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不冷。」
「那他媽的,」布恩應道。他敵視著戴斯班少校。他的臉仍然平靜,只是聲調尖銳了些,「你沒看到『獅子』他媽的內臟全部跑出來了嗎?」
「他就想這個樣子。他告訴過我們,他絲毫不差地告訴過我們該怎麼做。指天為誓,你不能移動他,我們照著他所說的去做。自從他死後,我便一直坐在這裡,不讓該死的野貓跟野獸接近他,指天為誓——」麥卡斯林隨後拿到了槍,他把槍向下傾斜,然後抽動把手,五顆子彈咻的射出,快得在第一顆子彈觸地之前,那最後一顆便幾乎也脫殼而出。麥卡斯林隨後把槍丟在後面,但眼睛卻直直看著布恩的眼睛,一刻也沒移開。
他們吃著東西。篷車已弄好準備出發,他們只要爬進篷車就行了。布恩會把他們載到路上,載到先前留下四輪馬車的那家農人的馬房邊。他站在篷車旁,背對著天邊的殘照,頭上纏著繃帶,像個阿拉伯人,比其他任何人都高大,而酒瓶則傾斜著。他接著連放低都沒有,一手便把酒瓶從嘴邊拋開,酒在昏弱的星光下慢慢滲出,閃閃發光,終至變空。「他們要走了,」他叫道,「爬進他媽的篷車裡。他們還沒走,滾開他媽的這條路。」其他的人爬進去了。布恩跨上康普遜旁邊的座位,篷車開動了,開進晦暗中,直到男孩再也看不見,在深深的黑夜籠罩下那輛移動的馬車。但好長一陣他仍聽得見馬車一個轍跡滑動時,那木框緩慢的砰動。即使他聽不見篷車,可是他還聽得見布恩,他在唱著歌,歌聲聒噪,不成曲調但很宏亮。
那是十一月,他所記得的最冷的十一月。他們兩週裡在帳篷共待了四天,等著氣候變暖,好讓「獅子」跟大熊做每年一度的競賽,之後才拔營回家。由於他們必須度過這些事先未先預見的額外日子,以等候天氣好轉,所以除了玩牌以外別無他事,他們把威士忌喝得精光,他跟布恩被差遣到孟斐斯城去。他們提著一只皮箱,並從戴斯班少校手裡接過要交給釀酒商塞米茲先生的一張紙條,搬了更多的酒;也就是說,戴斯班少校跟麥卡斯林要布恩去搬威士忌酒,同時派他去監督布恩把酒盡可能搬回來。
他和醫生、麥卡斯林以及戴斯班少校隨後走到山姆的小茅舍去。山姆這回並沒張開眼睛,他的呼吸平靜得讓我們幾乎察覺不出來。醫生連聽筒都沒拿出來,甚至連摸一下也沒有,「他沒關係,」醫生說,「他連感冒都沒有,他只是一時心神不在,就像走了一般。」
鄧妮德吉姆在他們吃完飯時進來。馬車在外面等候。艾西決定把他們載到森林線那裡,他們可在那裡用旗子向駛往外頭載運木頭的火車做信號,請求停車。吉姆去洗盤子。男孩聽著艾西老頭揶揄布恩,這已不是第一次了。
「沒有!」布恩回答說,「沒有!」
戴斯班少校在那晚拔營,他們把「獅子」抱進叢林,布恩抱著從他牀鋪拿出一條被褥包著「獅子」,正像他昨天在醫生還沒抵達之前,不讓其他任何人碰到「獅子」一樣;布恩抱著「獅子」,男孩、康普遜將軍、華特還有幾乎五十個手持燈籠及點燃的短松枝在後面跟隨著的人——從賀克鎮甚至更遠的地方趕來,那些需要在黑暗中騎出谷底的人;那些甚至需要走路的沼澤居民和佈下陷阱捕捉野獸的人們,散散亂亂地分向他們所居住的那些隱蔽的小茅舍前進。布恩也不讓其他任何人挖那墳墓,他親自把「獅子」放進去,覆上了土,康普遜將軍站在墳頭,那些松枝燃燒的火焰與煙氣在冬季中流逝而去,他像為人禱告一樣為「獅子」禱告。隨後他們回到帳篷,戴斯班少校、麥卡斯林跟艾西已把所有的鋪具捲起來捆好,騾子拴在篷車上,面朝谷外,篷車已裝滿了東西,廚房裡的火爐已經冷卻,桌子也已擺好,桌上擱著幾片冷的食物和麵包,男孩跑進戴斯班少校與麥卡斯林已經進食的廚房時,桌上只有咖啡是熱的。
他隨手把門關上。現在太陽已升得很高了,儘管艾西說夜晚前會下雨,但現在還是個光燦燦的日子,天氣已比較暖和了;他們明天可以去追趕,他覺得內心又興奮起來,就像他進入森林第一天的心情一般;不論他打獵追逐多久,絕不會喪失這種感覺:最好的、全生命中最好的,謙卑與自豪。他可不想喪失這東西。在他看來,他似乎正在奔跑,跑回車站、跑回鐵軌:第一班南下的火車;他必須不再想這件事。街道繁忙,他看著那些高大的諾曼種用來拉車的馬、那些原產自法國北部波希地方的馬。穿著蕭灑大衣的男士和披上皮毛大衣的女士,從裝飾的馬車上下來,走進了火車站。二十年前他父親在佛雷斯特麾下沙特里斯上校的騎兵隊裡當騎兵,騎馬進入孟斐斯大街,進入(傳說)蓋著梭子旅館的穿堂,那裡,北方的軍官(南北戰爭時代)坐在皮椅上,把痰吐進又高又亮的痰盂裡,然後又安然無事的騎馬出來。
「布恩!」戴斯班少校叫道。他們面面相覷。布恩比戴斯班足足高出一個頭。即使男孩現在也比戴斯班高。
