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他沒有翻動,甚至也沒找尋兩年前那個禮拜天早晨,他和麥卡斯林、戴斯班少校、布恩埋葬山姆的身體,連同他打獵用的號角,和他的小刀以及煙斗的另一座墳墓。也不用去找。他曾跨越其上,也許曾經踐踏其上,但都沒關係。他大概曉得這個早上,我到來這裡之前我便在這座叢林裡了。他一面想,一面走到麥卡斯林和戴斯班少校找到他們之時,支撐著山姆所躺的平台一端的那棵樹——那棵樹,另一個輪軸潤滑油錫箱釘在樹幹上,但已飽經風雨,也同樣疏遠,但已縫合而融入蠻荒和諧的總體之中,沒有揚起不成曲調的音符,一切空蕩蕩的;他那天放進箱子裡的食物與煙草早已空蕩無存,就像他現在要從口袋掏出來放進去的東西——煙捲、新的大手帕以及山姆過去喜愛的胡椒薄荷糖的小紙袋——一樣,也將很快空蕩無存;那也消逝了,幾乎在他轉背身之前,並非消逝,而只是融入萬物之中,而萬物則在這些密無陽光、黑黴遍佈的地方留下纖巧如神仙般的蹤跡,呼吸、吸引人而又靜止不動,從每一根枝椏與每片葉子後面觀看著他,直到他走動為止,再走動,繼續往前走;他沒有停下來,他只是駐足一下,離開了並非死者居處的小丘,因為並沒死亡;(死者)不是緊緊地躺在土地而是悠遊其中,不僅是悠遊其中而且超乎其上,雖與萬物各殊,但卻一體不分,葉子、枝椏和分子,空氣、太陽、雨、露和夜晚,在萬物不變的進展中,由黑暗而黎明、由黑暗而再黎明,萬殊而實一體,而「老班」亦然;他們甚至把爪還給牠,他們的確會把爪還給牠:繼而是漫長的挑戰及漫長的追逐,沒有一顆心遭受驅趕與激怒,沒有肉體遭受擊傷而流血——即使他自己待著時,他似乎也聽到艾西臨別的警告。當他待著不動,一腳剛剛支撐著體重,另一腳的一隻腳趾剛剛在他後面舉起時,他甚至還能聽到那話聲,沒有呼吸,像一向所感覺到的那種令人震驚的尖銳,艾薩克.麥卡斯林已經很久沒有那樣了,當他俯視那東西時,那是敬畏而不是死懼,那條蛇還沒蜷伏起來,也還沒有嘶嘶作響,只是粗厚而快速的一縮,像是單單為了纏得更緊似的,那昂起的頭稍稍向後移動,也不是受到恐懼,也不十分受到威脅,長達六呎以上,昂起的頭高過他的膝蓋,距離不及膝長。看得出來,蛇的年歲已老,外皮的色澤光彩已褪殘淡化,但卻與蠻荒世界產生和諧之感,它游走潛行;這條老蛇,地表上古老而受到詛咒的生靈,致命而又孤獨,他現在聞得到牠:是腐爛的胡瓜以及沒有名字的其他東西,稀薄卻令人作嘔的味道,令人想到知識、老倦、低鄙與死亡。最後牠移動了。不是頭、牠開始游走時,頭仍然高昂沒有改變,牠挺直地游動,但蛇身卻與地面傾斜,好像頭與那升起的第三部分為一整體,不受地心引力與平衡律的影響,他無法相信,在那走動的頭背後的影子的那一切變化流動,會是一條蛇;走動接著不見了;他最後放下另一隻腳而不理會那條蛇,一隻手舉起來站著,好像山姆在六年前的那天下午站著一樣,那時山姆引導著他進入蠻荒,然後指給他看,而他那時不再是個孩子了,說著山姆那一天也同樣未經思考而說過的那句老話:「酋長,」他叫道:「爺爺。」
