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終於想到一個例子。平常我沒事的時候,偶爾會想這個問題,打發時間,現在我想起一個例子來。不久前,我看了一本小說《乞丐王子》,他們兩人外貌與身材非常相像,因為好奇而交換角色,故事的最後是乞丐變成王子,王子變成乞丐。我對她說,她可以想像自己處在那種狀況。當然這不可能發生,不過誰知道呢,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假設她小時候,還不會說話,也沒有記憶力,只是假設,她和另外一家的小孩弄錯了,而那家小孩的出生證明在血統方面完美無缺。結果,那家的女孩就會感覺到自己與別人的差異,當然也會戴著黃星章。而她自己,因為與生俱來的天賦,也同樣會感覺到與眾不同,而她將發覺,其他人根本完全不會察覺到這個差異。我這樣一說,她顯得相當驚訝。她先是一句話也不說,然後慢慢的,我似乎感覺到,她輕輕張開了雙唇,似乎準備開口說話。可是她沒說話,更奇怪的,她竟然掉下了眼淚。她臥在桌上,把臉埋進了手臂,兩個肩膀抽動個不停。我驚慌萬分,完全沒料到她會哭起來,而且我也不是故意要惹她哭。一時之間,我慌張得不知所措。我彎下身,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髮、肩膀和手臂,請她不要哭了。但是她痛苦的哭,而且用一種絕望的聲音叫喊:如果不是因為我們本身的緣故,那這一切都只是巧合,就算她必須是另外一個人,「一切仍然毫無意義」,她覺得命運這樣對待她,「簡直無法忍受」。我尷尬萬分,因為這都是我引起的,但我真的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在乎這個想法。我只想叫她不要這麼在乎,因為我自己認為整件事並沒有這麼重要,我也沒有因為她的種族而輕視她。可是這樣說又太可笑,我只有閉嘴。此刻不管個人處境如何,我不能說我目前完全自由,我真的這麼認為。如果我在另一種處境下,可能觀點會完全不同,很難說。但是我不可能有機會去體會。我內心確實有點不舒服,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我初次感覺到不安,我猜想是有點羞恥的感覺。
到了晚上,我們終於在福萊曼家見到面,起先安娜瑪莉只跟我說幾句客套話,後來她問我下午跟兩姊妹是否玩得很愉快,我說我根本沒去。霎時,她臉上的表情才放鬆了一點。她問我為什麼沒去,我老實告訴她說,她不去,我也不想去。她似乎很滿意我的答覆。等了一會兒,她甚至願意跟我一起去看魚。看完魚,我們兩人又歡喜地回到客廳。m.hetubook.com.com晚上,她綜合了整件事的結論,說:「這是我們第一次吵架。」
昨天我們在樓梯間碰到的時候,她告訴我她也沒料到,還說:「都是炸彈惹的禍。」她沒說錯,但後來我們又親吻了一回。我從她那裡學到可以使兩人更親密熱情的技巧,也就是親吻的時候用到舌頭的妙處。
拉尤斯大舅還把我拉到一邊,嚴肅地跟我說了一些話。
父親從勞動營固定來信。他說自己很健康,感謝上帝,工作還吃得消,營裡的規定都合情合理。大家看了信都很安慰,拉尤斯大舅說:「上帝在他的身邊。」他警告我一定要每天禱告,這樣上帝就會一直在他身邊支持,因為上帝以祂無邊的力量管理我們所有的人。威利叔叔向大家保證,我們只要堅持下去,就會熬過「短暫的過渡時期」,他解釋說——因為,同盟國登陸勢將戰勝德國。
