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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忍尼辛短篇傑作集

作者:索忍尼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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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馬娟娜的家 三

一、馬娟娜的家

她的丈夫似乎是罪嫌:如果不是他要搬走那幢外屋的木材;如果他不是專業司機,而專業司機應該知道沒有柵欄的平交道前要怎樣駕駛,他應先在塔爾諾佛站就警告那位開拖拉機的司機。那天晚上成千上萬的人在烏拉爾的快車上,在他們的臥鋪燈光下睡躺著,平平靜靜地,差點全都遇難,竟是為了這少數人的貪婪行為——急著去攫取財產,不願拖拉機走兩趟。伊里亞伸出貪婪的手,為的是要攫取那幢外屋,而造成了天譴的後果。
「親愛的,夠了,妳現在也該安心地走了。」
這些哀悼的話暗示:
我也觀察到了那種跪下來的表達方式不是感情上的自然流露,而是近於一種「政治意識」。馬娟娜的三個妹妹來了,是來繼承農舍的,她們帶走山羊和火爐以及上鎖的箱子,還從放在棺材邊的麻布衣服裡搜走二百盧布,並向在場的人宣稱她們是馬娟娜唯一的近親。她們又伏在棺材上哀悼著說:
真的,其他每個農舍都有一頭豬,而她沒有。養肥一頭一生之中只知道吃東西的豬是多麼容易的事,可不是嗎?一天三餐給牠吃飽,以牠的長肥為重心工作,而後為了豬油與火腿把牠害殺。這樣的豬,馬娟娜是不要的……
「愛費姆並不愛她。他常說他喜歡穿漂亮的衣服,而她總是穿些舊衣服,像個典型的農婦。因此,自從他明白了他不需要在她身上花什麼錢以後,他便把多餘的錢拿去酗酒。曾經有個冬天我與他到城裡去做一件工作賺了些錢,他便在那兒發現了一個可愛的女孩,他不要再回到馬娟娜身邊來了。」
就是這部雪橇被拖開——這是一部擺在那兒令人看了難過的東西。第二部雪橇本來也可以挽救的,卻出了意外,這件事委實令黑鬍子的伊里亞在整個星期五與星期六都很難過。而他的女兒幾乎要發狂了;他的女婿是要被起訴的;在他自己的家裡還放著他自己兒子的屍體;被害的兩個女人都是他曾經深愛的人兒。伊里亞捋著他的鬍子站了一會兒,作了最後的告別儀式離開了。從他深鎖的眉頭知道,他顯然深思過,但他所想的是如何挽救剩下的木材而不要被工作人員拿去當篝火的柴火燒,也不要被馬娟娜的姐妹們把它們弄走。https://www.hetubook.com•com
立即馬娟娜不哭了,屋子裡的每個人也完全肅靜起來。
從另一方面來說,她是個壞的家庭主婦。她不要去購買那些小玩藝和用品,因為爾後為了要保管維護它們,她甚至要視它們為比她的生命還可貴,那樣她是不幹的。
終於,聖餐儀式做完了。我們再站起來,唱「她是好人」,而後重唱三遍「永恆的回憶」,這時所唱出的聲音粗糙而不合調子,大家臉上都有醉意,人們在他們的腦海裡不再有「永恆的回憶」。
這個貪心的老頭,又一次風濕病好轉了,他洋洋自得,看起來年輕一些了。他又去說服他尚活著的兒子和女婿,去把山羊棚屋和籬笆拆走,他靠了那個唸八年級的小兒子安東雪卡的自願幫忙,安東雪卡用小雪橇把那些木材運走。
而後,另一個又粗又醜的馬娟娜來了。這個馬娟娜只是因為與死去的馬娟娜同名而被伊里亞娶為妻子,她倒地伏在棺材上不誠心地表達了她的哀悼:
鞋匠同意地點點頭。他是個逃兵,他於整個戰爭期間都待在家裡度過,他是躲在他母親的地下室裡的。
拖拉機的駕駛員缺乏是非判斷也送了命。鐵路局在忙碌的平交道上不設柵欄也是管理上的怠忽,應負責任,且是兩車交互而過卻無燈光誌號顯示,竟然先要怪別人喝醉了酒,以影響法庭審判時推卸責任。
禮拜天的早晨,村民們又在忙著他們的祈禱儀式。有一個老婦人坐在教堂裡的棺材旁低聲唱著聖歌;馬娟娜的妹妹圍著火爐在做些無聊的舉動,把火爐中的煤炭挑動,那些煤炭是馬娟娜從遠處的濕煤田中一袋一袋地揹回來的,她們在焙烤便宜的粗麵粉做的小餅。
後來,當我把這個地方弄得更清楚些的時候,我才知道村裡還有許多像他這種人,這實在是一大諷刺,表示我們的語言中「貧」字與「貪」字是相近而關聯著的,大家窮了就認為失去財物是件可恥而荒唐的事。
