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托美德杜爾與鄧妮之女,一八六二年。
「我不……我不曉得……誰告訴妳……」那張熱辣辣的手掌拍在他臉上,把他的雙唇打進牙齒裡,在那張手掌鬆弛時他才回答:
她對他說:「爸爸告訴我關於你的事情。那座農場真正是你的,不是嗎?」
頭一道筆跡再寫著:
「如果上帝能在祖父身上看到父親和巴第,祂也一定會看到我;(艾薩克.麥卡斯林自認和亞伯拉罕的兒子以撒一樣,是獻給上帝的犧牲品,他父親輩的錯誤、罪惡必須由他來贖;但他放棄農莊,似乎是為了拒絕做為蓄奴罪孽的犧牲品,要逃避上帝的罪孽與報復。)沒有父親因而安然逃避祭壇。」
一八六五 三月六日 他也不會犁田,說他想當傳教士,他能帶牲口去溪邊喝水。
接著又是相同的筆跡。而這個人活著,好像鄧妮的堅持與老卡羅哲茲那種褪殘並沖淡的殘酷鬼魂,最後甚至戰勝了饑餓;比男孩所見過的更清楚、更完整更仔細的筆跡與拼字,好像是個一開始便該是女人的老頭(指巴第叔叔),在他兄弟不在時試圖在煮飯、照顧自己與這位十四歲的孤兒之間的空檔,經營所餘的農場,他把這位沒有姓名又還能存活的奴隸繼承人,可以取個名字這件事當做重新燃起希望的一種預兆:
相同的筆跡:
「我自由了!」這回麥卡斯林甚至不擺動作,不推論那些筆跡褪殘的冊頁,不假設那些幻燈般的整個歷史,但那脆弱而又如鐵一般的線索像真理一般強韌又邪惡般滲透不進,又比生命本身還長,又超出紀錄與祖產之外,而以淫欲與激|情、希望、夢想與憂傷把他跟那些枯骨連繫在一起。他們的名字即使還有血有肉、有所作為的時候,甚至連老卡羅哲茲的祖父也從未聽過;而他說:「也跟那個連繫在一起!」(艾薩克自認不僅脫離了蓄奴,也脫離了傳承的牽繫。)
麥卡斯林看著他,仍在講話,話聲如同薄暮那般沉靜;「勇氣、榮譽、憐憫以及愛好正義和自由。這些都觸及內心,而內心所抱持的變成了真理。你現在明白了嗎?」
但他的信心與意志並未消沉,他用左手寫字,在帳簿裡還出現過一次,繼則不再出現,因為這個男孩已經一歲了,等到陸卡斯六年後出生時,他父親和叔叔已經去世幾乎五年;再度是他的筆跡,他在那裡看到了那件事:一八八六年,她才十七歲,比他自己小兩歲,他在供應店裡(指一個黑人青年),這時麥卡斯林從第一道薄暮中走進來說:「他想娶豐絲芭。」像那一類的話:他眼睛穿過麥卡斯林看到了那個人,那個陌生人,比麥卡斯林高大,也比麥卡斯林與男孩所曉得的其他大部分白種男人習慣上穿的要好。他像個白人進入房間,像個白人站在那裡,好像他讓麥卡斯林先進去不是因為麥卡斯林的皮膚是白的,而僅僅因為麥卡斯林住在那裡認得路。他的談吐也像個白人,眼睛越過麥卡斯林的肩膀,快速而銳利地看他一眼,再也不看了,對他似乎沒有進一步的興趣,好像一個成熟而克制的白人不會不耐煩,只是迫於時間,眼睛看看而和那位黑人交談時,他只在旁觀看並聽著:
「是誰叫他們去打仗的?除了傑克遜、史杜爾、艾西拜、摩根和佛雷斯特那批人,還有誰?中部及中西部的農民,不是擁有十幾畝或甚至幾百畝的地,他們只是一畝畝地擁有土地,他們自己種田,連一場棉花或煙草或甘蔗的收穫都沒用過黑人,沒擁有黑奴。而新英格蘭的那些技工甚至沒有擁有土地,只推動輪子以產生動力的水的重量,用轉輪的成本以及貿易商與船主的福利金來衡量一切,他們只把美洲視為帳篷而非生根久居之處,過去早該警覺注意的那些投機取巧的土地操縱者,把不存在的荒野城鎮販售給人,並且狡猾的辯解著;銀行家在第一批人只是等待放棄的土地上,在把那些農民更載向西部的鐵路與汽船上,在工廠、輪子以及經營工廠者居住的出租公寓中,擁有抵押權狀;對他們來講,蠻荒本身就從連接歐美的海洋開始,他們除了兩眼望著自己的燈塔山莊之外,只有仰望天堂,更別提逐帳篷而居的開拓者,那夥大嗓子的賤民了;政客的咆哮,自封為教士的悅耳合唱聲,以及……」麥卡斯林道。
「既然你似乎把這一切都解決了,」麥卡斯林說,「你為什麼還來向我討教?」
於華威克
一八六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一八六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可是她怎麼會認識他?」男孩叫道,「我以前從沒有聽過他!而豐絲芭從她出生起除了去教堂以外,從來都沒離開這個地方。」
麥卡斯林說:「好吧,繼續吧,雜交、暴力、不穩定和失去控制。不能分出是我的或是你的無能……」
這對兄弟在他們父親埋葬之後,立即搬出那座還沒建好、大如穀倉的建築物,搬進他們兩人建造只有一個房間的小木屋,以後再加建其他房間。除了在兄弟兩人單獨無法處理時,會讓黑奴把木頭抬正以外,他們絕不讓任何黑人碰到任何木頭。所有的黑人則安置在一間大房子裡。房子的有些窗戶有些僅僅只是用零散的厚板遮蓋起來,或用熊皮、鹿皮釘在空蕩蕩的窗架上;每個日落時分,監督種田的兄弟會像上士解散一連士兵一樣巡視那群黑奴,不管願不願意便把他們趕在一起、不容質疑、抗議或求助,全部趕進那座大房子裡。他(巴克叔叔)會在心中先默點他們,再把他們趕進去,然後用一根手製長如剝皮用的刀,把為釘門而附設在門側柱上的那張鹿皮短皮帶懸掛下來,把少了半數窗戶、根本都沒有裝上鎖的後面釘上;這在他們年輕時和以後的五十年之間都是這樣;男孩已大得聽得見並記得住這件事。
「那就是全部。」麥卡斯林說。
「是的。」
「是的,我在那裡有財產,有一座農場。」
詹姆士.突西德斯:波張普托美德杜爾與鄧妮.波張普之子。一八六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生,母子均安,想給他取名叫希歐菲勒斯,試過阿莫德斯.麥卡斯林跟卡林納.麥卡斯林,但取這兩個名字的都死了,因此忌諱不用。清晨兩點生,母子均安。
他說:「也不只我!」
同樣的筆跡:
「他們(指白人)的妻女在他們(指黑人)生病時,會為他們做湯;冬天時,端著盤子穿過泥濘,進入惡臭的小木屋,並坐在裡面,直到危險期過去為止,但那還不夠(必須讓他們得到與白人同等的地位),當他們病得很厲害時,會把他們帶進大房子,照顧他們,但白人要是自己的其他任何牲口病了,他也會這般照顧;很顯然地,他們除非經由受苦,否則學不到,除非以血來強調,否則記不住……」麥卡斯林說。
而麥卡斯林說:「騾子也有耐性。」
從那時起,他開始能夠記憶了,而他母親跟鄧妮、托美德特雷爾走了二十二英哩進入下一個郡,麥卡斯林記得那個半大的小孩(黑人小孩)早晚吃飯的時候,會爬在兩根並排的門柱上,吹著獵狐的號角,然後跳下來把門打開,讓任何聽到號角的人通過,可是現在那裡連一道門都沒了。通往他母親仍然堅持要人們呼之為華威克莊園的那道破敗而野草滿徑的入口,要是真理絕對勝利,而正義也得勢的話,她兄弟就是這座莊園合法的伯爵了。那間一無油漆的房子外表並沒改變,可是裡面每回似乎都越來越大、越來越空了。他那時年紀太小,根本搞不清楚,好的裝設、花梨木、桃花心木以及胡桃木傢俱越來越少,他壓根兒都不曉得,只有他母親哭哭啼啼的惋惜和偶爾掛在他們車尾、車頂以便帶回家的東西留給他深刻的印象,他也記得在一瞬間,他母親高聲叫著「我的衣裳!我的衣服!」這個聲音在淒清而塵封的大廳裡更顯高亢而憤怒;在一道關著的門裡,一瞬間閃現了一張年輕女人的臉,顏色比托美德特雷爾還要慘淡;裙子掀起一陣旋擺,綢緞長服的乍一閃現,耳環的輕擊與閃爍;一個幽靈既快速、俗豔而又不正不順,但在這個幾乎仍是嬰孩的孩子看來,也是令人喘不過氣的。他叔叔喊道:「她是我的廚子!她是我的新廚子!我需要一位廚子,不是嗎?」
一八五六 六月十三日 怎麼撈法?每年撈一塊,兩百六十五年撈兩百六十五塊,(我們兩個)誰去簽他的自由證書?
