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果報
我沒有問他什麼事情使他南來而到達這裡。按照他的醫治證明文件上說,他的病情已有「進步」,但是從這個病人的狀況來看,他已到了「終站」。我見過許多病人,我可以看出他已無生存意志。他已無法控制嘴唇,言語含糊,眼睛裡也已無生命力的反射了,目光死死的。
「嗯,怎麼行呢?一般申請嘛,到明天恐怕都沒有床位。今天上午就沒有空位了啦!」
「是的,病人。就是這個規矩。」
我從我小丑式夾克胸前的小口袋裡掏出我的油紙皮包來,檢視裡面的鈔票。我嘆了口氣,給了他三個盧布。
「瞧瞧……讀讀那份文件!」我不客氣的語氣大聲吼著。
在我們面前的噴泉無聲地噴出銀色的小水柱。前面有兩個女孩經過,肩並著肩。我望著她們走開。一個穿著橘黃的襯衫,另一個則是栗色的。我發現她們兩個都很具有誘惑力。
我的伙伴大聲地喘息,頭在胸前晃動,淺黃的眼皮翻起斜視著我說:
在那裡我不是唯一想躺在草地上的人,還有三五成群從醫學院出來的學生,他們把厚厚的科書甩掉便躺下去。有的在草地上不是讀考試的書,而是在讀短篇小說;有的是從更衣室出來的運動健將,晃著他們的運動手提袋。晚上,那裡有女孩子,朦朧中,增加了三倍誘人的美麗,她們穿著有摺紋的或熨得很平的制服,繞著噴泉在散步,她們腳下小徑上的砂礫發出嘎扎嘎扎的聲音。
幾條路交滙通往大門的焦點處,那兒豎立著一座巨大的、白色的雪花石史達林雕像,在那石頭的絡腮鬍子底下露著諷刺的獰笑。其他那些較小的石像,則在通往大門的路上沿途很均勻地間隔豎立著。
「那再來一個呢?你是叫我去收集病患嗎?你可知道,我不是一個勤務兵!」她驕傲地聳聳她的獅子鼻。她的答話直截了當,有如上了發條的自動機械那個樣子。
「好吧,老先生,我帶你去。我們走吧,把袋子給我。」
這些女人沒有一個敢打我身旁經過,就是我自己也不想看我自己。世人那種過於敏感的眼光加在我身上的感受,正如我的眼光加在他們身上的感受是一樣的。
除了她那藍唇膏和指甲油以外,她並不難看。她的獅子鼻也是她引人注目的地方。她把眉毛畫得很粗。由於室內不通風,她解開了白色外衣的上方鈕扣,我看到了她那粉紅色的圍巾和科姆索摩爾領章。
有一天,快天黑了,我正站在大門口,望著我周圍慣常經過的人群。穿著絲質衣褲、佩帶著肩章、頭戴硬帽的巡邏隊員一邊向人群點頭,像閃閃的光亮那樣搖晃著經過。這時賣水果的小販掀起一陣嘈雜聲,在後方有喝茶的和擲骰子的人們,同時倚在牆上的有一個樣子難看的小個子,好像是乞丐,他以喘息的聲音一再地向經過的人群叫著:
我輕輕地把那張破裂的證明書放在她的書上,而後轉身走開。當我走向門口時,我再摸著胸脯以消除作嘔的感覺。我要盡快地躺下來休息。
我從他那兒先取出那張紙的上半部,由於粘住而撕成了兩半。我把它打開。上面油跡斑斑,幾行藍色的打字,字母參差不齊:
我摸摸|胸膛,輕聲地問他:
當我抵達塔雪根特的那個冬天,實際上我幾乎是具屍體了。我來到那兒所可期待到的是死亡。
我走向夾板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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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到處是在一個破舊的大廳裡,那兒隔成了幾個小間,有公共浴室、廁所、理髮部。白天只要時間允許,那兒總是擠滿了人,但是,使我很驚訝的是,現在一個人影也沒有。我敲那夾板格子門,門是緊關著的。一個很年輕的護士,獅子鼻,打開了門。她的嘴唇塗的不是紅唇膏,而是藍色的唇膏。
