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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忍尼辛短篇傑作集

作者:索忍尼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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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馬娟娜的家 二

一、馬娟娜的家

我不自在地環顧一下四周。突然之間,我看到這幢灰色破舊的房子,這滿是老鼠在厚壁紙夾縫中跑來跑去的老房子,像是變成了新造的房子,屋子的板壁也都是新的一樣,聞起來氣味非常地芳香。
「他是我丈夫兄弟的孩子。」馬娟娜簡略地回答說,說著便出去擠羊奶了。
二月裡的一個早晨,伊里亞和他的兒子們和女婿到達了,他們一抵達,五把斧頭便立即發出敲打的聲音,隨著木板裂開的聲音,牆板拆開了。伊里亞的眼中閃著目的得逞的光芒。雖然他還直不起背來,但是他在屋椽下卻很靈活地指揮著拆屋的工作,對他的助手們跑上跑下地叫喊著。當他還是個孩子時,他會幫助他的父親建造這幢農舍的屋子。現在拆下這幢外屋來是為了給他的大兒子設計建造一幢娶親的新房。由於這整個的農舍要屬於別人,他才想起要把這幢外屋拆下來搬走。
「等一兩天我們把這些木料運走後,伊格納契,我來安裝一部織布機。我也可以弄一部,你可知道。到時候你也為我拍張照片。」
「發生了什麼事?」
然而,我是記得的。
突然之間,門軋軋地響了,我趕緊到走廊上去。
我沒有說話。
而後她跟著別的人跑出去了。
當我進來時,他很有自尊地把他那壯偉的頭轉向我,並且很端莊地移動了一下身子,突然開口向我說話。
「天哪!天哪!我真笨!」她歉疚地說,「我只是連想都沒有想就把它抓過來。我忘了那是你的。抱歉得很,伊格納契。」她脫下來,掛起來把它風乾。
老鼠似乎發狂了,牠們在牆壁與壁紙間瘋狂地跑上跑下,使綠色的壁紙波動。
「我曾經有一度幾乎要嫁給他,伊格納契。」
然而,藉著燈光我認出他們其中有兩個是穿著鐵道部的制服。年長的那個壯漢是拖拉機司機那種類型的臉孔,他問我:
「是的,這是天譴我,」馬娟娜說,顯然她自己也相信這點,「他們帶我到一個修女那兒去化解這個災難。她給我吃了點什麼,但是卻使我咳嗽,而後我等著那天譴從我身上像霧一般地消失。可是,並沒有效果……」
我扶她坐下來,她抽泣著把故事告訴我。
「你好!我不太清楚,那一定是我兒子的老師——我兒子的名字叫安東雪卡……」
「他們在起程之前有喝過酒,是嗎?」
我仰望,驚住了,已是清晨一點了,馬娟娜還沒有回來。
最後從廚房裡出來的是馬娟娜。當那些人準備要離去的時候,她焦急地搖著頭。而後她穿上她的防風夾克,戴上頭巾。她站在門口對我說:
說的果然是那樣!我現在明白了我好幾次看到的另一個馬娟娜。我並不在意她:她常來向我的馬娟娜抱怨,說她丈夫打她,說他是個騙子,把她累得半死。因此,她一來就哭上幾個小時,她幾乎是哭著在說話,似乎馬娟娜沒有嫁給他是完全對的,伊里亞從他們結婚以來就一直鞭打他的馬娟娜,到目前為止,他已把他那個家弄得可怕極了。