一八五六 聖誕節,斯賓特里厄斯。
「我說那夠了,」麥卡斯林說,「趁著一片漆黑,離開這個地方吧,走吧。」但另一位有一會兒時間並未移動,以那種疏離冷淡而無光熱的眼深深看著麥卡斯林,像在看著麥卡斯林的瞳孔裡所反映的那個細小的形象。
這對孿生兄弟甚至連筆跡也相同,除非兩人的筆跡出現在同一頁上;他倆的筆跡看起來好像是同一個完全正常的十歲男孩所寫的字,甚至連拼字也相同,除了拼字沒進步以外,他們所記的卡羅哲茲.麥卡斯林繼承過來和買來的黑奴倒越來越生動——羅修厄斯跟佛比、突西狄德斯、猶奈斯、他們的後代子孫,山姆.法哲茲以及他母親;他為他們兩個換了一匹劣種、但步伐疾速的閹馬給老艾克莫杜貝,他也從契克索族酋長處購買土地,還有這位孿生的阿莫德斯(即巴克叔叔)玩撲克牌時從鄰居手裡贏來的鄧妮.波張普,跟這位孿生的希歐菲勒斯買過來自稱為波西武.布朗里的不正常人物,他和他兄弟從來都不知道,在貝福.福雷斯特為什麼會從一個販奴者升格成為將軍。(那只是單頁,不很長,記的不到一年,事實上不到七個月。)
「那會是元月,」他說,「接著是二月,再接者是三月……」。當他再在廚房停下來時,她並沒移動,她甚至好像沒有呼吸似的,除了眼睛看著他以外,似乎是死了。他再向她走近一步,她仍沒移動,因為她再不能後退了,只有那對深不可測的藍色大眼睛,在那張長而瘦的咖啡色臉上注視著他,而一無驚恐、茫然不辨、一無希望。「豐絲芭,」他叫道,「豐絲芭,妳好嗎?」
「說對了,說對了。請等一下。」他說。
他說:「不管是他們自己的或不是自己的、不管是黑的或不是黑的,他們通於自然世界的原始精神,不僅不是學自白人,甚至也不是因輕視白人而養成,而是得自他們古老而自由的祖先,他們祖先早比我們自由,因為我們從未自由……」而這點也可在麥卡斯林的眼裡看出來,他只要看看麥卡斯林的眼睛,這種原始精神便在裡面流露出來。一位老頭——黑奴與印第安國王之子,一方面是一個民族的繼承者,這一民族經由受苦而學會謙卑、經由勝過受苦的忍耐而學會自尊;另一方面則是歷史可能比前者還要長久的這塊土地的民族之繼承者。但那種血液現在只孤單地附於一位年老無子的黑人的血液中,以及一頭老熊剛野的精神而殘存;一個想學謙卑與自尊、在森林裡的男孩,卻發覺自己如此快速地變得如此世故,因而害怕自己絕不能配得上,因為他雖然嘗試了但卻沒有學會謙卑與自尊,直到有一天,一位也無法界定謙卑與自尊的老頭像是牽住他的手,把他帶到一頭老熊跟一頭小雜種狗那裡,向他顯示,倘若擁有另一件事,他便會同時擁有兩者;一頭小狗,沒有名字,長大了卻不滿六磅,世界任何地方再沒比牠小的,牠不兇猛,因為發出的那種叫聲只叫做喧叫;牠不謙卑,因為牠早已太靠近地面而m•hetubook.com•com無能屈膝;牠沒有自尊,因為牠不會靠近得讓任何人分辨什麼東西投下那個陰影,牠甚至不曉得牠不能上天堂,因為他們早已斷定牠沒有不朽的靈魂,因此牠能有的一切只是勇敢。
「祂的臉面向著我們?」他問。
「對這些人祂仍然悉心照顧,因為他們仍是祂所創造的。」麥卡斯林說。
並沒有釋放的日期,因為她的自由以及她頭一個還活著的孩子的自由,不是得自供應店裡的巴克跟巴第.麥卡斯林,而是得自華盛頓的一位陌生人,也沒有死亡與埋葬的日期,不單因為麥卡斯林在帳簿裡並沒有登錄死亡,並且因為在一八八三這一年她還活著,同時還會繼續活著看她最後一位還活著的孫子。
不是陸西厄斯.昆特斯,而是陸卡斯.昆特斯,他只是拿這個名字加以改變,使它再不是白人的,而是自己的名字,由他自己拼組、他自己自我繁衍和提名、他自己當祖先,就像老卡羅哲茲一般,不管舊帳簿中全部相反的記錄。
「就像這座農場以及其上的一切生命,包括無可廢除的黑奴屬於這家食糧供應店跟你祖父那時代的那些帳簿一樣,還有往後的一千年,人們在那塊崩潰而四分五裂的土地上戰鬥,直到最後連那些四分五裂的土地也耗竭一空,人們猶在舊世界中一無價值的夜晚、在那堆啃過的枯骨上咆哮嘶吼,直到一個意外的圓為他們發現了新半球。因此讓我說:老卡羅哲茲無論如何的確擁有這塊地;無論如何,買了這塊地,獲得了這塊地;無論如何,經營這塊地,保有這塊地,傳讓這塊地;但你為什麼卻要加以否認放棄?保有、經營這塊地五十年,直到你能放棄為止,而祂——這位仲裁者、這位造物主、這位裁判者——祂可曾俯視而看到了?祂可曾?或是看到了,而不能夠、不會(做任何事)?」
「你沒看到嗎?」他喊著,「你沒看到嗎?這整個土地、整個南方,都受到了咒詛,而從這塊地出生的我們,受到這塊地餵養的我們的白人與黑人,都受到了咒詛,假若我的族人把咒詛帶到這塊土地上,也許他們的子孫基於那個理由能夠不再抵抗這塊地,不再和這塊地搏鬥,只在忍受並想辦法活下去,直到這個咒詛消除為止。接著就輪到你們民族了,因為我們已喪失我們自己的了。但不是現在,還沒到來,你沒看到嗎?(艾薩克以為內戰是白人用血清洗他們的咒詛與罪惡;黑人與印第安人必須自己另外付出代價。)」
「祂是被篡奪了,並非無能;祂並沒赦免;並非盲目,因為祂監臨其上。讓我說這件事。人被趕出了伊甸園、被趕出了迦南,那些剝奪祂的並沒剝奪到什麼,在羅馬的那些地主遙控了土地五百年,繼而是來自北方叢林的蠻族篡奪了它們達千年之久,並吞噬了他們蹂躪過的東西,而他們相繼也遭到了蹂躪。繼而你所稱的舊世界毫無價值的薄暮,為著舊世界啃過的枯骨在咆哮嘶吼,藉祂的名義褻瀆,直到祂動用一枚單純的蛋為他們發現了新大陸,使得一個民族國家能夠在謙卑、憐憫、寬容與相互得意中建立起來。但不論如何,祖父的確擁有這塊土地,因為祂允許這件事,並非無能,並非寬赦、也非盲目;甚至在艾克莫杜貝以及艾克莫杜貝的父親老伊薩帝貝哈和老伊薩帝貝哈的祖先擁有這塊地時,祂便已看到這塊地受到咒詛,甚至在任何白人,拿著他祖先帶到新大陸來保有土地的文明產物(諸如買賣契據),而擁有這塊地之前便被玷汙了。而祂出於憐憫與寬容,賜給他們那片新土地,其條件則為憐憫、謙卑、寬容與忍耐,脫離那個舊世界腐敗而一無價值的薄暮。」
他說:「也是麥卡斯林的!」
「對,不只父親跟巴第叔叔,」麥卡斯林的眼光甚至連投向桌上的架子都沒有。(兩人對架上的帳簿都瞭如指掌,根本不須再看。)在他看來好像是皮製的封皮滿是疤痕與裂紋的那些賬簿,按照它們褪色的次序一本一本地被搬下來,在桌上攤開,或許攤在某座假想的法庭甚至祭壇前,或許在王座本身之前供眾人做最後披覽,在發黃的冊頁及稀淡的棕褐墨水之前沉思,也記憶全知的上帝,而那些冊頁裡則記載著不義以及永遠說而不做、無疾而終的一些改善與補償。
頭一道筆跡再寫著:
「當做借貸。給你。這一張!」
他想,人必須經由受苦才能學會如何區分自由與放縱;那些帳簿現在都是新的,一頁頁很快地寫滿、一本很快地接著一本,裡頭包含的名字比老卡羅哲茲、甚至他父親以及巴第叔叔所夢想的還要多;都是新名字和跟隨而來的新面孔當中,他父親和叔叔所認識的老名字與老面孔,都已失落而消失不見了。托美德等雷爾死去了,甚至那位悲劇性的、生不逢辰的布朗里,他既不會記帳又不會種田,最後找到了他真正的位置,一八六二年在男孩的父親不在時,重新出現,同時在他叔叔發現之前,顯然在農場上至少生活一個月之久,在黑人之間主持即席的宗教信仰復興會,同時以他甜美真實的高音傳教並領唱,接著又以徒步及最高的速度消失了——不是在一隊來的聯邦騎兵之後,而是之前再度消失了;然後在一位旅行陸軍主計官周遭,第三回也是最後一回再度出現,他們兩人的馬車,剛好在男孩父親橫過廣場時經過傑佛森鎮(那是一八六六年),馬車跟坐客快速地橫過那個靜寂而有鄉野風味的地點,甚至在那飛逝的一刻,對於男孩父親旁邊的其他人來講,像奔逃與非法的假日,猶如男人趁著太太不在時,帶著太太的貼身女侍出遊一般。布朗里抬眼一望,望見了他先前的主人,投以挑釁的眼光,旋即突然避開從馬車上跳下來,這回是永遠地消失了。麥卡斯林二十年後再聽到他的消息時,他已是十分胖的老頭子;鄧尼德吉姆跑了,沒人知道他的去向;豐絲芭在阿肯薩斯每個月帶著她的三塊錢,跟那個戴著沒有鏡片眼鏡的學者丈夫,穿著長禮服,繼續往他們的計畫前進;只有陸卡斯走了,這位嬰孩,除了他自己以外,屬於老卡羅哲茲的血統中的最後一位——陸卡斯,這位十四歲的男孩,他的名字甚至有六年不會在那些快速記滿的冊頁間出現;那些裝訂新穎而不沾灰塵,因為麥卡斯林現在每天都把帳簿搬下來繼續記錄。那部編年記載就像一個小型的整個南方,全部鋪展開來就是整個南方,投降後二十三年跟解放宣言後二十四年的紀錄——糖蜜、麵粉、肉、鞋子、草帽、工作服、項圈、馬軛、閂子、鋸子、環扣等等向外細細流出,但到了每年秋天棉花收成出售之後,又本利兼收地撈回來。農奴、莊主的關係,脆如薄紙、不易捉摸如赤道,但種植棉花黑人的汗水和這片土地,卻是強韌如電索。
