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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關命運

作者:因惹.卡爾特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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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我注意到其中幾個人特別有意思。譬如,有一個人根本不參加任何討論,一直在閱讀手中的書。他個子高瘦,穿著黃色風衣,臉上鬍渣尚存,嘴唇輪廓明顯,臉頰兩邊各有一道深深的頰紋,看來神情嚴肅。他坐在靠窗邊的長凳上,雙腿交叉,臉別開朝外看,有點像是火車車廂中一個早已見多識廣的旅客。其他旅客忙於彼此攀談認識,互相熱切討論,他一概不理,只自己設法打發無聊時間,耐心等待抵達目的地——他給我這個印象。
總而言之,一天就這樣過去了。直到差不多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指令總算下來了,跟警察之前宣布的時間差不多。新指令就是:我們應該去「更高一級的官署」報到,因為要出示我們的證件——他是這麼解釋的。我們先前聽到他在辦公室裡說電話,顯然事情有點進展。電話鈴聲不斷響起,接著他撥電話出去,解決一些大小事。警察還說,其實他並不十分了解上級在電話裡的解釋,不過他認為應該是很簡單的查證事務,至少像我們的案件,從法律的觀點來看,應該是很清楚,也沒有疑問的。
她今天等不到我回家吃晚飯了。
我下車之後,果真看到一名警察站在那裡。我一句話也沒說,把證件拿出來遞給他,但是他卻簡單揮手把巴士支開。我以為他沒看清楚證件,開口解釋,他應該能判斷,我是軍備工業部的工作人員,時間緊迫,不得在外久留。沒想到路邊突然有人大呼小叫,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群青少年,仔細一看,都是我在殼牌煉油廠的同事,他們正從後面灌木樹叢裡陸續出來。原來這名警察已經把他們從前面搭乘的幾輛巴士攔下來,這回看到我,都不約而同的大笑我也來了。甚至離我們稍遠的警察也因此而面露微笑,我馬上看出來他對我們並沒有惡意。我問其他的同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都說不知道。
其他的人和事我就記不清了,何況時間已久,我的記憶逐漸模糊。當時的狀況,我只能說,那名警察對我們這群青少年一直很關心,對那群大人,反而有點敷衍。無論如何,到了下午,連警察都有點體力不支,回來乘涼的次數比較多。有時過來看看我們,或者進房裡去,巴士開走也不管了。我聽見他不斷在打電話,有時候也對我們簡單地說:「還是沒有消息。」他臉上開始出現不耐的神色。我還記得一件特別的事,是大約在中午時分發生的。有一名警察騎腳踏車過來查看,他把腳踏車停放在屋外靠著牆,兩人進辦公室裡,鎖上門闢室密談,過了很久才出來。那名警察走的時候,他們兩人在門口互相握手了好久,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彼此點頭,互望的眼神有點像我偶爾看到父親與其他生意人討論艱鉅的狀況之後,彼此間交換的眼神。我當然知道警察之間沒有那種煩惱,可是他們的臉色還是使我忍不住想起我所熟悉的,那種悶悶不樂又擔憂的表情,還有那種被迫接受現實卻無可奈何的態度。此時我也覺得很疲倦了,我只記得要等的時間還很長,這裡又熱又無聊,讓人昏昏欲睡。