也許因為我心裡感到愧疚,使我在母親家多逗留了一會兒。最後她催促說,再不走就太晚了——因為戴著黃星章的猶太人晚上八點以後就不能出門了。我告訴她,我現在有一張新證件,用不著嚴格遵守每項規定。
第二天,她卻好像變了一個人。下午我回到家,洗個澡,換好衣服鞋子,把梳子弄濕,整理頭髮,然後和安娜瑪莉一起去找那兩姊妹——安娜瑪莉已經告訴她們今天要帶我一起去。她們的母親對我很客氣(她們的父親也到勞動營去了)。她們家裝潢得很漂亮,有一個陽台,地上鋪著地毯,房間很大,有一間比較小的給兩姊妹住。房間裡有一架鋼琴、好幾個令人眼花撩亂的洋娃娃,還有女孩子才喜歡的裝飾擺設。我們一起玩牌,可是今天姊姊不想玩,她想跟我們討論最近遇到的一件困擾的事——黃星章的問題使她覺得很傷腦筋。應該是說「別人異樣的眼光」使她覺得很怪,她覺得自從戴上黃星章之後,別人對她的態度就不一樣了。她覺得在他人的眼光裡受到「憎恨」,譬如今天早上她幫媽媽去買東西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我聽了之後覺得她有點誇張,至少我沒有這種感覺。譬如我上班的地方,有些水泥工也是這樣,大家都知道他們討厭猶太人,但是他們對我們這些青少年倒是很和氣。其實這並不會因此改變他們的觀點。我想起肉鋪老闆的態度,我設法向她解釋。那些人並不真的恨她,不是因為她這人(畢竟他們根本不認識她),他們只是討厭和-圖-書「猶太」這個概念。然後她說,剛才就是在想這件事,可是怎麼也想不通。安娜瑪莉對她說,每個人都知道猶太是宗教的意思。可是她不聽,只想知道到底這有什麼「意義」可言。「難道我不該知道為什麼人家要恨我?」她說。她承認,整件事在開始的時候,她完全不能了解為何到處都遭到藐視,「只因為我是猶太人嗎?」她說那時第一次感覺受到排擠,似乎她不再屬於這個社會。然後她便開始思考、看書、跟朋友討論,了解事情背後的原因,最後發現了她受到憎恨的原因。她發覺:「我們猶太人與眾不同。」就是這點不同,使猶太人受到憎恨。她還說,她覺得「自覺與眾不同」很特別,有時候甚至感到驕傲得意,可是過一會兒又感到羞恥。她問我們對這種與眾不同有何感觸,覺得驕傲還是羞恥。她妹妹跟安娜瑪莉答不出來,而我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何況這種差別也並非我們自己決定的。據我了解,要我們戴上黃星章的用意,不就是要凸顯我們與眾不同嗎?我也把這個想法說了出來,可是她還不鬆口,說:「差別在我們自己心裡。」而我認為,顯露在外的比較重要。我們辯論了老半天,說老實話,我不覺得這個問題有多重要,可是我對她的想法有點不高興。事情根本沒有那麼複雜,還有,當然啦,這場辯論,我也不想輸。安娜瑪莉似乎也很想表示一點意見,可是她插不上嘴,因為我們兩個說得太投入,沒有理她。
第二天下午我等她來找我,可是毫無聲息。我也不方便自己去找那兩姊妹以前我都是跟安娜瑪莉一起去找她們的,她們若是問起,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我現在比較了解那女孩星期天說的意思了。
說真的,要不是他的提醒,我完全沒想到這點。
所以要隨時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