他們走時才是禮拜四。禮拜六早晨,鄧妮德吉姆騎著麥卡斯林那匹六年來一直沒走出谷底的叢林之馬離開了(因山姆垂危)。那時已近黃昏,那匹精疲力竭的馬穿越過了那道門,再向前到麥卡斯林分發口糧給佃農和僱工的供應店,麥卡斯林這回在戴斯班的四輪馬車套上馬具時,先預作準備而不用等候。他坐上他們農莊的馬車,吉姆早已在後座睡著了,他把馬車開到傑佛遜鎮,戴斯班少校換穿長統鞋並穿上大衣時,他便在一旁等候,他們在那晚的黑暗中穿行了三十英哩,禮拜天早晨天破曉時,他們換過了備用的牝馬跟騾子,太陽升起來時,他們便駛出了叢林,到達他們埋葬「獅子」的低嶺地方;那座低矮的墳丘,墳土未經風吹雨打,布恩的鏟痕猶存,墳丘那邊新砍的木柴在四根柱子之間構成了平台,平台上放著用毯子包裹起來的山姆的屍體,布恩和男孩蹲在平台之間,最後,撕裂繃帶的布恩,頭上露出被「老班」抓傷所結成的長痂,在陽光下閃閃如結了硬皮的焦油,他跳起來,用不曾射中任何獵物的老槍,對準他們,這時,麥卡斯林已從騾背上下來,他踢開兩腳下的馬鐙,在騾子還沒停下之前,便跳躍下來,向布恩走去。
「不!」他叫道,「我要留下來。」
他們回到了那間霉味充斥的小房間,布恩仍舊坐在牀上,把「獅子」的頭抱在他手下,而那些人——跟在「獅子」後面打獵,在今天以前從沒看過牠的人們都靜靜地進來看看牠,再走出去。天亮了,他們全都走到院子去看「老班」,牠的眼睛也張開著,嘴唇從磨損的牙齒扭曲回去,牠那隻殘廢的腿,牠皮膚下舊子彈變成的小硬塊(一共有五十二顆,都是來福槍發射的大型鉛彈跟手槍子彈),及牠左臂下那一道幾乎看不見的裂縫,而布恩的刀鋒最後便是在那道裂縫上要了牠的命。艾西拿支大湯匙開始在盤子反面上敲打,叫大家吃早餐,這是他頭一回記得那群狗不發出聲音在廚房下面吃東西hetubook.com.com。好像那頭老熊,即使死了躺在院子裡,也比沒有「獅子」在中間,對牠們潛伏著更大的恐怖。
「會的,先生。」他回答。
男孩想著,布恩現在就要咒罵艾西,甚至要打他。可是布恩並沒這樣,以前也從沒這樣;男孩曉得他絕不會這樣,即使布恩四年前在傑佛遜的街道上用支借來的手槍對著一位黑人射擊五次,其結果正如同去年秋天,他對著那頭大熊射擊五次一樣。「上帝在上」,布恩說,「在我今晚回來之前,他不會放『獅子』或其他獵狗去追蹤任何東西。因為他答應我了。用鞭子鞭打騾子,不停地鞭打,你要我凍死嗎?」
「除了『獅子』以外,」艾西說,「『獅子』什麼鼻子都不用,牠只要一頭熊。」他用麻袋裹住兩腳,並裹住了身體,直到他在稀薄而明亮的星光下,看來絲毫不像男孩所曾見過的模樣。「牠追趕一頭熊穿過一間千畝寬的冰屋,也逮到了那頭熊。其他的狗群並不打緊,因為牠們怎麼樣都跟不上『獅子』,只要牠前頭有頭熊就得了。」
「他什麼火都沒有,」少校說。「繼續走!」他尖銳地說。
「卡斯,住嘴,」康普遜將軍喊道。男孩直到康普遜將軍把一隻手放在他肩膀上,才曉得他在走動,「小伙子,怎麼了?」他問道。
他們沿著河岸直追下去,在泥濘的土地裡滑溜前進,從柳叢中衝撞過去,同時衝進水裡。他既不覺得震驚,也不覺得寒冷,他在游泳的騾子一邊,一隻手抓住鞍頭,一隻手把槍舉起在水面上,布恩則在對面。山姆在他們後面某個地方,接著,河裡跟他們周圍的水面都擁滿了獵狗。牠們比騾子游得快;在騾子遇到最惡劣的水域之前,牠們便爭先扒到岸上。戴斯班少校在獵狗剛剛離去的地方連聲作咳,他回頭一看,看到吉姆跟馬也進到河裡。
「讓他自個兒去!」他喊道,「真他媽的!讓他自個兒去!」
他們在日出時抵達賀克鎮。他們穿著獵服、泥濘的長統鞋、汙漬的卡其褲,從溫暖的守車出來。布恩的藍臉頰,未曾刮修,但那沒關係。賀克鎮有間鋸木廠、日用小食店、兩家小店鋪和從幹線分出來的側線上的一條滑運道,裡頭所有的男人都穿長統鞋跟卡其褲。不久,開往孟斐斯城的火車來了,布恩向小販買了三包糖蜜玉米花及一瓶啤酒,小男孩應和著他咀嚼的聲音又睡著了。
「你可以喝些檸檬汁。」
他回到篷車那裡,他那時才曉得他們跑了有多遠,等到他在騾子脖上套好馬具,同時把用來帶引馬的繩子繫在貨車的尾板上時,已經是下午了。他在薄暮時抵達浣熊橋,小船已經在那裡。在他能看見船,同時幾乎在他看得見水之前,他得從傾斜的篷車跳出來。他手裡仍然握住韁繩,設法繞到他能抓住馬勒,繼而抓住那匹健全但卻亂衝的騾子的耳朵,用腳跟夾緊騾子,按住牠,直到布恩爬上岸來。繫馬的繩子早已斷裂而遺失在往帳篷的路上,他們把篷車調過頭來,同時也把騾子牽出來,他隨後牽著那匹健全的騾子到路上方一百碼的地方拴起來。布恩已經把「獅子」帶到篷車上,山姆現在坐在小船上,他們要去扶他起來時,他試著走路、爬到岸上,走到篷車邊,試著爬進篷車裡面,但布恩並不等他,他挾起山姆的身體,把他放在位子上,他們接著再把「老班」繫在獨眼騾的鞍具上,把牠拖上了岸,用兩根做滑材用的桿子套進敞開的尾板上,然後把牠推進篷車裡面。這時他才去牽那匹健全的騾子,布恩硬使牠套上馬具,對著牠硬直而迷茫的臉打過去,直到牠就位,牠就位了後還站著發抖。雨這時才又下了起來,好像是整天都停住,只等候他們似的。
