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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關命運

作者:因惹.卡爾特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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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我問他們是否知道我母親下落,他們倒是馬上回答說:有消息,是個好消息。她還活著,而且很健康,幾個月前來過這裡,見到了她,也跟她說到話,她還問起有沒有我的消息。那我繼母呢?我也想知道,他們說:「喔,她再婚了。」「哦,跟誰呢?」然後他們說了一個模糊的名字。有一個說:「要是我沒記錯的話,好像叫做科瓦茲。」另一個說:「不是科瓦茲,叫做伏託。」我說:「叫蘇沱。」他們兩個很高興地點頭同意:「對,叫做蘇沱,當然了。」我的繼母很感謝他,「他為她做了很多事。」他們說:「他幫她保管了財產,在困難的時候還把她藏起來。」——他們這麼說。「也許,」福萊曼先生又補充了一點:「她的決定也快了一點。」史坦先生也同意。不過,他說:「那也是很自然的事了。」另一個人也點頭同意。
有一次我洗完澡走出去,一名男士進入沐浴間。他外貌英俊,黑亮的頭髮往後梳,有幾撮不聽話的頭髮落在額頭上,臉上帶點綠色的線條。他是個成年男人,外表打理得很清爽,穿著雪白色的大衣。我差點把他當作是醫生,後來我才看到他臂章上寫著「護佐」,三角形上的縮寫字母表示他是捷克人。他看到我的時候有點驚訝,甚至感到震驚,他把我從頭到腳仔細端詳了一遍,看我的臉、我的長脖子、我的胸骨以及我的腿。他開口問我話,我也用從別人那裡學來的波蘭話回答他說我聽不懂。然後他就勉強用德語問我是誰,從哪裡來等等。我說我是「匈牙利人」,住在第六號大廳。之後,他為了強調他的話而開始比手畫腳,有點詞不達意地說:「你這裡等,我馬上去回來,懂嗎?」我說:「我懂。」他不一會兒就回來了,拿了一些東西放在我手上:四分之一個大麵包,一個精緻的小罐頭,蓋子已經打開,瓶子裡裝著粉紅色、還沒吃過的碎肉。我抬頭,想要謝謝他……卻只看到關上的門——他已經走了。
我啟程回家的時間,跟當初來到此地的季節差不多。森林的樹木翠綠茂盛,連屍坑上都長出了青草,新時代來臨後就不再使用的點名區,現在只剩殘火灰燼、破布、廢紙、空罐頭堆,地面的柏油在炎熱日照下開始融化。就在這樣的季節,在布根華爾德有人問我是否有意一起啟程返鄉。我們大部分是年輕人,由一名匈牙利委員會戴眼鏡的結實高貴人士帶領著,他說在一路上會幫我們解決問題。他說現在有卡車,沿路美軍也會送我們往東,之後就要自己想辦法回家了。那名男士要我們叫他「米克羅叔叔」,他說,生活還要繼續過下去,我看得出來也沒有別的辦法,事到如今也只有認了。
這整件事的發展,我想他的想法也跟我一樣,因為他最後說的一句話暗示了那個意思:「請你別生氣,我把你的朋友搶走了。」這是說他得到了我先前得到的待遇,現在他有吃有喝,而我只能呆呆地看他吃,就像先前他看我吃一樣。結果過了一分鐘,門又開了,包吾許急急忙忙走進來,直接朝我的床走來。從那以後,他會進來同時探視我們兩人。有一次他帶了兩份食物來,有時候只有一份,我想這要看他手頭的方便。無論如何,如果只有一份,他會用手勢指出這是給我們兩人分享的。他每次來都來去匆匆,絲毫不浪費時間,臉色緊張忙碌,有時面帶憂愁,有時有點生氣,甚至可說是發脾氣,好像肩負了雙倍的責任,又無力承擔重任。目前物資強烈缺乏,物品價位極高,無論我如何費盡心思推斷,都無法想像一個理由來解釋他的作為;因此我認為,他似乎是因為使命感,對於自己能夠照顧我們感到欣慰。這就是我對這些人的大致了解。