我跟安娜瑪莉之間發生了一件無法解釋的事。星期五半夜,轟炸機又來了,大家都跑到防空洞去躲警報,說得詳細點,那是個又黑又暗、平常沒人去的地下室走廊。我起先只想帶她到某個特定地方往外看,比較清楚。可是沒想到不久後,附近竟然掉下來一顆炸彈,轟然一聲巨響,把她嚇得全身發抖。我之所以這麼清楚,是因為她太害怕,把我抱得緊緊的,兩手摟著我的脖子,臉貼在我的肩膀上。而我只記得我很自然去親她的嘴,感覺到溫暖濡濕的唇和圖書。我有一種驚喜興奮的感覺,畢竟我是生平頭一回親吻女孩,而且是意料之外的。
我依照規定,從月台後面最末一節電車上車。到家的時候已經快八點了。夏天這個時候天色還沒暗,但很多人家的窗戶都已關上了黑色或藍色的木板窗以免室內光線外洩。繼母已露出不安的神色,不過這是習慣反應,畢竟我有證件,不用擔心。晚間,我們一如往常到福萊曼家去。兩位老人家身體無恙,還是一樣吵個沒完。不過他們聽說我有工作了,都感到欣慰,知道我有一張證件,更為我高興,雖然後來還是互不相讓,爭吵了一會兒。繼母和我都不清楚賽帕爾在哪裡,搭車路線怎麼銜接,所以我第一次上工前,趕緊詢問他們怎麼去比較方便。老福萊曼先生叫我去搭郊區電車,史坦先生則堅持搭巴士,他說巴士在煉油廠前有一站,搭電車還要走好長一段路——後來證實的確是如此。可是那時候我們都不確定狀況,福萊曼先生便提高了嗓門,激動地說:「每次都是您有道理!」最後還勞駕兩位發福的太太出面,才緩和了場面,安娜瑪莉和我笑得不可開交。
他警告我,工作時別忘了我不是為我個人工作,而是代表「全體猶太人」。
工作本身不算辛苦,甚至應該說很愉快,因為是和一群同年齡的人一起。工作內容是水泥工助手,地點是一處被炸彈炸毀的地方,主要是把炸壞的地方重新整修。管理我們的工頭人很和氣,每到週末會發工資,待遇跟其他工人一樣。平日不管我到哪裡去,繼母都會擔心萬一我必須證明身分就麻煩了,如今因為我手中有張證明,她感到特別高興。現在她大可放心,因為證明上指出,從今以後,我不再是個無所事事的平凡人,而是在軍事工業方面有貢獻的人。她這個觀點跟一般人不大一樣,不過我們其他親人也持相同看法,只有繼母的姊姊雙手緊握,不願意我去做小工。她眼裡含著淚水,問道:「難道你讀高中就是為了做小工嗎?」我對她說,勞力工作有益健康。威利叔叔也贊成我的話。拉尤斯大舅則說:「上帝怎麼安排,我們就接受吧。」繼母的姊姊這才閉上嘴。拉尤斯大舅還把我拉到一邊,嚴肅地跟我說了一些話。他警告我,工作時別忘了,我不是為我個人工作,而是代表「全體猶太人」。所以要隨時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因為大家會看我的表現來判斷猶太人。說真的,要不是他的提醒,我完全沒想到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點,現在他這麼一說,我也認為很有道理。
以前,我每週去探視母親兩次,現在我仍舊照以往約定的時間去看她。父親說的沒錯,母親有點難溝通,她根本無法接受我現在還跟在繼母身邊。她說,我「屬於她」,因為她是我的親生母親。可是據我所知,法院把我判給父親,而且法院的判決應該還有效。週日,母親又談起這個話題,問我想住在哪裡——她認為我自己的意見最重要——問我到底愛不愛她。我回答她說,那還用問嗎!接著母親說,愛一個人表示要「依戀著對方」,可是她認為我現在「依戀著繼母」。我設法向她解釋,並不是我要跟繼母在一起,而是,她也知道,是父親要我跟繼母住在一起的。可是她說,現在這是我的事,我自己的生活,應該可以自己決定,何況,「愛不是用言語,而是用行為表達」。我離開她的時候五味雜陳。我當然不能讓她以為我不愛她了,但另一方面,她說我的意願最重要,應該自己決定,這我也不能過度當真。畢竟她說的這番話,只是因為她自己想不清楚。何況,父親正在勞動營裡受苦,我更不能違背他的心意。直到我上了電車,心中還是很鬱悶,雖然我心裡比較想跟母親住在一起,但是我今天沒辦法安慰她,心裡感到很難過。
