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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忍尼辛短篇傑作集

作者:索忍尼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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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沙卡的記事簿

四、沙卡的記事簿

教堂是奉獻給聖叟吉的,他是統一俄國軍力、領著他們去作戰的統帥,不久後即協調了德米屈與奧勒格的軍力。這所教堂造得有如碉堡,教堂本堂是矩形,上面有一個尖形鐘塔,另外還有兩個城堡形的塔排比著。很少的幾個窗戶像是氣孔。
而後,那位教師完成了他正在寫的内容,並把那個本子還給了他。我們想沙卡會將那個本子挾在腋下或塞進他的帆布袋裡去,但是我們錯了。他掀開他那件夾克的下襬,裡邊露出一個口袋,是帆布袋子的布料,縫在夾克裡邊,口袋的大小剛好可以裝下那本記事簿,口袋上還縫了一條槽,那是用來放那隻粗鈍的鉛筆,因為旅客常常要向他借用鉛筆。
在他旁邊的灰狗露出一副狺狺然想吠的樣子。
經過一段很長的旅程後,我們站在一座小山上,我們看到從遠處平頂高地有一個看起來像針形物的東西刺向天空。我們下山後就看不到那東西了。而後我們又往上爬,灰色的針形物又出現了,並且這次更加清楚。在它的旁邊我們看到了一座像是教堂的建築物,它的設計似乎怪異而獨特,似乎除了在仙女故事中看得到以外,別的地方是難得一見的。在炎熱的八月裡、波狀的陽光中,它的光亮炫目——一會兒這裡亮一下;一會兒又那裡亮一下。
「你沒有把它奪回來嗎?」
經過曠地一條很長的路徑到達紀念碑後,我們在想這地方已經被人遺忘而未加整理;我們沿途走著時在懷疑這個紀念碑怎麼會建在這個國家的這個地方。啊,畢竟這是個歷史性的地方呀!這裡所發生的事就是俄國命運的轉捩點,因為侵略我們的人並非總是來自西方……然而這些地方已無人理睬,被人遺忘。
打霜的野草是銀白的,庫里科富卡村空蕩蕩地,只有霜霧伸延到古戰場,曠地上點綴著乾草堆。正當我們從棚子裡鑽出來,騎上腳踏車要離開時,我們聽到從乾草堆那邊傳來兇惡、大聲的犬吠,一隻髒髒的灰狗跑出,直向我們奔過來。當牠一跑出來,牠後面那個乾草堆倒了下去。由於被狗吵醒,一個高個子從乾草堆中爬起來,一邊喊叫那隻狗,一邊抖落身上的乾草。這時的光線已經可以使我們辨認出,他就是我們的沙卡,他仍穿著他那件古怪短袖的外衣。
「你們不應說庫里——科——富,你們應說庫——里——科富。那個戰場就在庫里科富卡村的旁邊鄰近的地方,庫里科富卡村在頓河的對岸。」
這裡(如果那個人猜測得很正確的話)紀念碑和教堂的所在地就是血腥屠殺的地方。使我們大為驚訝的是那教堂建築了神秘的圓頂。這個困惑有一種簡單的解說:本地居民按他們自己的需要,從五個圓頂上取走金屬瓦片,因此圓頂變成了透明,而那精細的結構在那時仍然未走樣,只是現在只見架構,從遠處看過去就像是海市蜃樓。
也許我們要選擇一條相當曲折的路繞道去那邊:從伊匹伐尼亞經過卡沙諾維卡和蒙納史透玄納而去。只是因為等到那時那邊已經下雨,於是我們得騎摩托車去,而不是推車。經過頓河時,河水應當還沒有漲起來,它的支流納普里亞德伐河,我們可以從這條支流兩旁狹窄的木板人行橋上駛過去。