「有人從這兒開走一部拖有雪橇的拖拉機,是嗎?」
馬娟娜和我就這樣習慣地生活著,我們相處得非常好。她不會用問題來煩我。可能是因為她沒有一般女性常有的那種好奇心,或是因為她很有心眼,她從來不問我是否已經結過婚。在塔爾諾伐農場上的婦女都向她打聽有關我的一切情形,但她總是對她們說:「如果你們想知道實情,你們自己去問他吧!我只知道他從很遠的地方來。」
馬娟娜的丈夫從參加上次戰爭後就沒有回來過,她甚至連一次祭弔也沒有為他舉行。和他一起服役那個村莊來的人說,他既沒有被俘虜,也沒有被殺傷的跡象。戰事已經結束八年了,馬娟娜自己下個判斷認為他已經死了。她也設想,如果他還活著,他可能已經再婚,住在巴西或澳洲什麼的地方,他早已把俄國語言和這個村莊的人忘得一乾二淨了。
我躺下來,讓燈光亮著。老鼠尖叫得很兇,好像牠們在哀鳴似的。牠們上上下下地跑著,毫無倦怠之意。我精疲力倦,心神混亂,無法在自我意識中消除恐懼。我感到馬娟娜在走動,在向她的家告別。突然之間,我看到伊里亞在前門口的路途中,年輕,黑黑的鬍髭,舉著斧頭說:「如果他不是我的親兄弟,我就要謀殺你們兩個人。」
第二天我仍必須到學校https://m.hetubook.com.com去授課。這是早上三點鐘。這唯一的避難所,現在我必須自己鎖門才能去睡覺,因為馬娟娜不能回來了。
但是,我要怎樣來對這個年長的半瞎老頭講呢?這個人與其說是他的父親,不如說是他的祖父那把年紀了。他是禮貌上來看我,學校當局是不是每年都在欺騙他呢?我無法再瞞下去,因為如果我也是個好好先生,這孩子在我的班上將受到傷害,這也將有損我的工作尊嚴和我的職業道德。
「但是……」
有人出事了嗎?惹上了麻煩?他們是在對我嚴厲盤問,但我什麼也沒有說,因為我知道如果馬娟娜私釀伏特加酒的事被知道的話,那將要判處重刑。我移動身子堵住通往廚房的門,使他們不能進去。
「我不知道。」
「答話,問你話時你就答。」
由於她經常生病,她意識到自己活得不會太久了,馬娟娜表示說,她希望在她死後將她家走廊外邊分離部分的房子給琪拉繼承。她並沒有提及農舍本身,農舍是她三個姊妹都想得到的。
顯然她是喜歡坐在舊機器前面工作給人拍照的。一線淡淡的冬陽的紅光射進走廊上結霜的窗扉,那線光也照亮了她的臉龐。心胸曠達的人看起來總是快樂的。
「啊,可憐的人!村裡有許多好女孩,但他一個也不要。他說他要娶一個與我同名同姓的女子。他也辦到了。他從利普基帶回一個名叫馬娟娜的女孩,他親手為她造了房屋。他們仍然住在那兒——你每天到學校去授課都要經過那兒。」
有一天我從學校回來,在農舍裡發現一個訪客,一個高而黝黑,年紀較長的人,他把小帽放在一個膝蓋上,坐在馬娟娜為他放在屋子中央的一張椅子上,靠近那個荷蘭火爐。他整個的臉幾乎為那全灰白的鬢髮所蓋住。他的鬍鬚濃而黑,厚厚的八字鬍幾乎使他的嘴唇都看不見了;兩側的鬢髮也幾乎把耳朵掩蓋住,額上的幾許黑長髮與灰白的鬢髮相連。橫過鼻樑和眼睛形成一道黑線,前額與頭頂都已經禿髮。在我看來,這個老人他的外貌已顯露了智慧與尊嚴。他雙手握著拐杖平靜地坐在那兒,那根拐杖沉重地落實在地上。他只是耐心地期待著,並沒有想要與馬娟娜說話,馬娟娜則在隔牆那邊忙著。