接著,小火車頭尖叫了一聲便開始前進了。排氣機迅速的攪拌,鬆動的車勾沿著火車倒轉,發出昏睡而有意的撞擊聲,排氣機在守車也開始移動時,轉變成動力緊卡所發出的深沉而緩慢的拍擊聲,他從圓形車頂上看著火車頭,在一長列中完成第一道也是唯一的曲線,然後消失在蠻荒裡。後面拖著整列的火車,看來像是一條骯髒而無毒的小蛇消失在野草叢裡,火車頭拖著他,直到它再以最高的嘩啦啦的速度,像在斧鉞未鑿的洪荒間奔馳開去。火車一度也是無毒無害的。不到五年前,華特.艾威爾就從移動的守車上射殺一頭六叉鹿,還有那頭半大的熊的往事;火車頭駛入三十哩外的新闢鐵路,熊在鐵軌中間,牠的後腿揚起,像頭嬉戲的小狗挖著裡面藏著什麼螞蟻或蟲子,或只是查看那在一夜之間,顯然從烏有之鄉而成為一條無窮盡數字線條出現的那些奇怪的、對稱的、方方的而無樹皮的木頭,牠仍在挖掘,直到五十英呎外煞車引擎上的火車司機對著牠鳴汽笛,牠才瘋狂地朝向牠發現的第一叢樹林奔逃而去。牠爬上一棵不比男人大腿粗的白楊幼樹,盡量爬高,然後攀附在那裡,煞車員把一把把小石子朝牠丢去時,牠便像男人(也許像女人)把頭埋入兩隻手臂之間,等到火車三個小時載著頭一批外運木頭回來之後,那頭熊已爬下了一半,這時又再向上爬回去,再攀附在那裡等火車經過,等到火車下午再駛回來時,牠仍在那裡,直到黃昏火車再開出來時仍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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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中午,布恩在賀克木材廠裡,廠裡有輛篷車停在一桶麵粉後面,火車上的工作人員講了這個故事:那時年輕二十歲的布恩跟艾西,整個夜晚便坐在那棵樹下阻止任何人去射殺那頭熊,第二天早晨戴斯班少校便叫運木火車停在賀克木材廠,第二天正當日落前,不單布恩跟艾西,還有戴斯班少校、康普遜將軍、華特、麥卡斯林一共十二個人在旁觀看,在將近三十六個小時後,那頭熊沒進半滴水,那時才從樹上爬下來。卡斯林告訴他們,當時他以為那頭熊會去鐵道旁的水溝喝水,可是那頭熊只是看著水,然後停下來再看看他們,再看看水,沒喝便走了,像熊奔跑那般奔跑著,那兩隻腳,留下兩道分別而平行的痕跡。
「我會的。」他說。
「對的,」戴斯班少校說,「我今天會打電話給他,他可以在賀克木材廠跟你見面。我會派艾西搭火車去,他們可以帶些食物進去,你只需騎馬過去就行了。」
「那就看看太陽吧。」
「我會太忙,但祝你好運。如果你如願以償,或許可以帶隻小松鼠給我。」
他在木材公司搬去開始砍伐木材之前,再次回到帳篷裡。戴斯班少校再沒看到那座森林;可是他歡迎他們隨時隨意使用那座房子,並在那塊土地上打獵。在山姆.費哲茲和「獅子」死亡的最後一場狩獵過後的第一個冬天,康普遜將軍及華特.艾威爾想出彼此合作的一個計劃:那個老團體組成俱樂部,同時租賃那座帳篷以及森林的狩獵權利。無疑地,這一定是有點孩子氣的老將軍的主意,但實際上,卻配得上布恩.霍根貝克他自己。即使男孩在傾聽時,也曉得那是種掩飾、詐騙;他們不能改變那豹時,便去改變牠身上的斑紋,甚至麥卡斯林一時之間,似乎也贊同一種沒有根基而虛幻的希望,他們曾一度說服戴斯班少校回到帳篷裡,他可能會激起他對打獵的懷念,但連那個男孩也曉得他不會回去的。他沒回去,那男孩從不曉得戴斯班少校拒絕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在討論那個問題時,他不在場,麥卡斯林也從沒有告訴過他。六月來臨,慶祝兩人的生日時,也沒有人提到那件事,又等到十一月時,也沒人談到使用戴斯班少校的房子,而他也絕不曉得戴斯班少校是否曉得他們要去打獵;他和麥卡斯林、康普遜將軍(那也是將軍最後一回的狩獵)、華特布恩、鄧尼德吉姆、老艾西裝載了兩輛篷車,走了兩天,幾乎超出男孩先前所見過的鄉野之外四十哩,然後住在營帳裡兩個禮拜。第二年春天,他們聽到(不是從戴斯班少校那裡)他把木材權賣給孟斐斯一家木材廠;到了六月,男孩跟著麥卡斯林在禮拜六到鎮上來,然後走到戴斯班少校的辦公室——一間寬敞通風、排列著書的二樓房間,窗戶一頭開向破舊的商店後緣,另一邊迎向廣場上方有欄杆的陽臺;有窗簾的壁櫥上擺著一只洋杉木做的水桶、一個糖碗、湯匙、大杯子、裹上籐條裝威士忌的細頭大罐,房頂上吊著一個用竹子和紙做的大吊扇,當老艾西坐在門邊的和_圖_書傾斜椅子裡拉動繩索時,那個吊扇便來回轉動著。