「艾薩克,給我一塊錢吧。」
大熊這回並沒把牠打倒在地,牠兩臂捉住「獅子」,幾乎像情人那般契合無間,牠們兩個都倒下去。他現在從騾背上下來,把槍的兩個撞針錘拉到後面,但他只看到滿地打滾而又駁雜的獵狗身體,直到那頭大熊再度爬起之後,方才看清。布恩像在喊叫什麼,他說不出是什麼;他可以看見「獅子」仍然咬住大熊的喉嚨不放,他看到大熊半立著,用一隻爪攻擊其中一頭獵狗,用力一拋,便把牠拋出五、六英呎,牠漸漸、漸漸升起,好像永不停止,牠再次站直身子,開始用前爪想去撕裂「獅子」的肚腹。布恩接著奔跑起來。男孩看到他手裡刀鋒的閃光,同時看他在獵狗堆中跳了起來。他一面跳過去,一面在奔跑時把牠們踢開,像先前躍到騾背上一樣躍到大熊背上,兩腳纏住大熊的肚腹,左臂擺在「獅子」緊緊咬住的大熊喉嚨底下,刀光一閃,便見大熊站起,繼而倒下。
鄧妮德吉姆三點鐘便叫醒他。他趕忙穿衣,身子一面發抖,倒不是由於寒冷,因為壁爐裡剛升起了一股熊熊火勢,而是在那死寂的隆冬時辰,血跟心臟動得都很緩慢,而且他也還沒睡夠。他穿過房子跟廚房之間的空隙,在光燦而又僵直的夜晚下那道鐵地構成的空隙,在那裡,還有三個小時天都還不會破曉,在那裡,從舌頭直到肺尖都嚐到了嚇人的黑暗。他進入廚房,在爐子緩緩燃燒的地方,感到有燈點燃的溫暖,窗子上霧氣瀰漫,布恩已坐在桌邊彎著腰吃早餐,他嚼動著的兩顎蓄著又硬又尖的短鬚,顯得藍藍的,臉沒有洗,粗如鬃毛的頭髮,蓬亂未梳;他有四分之一的印第安血統,是一位契克索族婦女的孫子,有時候一聽人提到他有一丁點兒異族血統,他便會勃然大怒,硬拳亂揮;其他時候,通常是在灌滿威士忌酒之後,則又同樣憤怒地揮拳認定他父親是純粹的契克索族人,甚至是酋長,甚至連母親也只是半個白人。
「找得到,先生。」男孩說。
「你答應過少校,你答應過麥卡斯林,要等到我們回到帳篷之後。」
「好吧,走吧。」
「不曉得,」男孩回答說,「不是那頭騾子,不是任何東西。布恩向熊衝去時,他便從騾背上摔下來。隨後我們便看到他躺在地上。」布恩向仍在河水當中的吉姆喊:
「我得留下來。我得留下來。」
他們現在到了籐叢裡,他跟山姆一樣熟悉穿過其間的小徑,他們走出了籐叢,幾乎確切地撞著了入口,那是橫過籐叢出來而上到了河流之上一道空曠的高嶺。他聽到了華特.艾威爾來福槍低沉的啪噠聲,接著又兩響,山姆說,「我聽得見那頭獵狗,繼續前進。」
起初他不肯相信,一直等到戴斯班少校向他說了,男孩於是騎上了那頭對獸血不會畏懼的獨眼騾子,向下俯視著站著戴斯班少校馬鐙邊一動也不動的「獅子」,在灰濛濛的光線裡,顯得比一頭小牛還大、比他所認識的實際的狗還大——那顆龐大的狗頭、跟自己幾乎同大的胸腔、那張藍色的硬皮,皮下的肌肉沒有碰觸也在退縮或顫抖著,因為把血趕到肌肉的那顆心,什麼人什麼東西都不愛,像匹馬般地站著,但又與馬不同,後者只意味著重量與速度,而「獅子」則不單意味著勇氣與構成追逐和殺害的意志與欲望的其他一切,同時也意味著耐力、超出和-圖-書肉體一切可想像的限制之外而仍忍耐的意志與欲望,而其目的則在追上而予以殺戮。那條狗接著看看他,牠移動著頭,一對像布恩沒有深度,像布恩既不卑鄙,也不慷慨,既不溫和,也不邪惡的黃眼睛,穿透狗群瑣碎的咆哮聲看著他。那對眼睛就那麼冷漠而昏昏欲睡。牠接著又要霎眼,他曉得牠不在看他,也從沒看他,牠甚至都懶得把頭掉開。
「好的,」康普遜將軍回應,「有足夠的食物留下來。你會照你答應過麥卡斯林的在禮拜天回家吧?不是禮拜天晚上,而是白天。」
他聽到獵狗吼叫聲的轉變,他在前頭兩百碼處看到了牠們。那頭熊已經掉頭,他看到「獅子」毫不停留地衝進來,也看到大熊把牠打到一旁,接著衝進喊叫的獵狗堆裡,幾乎當場便殺死了其中一條,然後打個迴旋,再度奔馳。他們接著夾在流動如潮水的獵狗當中。他聽到了戴斯班少校和吉姆的喊叫,以及吉姆用打狗皮帶抽撼時如槍響一般的皮帶聲。他和山姆現在單獨騎行,有條獵狗跟上了「獅子」。他認出牠的聲音,那是一年前連判斷力都沒有的那條小狗,若跟其他獵狗的標準來比,牠仍然沒有判斷力,他想,也許那就是勇氣。「對了,」山姆在他後面答腔說,「對了,如果能夠的話,我們得阻擋牠,不讓牠進河。」