直到離開她們家,走到樓梯間時,我才發覺先前的說詞似乎也傷了安娜瑪莉,至少我覺得她變得對我愛理不理。我開口說話,她並沒有回答,我伸手摸她的肩膀,她竟然把我甩開,頭也不回地跑了。
繼母平日跟我相處不錯。最近她的遭遇倒是和我相反;官方下令,要她關掉店面。她因為血統不純,不得從事商業行為,被迫休工。父親將所有的賭注都押在蘇沱先生身上,這件事似乎做對了。他每週依約將我們木材倉庫的所得送來給繼母,就像他當初答應父親的那樣。最近他仍準時出現,帶來一筆可觀的收入。他親吻繼母的手,和氣地對我說了些話。他也細心問了「老闆」的近況,一如往常。有一次他要走的時候,遲疑了一下,然後從公事包拿出一個小包,臉上有點尷尬。「尊貴的夫人,」他說:「我希望這些東西對您家裡有點幫助。」原來小包裡是些油脂、白糖,以及別的食品。我猜這些都是在黑市買來的,他一定看到了最近貼出的公告,今後猶太人的食品配額將更少。繼母先是推辭,但蘇沱先生堅持她收下,最後,她不好違逆蘇沱先生的好意。他走了之後,繼母問我,她收和圖書下這些東西,我覺得合不合適。我說,若是不收,蘇沱先生可能會覺得沒面子,反而辜負他的好意。她也同意我的看法,還說,如果父親在的話,也會贊成她的做法。說真的,我也不知道怎麼做更好,何況她本來就應該比我清楚該怎麼做。
父親離家已經兩個多月。天氣逐漸熱起來,夏天的腳步近了。戰事不休,學校春天起便宣布放長假。轟炸機常在城市上空丟炸彈,國家又公布了跟猶太人有關的新法令,兩個星期來我都得去上工。先前官方寄來一份公文,指名給我:「您將獲得一份長期的工作。」收件人:「卡維.葛爾卡,青少年受訓人員」。我認為這是我們年輕一代參與潮流的機會。我早就聽說很多工廠或普通工作場所僱用未成年勞工,現在終於輪到我了。我們這一批大約十八人,十五歲左右,收到的通知都差不多。工作地點在賽帕爾(Csepel),是個股份有限公司,叫做「殼牌石油煉油廠」。一般戴黃胸章的人不准隨便遷移,所以這次我能離開城裡到外地工作算是特權。他們發給我一張官方證明,甚至還蓋了軍備工業處指揮官的關防大印,上面註明「准予離境到賽帕爾」去。
今晚,我們兩人又晃到另外一個房間去看福萊曼先生養的熱帶魚。我們以前也常去看魚,可是這次我們不只是看魚,連舌頭也活動到了。我們很快就回到客廳,因為安娜瑪莉擔心她叔叔嬸嬸會捕風捉影,察覺有異。之後我們一直聊天,她說了一些關於我的事,聽來有趣。她說,她一直把我當成「好朋友」,從來沒想過我對她還有「另一層意義」。她認識我的時候,覺得我只是一個半大不小的楞小子。她透露說,她仔細觀察過我,很能體會我的心情,可能因為我們父母親的際遇類似的緣故。我說了些我自己的看法之後,她認為我們對某些事的想法應該相似,可是她也說不出更多什麼相同的想法。她又思考了一陣,說一切都很特別,然後又說:「一切似乎就是天注定。」她的表情很怪,甚至有點嚴肅。我雖然沒有表示反對的意思,但是我比較同意她昨天的說法,一切都是炸彈的緣故。當然我也不知道這對不對,不過我覺得她這樣想似乎感覺好些。又過了一會兒,我們就各自回去了,因為我明天還要上班。我伸出手跟安娜瑪莉握手,她故意用尖尖的指甲在我手心刮了一下,她的意思是我們之間有個秘密,她的臉似乎在說:「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