「也別管太陽,」艾西說,「如果你跟布恩.賀根貝克想吃任何東西,你最好在我告訴你時進來吃。我在廚房裡還沒忙完,因為我得劈柴。小心你的腳,那些東西會到處爬。」
「一個小時以後?」他問,「現在還不到九點呢。」他抽出錶把錶面對著艾西伸過去,「你看。」艾西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夏天、秋天、雪,和在有先後不朽的次序中潮濕的春天,大自然幾乎把他塑成曠古的面貌,那位酋長則是他所尊敬、愛戴、失落與憂傷的精神之父:他總有一天會結婚,同時會擁有一段短暫而無實的「光輝」時刻,這一光輝本身不能持久,因而實際上有何光輝可言?他們可能把這一記憶帶入肉體,當再也不能跟肉體交談之時,記憶至少會延續下去;但那座叢林仍會是他的情婦兼太太。
火車那時帶給人類的影響還很少。他們有時候從帳篷裡聽得到經過的運木貨車;有時候,因為沒人注意便聽不見。他們聽見火車開進去,輕快的行駛,鐵軌發出輕輕的嘩啦嘩啦聲,小火車頭的排氣就像煮花生的壺水開時,蒸氣噴出所發的尖銳聲,只在那麼一瞬間投射出來,旋即沒入沉鬱而無動於衷的蠻荒中,連個回音都沒有;他們也會聽到它滿裝著木頭駛出來,這個時候,便不像先前那麼輕快,但卻給人一種爬行時那種瘋狂像玩具般的幻覺,火車使出來時不鳴汽笛以保存蒸氣,它要把它費力的小噴氣,以瘋狂而無益的誇張,扔入原始洪荒的叢林外表,把一根根的木頭載運到既無目地、也無目標的地方。這些木頭沒有任何疤痕、也不是殘幹,火車像小孩的玩具裝著純淨的砂,運出去,然後卸下來,再匆匆回來裝運更多的貨物,毫不疲倦,繼續不停而又快速,但絕不像玩玩具的手那樣快速。那隻手把玩具所裝運的東西移回去,再在玩具上裝運東西。而今情形不同了。是同一組引擎車與守車,也是相同的司閘員及火車司機,布恩在總共十四個小時裡,醉了、清醒,又醉了,接著又清醒過來,他在兩年前有一天對火車司機誇口說:他們明天要如何去射殺「老班」。在刺透不進的叢林所形成如同兩道牆壁之間,仍以瘋狂的速度向這相同的幻覺奔馳著,穿過那些老路標、動物從前的相會處——他曾在這些相會處追蹤那些公鹿,有受傷的跟沒受傷的。通車之後,他不只一次看見牠們,突然奔出叢林,跨越承受鐵軌跟枕木的路基,然後奔馳而下,再入躍另一邊的叢林,像困著於地的移動,但又像箭一般的飛越,不著於地,身體拉長,三倍於實際的長度,甚至更灰白,顏色斑駁,好像在兀立不動與絕對的移動之間,沒有痛楚或遽痛,不單在大小、形狀上,也在顏色上引起改變,但這回這列火車(不單火車而且他自己,不只見過火車的眼睛、記得火車的記憶,而且他的衣服,也好像一個剛從病房或有死人的房間出來的人的衣服,將一股迤邐不去的惡臭,帶回到清鮮而無邊際的空氣中一樣)在實際的斧鉞砍伐之前,便把還沒建成的新木廠以及還沒鋪設的鐵軌與枕木的影子及預兆,帶進那片蠻荒;他今早一看到賀克木材廠,便知道他以前所知道,但還沒有用文字表達出來的;戴斯班少校為什麼沒有回來,還有這次之後,總有一次要看到這件事的他,再也不回來了。
「好的,先生,」他說,「我會的。」