「為什麼他們聽不到火車過來了呢?」
他們提到過九點鐘的快車,為什麼呢?那是什麼意思?我開始懷疑我隱瞞廚房的實情是否不對,而後我想起是他們不對,他們那趾高氣昂的樣子,是他們不讓我有機會提供正確的資料的,這使我生氣。
在我們的大房間裡,屋頂下並沒有吊燈,那些無花植物盆栽擺在一起,很像森林中的樹木。唯一的照明就是那盞檯燈,照著我的那些筆記本,如果你往上看,房間裡其他的地方似乎是半暗淡的,周邊有粉紅的光影。馬娟娜突然出現在這暗淡的陰影中,一時間她的兩頰不是平時那種黃色,而是泛著紅色。
「當然,拿去吧!」我同意地說。
馬娟娜已經兩個晚上睡不著覺了。這對她來說是一件很難下判斷的事。她並不在乎外屋繼承權的事,那已是一幢空屋了;就像她對自己的勞力或東西從來都不吝惜一樣,畢竟,這屋子已經決定給琪拉,她只是擔心那曾經給她避過四十多年風雨的屋頂會被拆下來。即使像我這樣一個寄宿者,也反對他們把木板、木柱拆走,搬出農舍外去。這對馬娟娜來說,簡直就是在結束她的生命。
就我來說,我看馬娟娜曾經只是個寂寞孤單的老女人,我也不想去刺探她的過去。實際上,我也從來對這件事不感興趣。我知道她在革命前結過婚,隨後就搬到這個農舍來了,並且就是依著這個火爐一直生活著。那時她的婆婆和嫂嫂都已經不在了,因此從她結婚的第一天以來,馬娟娜就開始操勞家務了。我知道她有六個孩子,他們都死得很早,都是一個接一個死去,因此沒有兩個孩子是同時存在在一段時光内的。後來她才收養了一個女孩子,就是琪拉。
她對我寄以希望,露出請求的目光。她是馬娟娜五十年來的朋友,是村裡唯一真正喜歡她的人,她擁有那樣東西是理所當然。
「他們的母親死了,而後是愛費姆開始向我求婚。『你要住到我們的家中來,』他說,『你來——最好不過是做我和-圖-書的妻子,』愛費姆比我小一歲。嗯,他們說匆匆結婚,慢慢懊悔。我們在聖彼得教堂結婚,是在邁克麥斯地方……他哥哥伊里亞從匈牙利回來了,他在那邊是個戰虜。」
於是,他們急急地走了。
我嚇壞了。她的痛苦與恐懼很生動地說明了伊里亞當時那副形象,他是黑黑的一個憤怒的影子站在門口,向馬娟娜揮舞著他的斧頭。
黃昏前我從學校回來時,我注意到了我們房子前面的動靜。一部新的大拖拉機拖著雪橇,上面裝滿了木料,但是地上還有許多木料。伊里亞整家的人,加上請來的朋友,幫忙做了第二部雪橇。他們都像瘋子一般,那瘋狂的狀況就像附近有大錢可撈或有不花錢的酒可喝那個樣子,相互叫喊、相互爭吵。
村裡的人認定這是天譴馬娟娜。
這像一把廢棄在角落的刀,已經威脅了四十年——終於它出擊了。
當裝載完畢後,幫忙的每個人,大約十個,吵吵鬧鬧地經過我的書桌,鑽過分隔廚房的布幔去。接著是玻璃杯盤的輕碰聲,時而有開瓶子的聲音,嘈雜的聲音愈來愈大,相互誇大地祝賀。拖拉機司機特別自吹自擂著。伏特加那強烈的酒味透過我這邊來了,但他們喝得不久,因為他們必須在天黑前起程趕路。那位拖拉機司機在自欺與自吹的叫嚷中顛顛簸簸地起程了。伊里亞的女婿、跛足的兒子,和一個姪兒坐在雪橇上,一直要坐到恰魯斯提,其他的人則走路回家去。伊里亞揮著他的拐杖跟在其他人後面作最後的協調。那個跛足的兒子在我桌邊停下,點上一根香菸,出乎意料地,他開始告訴我他是多麼喜歡馬娟娜嬸嬸,又說他是最近結婚的,而在不久前生了個兒子。後來有人對他大叫,叫他快點跟上去。外邊,拖拉機的引擎發動了,聲音很吵。