「我不想打擾你們。」他聳聳肩膀,並且打個呵欠。他是將整個身子蓋在乾草和毛草中。當他解開外衣抖動著時,我們看到了那本記事簿和那唯一的合法武器——斧頭,分別藏在那件外衣下襬的衣襟裡邊。
他似乎有些困惑不解的樣子,就好像是說這地方四面八方都圍起來了,我們必定是從哪個洞爬進來的。我們朝腳踏車那邊點頭示意,腳踏車停放在矮樹叢中。他抓著帆布袋像是去趕火車的樣子,但看起來又像是要來查看我們的證件。他的臉瘦削,尖尖的下巴,一副很果決的表情。
「哦,同志,」沙卡嘆口氣,他的語氣改得較為坦誠,不再像剛才那樣專橫,「就像這張紙上所寫的。這是我自己從那塊匾上抄下來的,因為每個人都問紀念碑是什麼時候建造的。如果你高興,我帶你去看那塊匾。」
而後,從諾福莫斯科維斯克來的三個工人模樣的小夥子騎著摩托車過來。他們輕快地踏上鐵架,開始檢視那鐵灰的紀念碑,很崇愛地拍打它。他們是多麼地驚訝那是怎樣造得這般完美的,並向我們解說那是怎樣建造的。為了回報他們,我們在上層為他們解說我們所知道有關那次戰爭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一切事情。
後來俄國人清理戰場,埋葬死者,計花了八天的時間。
管理員沒有扣鈕扣的上衣是長下襬的那一種,像愛斯基摩人的皮外衣那樣把他的身子包了起來。衣服上有幾個地方打了補釘,衣服的顏色就像你在民間傳奇故事中所讀到的那個樣子——即是灰色、棕色、紅色、紫色相間。他的夾克翻領上有顆星在閃閃發光,起初我們認為那是一枚勳章,然而後來我們知道那是一塊普通的領章,在圓圈裡是列寧的頭,革命紀念日那天誰都可以買到一塊這樣的領章。那件藍白條紋的亞麻布襯衫顯然是自己家做的,下面露出在夾克外邊。腰上繫一條皮帶,上面有五顆尖尖的星的環扣。他那二手貨的軍官馬褲,褲管塞入帆布靴的靴統裡。
針形物聳立在我們面前,它現在看起來已不是針形物,而是一個尖塔,我從未見過的一種尖塔。我們不能直接到它那兒,因為路徑已不見了,我們前面種植的是農作物。我們的腳踏車繞地邊緣走,終於無處可行,前面是條長滿雜草的荒徑,顯然是快到紀念碑了,荒徑兩側有溝渠。
我們想了解庫里科富戰爭的整個情形,掌握它那些無可避免的戰爭因素,不去理會那些無法弄清楚的編年史一般煩瑣混雜的日期。本來事情似乎就不是那麼單純與簡易。歷史經過長時間的遷演又會回頭的,但歷史重演的結果總是悲慘。勝利後俄國的戰士消逝了,托克塔米雪馬上取代了馬梅,在庫里科富兩年後,他又粉碎了麻斯卡維的權力;德米屈逃往科斯雀馬,同時托克塔米雪又摧毀了里亞桑和莫斯科地區的權力,以弄權的策略接管了克里姆林宮,方法是火燒克里姆林宮,掠奪宮中的一切,砍殺之外,且把犯人帶上銬鐐拖回韃靼首府金幕府。
「好的。」
「不,那是無法完工的。不管怎樣說,我還沒有拿到鑰匙。因此,你不必煩心問這個問題。我可以讓你們睡在我的茅棚裡。」
且說我們俄國人忽略那地方是非常不智的。
「你的薪水是多少錢呢,沙卡?」
「瞧瞧看,看你們是否讀得出那日期。如果你還能找出什麼新的毀損,那麼你再來責罵我。這些破壞是在我來之前所造成的,我來了之後他們就不再來破壞了!也許在教堂裡還有在牆壁上亂塗亂畫的——你知道的,我只有一雙腿啊!」
管理員小心地放下他的帆布袋(裡面鏗鏗鏘鏘地響,像是放了些瓶子)他從口袋裡掏出一份文件,把它打開。那是筆記簿的一頁,上面是用大寫字母寫的,不按格子寫,是從紀念碑的匾上抄下來的文字,文字所記是「一八四八年獻給德米屈」等內容。
沙卡翻開夾克下襟,展現兩個縫上去的繩套,從其中一個口袋中取出一柄斧子,斧柄是弄短了的,斧子原是用繩圈套住在裡邊的。
「人們整天成群地來。我無法抽空去村裡吃頓飯。」