他的樣子看起來有點不安。真的,他說:「現在才感覺恐怖已經出現在眼前,」他補充說:「外界毫無概念,無法了解到底怎麼回事,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我沒說話,然後他突然更接近我,說:「孩子,你願意多說說你的生活嗎?」我很驚訝,說我沒什麼有趣的事可以告訴他。他笑了一下,說:「不是對我說,而是對世界說。」我聽了更驚訝了,又問:「可是要我說什麼呢?」「就談集中營裡有如地獄一般的生活。」我說這我更不能說了,因為我不知道地獄是什麼樣子,也無法想像。他說這只是一個比方:「難道我們不能把集中營想像成地獄?」我用腳在地上畫圈圈,說,每個人都可以照他自己的意思去想像,我能想像集中營裡面的樣子,因為我知道裡面的生活大概狀況,可是我不了解地獄。「可是如果一定要你想像地獄是什麼樣子的話呢?」他逼問我,我又在地上畫了幾個圈,然後說:「那我會想,地獄應該是個不會讓人太無聊的地方。」而在集中營裡正好相反,我補充說,甚至在奧許維茲都會無聊。他聽了之後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有點不解地問我:「你怎麼解釋呢?」他想了一下,才找到字眼描述:「時間。」「什麼叫做時間?」「我是說,時間會幫助你。」「幫助?怎麼幫助?」「對每件事都有幫助。」
我望著溫和黃昏裡的廣場,這曾經歷狂風暴雨又孕育著無數希望的街道……
米克羅叔叔說,這都沒問題,回家之後一切都會恢復。他說,回家之後我們將會建立一個新的家園,他還教我們唱了幾首歌。大家走在村莊或小鎮路上——我們途中常得走路——就唱著這些歌曲,還很有紀律地排成三排隊伍。我很欣賞其中一首:「向馬德里衝鋒前進」,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另外一首我也很喜歡,因為歌詞特別觸動我心:「早出晚歸辛勤工作,我們不知勞苦/長繭的手/如今緊握長槍」。另外一首歌的歌詞也讓我難忘:「我們是年輕的保衛隊,無產階級」,唱完這段便呼喊著:「紅色陣線!」此時我總會聽見四周房舍趕緊關窗關門的聲響,也看到路上有人慌忙跑回家去;那些德國人。
我人在這裡,什麼觀點我都可以同意,只要可以繼續活下去。
天氣燠熱,烈陽在車站外人行道上如旺火般熊熊燃燒著,來往車輛噪音大,烏煙瘴氣,人車川流不息。六號黃電車進站,一如以往景象。車站周邊有幾個小販,背包很特別,叫賣報紙和其他雜物。大家都很漂亮,顯然生活忙碌,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每個人都很匆忙,走路很快,從四面八方來來去去。我聽他們說,我們也是要馬上去救助中心報到,告知他們我們的名字,以便立刻得到一點錢和證件;以後這些就是生活的必要品了。據說,救助中心就在另外一個方向,東火車站附近,於是我們登上了轉角第一輛電車。
如果他的朋友來訪,那我可難受了,簡直有如發生災難。主要是因為房裡設計的緣故:我的床角偏偏恰巧有一個電插頭。即使我故意集中精神,抬頭欣賞天花板完美的白色,琺瑯燈罩,或是冥想,都無法令我忽視皮耶卡蹲在那裡,用他的電爐煎煮東西。我會聽見奶油加熱,在鍋子裡發出的滋滋聲,放進去的洋蔥發出的香味,加進去的馬鈴薯片,也許還有碎香腸一起傳來的香味。還有一次,我聽見那裡發出清脆的破裂喀啦聲,然後傳來滋滋的聲音——雖然一看到後,我立刻把頭轉開,但是因為太驚訝了,我的眼睛轉開後還眨個不停——發出聲音的東西外圍白色,中間黃色:是個鵝蛋。等到他準備妥當,受邀來晚餐的客人也到了,他就會說:「多不拉為卻!」臉上露出友善的微笑。客人也是波蘭人,叫做「齊比切克」,也許是暱稱,有時候我聽到他叫他「齊比切庫」。這人也是個護佐,聽說是在另外一個病房工作。他的衣服也很漂亮,腳踩長馬靴、身穿深藍毛料短運動夾克。當然,背後也有一塊補丁,胸前有囚犯號碼,裡面罩著一件高領套頭黑色毛衣。他人高馬大,剃光頭,也許是非剃光不可,也許是他自己喜歡。他年輕的臉色十分豐潤,看起來生性活潑,聰明靈活,我覺得他很討人歡喜,不過我還是不想把皮耶卡換掉。之後,他們兩人就到後面比較大的桌子坐下吃晚餐、聊天。有時房間裡的波蘭病人會跟著說幾句話,有時他們兩人興致高昂,還會伸出手臂比腕力。這時整個房間都一樣興高采烈——當然包括我在內——雖然齊比切克看起來比較壯,可是大部分都是皮耶卡贏。他們兩個肝膽相照,不但與對方共享苦樂,還會共享配額,是同甘共苦的好朋友。
往前走沒多久就到家了。我家還是在老地方,完好如初。大門入口的氣味也很熟悉,柵欄裡的電梯間停放著搖晃的老電梯,樓梯則因長年踩踏早已泛黃破舊,到樓梯最上層,我看到了一處熟悉的磨損凹處。到了我家那層樓,我伸手去按電鈴。門很快打開,但是只開了一點點,裡面似乎有個內鎖鏈,一個勾子之類的東西,不能完全打開。我很驚訝,因為以前沒有這個鎖。從門縫裡,我看到一個臉色蠟黃枯瘦的中年陌生女人,她問我找誰,我說這是我家。「不對,」她說:「這是我們家。」說完馬上就要關門,可是她關不上,因為我把腳放在門縫裡。我說她一定是誤會了,因為我就是從這裡離開的,我們住在這裡沒有錯。她向我保證說,我搞錯了,因為她確實住在這裡,同時她很友善、客氣,又抱歉地搖頭,還設法關門。我抬頭看看門牌,想我是不是真的搞錯了,我的腳一時鬆掉,她成功地把門給關上。我還聽見她在裡面把門立刻鎖上兩道。