「答應妳?」
我欠你,波張普.麥卡斯林或其繼承人二十五個金幣,這筆錢和先前所有貸款,均按複利年息兩分計算。此據一八七三年元月十九日。
並非在對抗蠻荒而是在對抗那些土地,不是在追求和貪欲些什麼利益,農莊發號施令的中心——那棟方形有走廊的木屋,像凶兆般地蹲伏在田野上;田野中有淪為奴役的勞工;供應店到處都貼滿了鼻煙及治療傷風以及軟膏與藥水的廣告,白人製造、販賣那種藥水來漂白並弄直黑人的頭髮,不過再怎麼漂白,一場血腥的內戰也無法使他們變成完全自由的人。
他說:「他無論如何總把那個地方稱做華威克。」(表示胡伯特還是緬懷往日的富裕與尊榮,還認為他終有一天能償還那些金幣。)另外還有一次:
「因此為祂謄寫聖經的這些人有時候是撒謊者。」
那欄底下相同的筆跡寫著:
頭一道筆跡:
他接著說:「他在談論真理。真理只有一個,不會改變。它包含觸及內心的每件事情——榮譽、自尊、憐憫、公正、勇氣與愛。你現在明白了嗎?」他並不曉得。其實真理比那個還要單純,比某個人在書裡談論著它,絕不必為之憂傷的一對年輕男女還要單純,因為他絕不能靠近一點點,同時也絕不用離開一點點。他聽過關於一頭老熊的故事,最後長大得可以去捕捉,而他去捕捉了四年,最後雙手拿著槍遇到了一頭熊,但他並沒開槍,因為一頭小狗——但是他早在那頭小混血狗接近熊在等候的二十碼距離之前便可射殺了,而山姆.費哲茲在「老班」站起後腿壓臨在那些獵狗之上,那一永恆的一刻的任何時間裡也可射殺牠,但是,他停下來了。
第二道筆跡再寫著:
麥卡斯林說:「我想(我會承認這件事)是祂從你所有的時間中挑選出來的,就像你說的巴克與巴第是從他們所有的時間當中挑選出來的一樣。祂單單為你花去了一頭熊、一位老頭與四年的光陰。而你則花了十四年才到達那個點上,而『老班』也花了相同、甚至更多的時間,山姆.費哲茲則花了七十年以上。你需那麼多條件才能達到那一境界,那麼要多久才能使多數人都達到同樣的境界呢?」
同時連一個性別及原因都沒有,雖然這個男孩能夠猜著;因為麥卡斯林那時十三歲,而他記得不單是威克斯堡一個地方經常缺乏足夠的東西吃。
而第二道筆跡,不匆不忙,做了完整的歸結;那兩個相同項目除了日期以外,像是用個橡皮圖記蓋的一般:
他說:「我們兩個可以睡在這裡!」
十月三日 登入借項:希歐菲勒斯.麥卡斯林,黑奴 二六五元、騾子 一〇〇元,三六五元。他還沒走,父親該在這裡。
頭一道筆跡:
「對。」
杜爾.突西德斯與尤尼絲之子。托美一八三三年六月生。你的命星殞落了。父親的遺囑。再沒別的,沒有一天天的工資扣去食物衣服那種填滿冊頁的煩人記載,沒有記載他的死亡與埋葬這一項,因他比他的白人同父異母弟兄晚死。而麥卡斯林所記的帳簿並沒包含死亡記錄,只有父親的遺囑。而他也明白那點:老卡羅哲茲濃粗難認的筆跡,比他兒子的筆跡甚至要難讀得多,而拼字也沒好到哪裡去,他把每個名詞和動詞幾乎都大寫,也不在乎任何標點或結構,正好比他毫不解釋或掩飾把一千元遺贈給一位未婚的黑人女孩的私生子,但只有等到這個孩子成人時才交給他,以承擔這件(亂|倫)行為的後果,但仍然未見他承認這事的證明;不是出自他自己的資產而是罰他兒子,要他們因為他們自己父親的意外而償付現金;也不是為他自己的名譽賄賂別人閉口不談,因為他的名譽只有在他死後才會受害,被輕蔑地加以抛擲,就像他抛擲一頂破帽或一雙鞋一樣。在那些情況下,那一千塊錢對他來講,就跟對那位黑人一樣無關實際,那位黑人要等到成年時才看得到這筆錢,因此我曉得,他認為這比叫我兒子給那位黑奴還要廉價。但他想過去一定有愛存在,某種的愛,即使他過去會稱做的愛。有一位老頭,老了,他長久當鰥夫,由於他兒子不只是單身漢,同時也接近中年了,在房子裡孤單單的;因為他的農場現在已建立起來,一切按部就班,同時現在也有足夠的錢;有一位女孩,年輕守寡,當孩子出生時她才二十三歲;也許他起初由於孤單而把她叫來,讓房子裡有年輕的聲音和味道,叫她母親每早派她來掃地、整理牀鋪,而這位母親便默許了,因為這母親早已心裡明白、早已計劃好了,不是農場工人的一對夫婦的獨生女,這對夫婦比其他黑奴的地位高,不單是基於那一理由,同時因為這位丈夫(突西德斯)及其父母親,也由這位白人從他父親繼承而來的,而這位白人在一天中旅行了三百哩到紐奧良去,比當時人們騎車或坐汽船旅行要好,並買下了這位女孩的母親當太太。
和_圖_書
「那便行了!」麥卡斯林說。陌生人的言語並不吞吐,他既不像故意忽視麥卡斯林,也不像沒在聽他講話,好像他根本不是在找一個藉口,也不在找辯護,只是按照情況所需要的說話。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大聲地說給自己聽。他們面對著面,不很接近,彼此挺立著,他們的話聲並沒提高,不很逼人,只是簡明扼要:
「可是你帶槍的時候你也沒開槍,」麥卡斯林問,「為什麼?」不過,麥卡斯林沒等他的答案,他站起來穿過房間、穿過兩年前他所射殺的那頭熊、以及麥卡斯林在他出生前所射殺的那頭比較大的熊的毛皮,走到他裝裱好一隻公鹿的頭底下的書箱邊,帶著那本書回來,再坐下來翻開書,「聽,」他說,他把前五個詩節唸出來,然後把書合在他手掌上,再抬起頭來,「不錯,」他說,「請注意聽。」他再讀一次,但這回只讀了一個詩節,然後合起書,並把書放在桌上。「雖然你沒有祝福,但他不能凋萎,」麥卡斯林說:「你會永遠愛護,而她則姣美。」
「我……」接著又來了一次,手指與手掌並進,不過,她未碰到他,但他卻感到她整個籠罩而來的重量,那聲音叫道:「不!不!」那些手指似乎經由臉頰追索著在嘴裡消逝的言語的衝動,繼而是愛情和難以置信的承諾的低語,接著是呼吸的氣息,手掌再度鬆弛下來,讓他回答:
「什麼都沒買到。因為上帝在聖經上說,祂如何創造地球,造好了之後看看說,很好。祂接著創造人類。祂先創造地球,再讓地球佈滿了動物,繼而創造人類當做祂在地球上的監督者,以祂的名義對地球之上的動物擁有主權,不是一代接一代地為自己及其子孫,對這塊土地跟那塊土地,永遠擁有不可違犯的權利,而是無人宣稱擁有任何土地,大家如兄弟般維繫地球的互惠與完整,而祂所要求的唯一回報乃是憐憫、寬容、忍耐以及為賺取麵包,臉上所流的汗水。我也曉得你所要說的,」他說,「但不論如何……」
「什麼都沒買到?」
一八四一年十一月三日付兩百元給突西德斯.麥卡斯林(自由後),一八四一年十二月在傑佛遜鎮開打鐵鋪。一八五四年二月十七日死亡並埋葬。父親於一八〇七年在紐奧良以六百五十元買下女奴尤尼絲。一八〇九年嫁給突西德斯,一八三一年聖誕節在溪裡淹死(即投水自盡)。
「(受咒詛的)哈姆之子你引用了聖經的話。」
「只要艾克莫杜貝跟艾克莫杜貝的子孫,世代不斷地保有這塊地,這塊地便沒希望(除咒潔淨)。也許祂看出,只有暫時用另一民族(白人)的血來取代艾克莫杜貝的血才能使這塊地除咒潔淨,這樣祂才能達成目的。也許祂早已曉得另一種血會是什麼血,若說只有白人的血能用來祛除白人的罪孽,或許並不只是正義,並不只是報仇……」
父親死了,魯西厄斯.昆特斯.卡羅哲茲.麥卡斯林,卡羅萊納,一七七二,密西西比,一八三七。死了,並葬於一八三七年六月二十七日。羅斯卡斯由祖父在卡羅萊納扶養,不曉得年紀多大。一八三七年六月二十七日釋放,不願離開。一八四一年一月十二日死亡並埋葬。菲比,羅斯卡斯太太,由祖父在卡羅萊納買來,說是五十元,一八三七年六月二十七日釋放不願離開,一八四九年八月一日死亡並埋葬。突西德斯.羅斯卡斯與菲比之子,一七七九年生於卡羅萊納。一八三七年六月二十八日拒絕父親遺囑裡說要給他十畝地。一八三七年六月二十八日拒絕兩位麥卡斯林所提供的兩百萬塊錢,想留下來自己工作贖身。
「不用遺囑。他的祖母是我父親的姐妹。我們如同兄弟!」
接著都是他叔叔的筆跡,因為他父親現在當了那個奴隸販子統領騎兵隊的一名騎兵,那個奴隸販子的名字,他連拼都拼不出來;一頁甚至連一整行都沒有:
「先生,你不是說真的吧?」
「財產?一座農場?你自己的?」
「叫鄧妮姑媽!我要去抓她,我要……」但麥卡斯林連把他包括進去都沒有;陌生人連回頭朝他聲音的方向看過去都沒有,他們兩個再度彼此交談,好像他不在那裡:
他覺得他所帶的邪惡而罪孽深重的老老頭的影子比他所害怕的還多。老頭能夠召喚,因為她是他的財產,因為她年紀大了,而且又是女的,召喚她到他的屋裡,使她生了個孩子,然後把她遺散,因為她屬於低劣的種族,然後遺贈一千元給這位嬰兒。他並不想付這筆錢,但又不得不付。他們比我們優秀、比我們強壯,他們的罪惡是從白人學來的,或是白人和奴役教過他們的。
托美德杜爾跟鄧妮之女,一八六三年。
一八五六年三月五日 會計不會讀,能寫他的名字。但我自己已把那個寫下來;說他能夠犁田,但我看來並不像。今天一八五六年三月五日送到費爾德那裡。
「他得談論某件事。」麥卡斯林說。
一八五六 四月二十二日 我要從他身上撈回老本。
麥卡斯林說:「不只,當然不只你,當艾克莫杜貝曉得他能夠把那塊地賣給祖父那一剎那,那塊地便永遠不再是他的了。不錯,那塊地接著屬於山姆.費哲茲、老艾克莫杜貝的兒子。他從山姆.費哲茲所繼承的也許不是他的生,而是他的死。」(山姆在傑佛遜鎮的生活就如一般黑人,但是他的死則顯示他與大自然的和諧。)
一八五六 四月十九日 沒有人,你使得別人不敢跟你交易,兩個月前在冷水鎮我從沒說要賣掉他,(乾脆),放他自由。
「我事先通知你是她家的主人,沒有一位榮譽之士會比這做得更少。此外以你的方式,根據你的見識與教養,你有……」
托瑪西納把托美稱做突西德斯跟尤尼絲的女兒,一八一〇年生,一八三二人六月死在牀上並埋葬了。你的生命掉落了。
他仍然聽得見那些話,在這個薄暮中,就如同在七年前的一個薄暮中一樣完整無缺;仍然沒有比較大聲,因為這些話不用比較大聲,因為這些話會持續下去;他只要在那淡薄而苦澀的微笑之外,看看麥卡斯林的眼睛,那種稍稍舉起的嘴唇取代了微笑。他的親戚,幾乎是他父親,他在舊時代裡太晚出生了,而在新時代裡又太早出生,這兩個彼此並列而各不相知、為害他們遭受蹂躪的祖產,這塊黑暗而遭受蹂躪的祖產,仍在匍匐發喘。
「哈,」麥卡斯林笑道,「就連他們父母也不曉得自己的女孩已經十七歲了。」下一個月,他們倆都走了,豐絲芭也走了。麥卡斯林再也沒看到她,他也沒有,因為他五個月後找到的女人根本都不像他所認識的女人(完全變了)。他像一年前徒然無益地追蹤鄧尼德吉姆到田納西州一樣,用條錢帶裝了一千塊金幣去找她。這個人留給鄧尼一個不詳的地址,三個月之後寄來了一封信,是由這個男人寫的,儘管麥卡斯林的太太愛麗絲曾教過豐絲芭讀書寫字,但教得太少了。信上的郵戳和這個人留給鄧尼的不同,他(指艾薩克)先盡量搭火車,接著再換簡陋而狹窄的驛馬車、轉搭出租馬車、再坐火車走了一段距離:現在他已成了一名旅行老手及一條老練的大追蹤狗,這回他成功了;隨著緩慢永無盡止、空虛泥濘的跋涉再跋涉,並在旅館過了一夜又一夜,在路邊用粗糙的木頭搭建,幾乎只有一張桌面的客棧,在陌生人投宿的小木屋和孤單單的乾草倉裡,在這些場所他都不敢脫下衣服,為的是他那條祕密的金帶,就像東方三博士微服出行時,那條掩飾起來的金帶一樣,滿懷堅決而又沮喪,他會告訴自己:我一定要找到她,我一定要,我們已經失去他們當中的一個了,這回我一定要找到她。他找到了。在緩緩下降而冰冷的雨中,駝著背,騎在一匹租來而筋疲力竭的馬上,泥水濺到胸膛甚至更高的地方,他看到了那個東西——單間的木屋、泥造的煙囪似乎被雨水打成一堆無名而又一無價值的瓦礫堆,而留在沒有道路,甚至也沒有小徑、且無柵籬的棄耕地;這僅僅是用手並且絕不是精巧的手建造的一間小木屋,一小堆大概夠一天用劈得難看的木柴,當他騎馬上來時,連條憔悴、從木屋底下鑽出來吼叫的狗都沒有。這是僅具雛形的一間農家,也許是間好農家,有一天也許會成為農場,但絕不是現在,而是要在幾代以後,只有以勞力、辛苦持久而不屈不撓的工作與犧牲才行;他推開門扇歪扭而破爛的廚房門,進入連煮飯的火都沒燃燒的冰冷而幽暗的廚房,一會兒之後才看到一張咖啡色的臉,蹲伏在一張粗糙桌子後面的牆角裡。那張他一生都知道,但再也不認識的臉,那個在他所出生的房間一百碼内出生的身體,他自己部分的血液也在那個身體裡流動著,但那個身體現在卻完完全全成了世世代代的繼承者(成為世世代代受奴役的黑人),對他來講,騎在馬上一個未受承認的白人,成了一個白人雇來,有時佩帶手槍而經常繫條又長又重的皮鞭的巡騎;他進入隔壁的房間,那是小木屋唯一的房間,發現那個人自己坐在壁爐前面的搖椅上讀書——那是房子裡唯一的一張椅子,他前面的爐火昏弱黯淡,沒有足夠的木柴可以持續二十四小時,穿著五個月前踏入這間供應店所穿的同一件牧師衣服並戴副金邊眼鏡。他抬起頭然後站起來時,男孩看到他的眼鏡甚至連鏡片都沒有;在那種淒涼當中讀著一本書。那塊泥濘的荒野沒有柵籬,甚至沒有小徑,沒有牆的棚子可供牲口站在底下;同時從他的皮膚本身滲透出那種無垠而愚癡的迷夢、那種無盡的貪婪與愚蠢,以及跟隨勝利的北軍到南方混水摸魚的政客、與投機份子所發出的惡臭,遍布、濡染並依附在這個人的衣服上。
我欠外甥艾薩克.波張普.麥卡斯林五個金幣,利息百分之五,此據。
「我有一塊賜地。是我父親的,在美利堅合眾國當兵放領得來的。」
「脫離什麼而自由?脫離工作?迦南?」他大大揮動,幾乎是劇烈揮動他的手臂;在那間寒氣流通、潮濕、沒有光熱、黑人霉味、黑人惡臭充斥的簡陋房間裡,他望見沒有種子可耕的荒田、沒有柵籬圍攏的牲畜、在有牆的馬房裡也沒有馬,「這是迦南的哪個角落?」
接著舅舅的臉龐也驚訝而慘白但仍是天真,他們(艾薩克和他母親,或許還有鄧尼跟托美德特雷爾)也相繼退到前廊去,接著他舅舅,痛苦而仍訝異,即使不是絕望地重新鼓起勇氣,至少也是絕望地重新自持說:「他們現在自由了!他們也是正如同我們一樣的人!」而他母親說:「本來就如此!本來就如此!我母親的房子被弄髒了、被弄髒了!」而他舅舅則叫道:「該死的東西,西碧,至少也給她時間收拾她的手提包。」接著一切都完了,過去了,那大聲的咆哮和一切。他記得鄧尼捉摸不出的臉,在他們觀看時,一度停在客廳那扇破敗而沒遮板的窗戶邊,腳步顛顛簸簸地沿著小巷匆匆走去他舅舅藏小老婆而敗露的地方;一度撐起的裙子在一個男人的大衣底下鼓脹而撲拍飄動,那個重重的氈製旅行袋碰著膝蓋砰砰跳動,在空蕩的巷子裡,看來年輕而絕望,但仍然令人興奮,有挑逗性,她仍穿著從尊貴的堡壘裡頭奪得絲質旗幟(那個女孩仍穿著艾薩克母親的衣服)。
那就是全部:一八七四是個男孩;一八八八是個大人,放棄否認了繼承權而自由了;一八九五年是丈夫但絕非父親,並非鰥夫卻沒太太,同時老早便覺得沒有一個人真正自由,並且如果他自由的話,也大概承擔不起;繼而結婚,住在傑https://m.hetubook.com.com佛遜的那間新造的偷工減料的小平房裡,是他岳父送給他們的。有天早晨陸卡斯突然站在他讀著報紙的房門口,看著報紙的日期,想起那是他的生日。他今天二十一歲,陸卡斯說:「老卡羅哲茲把其餘的錢留在哪裡?我要那筆錢。全部都要。」
麥卡斯林再次只舉起一隻手,不講話,不是朝向那些帳簿,像幻燈把它範圍內無窮盡的細節濃縮在一個瞬間的畫面裡一樣,麥卡斯林在那間狹小侷促、零亂而暗淡的房間裡,他那個輕微迅速的動作,也把那些帳簿及整個農莊的歷史、一切迷茫而複雜內情都包括在內——土地、田野以及他們根據所軋、所賣的棉花所代表的東西;靠他們吃穿的男女,聖誕節時甚至還給與一點點現金以報答他們種棉花、耕棉花、摘棉花跟軋棉花的辛勞,還有他們用以耕耘的機器,騾子及齒輪,還有這些東西的成本,保養與更換——那整個複雜的體制,建立在不義的基礎上,由殘酷的貪婪掠奪所樹立,有時甚至不單對人,而且也對有價值的動物全然野蠻,但卻能償付而有效,甚至更在其上;不但仍然完整,並且還擴大增加;麥卡斯林那時僅是個孩子,歷經二十年前的一團混亂並超脫出來,那時十個中幾乎不到一個倖存,繼而擴大增加,只要麥卡斯林及其繼承者綿延下去,就會繼續如此,具有償付力量、有效、完整而仍繼續增加,即使他們的姓氏那時甚至可能改變;而他說:「不是土地完了,而是我們。不僅血統,還有名字;不僅膚色,還有稱呼;艾蒙茲,白人,可是來自女系,除了他父親的名字以外別無一物;波張普,長者的族系與男系,但卻是黑人,他喜歡什麼名字,除了父親的名字以外,沒人會在乎這個沒有名字的黑仔。」