那一天(以下是艾薩克回憶十一歲時,有一次和艾西一起出獵的經過),他射了那頭鹿。在山姆臉上熱血泛紅的早晨,他們回到了帳篷,他記得老艾西的閃爍、納悶、甚至憤怒不信,直到麥卡斯林相信他真的殺了那頭鹿。那天晚上,他在爐子後面坐著咆哮,讓人不敢接近,因此鄧尼德吉姆便得準備晚餐,第二天叫醒他,吃著已擺在桌上的早餐時才一點半,最後由於戴斯班少校憤怒的咒罵,和艾西咆哮的回答,才曉得艾西不但想進入叢林去殺一頭鹿,同時還打算這樣做,戴斯班少校說:「老天呀,如果我們不讓他去,我們從現在起大概要自己煮飯了!」而華特.艾威爾說,「或者要在半夜起來吃艾西煮的東西!」由於這回打獵他已射殺了那頭公鹿,同時除非他們需要肉,不然便不會再去射殺,於是他把槍交給艾西,但戴斯班卻下令把那枝槍白天分給布恩,同時把布恩那枝從未射中目標的幫浦槍和兩發射鹿用的鉛彈交給艾西,但艾西說:「我有鉛彈!」同時拿給他們看:一顆射鹿用的,一顆射野兔的三號彈,兩顆打鳥用的,然後一顆一顆地敍述它們的歷史與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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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算定你會的,」艾西說,「我去拿一盒槍彈給你。」他把槍彈傳下來,同時開始解開煞車桿的繩索。
「當然了,」戴斯班少校說,「艾西大概喜歡自己在森林裡停留一陣子,在那裡,他不用吃戴絲煮的飯菜。但無論如何,抱怨去吧。你要不要帶任何人去?」
他騎著自己飼養訓練的三歲小雌馬,午夜過後離開家,六個小時後,甚至沒讓小雌馬流汗便到了賀克木材廠,他總認為那個地方也是戴斯班少校的財產,儘管他事前已獲得警告,同時自認已有心理準備,但還是不禁受到驚駭而憂傷地四處張望:一座新的木材廠已經完成一半,它將佔地兩、三英畝,還有看來像是延伸好幾英哩長的堆積的鋼軌,新得發出閃亮的淡紅褐色光輝,還有充斥著木榴油的一堆堆枕木,及畜欄、至少供兩百頭騾子吃草用的騾槽,以及馬夫們住的營帳;因此他盡快把馬安置在馬廄内,便手裡拿著槍,跨進運木火車的守車裡,接著爬進可望見全列車的圓頂地方,只朝著頭蠻荒之牆看去。
現在他們很接近,火車司機鳴笛警告他之前,他便曉得這件事了。他隨後看到艾西和那輛篷車,那套韁繩——就像男孩所記得的,戴斯班少校一直禁止他使用達八年之久——無疑地再次包起來而擺在煞車桿周圍。火車慢慢前進,鬆弛的勾子在每節車廂之間再次跳動、衝撞起來,當他把槍托擺下來時慢慢經過篷車,火車司機探身在他上面向火車頭發出訊號。守車仍然慢慢的爬著,雖然火車頭的排氣機早已在加速中拍擊著沒有回響的蠻荒,列車間掛勾的撞擊再次沿著火車倒轉,守車終於加快了速度。隨後火車消失了,他再也聽不到火車了。那片洪荒昇騰、沉思、漫不經心、無垠、永恆、翠綠;比任何鋸木廠的棚架都古老、比任何鐵路支線都長。
(全書完)
「我會的。」他說。
「布恩先生到這裡了沒有?」他問。
「那是城鎮的時間,你現在並不在城鎮裡,你在叢林裡。」
「到現在為止,你曉得少校多少次告訴過你別那樣做?」男孩說。
「做什麼?」艾西問。他接著說:「告訴布恩.賀根貝克,飯菜一個小時以後就要上桌了,如果你想吃,就來吃吧。」