那天晚上帳篷裡有五位從傑佛森鎮來的客人;沙特里斯先生和他的兒子、康普遜將軍的兒子以及其他兩位。第二天早晨,他看到窗外如艾西所預測的破曉時灰濛濛的細雨,他們都在那裡,或站或蹲在細雨下,幾乎有兩打的人數,他們用玉米、小豬,甚至小牛餵了「老班」十年了,他們戴著破舊的帽子、穿著鎮上黑人早就會扔掉或燒掉的獵衣跟工作褲,以及只有強韌的橡膠長統鞋,手裡握著陳舊而失去藍色光澤的槍枝,有些甚至連槍也沒有。他們吃著早餐時,又多來了十幾個人,有騎馬、有徒步的,都是從帳篷南方十三英哩來的伐木工人、從賀克鎮來的鋸木工人,他們當中唯一的槍枝就是運木火車司機帶的那把槍;因此,當他們今早走進叢林時,戴斯班所率領的一支隊伍,和一八六四年內戰黑暗末期他所率領的一些騎兵幾乎一樣強壯,只是有些沒有武裝而已。小院子容納不下他們,他們被擠到戴斯班少校騎著牝馬的小徑上,艾西繫著髒兮兮的圍兜,把油膩的子彈塞進卡賓槍裡,再把槍遞給他,那頭陰沉的藍色大狗站在他的馬鐙邊,牠不像一條狗,而像匹馬般站著,對著一片空茫眨著那對睡瞇瞇黃水晶般的眼睛,似乎沒聽見布恩跟吉姆用皮帶牽著的一群獵狗的狂叫。
他們抵達了森林線,升起了火,不一會兒,運木材火車便在灰白的東方天空下從森林裡駛了出來,布恩向火車打旗號。男孩不久便在溫暖的守車裡睡著了,而布恩、火車司機跟司閘員則在談論著「獅子」跟大熊,就像人們日後在談論重量級拳王蘇利文和基倫及稍後的重量級拳家鄧普西跟湯尼一般,一邊瞌睡一邊在沒有彈性的守車搖晃得咯咯作響時,身子也搖來晃去,他聽到他們仍在談論著,談論著大熊所殺害的小豬跟小牛,牠所劫掠的玉米倉,牠所搗毀的陷阱,跟大熊皮下可能還挾著的鉛彈——「老班」這頭被陷阱毀了兩趾的熊在眾熊出沒的土地裡,一直被稱為「兩趾」或「三趾」或「跛腿」,達五十年之久。只有「老班」特出(康普遜將軍稱之為龍頭熊),因而贏得了像個人可以佩帶而無憾的美名。
但是他仍然不能夠。「我得留下來,」他說。
「不,」康普遜將軍說,「我要艾薩克來騎卡蒂。他比你、我早已是更優秀的獵人了。再過十年,他會跟華特一樣棒。」
「上來,他媽的!」他叫道,「把那頭騾子帶過來!」
「好的,」康普遜將軍說,「孩子,坐下來吃,我們動身吧。你們回到家以前天氣就要冷了。」
他們從嘶嘶作響的籐叢所形成的狹窄隧道中探身出來,仍在奔馳,上到空曠的山脊,底下那條渾濁的黄河在灰沉而流動的光線裡,毫無反光,似乎沒有流動。他現在也聽得見那頭獵犬了,牠不再奔跑,叫聲尖銳而瘋狂。布恩正沿著懸崖邊緣奔跑,他那枝老槍用條棉繩做的佩帶背在背上,槍碰著背顛簸跳動不停。「獅子」旋轉身,滿臉狂野地向牠們衝上去,結果衝到了男孩後面的那頭騾子。「那艘該死的船!」他喊叫著,「船在對岸!牠直直地逃過去了!『獅子』太靠近牠了!那頭小獵狗也是!『獅子』如此靠近,得使我無法射擊!繼續前進!」他邊喊邊用兩個腳跟踢騾子的兩側,「繼續前進!」
「說真話,」麥卡斯林說,「如果他要我做,我會這樣做。」男孩隨後移動著身子,他面朝麥卡斯林,夾在他們中間。汗水好像從他的眼睛和整個臉噴射出來。
「回到火車站那裡。」男孩說。
「今早我們要讓康普遜將軍騎上卡蒂這頭騾子,」戴斯班少校說,「他去年抽出了血;如果他那時騎頭能抗得住的騾子,他便可以……」
「要走,」麥卡斯林說,「我們今晚動身,少校想回家。」
「你要騾子幹嘛?」戴斯班少校問。
「我們離開帳篷或在火車上,你絕對買不到。」布恩霎霎眼看著他說。他接著不再霎眼、不再咳嗽。他靜靜地說:
「不,」康普遜將軍說,「我太老了,不能再騎騾子、馬或任何東西,穿過要命的叢林。何況我去年遇到了機會但卻失去了。我今早去站哨,我要讓那個男孩來騎卡蒂。」
他喘著氣。其他的都進來了。他迅速而近乎瘋狂地環顧周遭的臉龐,布恩再拿出一瓶新酒,他把酒瓶倒過來,用掌跟敲打瓶底,使瓶蓋鬆動,再用牙齒把瓶蓋抽出來,吐掉瓶蓋,再行喝酒。「你要回到學校,真他媽的對極了,」布恩說,「不然,如果卡斯不來,那麼不管你是十六歲或六十歲,便由我自己把你的尾巴燒掉。你為什麼不想受教育?卡斯會成什麼樣子?如果我沒進學校,我該死的會成什麼樣子?」
那會是「獅子」或是某個人,但絕不會是布恩,他從沒打過比松鼠大的任何東西,只有那一天他對一位黑男人開槍而不讓他打那位黑婦人例外。他是個高大的黑人,布恩在十英呎範圍內,用向戴斯班少校的黑人車伕借來的手槍,一連射了五次,他對著射去的那個黑人,掏出了一把一塊半購來的手槍,要不是那把手槍射不出來,布恩早就被打垮了,那把手槍只是連響了五次,而布恩仍在猛烈開火,他打破了一扇高級玻璃窗戶,害得麥卡斯林賠了四十五塊錢,同時打中了湊巧在旁經過的一位黑婦的腿,也讓戴斯班少校賠償了事。他跟麥卡斯林在玩切牌,用高級玻璃窗賭那位黑婦的腿。這一年第一天站哨,在帳篷的第一天早晨,那頭公鹿直撞布恩;他聽到布恩圓圓胖胖的舊槍一連霍霍作響,繼而聽到他叫道:「天殺的,牠來了!攔住牠!攔住牠!」等到他到了那裡,他發現公鹿的蹤跡和那枚爆炸過的彈片,距離不到二十步遠。