在那些門的右側有水果攤和茶館。我們這些穿條紋短睡衣的病人是不允許進入茶館的,但是你可以從矮牆看到裡面的情形。我一生中從未見過真正的茶館,即是說那種用紅茶或綠茶分別招待客人的茶館。這所茶館有一個歐式飲茶室,裡面擺的是小桌子;也有一處本地烏茲別克式的飲茶室,裡面擺的是高檯子。在小桌子上飲茶的人喝得很快,把小數目的茶資放入空缽中,而後離開;但是,坐在高檯子上喝茶的人,一待就是幾個小時,有的甚至待一兩天。在粗帆布底下墊有麻布袋,粗帆布做為墊坐的蓆子,天氣較暖時便鋪上這種粗帆布蓆子。他們一面玩著骰子時,茶便一壺接一壺飲著,就好像將整個漫長的一天完全不在意地度過。
他抬起他的右手,用那些腫得圓圓的手指頭在口袋裡摸索,但他的吹噓卻因摸不出什麼東西來證明而落空了,他再度把手臂和頭垂下,死寂地坐著。
「你要幹嘛?」當我走近些時,只見她坐在桌邊看間諜小說。
因此,對我來說,這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也是最美麗的春天。
「年輕人,他們叫我到這裡來,是因為我有資格。我是革命老兵,在沙利辛戰役中大將基洛夫曾親自與我握過手。我應該有筆特別養老金才對。」
她害怕起來,把椅子往後面較小的房間移動,說:
「謝謝你。」他粗聲地說。他很使勁地把手伸出來,把鈔票接過去塞入口袋中。隨即雙臂又滑落下去,擱置在膝蓋上。他的臉頰又連頭埋到胸前去。
我聽到她後面一陣沙沙聲。我四面環顧,我的伙伴已站在那兒。他已聽到,也了解這一切。他扶著牆向候診室的大條凳走過來,他的右手幾乎舉不起來,那隻右手抓著一張破紙。
世界工聯證函
「他幾乎走不動了,我剛把他帶進來。」
我退出門外,不再用集中營那種暴躁的語氣說話了。她的臉恢復了先前那種愉快、冷漠的表情。
她有雙非常可愛的眼睛。
但是,我得到了另一線生機。
「你身上帶了香菸嗎,同志?」
「兄弟,你怎麼啦?」
他懂得我的意思。他如釋重荷地把袋子交給我,把身子倚在我伸出的臂上,在柏油路上拖著兩隻鞋子走,他的兩隻腳幾乎無法舉起來離開地面,我把他的身子從手肘的地方抓住外衣提起,那外衣因塵垢已呈土棕色。他那腫起的肚子似乎把這老人在行走中弄得晃上晃下。他不時深深地吐著氣。
然而,我注意到這時他無力完成這段短短的路程而抵達目標。他不僅無力再多問別人什麼問題,也無力拖著身子在那平坦的柏油路上行走,他甚至衰弱得連那三
https://www.hetubook.com.com、四磅的破袋子也提不起來了。於是,我決定幫他,說:
我不能把所有的這類事告訴我周遭享有自由就醫的病人。就是我說了,他們也不會懂。在另一面,我十年來經歷過漫長而審慎的內省,談生活品味的真實性不是在大事情方面,而是在小事情方面——像我會拖著我那兩條軟弱的腿慢吞吞地走、小心呼吸以避免胸口刺痛的感覺、從湯中挑出那個未被霜雪損壞過的馬鈴薯。
整天就是女人!女人!女人!沿著碎石子路或鋪了柏油的小徑,有年輕的醫生、護士、實驗助理、職員、管家、藥劑師,以及來探望病人的親戚朋友。他們穿著消過毒的白衣服或漂亮的南方服裝,常是很薄的。較有錢的人則穿光亮的藍色衣服或粉紅色的衣服,顯得非常入時,頭上撑著中國油紙傘,每個從前面晃過的時候,都立刻可以使我寫出一本小說的情節大綱來。她們經過時我都有機會認識她們(然而沒有這回事)。
「生死一樣,同志。給我三個盧布吧!」
「都是批准的,叫我們把他們往什麼地方擺?他們必須等。他必須在別地方找個房間去等待呀!」