他自己和表姪就生活在這些東西之間:乾酪、醃肉、煤油、馬具、裝煙草一階一階的架子、工作服、瓶藥、線、閂子、大桶小桶的麵粉、糖蜜、釘子、垂掛著套馬的繩索、項圈、馬軛、鍊條的牆釘、牆釘上的架子,架子上擺著供麥卡斯林記載、慢慢向外細細流出,但到秋天棉花收成出售之後便通知回籠的食物、各項補給、裝備的帳簿,跟大小、形狀都顯得更笨拙、更古老的一些帳簿,發黃的冊頁上他父親希歐菲勒斯和叔叔阿莫德斯早已褪色的筆跡記載著內戰時在名義上解放的奴隸——卡羅哲茲.麥卡斯林之前二十年間的事。
「我明白了,你是北方人。」
「對。曾經一度是。」
他說:「不錯。山姆.費哲茲放我自由了。」而艾薩克.麥卡斯林,還不是艾克叔叔——離他半個郡的叔叔還有一大段時間,還沒有做父親,住在傑佛森鎮寄居宿舍一間狹小侷促而沒爐火的房間裡,帶著裝木匠工具的嶄新行囊及麥卡斯林給他的短槍,槍上鑲有他銀刻的名字、老康普遜將軍的羅盤(等到康普遜將軍死時,還有他鑲銀的號角),還有他六十多年來每年秋天會帶到叢林裡的輕便牀架、草蓆與氈子及一把還有光輝的錫製咖啡壺。
艾薩克,一八六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我欠你兩個金幣。胡.費.波
他說:「會很長久。我從沒說不需要很久,但這沒關係,因他們會持續下去……」
「那時候幾乎是春天了,」另一位說,「我打算在春天……」
「什麼?」他問。
發黃的冊頁上先是他祖父,繼而是他父親跟叔叔潦草而褪色的筆跡,他叔叔獨身到六十歲,其中一個經營農場從事墾植,另一位則做家事並煮飯,甚至在他孿生兄弟結婚生下男孩本人之後仍繼續不斷。
一個銀杯。胡伯特.波張普
「我明白了。要是雜貨維持不了這二十天呢?」
「那完了,這塊地因此無疑地自然而然受到本身的咒詛……」他說。
「在外面,」另一位說。「在這鄉下通常都讓牲畜在冬天到處漫遊找尋食物。牠常常出現,如果不出現也不要緊,假如需要時,我大概能夠找出牠的足跡。」
「我還有一頭豬。」
「那麼你在阿肯薩斯怎麼有一座農場?」
「你沒有開槍?」麥卡斯林問,「你多靠近?」
那個杯子、那塊封住而察覺不到的粗麻布,擺在上鎖小棚裡的架子上,胡伯特舅舅把門打開,然後把杯子拿下來接著手手相傳;他母親、父親、麥卡斯林且連鄧尼堅持每個人都輪流拿一拿,舉一舉試試重量,再搖搖試試聲音,胡伯特在那塵封灰冷的壁爐前面叉開腿站著,爐子裡的那些磚塊已潰成一堆煤灰,灰塵、灰泥與從煙囪掃下來的掉落物混雜在一起;舅舅仍然咆哮、仍然天真、仍然不屈不撓;好長一段時間,他以為只有自己注意到舅舅把門鎖打開,把杯子拿下來,放在他雙手裡,同時站在他上方,直到他搖動杯子,杯子響了起來,並在其他任何人開口說要摸一摸之前,再把它鎖回小櫥子裡。等到不僅能夠記憶,而且能夠推理時,他還是說不出那是什麼,即使在巴第叔叔接著他父親死去後也說不出。幾乎七十五年之後,有一天太陽升起,他在牀上說:「去把那該死的杯子拿來,也把那該死的胡伯特.波張普叫來!」雖然他叔叔不再把它放在他雙手裡,只是由他自己從這一個傳到另一個,但它仍然沙沙作響,分別在他母親、麥卡斯林、鄧尼前面輪流搖動,一面問:「聽到了嗎?聽到了嗎?」他的臉仍然天真,他父親跟巴第叔叔兩個人現在都去了;有一天,沒有理由,事前也沒有任何警告,他叔叔和鄧尼老而好吵的曾祖父所居住、煮飯睡覺都在同一房間的那棟幾乎空蕩蕩的房子,突然靜靜地熊熊燃燒起來,牆壁、地板及屋頂,在剎那間都不約而同地靜靜地熾燃起來,日出時猶矗立在他叔祖六十年前所建造的地方,日落時那四道燒焦而無煙的煙囪,由一堆淡白色的灰粉和幾根燒焦的木板末端當中升起,那些木板末端甚至還是非常的熱;在最後的一個晚上,那兩位老頭共同騎著最後一匹白色的老牝馬,走了最後一次的二十二哩路,才趕到那位姐姐的家,其中一位把獵狐用的號角掛在用鹿皮編成辮條狀的馬韁繩上,而另一位則攜帶著包在襯衫裡頭的粗麻布做的包包裡頭,那個棕黃色塗上蠟而不成形狀的一塊東西,再擺在架子上面。他舅舅現在撐住那扇半開的門,不但一隻手放在門柄上,一隻腳也靠著門,另一隻手則拿著鑰匙,臉上表情卻急切卻不困惑,甚至還顯得不屈不撓;而他自己站在半開的門裡,靜靜地仰看那個粗麻布包包,現在幾乎是原來高度的三倍,但比原來的厚度少了一半以上。他轉過身子,看到麥卡斯林暗鬱如鷹的臉龐極為嚴肅,令人難受而茫然若失。有一天晚上他們叫醒他,在半睡半醒中把他挾到油燈前面,直到麥卡斯林移動身子,探身在牀上,並從睡衣上頭把吊在油膩繩索上面的那把鐵製大鑰匙抽出來,割斷繩索,接著把小櫥子打開,把那個包裹拿到牀邊;即使當他拿著包裹時,那雙眼睛仍想告訴他一些什麼;即使在放棄之際,那雙手仍然依附著那包裹,那雙眼睛比以前更急切想告訴他,但卻一直沒有說;他那時十歲,母親也去世了,麥卡斯林說:「你現在已是成年的一半了,你可以打開那個包包!」但他說:「不要,要等到二十一歲!」現在,他二十一歲了,麥卡斯林把光亮的油燈移到清理過的餐桌中央,同時把包裹放在桌邊,把抽出的小刀放在包裹旁邊,然後站回去,臉上仍是那道古老嚴肅的表情。隨後他把包裹舉起,十五年前,在一夜之間形狀完全改變的那個粗麻布包裹,一搖動之下,便發出一種薄薄、沒重量的奇怪低沉嘩啦聲;那閃閃的刀鋒,在迷茫糾纏的繩索中逡巡著,上面刻有他舅舅波張普名字的那塊瘤狀凝結蠟,在光亮的桌面上沙沙作響,站在一堆爛粗麻布摺條中,那個沒有斑汙的錫咖啡壺仍然新簇簇的,而今他曉得那聲音為什麼那麼低沉。一堆仔細摺疊幾乎足以當做鼠窩的紙片、質地精緻的麻布帶子、可能是黑奴使用的粗糙畫線紙、撕得碎碎的帳簿冊頁以及從工作服撕下的紙籤,通通都記上了日期,通通都簽了名,幾乎二十一年前,他們在這同一間房子,這同一張桌面,甚至這同一盞燈下,看著他把那個銀杯封進粗麻布袋子裡。不到六個月後,從第一張開始:
麥卡斯林說:「你不能這樣,我沒錢可給你,你下個月得到銀行去拿,因為我不會再帶來給你!」他現在也聽不見麥卡斯林了,靜靜地看著麥卡斯林,他的親戚,幾乎是他父親,但絕不像現在這樣親,最後,甚至父子都不親!
蘇豐絲芭,波張普小姐,托美德杜爾跟鄧尼之女,一八六九年。
再沒什麼,什麼都沒有;兩年後,現在幾乎是大人的這個男孩,帶著老卡羅哲茲遺贈給他黑人兒子及其後代,但仍完整未動的一千元追尋到田納西州,他無功而回,由於那三個還活著的孩子,最後一個個建立了他們繼續生存的明顯意圖,他們的白人異祖叔叔視條件許可,當他們成年時,每人各增加到一千元,男孩在那一天之前,早就自己徹頭徹尾讀完了那一冊頁,一八六四年出生的人(或一八六七年出生的),他本人也在這年出生,幾乎沒有希望,甚至不願再活下去。(因在那時南方一片混亂,毫無生機)現在他自己的筆跡,出奇得既不像他父親也不像叔叔的,甚至也不像麥卡斯林的;除了拼字以外,他的字跡是像祖父的:
「我明白了,」麥卡斯林說,「北方的軍隊。」
艾薩克,我欠你一個金幣,一八六八年元月一日。胡.費,波
而麥卡斯林說:「不論你擁有多少銅幣,它們都還不夠古老得可當珍品或傳家之寶。所以你得帶錢出去!」只是他沒聽見麥卡斯林說的話,他靜靜地站在桌邊、心平氣和地看著那個咖啡壺。後來,有一天晚上,在麥卡斯林把都是皺摺的鈔票丢到牀上時,那個壺擺在傑佛森鎮那間狹小侷促而冷冰冰的房間裡,他仍然站著,甚至連帽子和外套都沒脫下;他說:
「我可以回答那個問題,因為你開始用相同的經文來證明你的要點,並反對我的要點。但我並不那樣說,因為你已回答了你自己;照你所說的,如果這顆心,這顆不會犯錯而可靠的心知道真理的話,那便沒有任何時間上的差別(男孩艾薩克之前就該知道,不是等到男孩本人才知道)。或許你是對的,因為雖然你承認從老卡羅哲茲到你共有三代,巴克叔叔跟巴第叔叔,他們並非最先也非單獨。不到兩代之間有一千個其他的巴克跟巴第,而有時候在這塊你聲稱為上帝創造、而人類本身卻遭受咒詛與玷汙的土地上卻沒有一位。更別提一八六五年了。」
「那座農莊。我們的農莊。你們的農莊!」
而麥卡斯林說:「不錯,繼續下去,還有他們的美德……」
第二道筆跡:
一八三三年六月二十一日 投水自盡
一八五六 十月三日 婊子養的不肯離開,父親將怎麼辦?