現在他們前面的叢林充滿水氣瀰漫的空氣,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片咆哮高吼、喧鬧、震盪;它響起了回聲而在他們後面的河岸激盪破碎,繼則重新組合,喧鬧、震盪,在男孩看來,像是這塊土地上凡是曾經圍攏野獸的所有獵狗,都在一路吼叫追趕著牠。騾子出水後他便一腳跨上騾背。布恩沒再嘗試上馬。他們爬上岸跟著圍繞著懸崖的籐叢中奮力通過時,他抓住了其中一個馬鐙。在那裡,他看到了那頭大熊,後腿立起,背靠著一棵樹,那群怒吼的獵狗則在周圍繞來繞去,「獅子」身子騰空躍起,再次衝進。
「其他的狗有什麼不對勁?」布恩問,「你懂個屁?自從我們到這裡以來,你除了劈劈小木材以外,這是你第一回把尾巴拖出廚房外頭。」
「算了吧,牠們今早不會去追趕,」布恩說,他的聲音嚴苛又積極,「少校答應要等到我跟艾克回來時才讓牠們去追趕。」
布恩身高六英呎四英吋,有顆赤子之心、細小硬直如鞋釦的眼睛,一無深度、卑鄙、慷慨、邪惡、溫文或其他一切,這是一張這位男孩所看過最醜陋的臉。那張臉看起來像是有個人找到了比足球稍為大一點的核桃,然後用機器把形象鑿進去,再予以彩色,大部分都塗上了紅色,不是印第安紅,而是一種姣好燦爛的紅潤之色,這可能跟喝威士忌有些關,但大部分還是由於喜好在林野間劇烈活動而變得紅潤;布恩臉上的皺紋,不是四十載歲月所留下的殘痕,而是瞇著眼看太陽或是看獵物逃進陰鬱籐叢裡,或由營火烘烤而成的。他在營火前睡在十一月或十二月寒冷的地板上,等候著日光,以便起來再去打獵。他穿過歲月就像僅僅穿過什麼東西似的——像穿過空氣一般,而沒留下蒼老的殘痕。他勇敢、忠誠、不顧未來而且也不可靠;他既無專業工作,也不做生意,擁有一項敗德跟一項美德:對威士忌和戴斯班少校以及男孩的表姪麥卡斯林絕對忠貞不二。「有時候我會把這兩項都稱做美德,」戴斯班少校有一次說道,「或都稱做敗德。」麥卡斯林打趣地說。
「牠們沒什麼不對勁,」艾西說,「只要把那頭熊留給牠們,便沒什麼事。但願我一生中像那群狗所曉得的,曉得如何好好照顧我的健康就好了。」
「什麼?」他叫道,「什麼?我不走。」
「來吧,借給我一塊錢。我想你不會死抱著錢不放,因為你不會的,你似乎從沒想到自己想要什麼東西。我十六歲的時候,甚至在我有時間讀出紙幣上發行銀行的名字之前,那一塊錢便從我這裡溶化掉。」他又靜靜地說:
「好的,」康普遜將軍說,「你可以留下來。如果你少上一個禮拜,就落後這麼多,而弄得你滿頭大汗去了解冬烘先生放進書本裡面的東西,那你乾脆就不唸好了——卡斯,你給我住嘴。」麥卡斯林雖沒說話,他還是這樣叫道。「你一條腿跨進田地,而一條腿跨進銀行;早在你們他媽的沙特里斯和艾蒙西茲發明農地和銀行之前,這個男孩便曉得天生他怕的東西在你抓都沒抓牢之前,這個男孩便早已是個老到的老頭了。他因為想看看大熊,便拿著指南針,走了十英哩路,心中一點都不害怕,我們當中沒一個走得那麼靠近熊而且把一顆子彈射進大熊,然後在黑夜裡靠著羅盤走十英哩路回來。上帝在上,也許這是你們建農莊跟銀行的理由——我曉得你還沒告訴我是什麼?」
他隨手關門,布恩用手背擦擦嘴,「好吧,」他告訴男孩,「讓我們去買酒,再離開這個鬼地方吧。」
他吃著早餐,一邊聽見廚房的狗群,這群狗或許被炸肉的味道,或許被頭上的腳步聲吵醒了。他聽過「獅子」叫一次,聲音短促而專斷,像是任何帳篷裡最了不起的獵人,除了對笨蛋以外,只要對大家說一次就夠了。戴斯班少校的跟麥卡斯林的其他狗,在身材及力量,甚至在勇氣上都比不上「獅子」,可是牠們都不是笨蛋——大熊已經在去年把牠們當中最後一條笨狗殺了。
「好,」戴斯班少校說,「走吧。」他轉向男孩,「帶著這些騾子跟這匹馬去,然後回來找那輛篷車。我們搭船到浣熊橋,在那裡跟我們會面。你能再找到那輛篷車嗎?」
牠只一次便倒了下去。剎那間,他們幾乎像是一座雕像;緊纏不放的狗、大熊,跨在熊背上的人,操摸著那埋入的刀鋒。由於布恩的體重向後拉動,他們隨著倒下,布恩被壓在底下。由於首先重現的是大熊的背部,但布恩立即再跨在牠背上。他從沒鬆開那把刀子,男孩再看到他在探尋時,他的手臂與肩膀幾乎微乎其微的移動,接著熊又直立起來,人跟狗也隨著升起,牠轉身,仍然載著人與狗,後腿直立,猶如人走路那樣,朝著叢林走了一兩步,然後轟的倒下,那不是頹然垮下,而是轟隆一聲倒下,牠全身整個倒下,像一棵樹倒下那樣,因此,他們三個,人、狗與熊,好像是又再躍起一次。