「他們不讓任何人接近,那邊已經封鎖了。」
「是的,不錯,她答應過是要給她的。」
四個人的眼睛在轉動,在窺視檯燈周圍半明半暗的地方,顯然他們是在找要抓的人。
他們爭吵的內容大概是如果移動兩部大雪橇,是分開拉呢?還是一起拉著跑?伊里亞的兒子們之中的一個(跛足的那個)和他的女婿(開火車的那個)說拖拉機無法一下子拖走兩部大雪橋。另一邊,那個剛愎自用的操作拖拉機的司機則自信他能把兩個大雪橇一起拉走。他的動機非常明顯:他是收了一筆錢來為他們把木料運走的,他只管單程,不願回頭再來拖運一趟。如果他要來兩趟的話——每趟三十五里——那他一個晚上是辦不到的,因為他的機器是非法借用的,清晨(可能是午夜過後)就必須歸還車庫去。
「整個都撞上了,幾乎沒有一點是可以撿拾起來的。」
另外一個說:「不算什麼啦!只是九點鐘的快車他媽的差點出軌,出軌的話那就糟了。」
飲酒喧鬧一陣後,空蕩蕩的農舍顯得特別安靜,由於所有的門都敞開著,也就特別顯得冷冷淒淒的。屋外,現在很黑了。我也穿上了我的防風夾克,坐下來批改作業。拖拉機的聲音越來越遠,隱沒聽不清楚了。
前門的門開了,搖搖擺擺地進來的是馬娟娜的朋友馬雪,她身子不穩,揮著兩隻手。
車子九點鐘準時離開我們的車站,全速駛向平交道。當兩車快要相撞時,司機設法逃命,跳下在鐵軌上搖手想叫對方的火車減速停車……伊里亞的姪子被滾下來的木頭壓斷腿,現在朋友正想把他藏起來,以免警察發現是他倒在平交道上。他們正設法提出證明不是他們的錯——如果你不想自找麻煩,你就別隨便開口。琪拉的丈夫沒有受傷。他怕事想上吊自殺,被他們從套繩上解救下來了。他說,我的兄弟和姑媽都因救我而死。而後他到警察那邊去投案,他們沒有把他關起來,卻把他送到瘋人院去。啊,馬娟娜,馬娟娜……
「為什麼他們不叫兩部拖拉機來?如果一部拋錨了,另一部還可以拉。真的,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萬一出了毛病的話……」
「我那取名叫愛琳娜的女兒一出世,就在他們剛把她洗乾淨的時候就夭折了。我的第六個孩子就在聖彼得紀念日成了他的忌辰,這天也是我的結婚紀念日。」
「我沒有聽過有快車呀?那是一列快車嗎?」
「是妳嗎,馬娟娜?」
當我們在談話的時候,我記起馬娟娜有一次為了某個和-圖-書理由,代安東雪卡作了一番解說,但我沒有問他究竟與她有什麼關係,這件事情也是我不想干預的。現在馬娟娜站在廚房門口,一言不發,卻對孩子表示同情的樣子。孩子的父親伊里亞走時,說是要到學校去問個明白,他走後,我問她:
「他就站在門口台階上。我哭出去跪倒在他面前,但沒有用。『如果他不是我的親兄弟,』他說,『我就要謀殺你們兩個人。』」
又過了兩個鐘頭。村裡不僅很黑,而且寂靜得似乎定著不動了。這時我有些不明白,後來我才知道那整晚沒有一列火車經過我們這個地區。我的收音機沒有響,我注意到老鼠在活動,比平常厲害得多,在壁紙後面跑來跑去,發出比以前更嘈雜、更無顧忌的尖叫聲。
我驚駭不已,進入屋內來。他說「整個都撞上了」是什麼意思?他們怎麼會撞上呢?馬娟娜在哪裡?