他走過來時,縣警命令我們全部立正站好。後來發生的事,我只有兩個印象——那個穿長靴的男人開始尖聲狂吼,好像市場叫賣的販子,跟他尊貴的外型完全無法搭配。也許我太過驚訝了,所以對於他吼叫的內容毫無印象,只隱約記得他說這次「調查」——他用了這個字眼——要到明天才會開始進行。之後他轉向縣警,以如雷貫耳的聲音,hetubook•com•com命令他們把「這群猶太人」帶走,去那理所當然該去的地方,也就是關在馬廄留置過夜。第二印象就是接下來各種命令造成的混亂,縣警突然以吼叫方式指揮大家,企圖把我們趕到預定處。我一時被搞得頭昏腦脹,只記得我很想笑。一方面實在驚訝得不知所措,奇怪自己怎麼掉入這樣毫無意義的狀況中;另一方面,我腦海閃過一個人:我繼母。她今天等不到我回家吃晚飯了。
我們三人一排,往城裡的方向走去。應該是附近所有邊界處集中的人都開始出發,這是我半途中體會到的。因為過橋之後,我發現每逢轉彎處、十字路口,便會從四面八方出現不同的團體逐漸聚集,這些人全都戴著黃星胸章,大部分隊伍由一到兩名警察率隊,有一隊甚至有三名警察陪同。我看到先前那名騎腳踏車的警察也在,這些警察彼此見面時,只是很簡短地互相打招呼,很公式化,好像他們先前已經預料到會碰面似的。直到這時,我才明白之前我們的警察忙著打電話的可能原因:我認為他們一定討論過什麼時候在哪裡碰面集合。最後,我發覺我已經身處一個龐大的人群隊伍中,兩旁每隔一段距離,就有警察在旁看守,護送著這巨形長龍。
我一時被搞得頭昏腦脹,一方面實在驚訝得不知所措,
我又想起另外一個男的。他有一張海狗臉,身材胖碩,唇上兩道八字鬍,戴著金邊眼鏡,老纏著警察要「說話」。我發覺他想跟警察說話時,總與其他人保持點距離,有時候是在某個角落,有時候在大門口。「警官先生,」他的聲音有點悶,略帶沙啞:「我可以跟您說話嗎?」或是:「借光,警官先生,我只想說一句話,麻煩您了……」警察問他到底有什麼事,結果他又遲疑不決。他先用眼鏡掃了大家一下,雖然他們兩人在房間的一角,離我很近,我還是聽不清楚他們說了什麼。他似乎一直在保證什麼,臉上笑容可掬,很神秘。他傾身往前,緩慢地,最後非常靠近警察。同時我還看到他做了一個特別的動作,我不了解那是什麼意思——他好像把手伸進上衣內袋裡,要拿什麼東西。這個動作應該很重要,也許他要拿出什麼重要的文件給警察,特別的證明文件什麼的。可是我白等了,因為他沒拿出什麼文件,他並沒有真的掏出東西來,可是又不算沒掏;他把手放在口袋裡沒再拿出來,似乎忘了下面要做的事。這更使我狐疑不明。他的手就這樣在他的胸前上下來回摸著,好像一隻長毛大蜘蛛,或更像一隻小海怪,尋找破口,好一頭鑽進夾克裡。他不停動著手之際,嘴裡還說個沒完,臉上保持著笑容。整個過程只有幾秒鐘吧,那名警察突然以引起大家注意的高聲切斷談話。我覺得他的唐突態度甚至有點不近人情。事實上,我並不了解來龍去脈,那名男士的行徑我也大惑不解。
我們隨性找地方坐下,有的坐在板凳上,有的直接坐在地上。到底是怎麼打發時間的,現在我也說不清了,只記得大家開玩笑胡扯胡鬧了很久,香菸傳來傳去,最後還拿出午餐來吃。我們也聊到工頭,今天沒人去上工,他一定非常驚訝。我們還拿出馬蹄鐵釘來玩「鬥牛」(這是我去上班後才學來的),我們把鐵釘往上丢,在接住這個釘子之前,趕緊一把握住桌面上其他的釘子,誰這把抓得最多,就算贏。「緞子」手指細又長,每次都是他贏。「羅絲」還教我們唱了一首歌,我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唱了好幾次。這首歌特別的地方是可以唱成三種語言,可是都用同樣的歌詞,只要把字尾改一下,如果字尾唱es,聽起來就像德語,如果字尾唱io,聽起來就像義大利語,如果唱taki就像日語。當然這些全都是胡扯,不過我覺得還蠻好玩的。