他們去了,把皮箱裝捆好了。他從不曉得布恩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又弄來另一瓶酒。無疑地是塞米茲給他的,等到他們在日落時再抵達賀克鎮時,那瓶酒已經空了。再兩個小時就可以等到回賀克鎮的火車;布恩在洗手間頭一次喝酒,身穿制服的一位人員過來告訴他不能在那裡喝酒,他看了布恩一眼,沒說什麼。第二次他在餐館的桌緣底下把酒倒進裝開水的玻璃杯裡,女經理的確告訴過他不能在那兒喝酒,他便去洗手間。他一直告訴黑人女侍和餐廳裡其他所有的人關於「獅子」和「老班」的故事。他們從沒聽過「獅子」,也不想去聽,但卻不得不聽。隨後他又想起了動物園,他發現三點有另一班火車開往賀克鎮,因此,他們可以到動物園消磨時間。他們隨後可以把「獅子」帶來,然後回到動物園,他說,熊可以在那裡吃冰淇淋,他也可以讓「獅子」跟牠們全部配種。
「好,」布恩以靜靜而耐煩的語氣說,「單單一塊錢叫我能做什麼?你不會再借給我另一塊錢吧。」
他於是停住篷車,布恩下來把山姆扛出來。他這回不等著讓山姆試著走路,他把他挾到小茅舍裡。戴斯班少校用根紙捻從壁爐裡的餘燼引燃了火,把燈點亮,布恩則把山姆放在他牀上,同時脫下他的長統鞋,戴斯班替他蓋好被褥,男孩不在那裡,他在按住那兩頭騾子,那頭健全的騾子又在亂衝亂撞,因為篷車停住後,「老班」的味道,沿著流動的黑壓壓的空氣飄送過來。山姆的眼睛大概再張開著,那幅深沉的眼神所看到的,不僅僅是他們或茅舍,不僅僅是一頭熊的死亡與一頭狗的垂死,而是他自己以及整個原始精神的死亡。
「把槍鬆開,布恩,」麥卡斯林叫道。
「耗竭,」醫生說,「也許是休克。像他那把年紀的人在十二月裡泅水。他會好的。只要讓他在牀上躺個一兩天,這裡有個人跟他在一起嗎?」
他們回到了房子,人們隨後開始陸陸續續來到——沼澤居民;設下一連串陷阱、身形憔悴、靠奎寧、浣熊與河水為生的人們;沿著谷底邊緣種小塊玉米田和棉花地,而其田地、玉米倉與豬欄都給那老熊掠劫一空的農夫;從帳和_圖_書篷趕來的伐木工人;從賀克鎮趕來的鋸木工人以及從更遠的地方,其獵狗為老熊所殺、陷阱為牠所毀,而其鉛彈則穿進老熊皮内的鎮民。他們騎著馬、或徒步或搭篷車前來,進入院子看看老熊,隨後再到「獅子」躺著的前院。這些人把院子擠得滿滿的,有的還進不來,或蹲或站在溫暖而昏沉的陽光底下,靜靜地談論著打獵、獵物、追趕獵物的狗群、熊、鹿和昨天從地壤上消失的人們,那條大藍狗則不時張開眼睛,好像不想聽他們的談話,而在再度合上眼睛之前,看一看叢林,以便回憶或確定叢林仍在那兒。牠在日落時死了。
從賀克鎮叫來的醫生已經到了。布恩要等醫生先看了「獅子」之後才肯讓他摸摸自己。醫生不敢冒險給「獅子」打麻醉劑,他把「獅子」的內臟放回去,沒打麻醉劑便由戴斯班少校抓住頭,布恩抓住腳而把內臟縫回去。牠一點也不移動,躺在那裡,黃眼睛張開,凝視著一片空茫。同來狩獵的人們靜悄悄的,擠進充滿布恩體味和衣服味的那間狹小而空氣凝凍的房間看著整個情況。醫生接著清拭消毒布恩的臉、手臂及腳,然後綁上繃帶。之後男孩在前提著一盞燈,醫生、麥卡斯林、戴斯班少校跟康普遜將軍在後跟隨著,他們走到山姆的小茅舍。吉姆已經升起了火,他蹲在前面打瞌睡。自從布恩把他放在鋪位、戴斯班少校替他蓋上毯子後,山姆一直都沒有移動,可是他張開了眼睛看著一張張的臉,當麥卡斯林摸他肩膀跟他說:「山姆,醫生想看看你」時,他隨即把雙手從毯子裡面抽出來開始摸索他的襯衫釦子,麥卡斯林這時便對他說:「讓我們來。」他們替他解開了衣服,他躺在那裡——那具銅棕色幾乎沒有毛髮的身體、老人的身體,那個老人,和叢林相差不到一代的野人,無子、無後、無友——躺著不動,眼睛張開著,但不再看任何人,醫生診察著,然後拉上毯子,把聽診器放回袋子,啪的一聲把袋子關上,只有男孩曉得山姆也將死去。
雨在夜裡停了,到了早晨十點前後,稀薄的陽光出來了,快速地燒走了霧氣與雲層,溫暖了空氣與塵壤;那是密西西比十二月無風的天氣,小陽春裡的小陽春。他們把「獅子」搬到前面走廊的陽光下,這是布恩的主意,「他媽個蛋,」他叫道,「牠從來都不想留在房子裡,是我把牠留在房子裡的,你是曉得的。」他拿把鐵撬,鬆開他牀底下的地板,使得牀、蓆子和全部東西都能夠抬起來而不致於干擾「獅子」的位置。他們把牠搬到外面的走廊,然後臉朝叢林放下來。
「今天天氣就要轉好了,就要暖和起來了,晚上以前會下雨。」艾西接著在連臉也蓋住的被褥裡面,格格笑了起來,「騾子,快!」他邊喊邊抽動韁繩,使得騾子向前跳躍,順勢迅速拖動搖晃而砰砰作響的馬車幾英呎遠,然後再緩慢下來,恢復原來短促而快速的跋涉。「還有,我想曉得少校為什麼要等你。他的目的在動用『獅子』。我從沒聽說你帶熊肉或其他獸肉到這帳篷來。」
布恩又開始咳嗽,他看著男孩,「什麼?」他問。
「我不要喝什麼檸檬汁。」
「你他媽的瘦小子……」布恩罵道,「你不曉得我能把槍從你身上拿開嗎?你不曉得我能把槍像三角領巾那樣纏住你的脖子嗎?」