因此,他開始來探訪我們,他一再地來訪,向馬娟娜遊說,催她現在就放棄外屋,就是說要在她還活著的時候放棄。這幾次的來訪給我的印象是他不再像以前那個倚著拐杖的衰老頭,推一下或吹口氣或一句重話似乎就會使他崩潰的樣子。雖然他因風濕病而有點彎腰的樣子,現在卻仍然活力鼎盛、帥氣十足,六十多歲的男人還有黑髮,他非常熱切地在進行這件事。
突然我聽到街上有幾聲很大的聲音。那聲音還很遠,但我聽得出來是往我們這個農舍而來,確定是往這邊而來,不久,大門響起猛烈的敲門聲。一種莫名的、昂揚的叫聲喊著要進門來。我拿著火炬走進漆黑的院子。整個村莊很寂靜,沒有窗戶亮著燈光,雪很快就融化了,地上沒有雪光。我開啟了門閂,讓他們進來。四個穿軍用大衣的人走進屋裡來。在深夜有穿制服的人大聲喊叫來訪不是件愉快的事。
我把布幔推到一旁,走進廚房去。伏特加酒蒸餾器發出的霧氣,像拳頭擊打在我臉上那般地強烈。這是亂七八糟的一幕——大小凳子翻倒,空瓶四散,豎起的那隻瓶子裡面仍然裝有伏特加酒,杯子歪的倒的亂放,鹽漬魚吃了一半,洋蔥片以及油漬麵包滿地都是。
「屋主呢?」
「他出征去了,而後被公佈失蹤……我等了他三年——無時無刻不在等,默默地在等……」
「伊格納契,你還記得嗎?馬娟娜有一條灰色的圍巾。她答應過在她死後要送給我的小塔妮亞,是嗎?」
當我告訴她我曾在監牢裡過了許久,她只是默默地點點頭,好像她早已猜到了似的。
我已經忘了有馬娟娜在。她很激動地說出這句話,好像老頭仍在向她求婚似的,顯然整個夜裡她只在想這件事。
馬娟娜閉上眼睛。
他們勉強地同意這裡沒有鬧過酒,他們轉身走了。在他們走出去時,我聽到他們說,他們相信即使這裡沒有鬧過酒,一定也與別的什麼有關聯。我望著他們出去,並問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當他們到達大門口,其中一個對我大聲吼著說:
我終於弄清楚了這個自恃的老頭原來就是馬娟娜丈夫的哥哥,就是她那個公佈失蹤了的丈夫的哥哥。
當男的在亂砍亂劈拆屋的時候,女的則在為慶祝木料運到而準備一番,在蒸伏特加酒,正牌的伏特加酒是非常昂貴的。琪拉從莫斯科某處帶來三十磅糖,趁著夜的黑暗無人看見,馬娟娜將糖和瓶子帶到蒸餾器的地方去。
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她帶著希望看著我,詫異我是否忘記了。
「事情的發展又怎樣呢?」
「因為拖拉機的聲音太吵鬧。」
因此,我很有耐心地跟他解釋說,他的孩子是被寵壞了,他在家與在學校一樣撒謊,我們應該常常檢查他的家長聯絡簿,家長與老師都應該多多嚴加管教。
「馬娟娜……我們的馬娟娜,伊格納契……」
她平靜下來了,倚在她面前的一張椅背上,而以輕快的聲音繼續說:
那天晚上,馬娟娜將有關她的一切都告訴我了。常是這樣,在她敍述到她的生活秘密時,那一幕幕的情景就活生生地呈現在我眼前。琪拉從恰魯斯提來,老伊里亞已開始憂慮起來,顯然是為了他們在恰魯斯提的土地使用權——要在那邊的土地上蓋房子,馬娟娜的外屋是理想的目標,因為別處無法弄到蓋房子的木材。精於恰魯斯提土地使用權計劃的人不是琪拉,也不是琪拉的丈夫,而是老伊里亞https://www.hetubook.com.com代他們計劃。
這晚漫長的上半夜,馬娟娜都一直沒有再提這件事。一直到很晚很晚了,我已不去想那個老頭的事,我在靜靜地工作,只有蟑螂的沙沙聲和廚房的答的答的鐘聲在干擾我,突然馬娟娜從黑暗的角落對我說:
老伊里亞對運木料要在同一天回程再來這件事有些不耐煩,於是他說服家人讓司機一次運也好。於是,他們急急地將第二個雪橇綁紮在較結實的那個雪橇後面。
「那些人的軀體呢?」