當我們沿途走著的時候,老人跟我說了一些事,現在他喘了口氣之後又繼續講他的故事。他是必須要到尤拉斯去的,因為他有那邊的通行證和居留證。現在他已遭到困難,他在大甲大巷生病了(我記得那地方在造運河)。他們叫他到歐倫克治療了一個月,把肚子和腿上的水抽出來,這使得他的病情更壞了,而後趕他出院。他的行程在查甲受阻,而後又在歐沙提夫斯卡亞受阻,不管他到哪裡申請入院就醫都遭到拒絕,只說尤拉斯會接納他,因為那是他被批准居留的地方。他覺得他已衰弱得無法坐火車前往,況且他也沒有錢買票。因此,兩天前他才設法到了塔雷根特來,希望被接納入院就醫。
他點點頭,好像他已了解。
這位老兵縮著身子坐在條凳上。他的頭,甚至他的肩頭,都像縮到軀體内去了似的;他那絕望的手指攤開,懸擱在外面;他那沒有扣上的外衣衣襟下垂;他那腫得很厲害、球根狀的肚子鬆垂下陷在兩腿之間。
「瞧!」他像個聾子似的,我大聲地向他解釋說,「你可以被接納了,在第一病房。你走過這些……雕像……直接進去吧!」
她讀了文件。
「那麼你坐在這裡是幹什麼狗屁事的?」我砰的一聲一拳打在夾板牆上,那夾板牆塗了薄薄的一層花粉似的白色水膠漆,「你們大可以把這地方鎖起來!」
每過一天我就敢從醫院跑遠一些,經過公園,這公園可能是上個世紀末建造的,因為從角落那些美好而厚重的花磚建築物可以看得出來。從璀璨的旭日升起,經過漫長的南方白晝,直到點起電燈的黃昏,公園裡一直都有人在活動,健康的人們走得快,而生病的人則在那裡懶洋洋地散步。
我抓住老頭的肩膀。
「拿去……」他以微弱的聲音向我說,「……拿去,把這個給她看……讓她……這裡……」我設法支撑他,把他放妥在條凳上。他以不聽使喚的手指試著在他的皮夾裡取出他那唯一的證明書,但是他辦不到。
這個人肚子很大,比一個懷了孕的女人的還大,像胸前吊了個沙袋似的。他那髒兮兮的卡其布褲腰都挺裂了,兩隻鞋底都穿破了,鞋和_圖_書面盡是塵垢,非常難看。他那厚而沒有扣子的外衣領子上和衣袖上全是汙垢,在那種季節下顯得非常單薄,那外衣只像是垂掛在肩頭上。他頭上戴著一頂古舊而破爛的尖頂帽,很像是園裡的稻草人。他的眼睛因水腫而變得呆呆的。
「沒有人叫你提供意見,你這個鄉巴佬!」她忿怒地大叫,跳了起來,繞著狹窄的走道跑出來,「你以為你是誰?你別想教訓我如何做我的工作!救護車會把他帶進來的。」
「先生,平常不允許的,只有在上午九點才行。」
我們就這樣往前行,兩個頭髮蓬亂衣著不整的人,我想我們是在同一條路上走著。我自己認為就像是手挽著最漂亮的女孩在塔雪根特散步一樣。我們拖著身子在經過那些雪花膏石像時確實費了很久的時間。
「你怎敢隨便帶人進來!」她大聲地叫,甚至連那文件瞧也不瞧一眼。「你懂規矩嗎?我們只在上午九時接納登記!」
他很費力地舉起一隻扭曲的手,我從那隻手接過來一張滿是汗垢皺摺的紙張。那是市民巴布洛夫的申請書,紙上的文字是用他那僵硬的手握筆寫的,申請住入醫院治病。那份申請書上斜蓋了兩個印,一個是藍墨水的;一個是紅墨水的。藍印是市政府衛生局蓋的,上面有拒絕他入院治療的理由;紅印是命令醫療機構要接受他住院治療的申請。藍印是昨天的日期,紅印則是今天的日期。
「然而,你為什麼還沒有得到呢?」
我把那張上面蓋了兩個印的文件給她,解釋說:
我是個可憐的不幸者,一副慘相。我那憔悴的臉孔使人一看便知道我是怎樣過來的——在集中營所受迫害的陰鬱生活都顯現在臉部的皺紋上。我那起皺的皮膚是一種死灰色,由於病毒與藥毒,最近我的臉頰更出現一種灰綠的顏色;我的背脊由於習以為常地自我隱藏和受屈辱而弓起,看起來像個駝子;我那小丑式的條紋夾克只齊我的肚子一般長;我那條紋褲也只到腳踝的地方;我那已變黃的布襪因穿得太久,已在我那粗糙而嫌短的集中營皮靴裡露出了腳趾頭。