「別操心!我會照管的!我會直接去找浮斯華!去找部長浮斯華他本人!」
我們決定在這兒度過一天一夜,想看看庫里科富的夜是否真的如詩人布洛克所寫的詩中情景一樣。我們不急著走到紀念碑的底下去,先檢視一下荒廢的教堂,而後漫步在這古戰場上,試著臆測九月八日那天戰場上的慘狀,再後我們攀爬上紀念碑的鐵架。
我們來不及把照相機調好焦距,不論如何,在陽光下想拍張快照是很難拍好的,尤其,管理員不肯拍照(他是自視很高的,你整天也別想獲得他的允許給他照張相)。我先要怎樣來開始描述他呢?就從他這個人說起吧!或是先講他那個帆布袋?(他帶著一個農夫用的普通帆布袋,由於他提著它時不費力,可見袋子裝的東西不重,看上去只裝了半袋。)
「你們不認為這是一種羞恥嗎?」他說,對那四個從沙坡洛扎茲廠牌汽車裡鑽出來的人揮舞著他的手,「我會等待時機,直往文化部去。」(靠了他的長腿似乎是辦得到的樣子。)「我要請假到莫斯科去,直接找文化部長浮茲華本人。我會把一切的情形向他報告。」
「哦,他們不准我有槍。他們說我會射殺訪客。我唯一的權力是記下他們的車子牌號,看看他們有沒有損壞什麼。」
我們看到他的臉頰上有抓痕。我們在想那正是他們沒有給他一枝槍的原因。
「我當然知道。我不在意他們那群惡棍,我跟他們處得還不錯,和-圖-書但是他與其他的人都走了。我要插手管管這些凡達爾人(文化藝術的破壞者)我會給他們點顏色看。」
「嗯,也許是……我也沒有什麼假日。我從早到晚不休息地工作,甚至夜裡還要來一趟。」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也許現在那地方整潔些了,照管得較好些了。我寫這篇文章雖然嫌遲了些,但我並沒有忘記庫里科富古戰場,也沒有忘記那個管理員——它的紅髮守護神。
我們不再相信他,他是一個撒謊的練習生。
當我們相處了幾個小時以後,他已對我們感到習慣,他不再有所顧忌地當著我們的面探手到他的帆布袋子裡去取東西,我們漸漸地發現他那袋子裡真正放的是什麼東西。裡面有一毛錢的空瓶子、五分錢的果醬罐子,都是訪客丟下來的。訪客來野餐後留下了堆堆的垃圾,他從垃圾堆中拾起那些空瓶子和空罐子,有時也有整瓶的水,因為他也無法在當天把他們留下的水都喝光。他帶了兩節黑麵包,他會不時撕下一點來嚼著,算是吃過了他這儉省的一餐飯。
正如我們所希望的,我們單獨留在庫里科富古戰場上。夜,滿月升起。紀念碑的尖塔和碉堡似的教堂像是黑幕上襯托出來的剪影。庫里科富和伊凡諾維卡遠處的灯光與月光隱約成對比。頭頂上沒有飛機飛過,沒有隆隆的汽車聲經過,遠處也沒有咔啦咔啦的火車聲。近處的田野在月光下也使人分不清它們的形式。泥土、野草和冷寂的月光就如一三八〇年的一樣,多少個世紀後仍然在那裡,就像我們現在漫步在這古戰場上,仍可想像當時的整個情景——營火、軍隊和黑色的軍用馬匹。從頓河的支流納普里亞德代河傳來天鵝的聲音,正如同詩人布洛克所描寫的情景。
我們最不高興的事是沙卡因新來的人一到便溜走,特別是碰到那些看起來像是會給他惹麻煩的人來了。當多幾個人來了的時候,他一聽到他們的車子聲音就從地上爬起來,氣得顫慄著,立刻以威嚇的姿態衝過去,就好像他們,而不是他自己,是維護紀念碑的人。在他們還來不及惱怒的時候,沙卡自己便對這地方的荒蕪怨氣沖天,他的狂熱似乎令人難以置信。
我們有意到那邊去已經很久了,但到達那邊總有些困難。沒有明顯的告示或路標指示你去那邊的路,你單單在一張地圖上是找不到那地方的。即使在這次十四世紀的戰爭中所死去的俄國人比十九世紀在波洛迪諾那次戰爭所死去的人數要多些,那個地方仍不是那麼容易找得到。然而,這卻是一千五百年來,不僅在俄國,也是在歐洲唯一有過這樣規模的戰爭。這次戰爭不止是首領與首領之間或國與國之間,也是大陸與大陸之間或洲際間的勝負之爭。