他沒走向那棵橡樹,實際上他離那棵橡樹更遠了。不很久以前,當他沒人陪伴而不准在這裡的時候,還有稍後當他開始學習,他沒人陪伴便不敢在這裡的時候,還有再後來,即使只是黯淡地,開始確定他所不知的各種限制,他過去可以用羅盤嘗試克服困難,不是因為他自己越來越有信心,而是因為麥卡斯林、戴斯班、華特、康普遜將軍等,都教導他要相信羅盤而不管羅盤所指的方位為何,現在他甚至不用羅盤只靠太陽,而那也只是潛意識的,然而他過去也能夠帶張比例圖,隨時在圖上指出一百碼內他實際在什麼地方;同時十分有把握地,幾乎立刻就指出來。地表開始微微升起,他經過了木材公司測量員所立下的四角指示樁中的一個指示樁,這些木樁用來界定戴斯班少校賣地時所保留的那塊地的四個角落。他隨後站在小山的脊柱上,那四個角落指示樁現在都看得見,即使在寒冬的氣候下仍然曬得白白的,在化解本身即是射|精膨脹懷孕與出生這一沸騰動蕩的地方,顯得一無生氣而疏遠得令人震驚,死亡甚至並不存在,經過兩個冬天的落葉包覆及兩個春天的洪水之後,那兩座墳墓的痕跡已經絲毫不存。但趕這麼遠路前來找尋的那些人,會像山姆.費哲茲本人教過他找東西那樣,找到那兩座墳墓:靠著樹上的方位;結果真的找到了,用來裝輪軸潤滑油的那只圓形錫罐,現在裝著「老班」乾枯傷殘的爪子,擺在「獅子」的枯骨之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
他的臉龐不但像艾西,也像戴斯班少校、華特、康普遜將軍,接著艾西的聲音:「射擊?當然他會射擊!康普遜將軍給我這枝槍、這顆鹿彈,他八年前就用這把槍射殺了那頭大公鹿。還有這把槍——那是顆兔彈——比這個男孩的年紀還要大!」那天早晨他自己沒有槍,跟艾西走在戴斯班少校、鄧尼德吉姆的馬和那群獵狗旁邊(那是雪季開始的時候),他們四處尋找而突然遇上了,那些甜美而強烈的喊聲,鈴聲般地傳入低沉的空氣中,接著幾乎立刻消失了,好像那些繼續不斷而不吵嚷的雪花,在無數而一無重量的飄落底下,甚至已經埋沒了沒有形狀的回聲。戴斯班少校及鄧尼德吉姆也走了,氣咻咻的進入叢林裡;接著一切都沒問題了,他像是艾西告訴過他的一樣清楚:艾西現在打到了一頭鹿,同時以他那種幼弱的年紀便射殺了一頭鹿,情有可原。他們從飄落的雪中掉頭回家——那就是,艾西問「什麼?」而他回答說「這個方向。」——他自己在前面,因為儘管他們離帳篷不到一英哩,但他曉得;最後二十年,每年都在帳篷裡度過兩個禮拜的艾西,連他們在哪裡都不曉得,直到不久之後,艾西攜帶布恩那把槍的時候,使得他不單單緊張而已。他於是叫艾西走在前面,一面向前跨步,一面談話,一位老頭喋喋不休的獨白,從他目前在什麼地方開始,接著談到叢林、叢林裡的露營、帳篷裡的飲食,又談到吃飯、如何煮飯、他太太煮的飯;接著說到他的老婆,幾乎立刻又談到一位膚色很淡的新婦人,她在戴斯班少校家隔壁當保母,說如果他不小心看清她是在向誰賣弄風騷,就要讓她看成他是多老的一個老頭(即讓她曉得他的厲害),如果他太太就是一直不看他,那他就算了。他們兩個跟著獵物的蹤跡,穿過會把他們帶出來到帳篷四分之一英哩範圍内的一座濃密籐叢,接近橫在路徑中倒下的一根大樹幹。正當還在講話的艾西就要跨過那根樹幹,那頭熊,那頭幼獸,突然在木頭那邊坐起來,兩條前臂靠著胸膛、手腕卻軟弱無力地陷住了,像是在把臉掩蓋起來祈禱時吃驚似的;一陣子之後,艾西的槍痙攣似的向上偏跳起來,他說:「你槍管裡連顆子彈都沒有,裝上去吧!」艾西於是抽動槍栓,可是槍枝早已卡答一聲,他說:「開槍!」隨著觀看那顆鹿彈跳動,重重地旋轉飛入籐叢裡。這是兔彈,他想,槍卡答一聲:「下一顆是鳥彈。」而他並沒有說開槍,他喊著「別射!別射!」但隨後又跑掉了,只有那根木頭、那座籐叢、那天鵝絨般不斷飄著的雪,艾西問「怎麼了?」他說,「這條路,跟我來!」然後沿著小徑開始倒退,艾西說,「我得找到我的子彈!」他說,「該死的,該死的,來吧!」可是艾西把槍斜靠在木頭邊然後回來彎下腰,在籐根之間搜尋,直到他走回來並彎下腰,結果找到了子彈,於是他們站起來,就在那時,沒人碰到斜靠在六英呎外的木頭邊,那時兩人甚至hetubook.com•com都忘記了,突然轟隆一聲並冒出火焰,然後止息。他現在帶著槍,最後把槍擺在帳篷裡布恩牀後的角落裡。