這個女人躺在黃的紅的書報紙張上露出愉快的微笑。馬雪坐起來,又哭了一陣。而後她站起來要走,又突然問我:
歲月如流水……由於眼疾,伊里亞到了四十一歲也沒有再被徵召去服役,但是愛費姆卻入伍了,就像他的哥哥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斷了音訊一樣,他也失蹤了——而他這次卻沒有回來。一度充滿生氣的農舍如今空空的,正在腐朽中,馬娟娜也住在這裡即將老死,且孤單無助。
一切都邋遢不堪,只有蟑螂最高興,群集在那殘亂的戰場上。
她轉向門口,就好像有個人正站在那邊似的。
當所有的木材都拆下來,堆積在大門前時,那位司機女婿到恰魯斯提去開一部拖拉機來。而這天已開始下雪了,大風雪呼嘯颳了兩天,路上積滿了冰雪。路剛清除完積雪,一兩部推車過去,在一天之內雪就突然融解了,濕霧下降,雪化成水渠,你的靴子陷入泥水中去了。
「是的,他們拖走了。」
「他從來也打不到我,」馬娟娜提到她的丈夫愛費姆時這樣說,「他在街上打別人,他從來不碰我……嗯,有一次,我與他的妹妹吵架了,他用一個杓子朝我頭上打過來,我從桌子閃躲開了,對他喊叫著說:『你這個無賴,我希望你死掉!』我跑到樹林中去。從此以後,他再也不碰我了。」
她掀起她的破被蓋,好像隨著她的話就已經慢慢地過來了我這邊。我驚訝地抬起頭來望著第一次看到一個毫不遲疑的新馬娟娜。
她懇求另一個馬娟娜為她傳個後代,把她最小的女兒琪拉過繼給她——也許因為她是伊里亞的孩子。十歲那年她帶回家來養,待琪拉如同自己親生的孩子,視同她曾經失去的孩子一樣。在我來之前,她已嫁給恰魯斯提地方一個年輕的火車司機。這是馬娟娜如今唯一的幫助和慰藉的來源。偶爾他們也會送些糖來,或者在殺了豬的時候送些豬油來。
在拖拉機來拖走拆下的外屋材料的前兩個禮拜,整個這段時間裡,馬娟娜像遊魂似地在附近走來走去。由於她三個姊妹的來訪,她感到特別難過,她們笑罵她,說她是個傻瓜,只有傻瓜才會讓他們把外屋拆走,她們走時說要讓她不好受。不久以後,她的跛足貓在院子裡不見了,而後發現被人殺死了。這兩件事很快地就使她非常不安起來。
不再有馬娟娜了,一個受人敬愛的人從此永別。在她有生之年的最後一天我還責備她穿了我的夾克。
「那年夏天……他與我常到森林中去閒坐,」她輕聲地說,「現在有馬廐的地方當時是森林的一部分,而林木被砍伐光了……我幾乎不得不嫁給他,伊格納契。而後德俄戰爭爆發了,伊里亞被徵當兵作戰去了。」
「那個叫安東雪卡的男孩與妳什麼關係,馬娟娜?」
但是,她那執著的親戚知道他們要在馬娟娜尚活著的時候,把她的外屋拆下來搬走。
「那種事我沒有看到。」(事實上我也是沒有看到他們做什麼,只聽到他們在做事。)
他們把天花板的托架木條與夾板都編了號之後,再來拆房間和地下室的材料,這些都可以作為另一座農舍的建材或作補充材料。他們漫不經心地在牆上敲洞,顯然這些破壞者並不是造房子的內行者,他們只認定馬娟娜不會再住在這邊了。
「他先向我求婚,在愛費姆之前……他是愛費姆的哥哥……那時我十九歲,伊里亞二十三歲……他們就住在這幢屋子裡,這是他們的父親造的房子。」
馬娟娜在男士中忙來忙去,幫他們把木頭堆上雪橇。而後,我注意到她把我那件防風夾克弄破了,弄得很髒,因為她擦到了那木料上沾著結霜的汙泥水。我很惱火,對她指著那弄破弄髒的地方。我很喜歡我那件夾克,它是我苦難時期的見證者。
「但是我無法再對他嚴厲些了,」訪客肯定地對我說,「我一個禮拜起碼打和_圖_書他一次,並且打得很重,你要相信我的話。」