我們轉過身來禁不住大笑起來。是的!有一個倒下去的戰士就在這一天躺在那兒,距離紀念碑不遠的地方,面向下撲在大地上,這兒是他的故鄉。他的頭栽入泥地,粗壯的四肢攤開,他的手上已無刀劍與盾牌,在他戴鋼盔的地方有一個便帽,舊得已經露線了,靠近他的手邊有個帆布袋。(同樣的,他也很小心地不去壓擠他那裡邊有口袋的夾克襬襟的地方,那裡面裝著一本記事簿。他曾從腹部底下把它掏出來,那本子就放在他身旁的草地上。)也許是他正躺在那兒醉得不省人事,但那像是在睡覺或是在思考,然而他四肢攤開撲在地上的那副樣子卻非常引人注目。他在那戰場上是個完美的形象,他們應該照那個樣子塑造一個雕像擺在那兒。
「哈!哈!」沙卡把頭往後一甩,以示回答我們這個愚蠢的問題,「問題就在這裡!我沒有權力。他們沒有給我一枝槍。擔任像這樣的工作我需要一把機關槍。」
「那是戰爭留下的紀念!」
「我負責管理這裡,我告訴你!一九五七年他們決定在這裡蓋間房屋。看,那些樁子已豎立在紀念碑的旁邊,可不是嗎?它們一直就在那邊了。那些樁子要一直連到杜拉鎮。它們並且要用鏈子連起來,但鏈條還沒有運來。因此,他們要我負責這個工作,他們會付給我薪水的。沒有我的話,這地方幾成廢墟!」
「為了這間屋子呀!」
那次之後,他不再懊惱跟我們講話,就好像是我們的老朋友一樣。
我們在想這個老傢伙是個多麼頑固不改的撒謊者。
有些日子他會帶著半瓶貴重的伏特加酒來,或者也帶些魚罐頭來,那樣一來他會緊捏住帆布www.hetubook•com•com袋不放,唯恐丟掉。那天,當太陽已經開始下山,一個騎摩托車的朋友來看他。他們在矮樹叢中坐了一個半小時,而後朋友走了。沙卡回來時沒有帶著袋子。他說起話來更加大聲了,揮起手臂來也更加有力。他看見我在寫什麼,便警告我說:
「當然我也會不客氣的!」他搶著說出不客氣的話,一邊咳嗽,並且口沫橫飛,「你以為我是在這裡幹什麼的?」
「他們遺漏了一個人——他們把他丟在後面!」從諾福莫斯科維斯克來的一個臉露喜悅的工匠指責說。
「在觀光客的那間房屋裡嗎?不行,那是不可能的。」
「你能讓我們在這裡過夜嗎(日落時分天開始冷起來了——這是個比較寒冷的夜晚。)?」
我們以前取笑他的那種態度立刻改變了。他從這打霜的乾草堆中起來時,他不再是個荒唐古怪的「管理員」,而是這古戰場上的精靈,是永不離開這地方的守護神。
這個地方的特徵————這塊坡地原野漸次往馬梅山延伸上去——六個多世紀來沒有大的改變。只是森林不見了。展示在我們面前的正是戰士們在九月七日的黃昏與夜晚渡過頓河,而後到飲馬河畔(雖然大部分是步兵)他們在這兒磨劍、重整軍中士氣、祈禱和許下願望——大約是二十五萬俄國人,當然超過二十萬,投入這個戰場。那時俄國的人口是現在的七分之一,當然那樣大的一支軍隊令人一想到便會大吃一驚的。
我們熱情地道別,蹬著腳踏車起程時,他高揮著一隻手臂叫著說:
在我們遇到了這個人之後,我們沿著荒村小巷走,到達幾里外的紀念碑處時,一路上我們沒有遇見一個人。大約這是碰巧沒有別人來這裡的特殊的一天,因為我們看到遠處打穀機的輪子在轉動著打穀。人們顯然常來這兒,他們還會來的,因為整個這片田地目光所及之處都有農作物,並且已是收穫季節了——蕎麥、苜蓿、甜菜、黑麥和豌豆(這些剛成熟了的豌豆,我們剝了一點豆莢)。那天我們沒有看到任何人,我們走過了那似乎是受了祝福的平靜的自然景觀保留地。沒有人或事物干擾我們沉思那些美髮戰士,他們之中的十分之九是已經躺在這兒七呎泥土之下,他們的骨頭現在已經變成塵土了,為的是使神聖的俄國免於遭受邪異的回教徒蹂躪。