胡伯特.費茲——胡伯特.波張普
「在哪裡?」
而頭一道筆跡:
這項記載下和後面的五頁以及幾乎那許多年,那付給他(指突西德斯)的一天天慢慢滋息的工資、食物與衣服——糖蜜、肉及三餐,廉價而耐穿的襯衫、斜紋布工作服、鞋子和偶爾用以擋雨禦寒的外衣——扣下這些費用,慢慢但卻穩穩增加的剩餘差額(男孩看來,他似乎能實際看到那位黑人),白人主人——指卡羅哲茲永遠釋放的那位黑奴——只要記憶存在一天,這位黑人就永遠不能憑這一行動獲釋(卡羅哲茲先與女奴尤尼絲成姦,後又強|奸該女奴與其成姦後所生的女兒,該女奴因此投水自盡,這一行動或許指此而言。)進入供應店,也許請求那位白人之子讓他看看連自己也看不懂的帳冊,可能也沒有請他的白種主人解釋出入帳的情形,他會據此為理由,認為他在太陽底下絕無辦法來查看那筆帳到底是如何記法、再過多久他才能獲釋。最後劃兩條槓結束最後一項:
「逃避……」
而這回是另一個,他現在能在同一頁上同時看見兩人的筆跡,認出是他叔叔的筆跡:
波卡維.布朗里二十六歲。店員兼會計。一八五六年三月三日在冷水鎮以兩百六十五塊錢向恩.比.佛雷斯特買來。
他說:「還有憐憫、寬容、忠貞、愛孩子……」
而他說:「對了,他們自己的。忍耐……」
阿莫德斯.麥卡斯林.托美德杜爾與鄧妮.波張普之子,一八五九年死。一八五九年。
hetubook.com.com
「現在讓我談談吧。我試圖向我家主人解釋我必須要這麼做的理由,我不在辯護而在盡量解釋。我只能說我不曉得我為什麼要做這件事,但我的確曉得我必須做這件事,因為我以後必須生活,而我所需要的一切只是平靜地做這件事。但你是我們一家之主,更在一家之主之上。我早就知道我絕不會想念父親;所有那群穿著白襯衫,裝成高層人物,但並沒改變的半桶水,他們一眼注意自己的利益,另一眼則防備別人。有誰能讓他們為著一個目標去打仗?他們只嚇得蒼白如鬼,因而甚至在這件事過了兩年後,仍然受到如此恐怖所苦惱,因而其中有些人竟然提議把首都搬到國外,以免遭到為數不多的南方白種男人的蹂躪與劫掠。」
他想著: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他那時才十七歲。他既非第一回單獨在店裡,也不是第一回把慣常放在桌子上那個架子的舊帳簿拿下來。小時候,甚至九歲、十歲、十一歲以後,當他學讀書時,他往往會抬頭看看那些滿是疤痕與裂紋的帳背、帳底,而不特別想去翻開——儘管他打算以後要查看這些帳簿;因為他知道,那些帳簿雖然記載了令人厭煩的事,但卻依照年代逐一而寫。也許比他所能取得的任何資料更可以幫助他的,不單是有關他自己的骨肉,也是有關他所有的親屬;不單是有關白人,也是有關黑人的記錄,那些黑人正如同他的白人祖先,都是他祖先的一部分,也是這塊地的一部分;而他們全都共同擁有、並共同使用這塊土地,他們都賴之以維生,並會繼續共同使用而不管膚色或名義上的擁有權,那只有當他年老且有點厭煩時,才會在某個閒散的日子李拿下來翻一翻,因為那些舊帳簿上所記載的,經過這麼多年之後,將成定案,不能改變而又無害。
「我有退職金,」另一位說。他說這話就好像人家可能說我有恩寵或我有座金礦一樣,「我也有我父親的退職金,錢會在這個月一號到達,今天幾號了?」
「唉。」
一八五六年十月二十九日 再給他重新取個名字。
一八五六 十月一日 約瑟芬這頭騾子斷了腿,把牠殺了,馬房不對勁、黑奴不對勁、一切都不對勁,損失了一百塊錢。
「我自由了,」她說。午夜鎮有家客棧、一間馬房、一家大店鋪(是退職金支票存放起來以免彼此麻煩與煩惱的地方,他這樣想。)和一家小店鋪、一間沙龍和一家打鐵店。但那裡也有家銀行。銀行的總裁曾經也是佛雷斯特的部下而移居到密西西比。銀行家答應每個月十五號叫一位信得住的信差親自把那三塊錢交在她手裡。這就是全部,因為在一八七四年他父親和叔叔雙雙去世,那些舊帳簿再也不曾從桌子上方的架子上被拿下來過,他父親是在一八九六年那一天,最後一次把帳簿放回去的。不過,簿子上其實還可以繼續記載:
「你是在不好的季節到這塊土地,現在是冬季,沒有人在這個季節種植的。」
下一項也沒有:
「不錯,」他說,「這畢竟是你的房子,你說得對,這就夠了。」他回頭向門口走去,又停下片刻,等到他說:「請放心,我會好好對她。」這句話時,他已經在走動了,他隨後也走了。
陸卡斯.昆特斯.卡羅哲茲。麥卡斯林.波張普。托美德杜爾與鄧妮.波張普最後僅存的兒子。一八七四年三月十七日。
一八五六 三月二十三日 也不能做那件事,除非一次只帶一隻(牲口),攆走他。
麥卡斯林說:「狗也有。」
巴第叔叔在一八五九年的撲克牌戲中,從他那裡贏得了托美德特雷爾的太太鄧尼——大概是順子對三張三點而已攤開的牌。一隻微弱而顫抖的手,在瑟縮恐懼死亡中沒有塗寫一個句子或段落,做為臨終時為規避報應而發的最後一道絕望的賄賂,而是一份贈與,手裡握得重重的,眼裡看來很龐大,甚至可以聽得見;一個裝滿金子,用粗麻布包起來並用他教父的戒指放在熱蠟裡封起來的銀杯,那個銀杯(仍然完整)甚至在他舅舅胡伯特去世、同時早在他法定成年而會成為他的之前,便不但成了一道傳說,而且還變成了他家的一位家神。他父親跟舅舅胡伯特的妹妹結婚之後,他們搬回到那間大房子——那間龐大的洞穴,老卡羅哲茲開始興建但一直未完成。他們把剩餘的黑奴趕出去,並用他母親的嫁妝予以完成,然後大家都搬進去,只有不願離開他跟孿生兄弟所搭建的小木屋的巴第叔叔例外。這回搬移是新娘的主意——從來沒人曉得她是否真正想住在那間大房子裡,或是她是否事先曉得巴第叔叔會拒絕搬動。一八六七年他出生後兩個禮拜,他跟母親頭一回下樓,一天晚上那隻銀杯擺在光亮的油燈下那張清理過的餐桌上,他母親、父親、麥卡斯林跟鄧尼(他的保母帶著他)都在觀看,舅舅胡伯特把閃閃發光的硬幣一枚一枚地滾進銀杯裡,接著用粗麻袋包起來,把蠟熱化,然後密封起來,帶回家裡。他現在便單獨住在那裡,像麥卡斯林所說的,既沒有姐姐把他壓下來,或像巴第叔叔說的,也沒有姐姐試圖把他扶養長大,(密西西比那時是黑暗時代)巴第叔叔說大部分的黑仔都走了,那些沒走的,甚至連胡伯特.波張普都不會要;但那群狗還留了下來,而巴第叔叔說黑仔那條狗去獵狐時,波張普便在閒蕩著。
「我不曉得,」他回答,「有隻大扁蝨就在牠的右後腿上,我看到了那隻扁蝨,但那時我沒有帶槍。」
第二道筆跡:
「美國的軍隊,」陌生人;接著再是他自己,對著麥卡斯林的背喊著:
在一八八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他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晚上某個時候失蹤。艾薩克.麥卡斯林一直追到田納西州的傑克遜鎮,但在那兒迷失了。他的一千元遺贈還給麥卡斯林.艾蒙茲託管人,在一八八六年一月十二日這一天。
接著出現第二道筆跡,他在這本帳冊裡,頭一回認出是他叔叔的筆跡:那位廚子兼管,甚至認識這位男孩的父親達十六年之久的麥卡斯林也記得,他整天一面坐在爐火前面的搖椅裡,一面在爐火上煮飯:
麥卡斯林說:「但無論如何,你會自由了;是我們脫離他們而不是他們脫離我們。我就是我;我總是我出生時的我和一向的我。」
「艾西拜騎了一下午的馬去探望他母親,無意中遭遇到分支部隊的小交戰,於是下馬,並用深紅線條的斗篷做為目標,率領他以前從未看過的一小撮軍隊,對抗壕溝裡受過森林射擊訓練的射手。李將軍的作戰指令包在一把雪茄當中,當最後一根雪茄抽完時,無疑地也把指令丟掉了,而由一位北方情報軍官在李將軍於夏普斯堡戰役之前、業已分路進兵之後,在一間沙龍的地板上拾獲。傑克遜在鋪著厚木板的泥濘路上進兵,已經席捲了北方將領虎克認為無法扭轉的側翼,只等夜晚過去,繼續殘酷而無終止的痛擊,把那整翼軍隊丟回虎克的大腿上,而虎克尚還坐在牽斯洛斯威爾酒館的前廊上喝著甜椰子酒,並打電報給林肯說他擊敗了李將軍,但傑克遜一整群小軍官的射擊,竟在黑暗的夜晚被己方巡邏所傷,改由資深的史杜賓那位驍將率領,他顯然早已精通馬術、刺刀術、並深曉兵法,但卻不懂痛擊與戰事之殘酷愚蠢;李將軍無法摸清北軍統率米狄的底細,只攻擊北方將領韓克固守的墳場山脊;隆斯屈里正巧跟傑克遜一樣,在黑暗中也誤遭己方士兵攻擊,被射下鞍來。祂的臉面對著我們?祂的臉面對著我們?」他大聲地問。