往平交道的路上前面是個斜坡,並沒有設立柵欄。拖拉機把第一部雪橇快拖過去的時候,這時繩子鬆了。第二部臨時拼湊做成的雪橇碰撞在鐵軌上而開始鬆脫,那是因為伊里亞給他們做這部雪橇的木材幾乎是腐朽的。他們清理了第一部雪橇,而後駕拖拉機的司機、伊里亞的跛足兒子和馬娟娜回來修好繩子,拖開第二部雪橇。馬娟娜有什麼用呢?她總是去干預男人的工作。曾經有一匹跑掉的馬差一點把她拖到結冰的湖裡去了。為什麼,為什麼她要到那混帳的平交道那邊去呢?她已把那間外屋給了他們,她已算對他們仁盡義至。尤其……駕拖拉機的司機四下環顧,確定沒有從恰魯斯提來的火車,因為火車的燈光可照到數里之外,他應該看得到。然而,兩部引擎碰頭了,它們從兩個方向會合在鐵軌上,沒有燈光了,其中一部是從我們這個站開出的。為什麼他們沒有燈光?沒有人知道。反方向而來的那列火車司機因煤渣弄到眼睛上而使他看不清楚。火車與雪橇碰個正著,有三個人站在上面,司機已撞成肉醬,雪橇撞成碎片,鐵道扭斜了,火車頭出軌了,側倒在一旁。
終於,大霜來臨,解凍的路又堅硬起來。太陽出來了,人人都很高興。馬娟娜在醒來之前做了個很愉快的夢。那天早上,她發現我在為一個在操作舊式手工織布機的人照相(在村裡還有兩台可用的舊式手工織布機,用來編織粗地氈),於是,她羞澀地笑了。
這是我第一次跟馬娟娜生氣。
「啊,那麼,我現在可以拿走嗎?明天她整個家族的人都會來這裡,到時恐怕就不讓我把它帶走了。」
我做了個笨拙的手勢,向房子四處揮著手,表示這屋子裡是清白無辜的——平靜的燈光照在我的書本上和我學生的作業簿上,也照在那些無花植物盆栽上和馬娟娜那張乾乾淨淨的床上。屋裡看不出一點鬧過酒的痕跡。
一個鐘頭後,一個鐘頭又再一個鐘頭過去了。馬娟娜還沒有回來,但我並不驚異。她可能是望著雪橇走後,去看她的朋友馬雪去了。
伊里亞對兩個馬娟娜顯然都無抱怨的理由,因為第二個馬娟娜已為他生下了六個孩子(包括我教導的安東雪卡這個矮而肥的小傢伙),她們兩個都還活著,而馬娟娜和愛費姆二人生的孩子卻沒有一個是活過三個月的,雖然他們好像不曾真正生過什麼病。
「他們離開時是不是喝了酒?」
她打開一個箱子,找到圍巾,塞到她的裙子裡,而後走了。
這就是他所要說的話。對這個可敬的老人我但願能幫上忙,我知道他所要說的是什麼,我不得要領地在酌量說些什麼話才好。安東雪卡是八年級班上一個紅潤的胖臉少年,看起來就像吃一大碗奶酪的貓。他把學校看著是個休息的好地方,他只要坐在書桌邊,懶散地笑著就行了。不用說,他是從來不做作業的。但是,不幸的是,我們努力要維護的這所學校,已是這個地區高水準的教育機構,與周圍的省級學校相比也頗具名聲,他卻每年仍能照常升級,顯然他認定了老師雖然嚇唬他,到學年終他又同樣可以升級,並且無須做任何課業。他只在譏笑我們。雖然他已讀到了八年級,卻連分數除法都還不會算,也連三角的種類都分辨不出來。在我前兩學期裡他總是班上墊底的份兒,下學期他也仍是這麼一個名次。
她的圓臉包在那舊得褪色的頭巾中,在那柔和間接照射的燈光下,她望著我,我看到的那張臉,皺紋似乎全都消失了,那破舊的工作服也不見了。我所看到的是一張少女困惑表情的臉,面臨可怕的抉擇。我看到了事情的進展……風把枯萎的樹葉吹落了,雪降下了又融化了,又一個春耕的季節,又一個播種的季節,又一個收穫的季節過去了。秋天又來了,雪又降下了,先是第一次革命,接著又是一次革命,整個的世界在顛倒翻騰。
當她說到這點時,我腦際泛起一九一四年七月藍、白、金色的形象,世界的天空依然一片平靜,雲在天空裡仍舊飄浮,農夫也在忙著豐收。我想像著他們這一對並肩而坐——留著濃黑鬍子的巨人,肩上扛著大鐮刀;馬娟娜則是紅潤著臉頰,手中抓著一把麥穗。他們在空曠中歌唱,那歌唱是我們今天這個機器時代的人不能體會而早已遺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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