我們就這樣在馬路中間行進,走了很久。那是個晴空萬里的初夏下午,天氣不錯,馬路上走著一大群花花綠綠的人。我感覺迷迷糊糊地,過沒多久我連方向都搞不清了,因為我們走的路,大部分都是我不認識的大馬路或公路,路愈來愈多,又複雜,尤其是走路的團體龐大,警察圍在四周。封閉的團體前進困難而緩慢,我必須專注走路,很快就沒精神注意周遭其他的事了。對這漫長的路途,唯一還有印象的,就是兩旁人行道上其他行人那種迅速、猶疑不定,甚至偷偷張望我們的好奇眼光。此外,就是後來的混亂。我們走在原本就特別熱鬧的大馬路上,到處都是嘈雜的車聲,突然一列電車切進我們的隊伍,真不知怎麼回事。總之,我們只能停下來讓電車穿過,我眼前突然閃過一個穿黃衣的人影,在前方滿是灰塵、吵雜聲與臭氣之間,趁亂走了。他只是奮力一躍,就不見蹤影,消失在前方某處人群和車陣交錯中。我訝異得說不出話來,這行為跟先前他在海關裡的態度大相逕庭。可是我竟然感到有些驚喜,這是多麼輕而易舉的事。隨後,一、兩個比較機警的人也馬上有樣學樣,跟在他後面跑了。我覺得很有趣,帶著興味張望。我看不出自己有什麼理由跑掉,其實要逃跑,時間綽綽有餘,可是我心中有我的道德尺度。沒多久警察就發現情況有異,馬上圍過來擋住附近的缺口。
奇怪自己怎麼掉入這樣毫無意義的狀況中;
後來我開始觀察起另外一群成年人。他們也跟我們一樣,是那名警察從巴士攔下來的。我心領神會,警察到外面去,就像早上那樣站在路邊,揮手把人召集過來。過了一會兒,來了共約七八個人,全是男的。我看得出,警察應付他們比較困難。他們不願意來這裡,一直搖頭,嘴裡嘀咕個沒完,還不斷拿出證件追問那名警察。他們也問我們是做什麼的,從哪裡來。後來他們全擠在一起,沒分開。我們讓出一些板凳給他們坐,但是他們沒耐心地站在一旁。他們從頭到尾不停交談,我沒太注意他們說什麼,主要大概是推測警察到底出於什麼原因把他們集合在此,接下來將會如何等等;我聽他們的討論,每個人的說法都不一樣。之所以如此,我覺得是因為他們每個人所攜帶的證件都各有不同。我聽他們說,他們身上當然有證件,可以前往賽帕爾,有的是為了私事,有的是為了公事,就像我們一樣。
另外一個年紀有點大的男士——大約是快中午的時候來的——他進門我就留意到了。他穿著講究,頭頂已禿,兩鬢斑白,警察帶他進門時,他正大發脾氣。他問這裡有沒有電話,他要「借用」一下。警察請他原諒,說很抱歉電話「只供公家使用」,那名男士面帶怒容,不再說話。我聽到其他人問他,才得知他也是賽帕爾工廠區某家企業的成員,他自稱「專家」,但是沒多解釋。此外,他的態度非常鎮定自如,我猜他的想法應該跟我們差不多,只是他遭滯留此地的反應像是受到莫大侮辱。我發覺他跟警察講話的態度有點傲和圖書慢,言語之間似乎藐視警察。他說,他認為警察「應該是接獲了一個普通的命令」,但是「執行過當」,他說,「上級」應會採取行動——他補充說——希望行動要快。後來我就沒聽到他再說話,於是很快就把他給忘了。直到下午我才又注意到他,可是我自己已經很累了,只感到他非常沒耐心。他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坐下,一會兒把雙手交叉在胸前,一會兒把手背在背後,不停地看錶。
接下來發生的事,似乎沒什麼好報告的。總之,看來還有得等,不過大家心裡一點也不著急,畢竟不是浪費自己的時間。而且大家的看法也相當一致——在房裡總此外頭烈日下費力勞動要涼快多了。我們在煉油廠的工作可是得曝曬在大太陽底下,「羅絲」向工頭反映之後,大夥才可以脫下襯衫。這樣做其實違反規定,因為看不到黃胸章,可是工頭基於人道立場,還是答應了要求。誰知莫斯.柯維斯像紙一樣白的皮膚,太陽曬一下,馬上就紅得像螃蟹。後來還脫皮,他在剝皮的時候,我們都笑得半死。
我們繼續前行,一切變化很快,接下來發生的事完全出乎意料。某個大轉彎後,我們似乎已經到達終點,因為路正通往一座敞開的大門。然後我發現,進門之後,警察也換人了,換成一群穿著類似軍服、頭戴插著羽毛警帽的人——這是縣警的穿著。他們先帶我們穿過有如迷宮般的灰色建築物群,走了很久,最後來到一個寬敞的、白色碎石鋪灑的大廣場——我覺得好像身在軍營裡。此時我看到一個人高馬大、神氣十足的男子,從對面建築物朝我們走來。他足登長筒馬靴,制服裁剪合宜,制服上好幾顆金色星星,一條皮帶斜貼前胸。他手上拿著類似馬鞭的細棍,不停敲打著馬靴發光的皮面。過了一會兒,我們畢恭畢敬排排站好,我發覺這名男子面貌英俊,器宇不凡,臉上線條堅毅,意氣風發。總之,看起來很像電影裡的英雄人物,嘴上棕色八字鬍梳整得時髦有形,很適合他那張健康棕色的臉。