等到他們在日落抵達賀克鎮時,布恩已經睡著了。男孩最後叫醒他,把他和皮箱拖下火車,他甚至勸他在鋸木廠的食品店裡吃些晚餐。因此等到他倆走進載木火車的守車裡回到森林時,他才完全感到自在,那時一輪紅日即將下沉,天空已經昏暗,地面今晚也不會凍結。現在睡著的是男孩,他坐在紅紅的火爐後面沒有彈性的守車,跳動得咯咯作響,布恩、司閘員跟火車司機談論著「獅子」與「老班」,因為他們曉得布恩所談的是什麼,因為這就是家。布恩說,「『獅子』明天會捉到牠。」
「你自己也需要叫醫生,」戴斯班少校說,「吉姆……」
「是的,上了年紀的人有時會這樣子。他們只要好好睡過一覺,或許單單喝點威士忌,便會改變心意又回來了。」
「先生,找得到。」吉姆回答。
「退後,」布恩叫道,「上帝在上,你別碰他。麥卡斯林,退後。」麥卡斯林仍然前進。
「卡斯!」戴斯班少校喊道,「布恩!你,布恩!」他也倒了,而男孩則迅速地站起來,麥卡斯林仍然前進,快速但不匆促,他走到墳丘邊,把手穩穩地伸出去,迅速地但仍沒很快,抓住槍的中間,因此他跟布恩在「獅子」的墳丘兩邊面對面站著,兩人仍舊抓著那把槍,布恩那張精疲力竭、桀驁難馴、驚異而又瘋狂的臉龐比麥卡斯林被熊爪抓傷而結成黑痂的臉,幾乎高出一個頭,布恩的胸膛接著開始上下跳動,好像整個叢林、整個荒野沒有足夠的空氣供他們呼吸似的。
「不,等一下,」麥卡斯林說,「艾薩克以後一生還要打熊,機會多得很。換個人去騎……」
可是山姆卻在掙扎著,試圖站起來,「爺爺,讓我出來,」他叫著,「讓我回家。」
他再看看麥卡斯林。他感覺得出他的氣息越來越短促、越來越淺薄,好像廚房缺乏足夠的空氣給那麼多人呼吸似的,「今天才禮拜四。我可以在禮拜天回家。麥卡斯林,我會補上我禮拜天晚上所失去的讀書時間。」他說,臉上連失望也沒有。
布恩說:「進來避避寒吧。」
他們冒著雨、冒著流動而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回到帳篷,在他們看見任何光線之前一直聽著營地裡發出來的號角和槍響來指引他們方向。他們抵達山姆那間黑暗的小茅舍時,他想站起來。他再用契克索族祖先所講的話語說了些什麼,他接著清晰地叫道:「讓我出來。」
天氣寒冷。馬車的車輪在冰凍的地面上嘩啦嘩啦作響;天空凝固而燦爛。他不再發抖,而是搖動,緩慢、穩定而硬直,他剛吃下的食物在肚子裡仍然溫暖而堅實,而外面則緩慢而穩穩地搖動,好像胃就要漂散似的。「牠們今早不追趕,」他說,「今天沒有一條狗能聞出任何味道。」
那天早晨他聽到了第一聲叫聲。山姆跟鄧妮德吉姆把馬鞍套在騾子及拖篷車的馬背上時,「獅子」早已消失不見了。他看著獵狗交叉而行、四處搜尋,一面聞、一面嘮嘮低吠,最後也消失不見了。隨後他跟戴斯班少校、山姆以及鄧妮德吉姆騎在牠們後面,在前面不到兩百碼的濕地,從濕而陰濛的叢林中聽到了第一聲吠叫聲,叫聲高吭而又有他所了解的那種可憐、幾近人情的特性,這時其他的獵狗也加入了行列,使得陰鬱的叢林喧鬧不絕。他們接著騎上了馬,他似乎實際看到那頭藍色大狗靜靜地向前衝去,那頭熊也一樣:四年前他所看見的那種粗厚如火車頭的身軀,橫過倒伏的林區,在狗群前面衝壓和-圖-書而去,快速得他始料不及,甚至從奔跑的騾子中脫身而去。他聽到一聲槍彈聲。叢林已經開放,他們快速前進,喧鬧聲在前面漸漸變得微弱而遠颺;他們趕過先前開火的那個人——一位沼澤居民,手臂尖長、臉龐憔悴,吼叫時黑黑的小嘴滿佈著腐蛀的牙齒。
「你說得對極了,我是不會借的。」男孩也靜靜的回答,他那股冷漠憤怒並不對著布恩,他記得:布恩在廚房的一把硬椅子上打鼾,他因此能看時鐘,然後叫醒他跟麥卡斯林,把他們載到十七英哩遠的傑佛遜,轉搭開往孟斐斯的火車;那匹狂野、從未套過馬鞍的德克薩斯黑白相雜的小馬,是他說服麥卡斯林讓他去買,也是他叫布恩在拍賣場上以四塊七毛五買來的,他們用鐵蒺藜把它綁在兩匹溫和的老牝馬之間趕回來,它從沒見過脫穗的穀粒,甚至也不曉得那是什麼樣子,只是或許把榖粒當成小甲蟲,最後(他十歲,而布恩一生都是十歲)布恩說小馬被馴服了,他用大麻袋把牠的頭蒙住,四個黑人圍住牠,讓牠倒退套進一輛兩輪的舊馬車裡,掛上了馬具,他和布恩於是站起來,布恩說:「好了,孩子,讓牠走吧。」這時其中一個黑人——是鄧妮德吉姆迅速地把麻袋拿掉,然後跳開逃命,結果車子撞到一扇敞開的門柱,失去了第一個輪子,正當那時,布恩便一手抓住他的頸背,把他丟進路邊的水溝裡,因此他只看到馬車其餘的碎片:另一隻輪子砰砰然衝過邊門、橫過後院,直跳到走廊上,沿路上一片一片的馬車碎片,布恩在跳動往外噴的灰塵中,連滾帶爬很快地消失不見了,他仍然握住韁繩,直到韁繩鬆脫為止。兩天之後,他們終於在七英哩的地方逮住那匹小馬,牠脖子上仍然套著馬項圈和部分的馬勒,活像一位同時佩戴兩串項鍊的女公爵。他把那塊錢給了布恩。