「以後你又拿那車子牌號怎麼樣呢?」
裡邊的一切都已被人剝光,甚至連地板也沒有——你是走在沙地上。這件事我們也問過沙卡了。
「很好,沙卡,」他回答說,並直呼他的名字,「我們快要完成了。」
管理員是個急性子的俄國農民,他外貌上看起來有點像個惡棍。他的臂膀和腿看起來粗壯而有力,他的襯衫敞開沒有扣上,紅髮露出小帽外,小帽是歪戴著的,顯然他是在一個星期前修過面的,右邊臉頰上有一道刮破皮的紅色痕跡。
我們四處走動,當天幾次遇到沙卡。我們注意到他是跛著一條腿走路的,於是我們問他是什麼原因才那樣。他驕傲地回答說:
這是霜寒徹骨的夜晚,他整夜在乾草堆裡度過。為什麼呢?是出於對這個地方的熱情奉獻而這樣做嗎?
幾個世紀過去了,這段誤入歧途的歷史由遙望的觀察者來看是清楚多了,現在看起來就像是製圖家所畫的一條直線路徑那麼樣地簡化了。
當他的影子籠住我們時,他以不樂意的語氣向我們打招呼:「欸!你們剛來的,是嗎?你們怎樣到這裡的?」
我們的人像麥穗般地被割刈,被他們的鐵蹄踩踏而亡。
「什麼?最低工資也要三十個盧布呀!」
「是我們村裡的某個惡棍把它摘下來了——這件事我們也無可奈何。」
他像一個鐵匠的風箱那樣地嘆口氣,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咕嚕了一陣,而後輕聲地說:
他說這句話時語氣沉重極了,就好像他會看到一群異教的遊牧民族快馬加鞭地出現在這些夜晚,把這座紀念碑推倒似的,而他則只能用一把小斧頭面對他們。這是沉沉的夜晚了,我們坐在那兒聽他說這樣的話,甚至使我們也害怕起來。也許他並非是像一個滑稽演員那樣說話?也許他真的相信,如果不是他每夜守護著戰場和紀念碑,那將會是個什麼樣子呢?
我們是多麼高興被人誤認為我們是來幹什麼的!立即,就在紀念碑不遠的地方,我們看到一個灰髮老人和兩個小夥子,他們拋下他們的帆布背包,躺在草地上,而後像是在一本大的和-圖-書記事簿上寫下些什麼。當我們走近時,我們發現老人是個文學教授,那兩個小夥子是他在附近遇到的,他用的不是學校筆記簿,而是一本旅遊記事簿。這裡沒有博物院,那麼在這荒曠之地要個記事簿幹什麼用呢?
然而,就他的高度來說,沙卡瘦得簡直不像是個戰士。
「你為什麼不來敲門呢,沙卡?」
每十個戰士就有九個活不過第二天早晨。
「我警告你們!別讓腳踏車把草地損壞了!」
「不怎麼樣。我只是把號碼記下來而後保管我的記事簿。現在他們已為觀光客建造了一間房屋,你看到了嗎?我也要維護那間房屋。」
同樣的,近處的紀念碑也非常突出,除非你直走到它前面去摸觸它,否則你是不會了解它是怎樣造成的。雖然那是上個世紀建造的,事實上已超過一百多年,但在觀念上那卻是現代的,紀念碑以鐵架豎起,即使在今天也少見,有兩層平臺,十二面結構,往上漸成圓形,基層裝飾著鐵盾、鐵劍、鋼盔和斯拉夫語的銘刻,往上四層成圓柱形,就像四根巨大的風琴管聚結在一起,頂尖則成切葉狀斜面尖形,頂尖且附鑄一片新月,整個尖塔有三十米突尺高,是用雕花雲石砌成,整個紀念碑是個獨立的單一建物,看不見結合的鉚釘和結合縫,只是在經過許多年代以後,後代子孫在上面敲了一些洞。
「那是什麼?」
「嗯?」他以比較溫和的口氣問那位教師,「寫得怎麼樣?」
「但是他為什麼要偷那塊匾呢?」
「你知道那是誰嗎?」
你要我給你講講有關去年夏天我輪流休假的事情。好吧,如果不討厭的話,就聽聽有關庫里科富古戰場這個故事吧!