我在想是否該給他。畢竟,我還是囚犯,他卻是個自由人。多少年來我一直在集中營中無酬勞地工作,即使有點錢給我,也是七折八扣之後所剩無幾:要付護衛錢、要付探照燈的錢、要付養警犬的錢、要付軍官的錢、要付婊子的錢。
我們緘默無語,這時一位婦人經過我們身邊,而後又有兩個女學生走過。我覺得他們三個都很美。我已多年沒有聽過女人的聲音和女人鞋子的錐跟觸地的得得聲。
那時那邊有個賣文具的攤子,有鉛筆和筆記簿等類的東西出售,但我決定不去買這些東西,這樣較妥當,不只是因為我要對我的開支嚴加控制,也是因為我以前所寫的記事簿落到壞人的手裡去了。
「這怎麼講,特支部?特支部是幹什麼的?」
我的病情愈顯見恢復時,我就變得愈有活下去的信念,也就會愈不滿足似地想多看看四周,可惜我就要離開了。
「哼,如果他自己不能來,他就應該由街上的救護車送他來。你沒有告訴他這點?這就是你的規矩嗎?」
甚至連一頂帽子的重量對他來說都是負擔。他很費力地把帽子從頭上拿到膝蓋上。他使勁地再把手臂舉起,用骯髒的衣袖把額頭上的汗擦去。他的頭頂已禿,稀稀落落地還有幾許汙垢的www.hetubook.com.com頭髮,頭皮在汙垢下泛起淡淡的紅色。他變成這副老態,並非由於年邁,而是因為有病。
「啊,」他幾乎已經睜不開眼了地說,「把這給她看吧!」
奇怪啊……這隻右手曾一度高高揮起軍刀,砍掉過別人的腦袋、脖子和肩頭,而今甚至連一片紙也抓不住了……
我注意到他的手,他的右手——那麼細小,腫得圓圓的,筋脈卻外露。實際上現在是連從皮夾裡掏證件都無法掏出來的這隻手,使我想起那些鐵騎士,用鞭子將步行的人從背後只要一鞭就把他們擊倒。
他把臉頰從胸前移動一下,轉向我。他眼睛閃著光,以顫抖的聲音,卻比剛才較清晰的語調說:
「你放棄這個念頭吧,老先生,」我大聲對他說,「你和我除非放棄抽菸,否則都將無藥可救了。你自己照照鏡子吧。還想抽菸!算了吧!(我只是在一個月前才成功地把菸戒掉了。)」他喘著氣,再抬起眼來,目光從他的黃眼皮下像小狗那樣地望著我。
太陽已沉到醫院後方去了,我們要急著趕去報到處(那兒還有百步之遙)。根據我的經驗,想住院真是困難重重。
上面蓋了個灰藍的印。
我像我周遭其他的病人一樣,然而也有不同的地方:我所享的權利比他們少,且被迫使更須保持緘默。有人來探訪他們,他們的親戚們哭泣,而他們唯一關心的、一生中現在唯一的目標是再好起來。但是,如果我康復了,我幾乎會茫然不知所措。我已三十五歲了,然而在那個春天,我在這個世界上仍然是不曾弄出個名堂來。我甚至連一張通行證也沒弄到,如果我康復了,我就必須離開這茂綠的地方,回到我那「終生」被放逐的荒涼漠地去。在那裡我受監視,每隔兩週要報告一次,當地警察局並且早就不准我這個垂死的人去找醫生治病的了。
茲證明巴布洛夫同志於一九二一年從事「世界革命」殊有貢獻。巴氏在××省特支部曾親手消滅許多反革命恐怖份子。
終於我們到達了一處有靠背椅的地方,我的伙伴要求坐下來休息一會兒。由於我站得太久,也覺得有一陣痛在襲擊我。於是我們坐下來,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噴泉。
他的嘴唇和臉頰輕微地動著——驕傲的笑意在他那未修面的臉上表露出來。
我的心突然同情某人,也許是我自己或與我同時代的人,他在丹米安斯基凍得半死;在倭斯克威茲燒得半死;在葉卡茲岡被蹂躪得半死,或在西伯利亞的荒原上奄奄一息,而這些女孩子並不屬於我們,因為有些事情我是永遠也不會告訴她們的,那些事她們也永遠無法知道。
「恐怕今生今世是無望了,」他嘆息著說,「現在他們甚至不承認我的存在。有的記錄已經燒燬,有的則已經遺失,我現在是無憑無據。基洛夫也被謀殺了……這是我的錯,我沒有保管文件……這裡我只有一樣東西……」