那名警察繼續攔住其他從城裡開來的巴士。他都會先叫我們在樹叢後面等著,然後從遠一點的地方對巴士遙遙招手,如此這般不斷重複相同過程:下車的青少年先是滿臉驚訝,然後跟著我們一起笑。警察的臉色顯得很滿意,就這樣大約過了十五分鐘。這是個天氣晴朗的夏日早晨,我們躺在樹叢後面,感覺到地上的青草已經被太陽曬得有點熱了。遠處一股藍色青煙裊裊,從這裡可以清楚地看到煉油廠的巨型油槽。再遠一點是工廠的煙囪,更遙遠之處,隱隱約約是一座教堂尖塔的朦朧影子。從巴士下來的青少年愈來愈多,有的車下來一個,有的車下來好幾個。有一個臉上長滿雀斑、短短的黑髮像刺蝟般直直朝上,很受大家歡迎的青少年,綽號叫「皮雕」。他跟其他人不一樣,大部分青少年來自學校,只有他在學皮雕技藝。另外,還有一個菸不離嘴的男孩。其實不少男孩會抽菸,我為了不輸人,最近也開始試抽。但是這人抽菸的習慣與眾不同,有點過度渴望——他實在抽得太過分了。他的眼睛似乎也有這種古怪的飢渴眼神。他話很少,大多沉默著,不太搭理人。在我們的圈子裡,他不怎麼受歡迎。我有一回問他,抽那麼多菸的感覺如何,他回答說:「這比吃飯便宜。」我聽了很驚訝,無法了解他的想法。令我更驚訝的是,他居然看出我的尷尬,臉上露出不屑的表情。這使我渾身不舒服,也就不再追問了。不過我自此也明白,為什麼其www.hetubook.com.com他青少年總是跟他保持點距離。另外一個青少年來的時候,大家的歡迎聲可就輕鬆多了,他的好朋友叫他「緞子」,這個綽號很適合他。他有一頭光滑閃亮如綢緞的黑髮,一雙靈活的灰色大眼睛,整個人的個性也讓人覺得軟滑如絲綢,很可愛。後來我才聽說他得來此一綽號還有個原因:他跟女孩子交往頗有一套技巧。
巴士還送來了「羅絲」,這個暱稱好像在叫女孩子,其實他的全名叫做羅森.菲爾德,可是大家都喜歡那樣簡單地叫他。他在我們青少年圈子裡很吃得開,頗有地位,和大家相關的問題,我們都聽他的;在工頭面前,他也總是我們的代表。我聽說他讀的是商校。他臉形略長,聰明慧黠,帶著波浪的金髮配上明亮的澄藍雙眼,看起來很像博物館裡標示著「嬰兒與靈犬」,或類似油畫裡的人像。不久,莫斯.柯維斯也現身了。他個頭很小,我不好說他獐頭鼠目,但是他眼歪嘴斜的,塌鼻子上掛著一副像放大鏡般厚厚的眼鏡,跟我老祖母的眼鏡很像。大家就這樣一個一個全來齊了。包括我在內,大家都認為,這次集會並不尋常,一定是場誤會或弄錯了。幾個人跟「羅絲」討論了一下,推派他去問警察,大家上班遲到有沒有關係,什麼時候才會放我們回去上工。警察聽了他的問話,並沒有生氣,但是他說這不是由他來決定;顯然那名警察也不比我們知道得更多。他提到接獲「新指示」,以前的規定隨即失效,而他和我們一樣都要繼續等待下一步指示——這就是他給我們的說明。雖然這些話聽起來並非理所當然,不過我們也多少接受了他的解釋,何況我們本就應該聽從警察的話,雖然我們的證件是軍備工業部蓋的官印,本來是不那麼需要聽警察的話的。這名警察說,他覺得——他是這麼說的——我們這些年輕人「還蠻講道理的」,他說我們「很有規矩」,他「希望繼續保持下去」。我認為他還蠻喜歡我們這群人。他人看起來不錯,是個官階很低的小警察,不年輕也不老,被太陽曬成棕色的臉上有著明亮的淺色眼睛。從他說的話,我判斷他是鄉下來的。
接著又進來一個怪人。個子小小的,怪鼻子很少見,揹了一個大背包,穿著一件「高爾夫褲」,以及超大的靴子,連他胸前的黃星章都顯得比別人來得大。他滿臉愁容,嚷著說「真倒楣」,我約略記住了他的敘述,因為故事很簡單,而且說了好多次。他說他要去賽帕爾探望「病重」的母親,還找官署申請了一張許可證,你看就是這張,他一邊還拿出來給大家看,上面的許可時間只到今天下午兩點鐘。可是中途發生了一件小事,他補充說「因為做生意不能耽擱」,他去官署排隊的時候,前面還有其他的人,所以輪到他的時候有點遲。他說,一開始這趟旅行就困難重重,可是還是要儘快趕到電車站,以便依照原定計畫到巴士站。路上他還一直計算來回的時間夠不夠,確實有點緊。