但麥卡斯林說:「你不睡在你那邊的房子裡,我為什麼又該睡在這裡?」說完就走了。他一面看著那個光閃閃、不生汙漬的錫壺,一面並非第一次想著要費多少代價來組合一個人(例如艾薩克.麥卡斯林),同時想著人類的精神在那千萬條路當中,要選哪一條曲折複雜而無誤的路徑,才能造成現在的他,不單使認為塑造過他的人,同時也使艾薩克.麥卡斯林震驚。
帳簿就記載到此為止。那些又舊又脆的冊頁,在他想著老卡羅哲茲的親生女時自動地翻過來,不不,即使他再壞,(也該不致於亂|倫),那個人(那時甚至還不是一位鰥夫)——那位跟他兒子一樣從未到過任何地方的白人,不需要另一位黑奴的白人,一路趕到紐奧良去買了一位黑奴。這個男孩十歲的時候,托美德特雷爾仍然活著,而他根據自己的觀察與記憶,曉得在他父親給他其餘的血統之前,托美德特雷爾的血液已經有了些白人的血液;他五十年後的午夜,在那間惡臭寒顫的房間,發出黑煙與惡臭的黃昏油燈下,低頭看著攤開的發黃冊頁,他似乎看到她在女兒的情人(他想是她的第一個情人)的孩子出生之前的聖誕節那天,真的走進那條冰冷的溪流裡,孤單、堅定、沒有憂傷而又儀式隆重,她生前已經棄絕了憂傷與希望,而今選在聖誕節那天投水自盡,似乎正式而簡明地棄絕了哀傷與絕望。
第二道筆跡:
「對。因為他們是有七情六慾的人。他們試圖根據驅策内心的複雜情欲來寫下這顆心的真理。祂所要說的,太過簡單,那些人無法相信聖經可以用他們熟悉而能了解的日常用語加以闡釋;不單是傾聽者,並包括講道者,因為如果那般靠近祂,而從凡俗眾人中選來謄寫並轉達祂的話語的人們,只能透過驅策人内心的複雜情欲、貪婪、仇恨與恐懼才能了解真理,那麼只有口頭傳達才能了解的那些人,該回轉多遠才能回轉到真理上?」
「你們如同兄弟,你們永遠就是這個關係。可是我認為這不緊要!」他們結婚了,這是個新天地,他的夫婦關係也是他(以及有人類)從祖先繼承的一部分,(夫婦關係)由土地而來,超出土地,但仍然屬於土地,因為他也是屬於土地的悠久歷史,他也是因為每個人必須和另一個人分享以融入其中,而在分享中,他們融而為一;就那一刻而言,融而為一;至少就那一小片刻而言,融而為一;不可劃分,至少在那一片刻,不可喚回也不能恢復,雖然是住在一間租來的房間裡,但就只那一短暫的片刻而言,那沒有牆壁、沒有屋頂、也沒有地板的房間對他卻是蓬蓽生輝;她父親早已擁有鎮上那塊地,同時供給建材,他跟他的合夥人會建造房屋;她的嫁妝由父親一人提供,她的結婚禮物由三人合出。
「對我兄長來說,是真的。」
她說:「遺囑上有沒有寫要把農場的一半留給他?」
「唉。」
「住在阿肯薩斯州?你好像說過。」
(這些黑奴)隨著帳簿一頁頁、一年年的記載漸漸有了實質,同時由於所記載的情緒與複雜的心理,甚至呈現出他們那種陰影般的生活,全都記載在那裡;不單是一般性獲得寬赦的不義及其逐漸的攤銷罪孽,而是那種曾獲得寬赦也絕不能攤銷的特別悲劇(指卡羅哲茲與女奴成姦、亂|倫),在新的冊頁及新的帳簿中(當是卡羅哲茲死時整理登錄舊帳用的新帳冊),他一眼便能認出父親的筆跡:
「有些祂在聖經裡所提到的事情、跟聖經裡記載的,但卻不是祂所說的話。我曉得你現在會說什麼;如果真理對我是一回事而對你又是另一回事,我們將如何選擇哪個是真理?你不用選擇,這顆心早已曉得。祂寫聖經在我們捧讀時,是不需要東挑西選的,只憑著這顆赤子之心,不用世上智者之私心。因為替衪寫下聖經的人們在寫|真理時,只有一個真理,這個真理則涵蓋了觸及這顆心的一切東西。」
「我有幾種雜貨在房子裡,是午夜鎮那位商人記在我帳下送來的,他替我把退職金支票存入銀行。我把代理權交給他代我處理,使彼此……」
一八五六 十月二日 登入借項下:麥卡斯林跟麥卡斯林(指巴克叔叔把買黑奴布朗里所損失的錢算做兄弟兩人共同的借項,所以記了兩個麥卡斯林)二六五元。
女房東走了。她說:「脫下衣服!」她的頭仍然轉向一邊,不看著任何東西、也不等著任何東西,甚至也不在等著他。她一隻手hetubook•com•com像自動而又長眼睛似的移動著,正當他駐足牀邊時,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那隻手拉著他,她終於移動了,單一而完整的動作。現在她看著他,一隻手拉著他,再向下,向下、更向下,這位貞潔的婦人、這位太太,早已把所有動情的男人都看成一樣,而現在她的整個身體已經變化了、改變了,他以前只看過一次,而現在這個肉體甚至不是他曾見過的那個肉體,而是自有人類以來一直與男性|交合、所有女人肉體的混合體而已,一直自願地橫臥敞開,從這軀體的某個地方,甚至連嘴唇動都不動,那種垂死而不可征服的低語:「答應我!」
但離那個時間還要兩年,現在再度是他父親的筆跡,他的老將官現在都退出了軍隊與販奴;再度在帳簿裡出現,後來又不再出現了,同時比以前更容易讀懂,由於使他幾乎殘廢的風濕讓他的字跡幾乎無法辨認,同時幾乎完全不懂得任何拼字與標點,好像他在那位唯一賣過黑奴給他、又在買賣中拐了他的老將官麾下四年,使他不但感到信仰與希望的空虛無實,同時也感到拼字的空虛無實似的:
他說:「兩百年來,他們根本沒有屬於自己的東西,又該如何區分?」
鄧妮.波張普,二十一歲,由阿莫德斯.麥卡斯林向赫伯特.波張普先生那裡買來。或許是五張相連的牌(順子)對擺出來看得見的三張三點的牌,沒叫攤牌。一八五一年跟托美德杜爾結婚。一八五一年。
「我……」隨後她走了,手也去了,她背靠著他,彎著頭,此時,那聲音靜得似乎不是他所知道的聲音:「站起來!把背轉過來,閉起眼睛!」他站起來,眼睛閉著,聽到樓梯下吃晚飯的鈴聲,接著又響起那平靜的聲音:「把門鎖起來!」他照著做了,同時前額斜靠著那道冷木板,他的眼睛閉著,聽到自己的心跳,和他移動之前開始聽到的聲音(他妻子寬衣的聲音),直到那聲音停止,鈴聲又在樓梯下響起,他曉得這回是為他們而按響的,但他聽到了牀聲,並轉過來,他以前曾經要求想看她的裸體,因為他愛她,同時他也要她看著他裸體,因為他愛她。但從那次過後,他就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當她晚上把睡衣套在衣服上換睡衣、早上把衣裳套在睡衣上脫睡衣時,他甚至把臉轉過去,而她也要等到熄燈後才讓他上牀睡在她旁邊;甚至在暑熱時,她也會把牀單拉起來來蓋在他們兩個身上。女房東走上樓梯,走進客廳,並在門上輕輕敲著,叫他們的名字,她沒有移動,露在牀單外仍然靜靜地躺在牀上,她的臉在枕頭上轉向一邊,不在傾聽任何東西,也不想著任何東西,他想,當然也沒有在想著他。
就記載得這麼多,他再也不用看那些帳簿而他也不曾再看過;那些發黃褪色內容連續湧現的冊頁,像是他自己的出生一樣,會成為他意識的一部分,永遠留在他腦海裡:
「我沒有,」陌生人回答說,「只有你承認你對她的責任,承認她是以你為主的這一家的家人,我才承認你的權威。我沒請你准許,我……」
「他在談一個女孩子。」他說。
他工作後回家,先洗好澡,在吃晚飯前先休息一會兒,他聽到她說:「坐下來!」他們兩人坐在牀邊,她的臉盡是緊張的表情,她的聲音是種無法衡量的承諾,那種激|情而快氣絕的低語:「我愛你,你曉得我愛你,我們什麼時候搬?」
「我曉得。不過,我們在這塊土地休耕時仍舊需要生活!」
「不錯!」他喊叫著,「因你仍有退職金支票,在午夜鎮的那個人會把支票兌現,並從裡頭扣掉你已經吃掉的東西,同時如果有剩餘時,那就是你的。而那頭豬可以等到那時才扣,但如果你仍然沒法抓到那頭豬,那怎麼辦?」