「同志……同志……」
「但是這個人已獲准,妳沒有看懂?他沒有地方可去。」
「妳只要來看一看,妳就會知道他的情況如何。」
她傲氣地打量我這荒謬的樣子,我也報以同樣的眼光。我已忘了我的長統布襪上方已露在靴子外面。她擠擠鼻子,冷冷地望著我說:
「小姐,妳聽著。妳讀讀那文件——我並不想干擾妳!」
「老先生,醒醒。瞧,門就在那邊!看得到嗎?和*圖*書我到那邊去說服他們。行的話你自己也去,否則你就等我回來,我來為你拿袋子。」
我周遭都是難忘和沒有見過的事物,所以什麼事物對我來說都感興趣——甚至對運冰淇淋的車子、帶著水龍頭的清道夫、賣成串長蘿蔔的婦人,特別是在圍牆內草地上亂跑的小馬。
水果攤當然也賣水果給病人,但我在放逐期間所能賺得的錢很少,使我羞於啟齒去問價錢。我眼巴巴地望著那成堆的乾杏果、葡萄乾和新鮮的櫻桃,而後走開。
在醫學院的學生運動場上,有穿白衣服的人在打網球。我一生都很想打網球,但是我一直沒有機會。在沙拉河的隄岸下那黃泥水汨汨湍急地流著。公園裡有枝葉遠伸的橡樹、樹蔭廣闊的楓樹,以及瘦瘠的日本橡樹。八角形的噴泉噴出盡它所能噴高的銀色水柱。還有草坪上的草啊!它們除了長得肥壯之外,與監獄或集中營內的草是不相同的,因為後者要像對待敵人那樣地把它們除掉。在我所放逐的地方,草是不許生長的。在那種地方是要臉朝下臥在地上細細地去聞,才能聞到草根香和太陽蒸發的熱氣,那種美味聞起來已像是天堂樂園的樂趣了。
他把帽子放在膝蓋上,眼睛閉起來。他崩潰了。他似乎忘了我們只要休息片刻喘口氣,他還要到報到處去報到呢。
這個城市有百萬居民,而墓地就在我們鄰近的地方。我們可以聽到送葬的行列緩慢進行約十分鐘,走過空地。那鼓聲發出奇異的節奏,那節奏並不能使人們產生哀感。送葬弔唁的人總是比鼓聲的拍子走得快些。健康良好的旁觀者幾乎不會停下腳步來看一眼,他們急急地走往他們要去的地方(他們知道他們必須要趕往哪兒去);但是病人聽到這種進行曲時便會從窗子探出頭來聽許久。
再往前行是一座高牆,病人是不允許越過那道門的。一天總有兩三次吹奏送葬進行曲的樂隊吹吹打打地越過那道門牆來,進入醫院的空地。
「他們給了你一張入院許可證,你很幸運,否則你就算是在這裡等上一兩個星期恐怕都入不了醫院。慣例是這樣。許多人都必須有證明文件才能入院就醫。」
簽署者:司令
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第三個月也過去了。外面,塔雪根特的春天正活躍,而且正步向夏天。天氣已很溫暖,到處綠意盎然,這時我以顫抖的腿開始嘗試著步向戶外去。
她回到那個房間去。
這些面露喜色的忙碌人沒有理會他。我向他走了過去。
她以不滿的口氣說上午就沒有空位了,好像那種語氣可以刺傷我。
其實,她才是個不懂規矩的人。我用頭與手臂盡量地把門頂住,以使她無法把門關上,並做出猩猩的鬼臉,以惡意的嘶嘶聲說:
他那頸部鬆垮垮的,皺摺的皮已經瘦得非常可憐,像瘦小雞一樣。他那三角形的喉結已明顯地露在外面。我懷疑是什麼東西在支撑著他的頭,他頭向前垂傾,臉頰觸及胸部,我們幾乎不是坐著的樣子。
我尚不敢自認身體恢復得愈來愈好,當然,我最大的夢想不在生命多延續多少年,而是以月來計算。我在病房外的公園裡,沿著石子小徑或鋪有柏油的小路慢慢地踱步。我常坐下來休息,有時候是為了控制嘔吐,我必須盡量把頭放低而躺下來。
我檢視他的破衣衫,再一次揣度地瞧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