到巴士站的時候,他看到中午那班車還沒走,他告訴我們說,他心想:「我為了拿到這份證件,真是花盡心血……」接著說:「可憐的老媽也等著看到我。」他說,老太太已經給他跟媳婦添了不少麻煩,他們早就拜託她搬到城裡兒子家去,可是老太太拖拖拉拉,最後生病倒下,不能搬了。他搖搖頭嘆口氣說,老太太就是「捨不得離開老家」。他說:「老房子哪裡會住得舒服。」可是那是他母親,他也了解她的心情。如今老太太生了病,他說,實在是因為太老了。他又說,如果這m•hetubook.com•com次難得機會還不去看老母親,他「終生不能原諒自己」。就這樣,他上了巴士。此時他停止敘述,舉高雙手,又慢慢放下,一臉無可奈何,額頭皺紋充滿問號,有點像是誤入陷阱的齧齒動物,痛苦不堪。他問旁邊的人,他是否會遇上大麻煩,超過證件上規定的時間,不是他的錯,官方是否會從輕發落。他已經告訴老母親他會去看她,不知道她會多著急;下午兩點鐘還沒到家,不知帶著兩個幼兒的老婆會有多心焦。特別的是,我從他眼神的方向,看他似乎很在意那位優雅高貴的「專家」的意見。但是那位「專家」看都沒看他一眼。他只是從銀色菸盒裡拿出一根香菸,將菸尾在盒子上敲敲,那個精緻菸盒還鐫刻著字母與花紋裝飾。他的臉色黯然,我覺得專家思緒很遙遠,對眼前發生的事毫不在意。先前那名男子又開始敘述他的霉運:如果他晚五分鐘到達巴士站,就趕不上巴士,而如果巴士開走,他不會等下一班——只要「晚五分鐘」——他就不會「坐在這裡,而是人在家裡了」,他一直這樣說個不停。
一群人就這樣跟在他後面,到了一處位在路邊的破落建築物,旁邊有一面字跡斑駁的牌子,寫著:「海關」。警察拿出一串鑰匙,翻找了一下,拿出其中一支鑰匙打開大門,屋內襲來一陣涼意。這裡空間很大,設備簡陋,只有幾張長板凳和一大張老舊的長桌。那名警察又去開了另一扇門,裡面房間小多了,好像是辦公室。我從門縫中看到裡面鋪著地毯,有張書桌,桌上有具電話。我們聽見警察在裡面打電話,雖然聽不清楚他說什麼,不過我想,他一定是希望早點接到下一步指令。他打完電話走出來(剛才他很仔細地把門給鎖上),對我們說:「沒有消息,我們得在這裡等。」他要我們自己找地方坐下來休息,他甚至問我們會不會玩什麼團體遊戲打發時間。如果沒記錯,先是「皮雕」建議我們玩「敲火腿肉」。但是警察不怎麼滿意,他說,希望我們「這些有頭腦的小子」,出點更好的主意。他跟我們有說有笑,似乎想努力讓我們覺得心情愉快,也許是希望我們有事做,不會因為耗時間而開始鼓譟,可惜他也手忙腳亂,沒什麼好主意。不久,他就說他得去工作了。他出去之後,我們聽到他從外面把大門給鎖上。
另一方面,我腦海閃過一個人:我繼母。
第二天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怪事。我一如平常,大清早就起床去上班。今天看起來會很熱,巴士裡擠滿了人,車子離開城市開往郊區,過了一條單調的小橋,轉往賽帕爾島的方向駛去。過橋之後,道路兩旁幾無人煙,都是田地,左邊有一個矮矮像飛機棚的建築物,右邊零星有幾個溫室蔬菜園。突然,巴士緊急煞車,我聽到車外傳來命令的聲音,司機跟幾個乘客的聲音將內容斷斷續續傳到我這邊來,意思是車上若有猶太乘客請下車。我心想,錯不了,他們一定是要檢查越過城界的證件。
現在已經七點了,煉油廠開始動工了。巴士一車一車走了,沒有其他的青少年下車,警察問我們還有沒有其他的人沒來。「羅絲」把人頭算了一下,向他報告說:全員到齊。接著警察說,我們不該在路邊等下去。他看起來憂心忡忡,我覺得他跟我們一樣,似乎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他問:「現在我該拿你們怎麼辦?」我們當然更不知道了。我們圍在他四周笑著,好像老師帶著一群小學生出來郊遊,他站在中間,一臉無辜,摸著下巴。最後他說,我們去海關辦公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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