一八三三年六月二十三日 哪個該死的聽說過黑奴投水自殺的。
一八五六 三月二十四日 哪個該死的會買他。
一八三三年八月十三日 投水自盡。
而今有了太太,把老頭救出監獄,並把他帶到那間租來的房間裡,並把食物塞進他嘴裡。他們在這塊地建造玉米倉,而他跟她結了婚。
波張普只有從所簽的日期中,還可推知地點,同時像那位年老而自豪的伯爵本人,只簽個字而不是簽名。總共有四十三個,當然他自己記不起來了,但據華威克的說法是在五十個左右,日期記在他和他們一起住在這棟房子之後,同時不是由一位落敗的老頭——他從未覺得自己的落敗,充其量只是疲倦,由一位疲倦老頭一隻顫抖的手簽寫的。當然可能只是外在的疲倦但仍顯得不屈不撓(胡伯特這時老病潦倒,眼看著五十枚金幣已經難還,現在又要變賣銀杯,内心的衝激躍然紙上。不過那借條上所表現的並不是認命,而是惶惑,彷彿表示:怎麼會這樣!)紙條上寫著:
另外一個現在站著、仍舊穿著並不華美但並沒磨損的牧師衣服,書緊放在一隻手指上定位,另一隻沒有工作的手拿著沒有鏡片的眼鏡,像是音樂大師的指揮棒一樣,這隻手的主人則以有節奏而宏亮的蠢語,訴說那種無窮的愚蠢與無底的希望:「你們錯了,你們白人帶進這塊土地的咒詛已經消除了,那種咒詛已經無效而解除。我們正看到一個新的紀元,像我們開創者的本意,為大家的自由平等而竭誠奉獻,這一國家將是迦南樂土……」
他那時才十六歲,他曉得已找到以前他要找的東西。他在午夜過後趁著麥卡斯林睡覺時,從麥卡斯林的房間裡偷來店的鑰匙,隨後鎖上店門。那盞被人遺忘的油燈,在衝鼻而死寂冰冷的空氣裡,重新發出惡臭的味道,他靠在發黃的冊頁上,不是想著她為什麼投水自盡,而是想著他父親發現叔叔所寫的評註時有何感想;巴第叔叔為什麼認為她是投水自盡?他開始找尋,在下一頁找到了一些,只是這仍不是那個東西,因為他已曉得這件事:
「什麼時候?」
他二十一歲了,可以把放棄農莊的意思說出來了,他本人和表姪不並列在原始洪荒當中,而是並列在他所繼承的耕地上——他的祖父老卡羅哲茲.麥卡斯林用白人的錢從印第安人那裡買來的土地,印第安人的祖父沒有在那兒打獵,老麥卡斯林就買了下來開墾,他蓄養、任憑宰割的黑奴,把該地的森林都砍了,同時掘了大約十四英吋深的地壤,種植一些以前從沒有在上面生長過的作物,希望能用作物換回金錢使買地的錢得以回收。認為擁有森林地是冒犯人類權利的老卡羅哲茲.麥卡斯林,付錢獲得那塊地,還在其上獲得有利潤,以養育孩子、後代與繼承者。這位堅強而冷酷的老先生相信那塊地是他所有並準備留給後代的,他很詭詐地預知了自己的虛榮、驕矜與力量,以及對自己所有物之輕視,就像深知自己無權擁有自然土地權利的戴班斯少校,在那片叢林中,他的那一小片土地,比任何文字契約上所載的土地還要廣大、還要古老;正如同深知自己無權擁有自然土地的托瑪斯.沙本,戴班斯少校用錢從他那裡買來了他那一塊地;就像契克索族酋長艾克莫杜貝,托瑪斯.沙本也用錢或甜酒或其他貨物,從他那裡買下了那一片地,他也照樣曉得連一小片地都不是他可以放棄或出賣的。
「那麼你父親是個奴隸了。」
「還有無瑕而驍勇的祖先以及高明的馬術,」麥卡斯林說,「別把這個剔除出去。」現在是黃昏了,十月靜謐的日落籠罩著無風而迷茫的柴煙。棉花早已採收,現在篷車鎮日裡裝載著採收的玉米,在田野、玉米倉之間穿梭著,在永恆持久的土地上成行成隊。「嗯,這或許是祂所需要的,至少,這是祂所獲得的。」這回沒有成列的筆跡、消褪而無害的發黃帳簿冊頁。這些按著年代登載在一本較為嚴苛的帳簿上,而麥卡斯林,十四歲,接著十五歲、十六歲,曾看見過這本帳簿。男孩繼承了這本帳簿。三種不同的人不單要彼此適應,還要適應他們所創造、也是所繼承的這塊新土地,他們必須在其上居住。在一夜之間,他們便自由平等了。
「祂用帶進邪惡的血來摧毀邪惡,就像醫生用高燒來治療高燒,以毒攻毒。也許祂從眾人中挑上了祖父,但祖父也會有子孫,那合適的子孫,也許祂早已預睹祖父會有的子孫,也許祂早已在祖父身上看到了繁衍三代的種子,祂看出這粒種子,至少會著手釋放祂一些卑下的子民。」
「放棄,」麥卡斯林說:「放棄。你,他(指卡羅哲茲.麥卡斯林)看到機會而緊緊抓住,不論如何買了那塊地,抓住那塊地,用以傳給後代。當時野獸以及更野的印第安人棲息的一片蠻荒之地,經過砍除耕耘轉變為値得傳給孩子,讓後代得以安逸、安全、自豪,也使自己的名字與成就永垂不朽的土地。不單是男性後代,並且是麥卡斯林家最後唯一現存的第三代男性嫡傳,而我距離老卡羅哲茲不單四代,我還傳自一位婦人,我名字中的麥卡斯林這個姓,只是出於寬容與禮貌。你以為你能摒絕那個人的遺贈與紀念物!」
「農莊。」他移動了,那隻手從他的胸膛移動到他手腕上,抓住了手腕,手臂仍然鬆弛,只有手指輕輕而越來越增加的壓力,好像那手臂和手是條電纜尾端打了環結,越拉扯,環結便越緊縮。「不,」他說,「不!我不能這樣,絕不能那樣!」那隻穩固而不可征服的手仍未從他身上離開,然後他說好,繼而不再思索,就說「好的。」(此時艾薩克再也無法遏抑迫切的生理需求,終於言不由衷地答應,以交換對方的應允。)那不像他夢寐過的任何東西,更不用說直到過了那一剎那,他回來之後,在單單男人的交談中聽到的任何東西,他精疲力竭地躺著,然後再一次擺動身體。她轉過來釋放自己,把頭埋進枕頭裡哭了。她的聲音來自枕頭與大笑之間:「我們之間的肉體關係就此結束,如果這一次得不到你想要的孩子,以後你有孩子也不會是我的了!」躺在她旁邊,她背對著那間空蕩的、租來的房間,縱笑著……。
從男孩認出是他父親的筆跡開始:
「十一號,」他回答,「還要再過二十天,要到那時候嗎?」
「我無法放棄,這絕不是我可以放棄的東西,這也絕不是父親跟巴第叔叔傳給我而我可以放棄的,因為這絕不是祖父可以傳給他們再傳給我加以摒棄的,因為這絕不是老艾克莫杜貝賣給祖父或任何人的東西,因為艾克莫杜貝發現,認清他能拿來賣錢那一剎那,就在那一剎那,那塊地便永遠不是他的,從父親到父親的父親都不是,而買了那塊地的人什麼都沒買到。」
第二道筆跡寫著:
一八五六年十月三十一日 給他重新取名叫什麼?
「祂是被篡奪了。」
戴斯班少校提供一間房子給他,他要住多久便住多久,老康普遜將軍要更進一步帶他到自己房間裡,和他同睡一張牀,他急切地告訴他:「你跟我睡,你會在今年冬天過去之前,告訴我理由。我認為你不會這樣就放棄,雖然看起來你好像這樣就放棄了,但是我在森林裡看得太多了,即使看起來他媽的滿像是你要放棄的,但我還是認為你不會就那麼簡單地放棄了!」用來當筆借款,付一個月的膳宿和買木匠用的工具,不僅僅因為他雙手靈巧,也因為他打算使用雙手,也可以做鐵匠釘馬蹄,他已忘了麥卡斯林每月會以他的名義存入銀行的那三十塊錢。
頭一道筆跡:
「不錯。逃避——直到有一天,祂最後環顧一次、再一次看望這塊土地,這個南方,祂厚賜斯土森林以供狩獵,溪流以供漁撈,膏壤以供播種,青綠春天競吐嫩芽,漫漫長夏漸趨成熟,靜謐秋天以期收成,短暫而和熙之冬日以供人類與動物之安息,但處處卻見不著指望,於是看出指望所在的南方之外,東部、北部及西部無窮無盡地橫陳著那整個富有希望的大陸,專為自由的庇護,所以脫離你所稱為的那舊大陸;並看見了販奴者的富有子孫、軟弱無用的男女,他們厲聲喊叫的黑人,對他們來講,這些黑人就像旅客用籠子帶回家的鸚鵡,只是另一個樣品與標本而已。在密不透氣的廳堂裡,通過恐怖的釋放決議;對這些人來講,奴隸制度的暴行與不義就像關稅或銀本位制、或像永生一樣抽象難解,他們利用黑人的鐐銬做為競選的工具,就像他們利用啤酒、旗幟、口號、火紅而充滿硫磺的地獄、魔術與音樂劇以達到目的一樣,製造旋轉的輪子,來取代原始的鐐銬與他們穿破的低劣衣服,以圖利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