舉行哀禱時都是女性親戚,我也參加她們的哀禱與那古老儀式的出殯行列。遠族的親戚走近棺材彎著身子去向死者致意一番。那些自認是與死者近親的人一進門則跪在門口,而後走到棺材邊,把臉和_圖_書靠近死者的臉說話。每個弔唁者都各自表現出特殊的想念與感情的方式。
某單位有人批准了他,於是他召集尚活著的兒子、女婿和外甥,並從科爾霍兹借了幾匹馬,而後從三個村莊繞路而行,他到達平交道那邊遠遠的地方,把剩下的木料裝上馬車,運回他自己的院子。他在星期六與禮拜天之間做完了這件運送木料的工作。
「天主還為她留下一隻右手,以便她在天堂還能對祂劃十字祈禱。」
「你們知道教堂方面為什麼不讓任何人站在教堂外嗎?那是因為邁克神父知道我在。他知道我能背誦禱詞和懂得儀式的過程。否則,他會趕出一半的人,警告他們不准進來,說聲再見就算了。」
而後,大部分的客人都走了,只剩下近親,大家點起香菸,談笑自如。談論的話題轉到馬娟娜的丈夫愛費姆身上去,愛費姆已宣布失蹤。伊里亞的姐夫拍著胸膛對我和娶了馬娟娜一個妹妹的皮鞋匠說:
鐵軌與路基損壞得很厲害,三天內無法通車,棺材也要停放在家裡三天。交通改道。整個星期五、星期六和星期日三天,警察的查詢直到出殯之時尚未間斷。鐵軌在日夜趕修。為了工作人員免於凍傷,也為夜間工作有照明,他們將第二部雪橇散落於平交道上的木材作為生起篝火的燃料。第一部雪橇的木材仍在上面,整個雪橇靠放在路旁。
三個妹妹就這樣在她丈夫的親族中哭訴著——指控他們強迫馬娟娜讓他們把屋子的木材拆下來搬走。她們是在進而暗示:「你們可以拆掉外屋,但你們無權繼承農舍,我們不會讓你們動一動農舍其他部分的。」
「我最最親愛的姐妹,答應我別怪我!啊,我們曾是過得多麼愉快,妳和我談得那麼投機!請寬恕我,可憐的馬娟娜!啊,妳現在去與妳的母親團聚了,妳是可以幫我說話的!請不要(怪我)……請不要……」
唯一不按習俗說些哀悼的話的人,是馬娟娜的養女琪拉,屋子的拆下搬走就是為了她。她只是很自然地哭泣著,並無特別的表達方式,她也長大成人,該是懂得習俗上那一套哀悼方式的。她只是直搖晃著頭,把頭髮都搖亂了,兩眼充滿了血絲。雖然很冷,但她不知道她的頭巾已https://m•hetubook.com.com經掉落,並且也不知道她的外衣已經少了一個衣袖。她木然地從她養母的棺材前走開,走到另一具棺材去,那是她哥哥的棺材。他們現在非常擔心她,因為她的丈夫現在一定是被抓去審訊了。
這最後一句「請不要……」似乎哭得非常真誠,她在棺材旁邊直搥著胸脯,一再地搥,似乎她知道她的處境,直率而慈和地說:
只有那個不幸的養女,她是在這個房子裡長大的,她到廚房那邊去哭泣著。
這個馬娟娜走開了,但是她又回來,哭得比剛才更厲害些。而後有個老婦人從角落出來,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肩上嚴肅地說:
禮拜天舉行葬禮。兩具棺材在村莊的中央相遇,親戚爭吵著誰先誰後。於是,他們把兩具棺材齊放在一架雪橇上,在這潮濕寒冷的二月裡,拖往距離兩個村莊很遠的一個墓地去。氣候不正常,令人不愉快,祭司和執事在教堂等候,不肯出來在路上接靈。
「真的,他是死了,愛費姆是真的死了。不然他為什麼不回來呢?即使我知道我要被處以絞刑,我也要回家,我也一定要回來。」
村民來了,站在那兒望著。母親們則帶著孩子來看這個死者。如果有任何人哭起來了,圍繞在牆邊和門口的人原本是來觀看的,也難免哭了起來,像是同情,唱出和聲來。男士們只是僵直地站在那兒觀看,脫下帽來,默默地不說一句話。
一位嚴肅而寡言的老婦人,她比別人都老,決定要待在農舍過夜,別人已將她安頓在炕上。她無言地對大家投以不贊同的目光,認為這些五、六十歲的年輕一輩那種粗聲說話的行為是不對的。
冬天還未過去,馬娟娜的農舍就移交出去了,因此我搬到附近她的一位小姑家去。馬娟娜的事她都一一記得,於是我對死者又有了新的認識。
在葬禮那個禮拜天的夜晚,我們集在一起守靈。幾張桌子拼在一起變成一張長桌子,那個早上棺材就放在那上面。當一個老頭——伊里亞的姐妹的丈夫——誦讀禱詞時,他們都圍繞著桌子站立著,而後拿出蜂蜜來,裝在碗裡,我們用匙子吃一點,以表示記住死者。這個儀式之後,我們又吃了一點別的東西,飲了伏特加酒,大家很隨便地談談話。吃過最後的靈和*圖*書糧之前,我們站起來一起唱「永恆的回憶」。他們對我解釋說,在吃靈糧之前合唱那首歌是這裡的傳統。而後,大家又喝了點伏特加酒,這之後,大家談話的聲音更加大了,不再在意死者馬娟娜了。伊里亞的姐夫誇耀著說:
「啊,我們最親愛的,最親愛的姐姐,妳生前過著那麼平靜簡樸的生活,我們都很愛妳、關注妳。那幢外屋就是妳死亡的原因,那幢外屋把妳驅往墳墓。妳為什麼要讓他們把屋子拆掉呢?妳為什麼不聽我們的話呢?」
所有的無花植物都移走,這些植物曾是馬娟娜最喜歡的東西。農舍曾經一度冒煙起火,她醒來後不去救火,而去把這些植物搬走,以免燒燬。地板擦潔淨了。馬娟娜的相片鏡框上掛上兩條黑帶子,那些歡欣的生活照片統統從牆壁上拿掉。我的桌子往旁移。木工粗糙的棺材放在靠窗的兩張矮凳子上,那兒的牆壁上有聖像。
「她的死是不應該責怪我們的,至於農舍嘛——我們等著瞧!」
伊里亞在村的蘇維埃辦公處與火車站之間忙於奔走關說。他彎著腰,拄著棍子,來回地站在每間辦公室裡,請求當局同情他年老,要求准許他收回所剩的木料。
馬娟娜躺在棺材裡,她那拼湊不全的屍體用乾淨的白被單蓋著,她的頭紮著一塊白布,臉上的表情很平靜,看起來像是仍舊活著,並沒有死的樣子,臉孔沒有弄傷。
「可憐啊,不快樂的馬娟娜!為什麼死的是妳而不是我呢?」
黎明時分,婦女們把所能找得到的馬娟娜的肢體運回家來了,裝在一個雪橇上,上面覆蓋著一個髒袋子。他們把袋子掀掉後,去把屍體洗清潔。那是可怕的一團糟——沒有腿,半個軀體都不見了,沒有左臂。其中一個婦女說:
她所提到有關於馬娟娜的每件事都是反感的:她很骯髒,她是個壞的家庭主婦,她很吝嗇儉約,由於她不喜歡看到一隻家畜被養大後要宰殺,她便不養豬,她很愚蠢,因為她為人做工而無酬勞——但她卻忘了她唯一還記得馬娟娜的理由是,她抱怨以後再也沒有人來幫忙她種菜了。即使她承認馬娟娜和氣樸實,但卻是以苛責的態度來說幾句同情的話。
伊里亞沒有來守馬娟娜的靈,因為他在為他兒子的守靈忙著,但是他往後的幾天來和-圖-書了農舍幾次,都是與馬娟娜的妹妹和皮鞋匠脾氣很壞地爭吵。
也不會有世界存在。
「啊,最親愛的馬娟娜嫂嫂,妳從來不愛惜妳自己,也不知道照顧自己,現在她們都說是應該責怪我們!我們愛妳,但這次是妳自己的錯,外屋的拆下與這事無關。妳為什麼要到那等著妳死亡的地方去呢?沒有人叫妳去!妳為什麼不停下來想一想呢?——但願妳那時沒有趕上死亡!妳為什麼不聽我們說呢?」
但是,過了一會兒,同樣是這個老婦人,她比其他的婦女都要年紀大些,我想,馬娟娜還活著時她與她並不太熟悉,她自己也來說一番哀悼的話:
她丈夫的親族——馬娟娜的小姑、大姑以及姪女們——來弔唁時便這樣說:
即使是聽了她的小姑說了許多有關馬娟娜的壞話,我仍能看出馬娟娜的美好形象,這是我以前從未看到的,甚至與她同住在一個屋頂下的時候也未看清楚。
村民合唱哀歌,送葬行列慢慢地前進,送到村莊的邊緣外,而後他們止步,再走回家。
「這個世界上有兩個最大的謎:我是怎樣生下來的?我已記不起了;我會怎樣死去?我不知道。」
她從來不喜歡穿時髦的衣服來遮醜或掩飾邪惡。
她為她的丈夫所不了解或不接納,她也是一個對自己家人而言的陌生人。她不關心自己的幸福與歡樂,並且,愚蠢得為人家工作也不知道索取報酬,她埋葬了她的六個孩子,也沒有存下一點世俗財物。除了一隻髒兮兮的白山羊、一隻跛足貓和一排無花植物盆栽之外,她是一無所有。我們這些接近她生活的人,沒有一個察知她是一個正直的人;正如諺語說的,沒有這樣的人也就沒有市鎮存在。
所爭吵的事就是農舍繼承權的事——是由馬娟娜的一位妹妹繼承呢?還是由養女繼承?這是問題的關鍵。看樣子他們要上法庭去解決,但是他們很快又達成了協議,有了解決的途徑,因為他們有了一致的看法,上法庭去的話,法庭一定會判決把農舍交還給村蘇維埃政府組織來接管。於是,他們達成了協議。山羊交給馬娟娜的一位妹妹,農舍由鞋匠和他的妻子擁有,而伊里亞,由於這地方是他「悉心整建過的」,他便分得了外屋的木料和山羊的棚屋以及分隔後院與菜園的籬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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