他隨後身在叢林裡,並不孤單但卻孤寂;孤寂籠罩著他。夏季是一片翠綠。他們沒改變,至始至終,也不會改變,正如同夏季的翠綠跟秋雨,有時候甚至和雪一樣不會改變。
「是的,先生,」他說,「謝謝你。」他又聽到他的聲音,他並不預知他要提到這件事,但他的確清楚,他一直都曉得這件事:「如果你……」他的聲音沉寂下來。他不曉得為什麼聲音會停下來,因為戴斯班少校並沒講話,直到他的聲音停止後,戴斯班少校才開始移動,把背轉向桌子和攤在桌上的報紙,男孩進來,他正在桌邊,手裡拿著一張報紙;男孩站在那裡看著一位矮矮胖胖、頭髮灰白的男人,穿著長統皮鞋及沾上泥巴的粗厚棉服,沒刮鬍子,坐在毛茸茸、後腳踝很長而有力的牝馬上,老舊的溫徹斯特牌的卡賓槍橫在馬鞍前方,而那條大藍狗像銅像般兀立不動瞪著馬鐙。
他說不出是什麼時候最先開始聽到那聲音,因為當他警覺時,他已聽了好幾秒鐘了——好像某個人用槍管敲擊一片鐵軌的聲音,一種大而沉重、但不快速、好像有東西為之激怒的聲音,因為敲擊者不但是個強壯而誠摯的人,同時也有些歇斯底里。但不會在木頭緣上,因為儘管鐵軌朝那個方向鋪著,但距離他至少兩英哩,而這聲音則不超出三百碼外。即使他想到那一點,他也認清那聲音一定是從那裡傳來:不論那是什麼人,也不論他做什麼,他一定在那棵橡樹以及他要和布恩相會的那塊空地邊緣附近。到目前為止,他一面前進,一面打獵,慢慢、靜靜地移動,看著地面與枕木。他繼續向前走,把槍卸下子彈,槍管向上向後傾斜著,以便穿過荊棘與矮樹叢,那聲音越來越大時,接近金屬敲擊金屬那種穩定而狂野、有點奇特、如同歇斯底里的叮噹聲,從叢林鑽出,進入那片古老的空地那棵孤獨的橡樹就在地面。乍瞥之下,那棵樹木似乎滿是瘋狂的松鼠,大約有四、五十隻在枝椏間疾馳跳躍,直到整棵樹變成了瘋狂的葉子所形成的綠色大漩渦,而時時地,有單隻、兩隻或三隻松鼠會從樹幹上奔馳而下,繼而一刻也不停地旋轉身子,再衝回樹上,像被牠們同伴瘋狂的渦漩遽烈地吸吮回去似的。他隨後看到了布恩,他坐著,背靠著樹幹,頭彎下來,憤怒地敲擊著膝蓋上的某種東西。他用來敲擊的東西是他那支解體槍的槍管,他所敲擊的東西則是那把槍的後膛。其餘的五、六件零件散置在他周圍,他的頭彎著垂在膝蓋的零件上,腥紅、冒氣而像胡桃顏色般的臉龐,像瘋子一樣瘋狂地用那解體的槍管敲著那把槍的後膛。他連頭都沒有抬起來,他繼續敲著,只用沙啞而窒息般的聲音向男孩喊道。「滾開這裡!別碰那些東西!連一件也別碰!那些都是我的!」
「他比我先進森林,」艾西回答,「昨天我到賀克木材廠的時候,篷車便已裝好了,東西也準備好了,而昨天晚上,當我進去時,車子已擺在帳篷邊的前上。今早天一亮他就進入森林裡,說要到那棵橡樹那裡,他要你一路打獵到那裡跟他見面。」他曉得那在哪裡;是在叢林外面一塊古老的空地上的單棵大橡樹;如果這個時候你靜靜爬上去,爬到那棵樹旁邊,然後突然跑進那塊空地,有時候你會在裡頭捉到十幾隻中了陷阱的松鼠。
「先生,不帶,」他回答說,「我想那可能是布恩……」現在布恩是賀克鎮的警官;戴斯班少校已跟木材公司談妥了條件——或許該說是妥協,因為木材公司認為布恩當城鎮警官比當伐木領班可能更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