「你進來時請敲敲門。」我們笑著說。
「他不想在集體農場工作,因此他自己謀得一份政府的閒差事,他可以在這裡晒晒太陽。」一個小夥子大聲地叫道。
「二十七個盧布。」
在那時的情形下,我們的軍隊無可選擇地渡河一戰,但是他們為什麼不背水一戰呢?歷史的真相是痛苦的,但最好是去承認它:馬梅的盟軍不僅有賽卡族人、金諾人和利松人,還有奧勒格王子的人馬(我們得了解奥勒格王子的動機;他也是無可選擇地反韃靼以保護他的領土,因韃靼已與他正面衝突,侵入他的領域了。在此之前的七年裡,他的土地已被韃靼火燒劫掠過三次)。這就是俄國人為什麼渡過頓河——為的是要保護他們的後方人民,即里亞桑地區的人。在任何別的情況下,正教基督徒是不會攻擊別人的。
他利用我們逗留在茅棚内時,他便跑出去一些時候。
夜變得非常寒冷,但是我們把茅棚的門關起來,在屋棚裡整夜都睡得很好。我們決定清晨離開。當我們推出我們的腳踏車上路時,我們的牙齒顫抖得發響。天色還沒有光亮。
當我抱怨銘刻的碑文已經被人毀損或劃爛時,沙卡反而責罵說:
「你還要寫嗎?」(他的口氣較嚴肅些了。)
「哈!哈!哈!那是被人偷走了!」他幸災樂禍似地冷眼望著我們,「戰爭時期,我們的人在庫里科富把地上一切木板或石板拔走,鋪在他們的營區或院子地上,以免走在髒汙的泥地上。我把那些拔石板或木板的人名全登記下來了……後來戰爭結束了,但是他們仍然在拔那些材料。甚至在這之前,我們的軍隊還剝下那些聖像圖去鋪散兵坑的坑壁或作火爐的柴火來燃燒。」
我們猜對了,我們可以在溪谷的澗裡一解口渴之急,並且可以把我們的水壺裝滿水,這個溪谷後來證實是無價之寶。給我們提桶的那個農夫回答我們的詢問:「庫里科富古戰場在哪裡?」他的眼睛瞪著我們看,就好像我們是白癡一般。
但是,當他注意到受威嚇的訪客根本不在意他的話時,他就煞有其事地拾起他的帆布袋,像一位軍官提著他的手提箱一樣,走開去抽菸和打瞌睡。
但是,今天誰又能正確地知道戰爭的地點與進行戰鬥的情形呢?按照文獻上說,蒙古韃靼騎兵切斷我們的步兵團,十個之中殺死九個,把他們驅趕到頓河渡口,這樣使得他們在奧勒格背水一戰。設若情況最糟,他也會因敗北而獲德米屈英雄之名。然而,他作了各種周詳的考慮,堅定他的立場,背水一戰這件事並非每個大公爵都可以hetubook.com•com辦得到的。他叫一個侍從穿上他德米屈官階的制服,叫部屬在他的旗下戰鬥,而他自己則以一個普通步兵的身分戰鬥。他立刻被四個蒙古人追擊。大公爵的旗幟被砍倒了,他的盔甲已被砍破幾處,他爬進森林裡時,蒙古人已襲入了俄軍戰線,卻又把他們驅趕回去了。而另一個步兵團是由莫斯科省一位也叫德米屈的省長為指揮官,他跟他的陸軍已埋伏了很久,他從後部迅雷般地襲擊蒙古騎兵,把他們趕回去,在他們快跑而逃時砍殺他們,旋即他迫使他們退入頓河支流。從那個時刻起,俄國人士氣大振:他們重新編隊,再度攻擊韃靼騎兵;攻擊那些從地上爬起來的蒙古人;攻擊那些敵人的指揮官可汗,甚至馬梅將軍自己從四十俄里外趕來渡過頓河,直赴梅基。(但是,這有一相反的傳說,從伊凡諾維卡鄰近村莊來的一個老頭兒,他有親歷其境的經驗:他說,當時霧很大,馬梅在霧中誤認他身旁一株大橡樹是一位俄國戰士,他讓那位戰士作戰,自己則藉機逃跑——還說了一句:「啊,基督的神是全能的!」)
