曾提過她的第一批新鄰居,說他們是「勢利」的人,只對草坪和馬有興趣,對老式農屋花園不感興趣。在一陣來來去去之後,符合這種描述的人住進了傑克的農屋。
我曾想過,由於我不安定的過去——農村印度,殖民地千里達,我自己的家庭環境,不符合我壯志豪情的殖民地小格局,我離鄉背景,踏上寫作生涯,我來到英國,帶的資源那麼少,而且剩下的,仍得賴以維生的資源更加少——我曾想過,由於這個緣故,我才會對一個無情的世界那麼多愁善感。
我對這女人早就感到好奇,主要是因為有好幾次,我偶然看到她在她的荒廢花園中,躺在一把便宜的鋁架長椅上。她給我一種印象:她正困於激|情之中。那是痛苦的根源。一個女人,她的美給她的男人帶來痛苦,而這男人目前被允許占有她的身體。這女人知道這一切。
我幾乎完全不認識那對住在茅頂房子的老夫婦。我對他們的房子認識比較多。它美得像幅畫,很吸引我。它窄長,牆壁是粉紅色。茅草屋頂用網子固定著,狀況完好;天窗下的部分茅草因為長青苔而呈翠綠色;屋脊上有隻蘆葦或稻草編的雉雞。這種裝飾我在這一帶的房子看過不少,它原先可能只是某個編草師傅的創舉,現在卻越來越普遍了。粉紅色的農屋,配上屋前的女貞和玫瑰樹籬(數百朵粉紅色小玫瑰花),看來頗有鄉村農屋的原始風味。
第一個下午,當我沿著防風林,走下陡坡,來到農場廠房時,我必須問人,去巨石柱的路怎麼走。從山頂的展望點看過去,路顯得很清楚。但從那個點一路下來,前面升起一個又一個山頭,一個又一個山坡,一些山口和路跡被遮住了。而到谷底,泥濘和長長的水坑使路變難走,也使空間的距離感變大,而且路徑似乎很多,有的又偏離寬闊的谷中道路,所以我被搞迷糊了。雖只是小小一個詢問,在這空蕩蕩的地方,但我從未忘記在第一天我跟某個人問路。是跟傑克嗎?我未曾將那人放在心上。我更注意的是這趟路程的怪異,我自己的怪異,以及我的詢問的荒謬感。
她顯得很難過。我開始陪她走向出口的方向。當我們走在紫杉下的時候,她告訴我有關布蘭黛在義大利的種種。
這裡的土壤多堊質和燧石質,夏天還會泛出白光,初來乍到的時候全然感覺不出它這麼肥沃。在英國我不是園丁,對於曾看過的那些屋前小花園(現在坐車去索爾斯堡的路上還看得到),我也沒什麼興趣。以前看那些花園的時候,我只看到顏色,完全分不出各種植物。但是,日復一日,我凝視著傑克的花園,注意著他的勞動,而且期望看到他的勞動結出果實。
但是,在我認識傑克之前,我先認識了農場經理。我以為農場經理是傑克的老板,因為傑克住在農場工人住的農屋。不過,我從沒有以那種關係來看待這兩個人。我當他們是獨立的個體。
他的腰彎到一種離譜荒謬的程度,彷彿他的背天生是用來扛東西的。他跟我說話的時候,喉中發出一陣奇怪的嘎叫聲。講話那樣辛苦,竟然還要跟陌生人搭訕。我有點驚訝。但更令我驚訝的是他的眼睛。這彎腰駝背的人,兩眼炯炯有神,而且淘裡淘氣。他面容憔悴,臉的膚色很怪,一種灰色,一種令我想到「吉卜賽」血統的黝黑。他的臉頰與下巴鋪著一層白色短鬍子,幾乎就像一層白色絨毛。而在這張憔悴的臉上,他的眼睛代表一種奇蹟,一種自信:脊椎因為意外事故而造成永久傷害,但這人的整個人格完好無缺。
布蘭黛的姊姊說:「她甚至認為他有點像同性戀。你知道嗎?她告訴我,他每天早上洗頭。不是晚上收工後,因為他不想濕著頭髮睡覺。而是在早上。他和我兒子雷蒙一樣。我希望沒有人因為他那麼做而認為他像同性戀。雷蒙那麼做是為了學校的女同學。」
另外一個想法,關於人的活躍週期,以及他做事的時期之短暫,這想法是後來才出現的。那時候我已經離開莊園和我的農屋,我那個階段的生活也告了一個段落,而且我已開始感覺到,體力與行動不再是我能隨意掌控的東西,每一個人被賦予的精力都有特定的量,用完了就用完了。我看到農場經理騎著他難纏的馬,並且看到我們之間在年紀、體力、以及對人生的期待,都有很大的差距。就在這之後沒幾年,這些想法浮現於我心頭。但是中年,或隨中年而來的衰弱,會突然降臨某些人身上。中午就突然降臨我身上,如同當時我覺得老年突然降臨農場經理身上一樣。
谷底傑克家旁邊的兩間農屋住進新人,也是年輕人。那裡一番新氣象,兩間農屋都是。他們大掃除。他們將兩座花園裡留下的東西清掉,把地整平,種上草皮。
路上的孤獨感,綿延的山坡帶來的空無感,它們使我可以陷入我的想法,沉湎於我的語言學或歷史的想像,同時也使我可以擺脫身為一個英國的異鄉人的不自在。是偶然把這個小地區隔離出來,或許是因為田野的形狀,或許所有大路小路都得成一直線,或許是基於軍事上的需要。而當我在散步的時候,我獨自擁有英國這個具有歷史性的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