但在孟斐城便不對勁了,一切看起來好像是:那些高大的建築和堅實的人行道、漂亮的馬車、衣領漿過並繫上領帶的紳士,使得他倆的長統鞋及卡其褲顯得有點粗獷、有點泥濘,也使得布恩的鬍子看來更糟糕,使得他看來越來越像他絕不該把那張臉帶出森林之外,或至少帶出戴斯班少校或麥卡斯林或認識這張臉的人步履所及範圍之外;他們會彼此這樣說:「別害怕,他不會傷害你。」他穿過車站,走在平滑的地板上,用舌頭把玉米花從牙縫裡剔出來時,臉也跟著移動,他大踏著步而不自然地走著,臀部地方硬直直的,好像走在塗了奶油的玻璃上一樣,他臉上那道藍短鬚像從新槍管磨下的碎屑。他們經過了第一間酒店,男孩即使從關著的門裡似乎也聞得到老酒店的鋸屑味和煙氣。布恩開始咳嗽,咳不到一分鐘。「他媽的這麼冷,」他說,「我想確定在哪裡買得到。」
他們隨後繼續往號角吹出長長的嗚咽以及槍響的方向前進,每一聲號角與槍響似乎都在稠密而流動的空氣裡完整無缺地迤邐下去,直到下一個間歇的號角與槍響加進來而交融在一起。他們走向點燈的房子,明亮而流動的窗戶,臉色發紅而很平靜的,布恩拿著捆成一包的外衣進來時,那幾張臉都顯得靜靜的。他把「獅子」、血衣和全部的東西,都放在他那張發霉、沒有牀單的牀上,甚至房裡細巧如婦人的艾西,也沒法把他那張牀鋪平。
「我得去叫醫生,」布恩說,「他媽的內臟……」
「好。」戴斯班少校應道。吉姆從水裡出來。那匹馬和健全的騾子已經聞到了「老班」;牠們一路上下跳動、衝衝撞撞地爬上懸崖頂部,吉姆來不及阻擋、繫縛,然後回來,便讓牠們拖著。戴斯班少校從鈕釦孔上解下他繫羅盤的狹長皮帶,交給了吉姆,「到賀克鎮去,」他說,「把克羅福醫生帶來。告訴他有兩個人要看病。騎我的馬去。你從這裡找得到路嗎?」
「會有的。」戴斯班少校說。
他跟吉姆跑上前去。布恩跪在大熊的頭邊,他的左耳被撕裂了,左邊的衣袖完全沒了,右腳的長統鞋,從膝蓋到足背,都被撕開;鮮血在細雨中沿著他的腿、、手、手臂,沿著臉面,漸漸稀釋。那張臉再也不粗獷而只是十分平靜。他們合力把「獅子」的兩顎從大熊的喉嘴裡撬開來,「別急,他媽的,」布恩說,「你們沒看到牠的內臟全都跑出來了嗎?」他開始脫掉外衣。他平靜地向吉姆說:「把船搖上來,它大約在下游一百碼的河岸邊,我看到了。」吉姆站起身去了。他記不起來是不是吉姆的喊叫或驚叫,抑或是他意外地抬起眼睛瞥視過去,他隨後看到吉姆彎著身子,也看到山姆臉朝下一動也不動地躺在踐踏過的泥濘裡。
「不行,我告訴你,」麥卡斯林說,「坐在這裡吃你的晚餐。我們要出去到……」
布恩連看也沒看他,「我要到賀克鎮去叫醫生,」他用那種平靜的語氣回答,他的臉龐,在漸漸稀釋的鮮血底下,顯得十分平靜。
「能夠,」麥卡斯林回答說,「布恩,把槍鬆開。」
「布恩,你殺了他沒有?」他問道。(按:布恩實際上是否幫助山姆死亡,書中並未清楚交代)布恩接著轉過身子,像仍然喝醉似的,有一會兒眼睛也瞎了,一隻手伸出來,慌亂地走向那棵大樹,在抵達之前,似乎停止了走路而向前衝撞,朝大樹跌去,揮舉著兩手,絆在那棵樹上,然後轉過身,背靠著樹,那張狂放、精疲力竭而結痂的臉龐靠在樹幹上,胸膛猛烈地起伏著,麥卡斯林跟在後面,他再面對著他,一刻也沒離開他的眼睛,「你殺了他沒有?布恩!」
他們因此沒搭上他們原先預定要搭的第一班火車,男孩催著布恩搭上了三點的火車,他們又自在起來了,現在布恩甚至不用到洗手間去,只在通道上就可以喝酒、談論「獅子」,而他強拉來聽他講話的那些人,跟在車站的那個人一樣,再也不會告訴布恩說,他不可以在那裡喝酒。
「走了?」麥卡斯林問道。
「你得在禮拜一回到學校。你已經比我原先打算的多出一個禮拜沒上學了。你要在禮拜一前跟上功課。山姆不會有問題的,你聽到克羅福說過了,我會留下布恩、吉姆兩個人跟他在一起,直到他記起事來為止。」
那頭騾子並沒把他摔下來。他記得甚至在布恩起跑之前,山姆也倒下來了。他身上什麼傷痕都沒有,他跟布恩把他翻過來時,只看到他眼睛張開著,他用他過去和契克索族的隱士貝克一起所說的語言不曉得說了些什麼,只是他無法動彈。吉姆把小船划上來;他們聽得見他在河對面喊叫戴斯班少校。布恩用獵衣把「獅子」包裹起來,然後牽到小船邊,他們則帶著山姆沿河而下,回到帳篷,同時用吉姆的皮帶把大熊綁在獨眼騾子鞍具的前邊,然後拖到船邊,再搬進船裡,他們留下吉姆帶著一匹馬和兩頭騾子游回對岸。在船碰到岸之前,戴斯班少校便抓住船首,讓布恩從他旁邊通過並從船上跳了出去。他看看「老班」,口裡靜靜地說,「這嘛,」他隨後走進水裡,彎下身子,摸摸山姆,山姆抬頭看他,並用他跟貝克一起說的那種老語言說了些什麼,「你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戴斯班少校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