他那斜頂的矮棚是為半打羊群而設計的。我們彎下身子去窺看裡邊。到處散落著踩踏得破爛的草,地上有個烹煮的壺,裡面還有些剩餘的食物、幾個空瓶子和幾片乾麵包。然而,我們擺腳踏車的地方、我們躺下來所佔的空間之外,還有足夠的空間給沙卡躺睡,伸直身體。
「你夜裡來這裡幹嘛?」
我們想揷句話問:「你知道這座紀念碑是什麼時候建造的?」
「那麼,那是給誰住的?」
「以後再寫。」
突然之間,一塊大的雲影飄過來,太陽不見了。我們轉過身來。那是庫里科富古戰場的管理員——這個人的責任是維護我們光榮的歷史古蹟。
我們的水壺已經飲乾,因此我們去找沙卡,問他我們可以在哪裡弄到水。水?整個麻煩就在這裡,他解釋說,這裡沒有井,他們沒有分配錢下來挖一口井。這整個地區的唯一飲水來源是蓄水坑。井水只有村裡才有。
往前走,突然沒有農作物了,山邊看起來更具保留地的自然景觀,一片深耕的土地上長滿了挺秀的黑麥苗,而不是常見的雜草。我們對這古老的土地致以最大的敬意敬禮——只在那兒深深吸著新鮮的空氣。如果你四面環顧,看哪!在旭日的光輝中,蒙古汗兒在獨戰匹烈斯威王子,兩個人靠近得就像兩束麥桿。蒙古騎兵射箭擲矛,他們踏過俄國步兵時,臉上濺滿俄國人的血。他們衝破了俄國軍隊的陣容,迫使他們退回納普里亞德伐河和頓河,退回那白雲般的塵埃飛揚的地方去。
這個帶有記事簿的沙卡相信我們是可以受威嚇的,他提起帆布袋(裡面有玻璃碰響聲音)大步走進矮樹叢中去了。我們起初在這裡所遇到的那種粗暴無禮的強制意識消失了。他自己一副彎腰駝背的可憐相,坐了下來,點燃一支香菸,吐出一口口驅不散的哀愁和絕望。人們會想到那些在這個戰場上消失的人就像是昨天死去的人一樣,那些死者曾是他最親密的親友,現在他也不知道如何活下去。
當然,我們看到了那間房屋。單層的,有幾個房間,幾乎快完成了,但是鎖著的。雖然有幾個窗戶的玻璃已經破了,但窗戶卻是統統裝好的。地板也已鋪好,但石灰(水泥替代品)尚沒有敷好。
由於喝酒使他衰弱,又經過一天喧囂吵鬧的活動,他一停一跛地走著。沙卡到他村裡去了,我們又一次對他大笑起來。
「哦,」他憂愁地說,「我是為了自衛。他們不准我攜帶別的東西。」
「為什麼要登記車號?」
「你為什麼這樣想?」他以攻擊的口氣說,「我怎麼可以讓這地方夜裡無人管呢?總得有人整天看管才行。如果有車子進來了,我就得登記車號。」
他向我們走過來,仍然抖著他的身體,雙手揉搓著,便帽仰戴著,他似乎像個可愛的老友。
「怎麼樣了呢,那塊匾?」
許多人在我們之前來過這裡。如說它已被人遺忘,那是很不對的。人們在鐵架的表面上用鑿子或釘子刻劃,同時,精力表現較不旺盛的則用木炭在教堂的牆壁上寫些不太清楚的字跡:「馬麗亞和尼古拉於8/5/50至24/5蒞此一遊……」;「城區會議代表團蒞此一遊……」;「基莫維斯卡亞郵政管理局員工於23/6/52蒞此一遊……」等等。
「我到庫里科富的家中去吃晚飯,去吃點熱的東西。門用鈎子把它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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