這裡的設備對集中營而言,簡直有點奢侈,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最後我看到一張床,一張如假包換、顯然是給一個人使用的床,上面的乾草滿滿的,還有兩床被子。接著,我從肩膀上滾到床上。我還記得有兩個男人在我旁邊,他們外貌英俊,臉龐飽滿,有頭髮,穿著白色長褲,針織衣服以及木製拖鞋;我的眼睛無法從他們身上拿開,他們也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然後我才發現他們正在跟我說話,張開嘴,美妙的聲音從口中傳到我的耳裡。我知道他們在對我說話,可是我只能搖搖頭,因為我聽不懂。接著我又聽到其中一個用奇怪腔調的德語問我:「你有沒有拉肚子?」我很驚訝聽到自己回答說:「沒有。」我這樣回答或許仍出於驕傲的心理。他們彼此商量了一下,把兩樣東西交到我手中——一杯溫咖啡,一塊麵包(大約是六分之一大小)。我居然可以直接把麵包拿來吃,不必付出任何代價或交換條件。有一段時間,我內在湧出了一股力量,一種激起的生命力。稍後,剛才那個男人出現了,穿著皮靴,戴著漂亮的深藍色小帽,穿著囚犯夾克,胸前別著紅色的三角章。
兩天之後,連我們的窗戶都被流彈打破,我對面的牆上有好幾個孔。同一天,很多人跑進來跟皮耶卡咬耳朵,他也經常不見蹤影,有時一去老半天。一天晚上,他腋下夾著一個長包裹進門。我起先以為是被單,不對!還有一根長柄,好像是一面白旗,包得很好,裡面還有一個尖尖的東西凸出來。我從來沒看過囚犯拿這樣的東西。他進來之後,整個房間都騷動起來,大家竊竊私語,發出驚呼。皮耶卡把那個東西藏在床底下之前,很快給我們看了一下,臉上帶著微笑。他把那東西緊抱在胸前,連我都有一種好像過聖誕節的歡樂感,好像我得到了一個長久以來夢想的禮物——那是一節卡賓槍槍柄,前面削掉槍膛,槍管閃著藍光,我想起以前在一本強盜與偵探的小說中讀過關於它的描述。
我覺得其中一個病人的那群朋友最古怪,那人離我有點遠,在對面分隔板那邊。有一天上午,皮耶卡把他扛在肩膀上搬進來,還很費心的在他身上忙了老半天。我看得出來他情況很嚴重,也聽見有人說病人是俄國人。到了晚上,探病的人簡直就塞滿了半間屋子。我看到很多代表俄國的字母「R」,不過也有其他的縮寫字母。他們戴著毛毛的小帽,穿著奇怪的棉長褲。那些男的頭髮也很怪,有的只有一半有頭髮,另外一半光光的,還有人在頭中間用電動剃髮刀剃出一條路。他們穿的夾克也有補丁,還有兩條紅色的交叉線,好像寫錯了打叉,我還看到一個字母、數字和標記。另外,背上還有一個很清楚的紅色圓圈,裡面一個大紅點,看起來很具有挑戰性,像是射擊用的標靶——開槍射擊可以射在這個中心。他們圍著病人,不時交換位置低聲交談,有一個彎腰幫病人把枕頭拍鬆,另外一個專心聽病人的交代。突然我發覺有個黃色的東西在晃,又出現一把刀子,皮耶卡還拿來一個鋼杯借他們。接著是切東西的聲音,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但是我的鼻子斬釘截鐵告訴我,那粒黃果是一顆貨真價實的檸檬。接下來門突然開了,醫生匆忙進來。我十分訝異,醫生平日從未在巡房之外的時間出現過。訪客一陣騷動,馬上讓出位子,醫生彎腰探視病患。他檢查了一下,四處摸摸,動作迅速,忙完了馬上就走,面色凝重。他的臉色其實很難看,沒跟任何人說一句話,也沒有看任何人,好像故意不理會別人看他的眼光。訪客悶聲不吭,氣氛古怪。有一兩個人動了一下,到病床前,欠身鞠躬;之後其他人也逐漸散去,跟剛來的狀況一樣。這次的腳步匆促,步伐凌亂、疲累,我內心很同情他們,因為我看到他們懷抱著強烈希望而來,可是信心如今蕩然無存。過了一會兒,皮耶卡把屍體小心翼翼搬上肩膀,不知要抬到哪裡去。
出門眼前就是大街。我以往都是搭電車去找母親,可是現在才想起來,我身上沒有半毛錢,於是決定走路去。為了保持體力,我在剛才駐足的長椅停下。放眼望著前方,綿延的道路漫長,馬路寬敞,看似永無止境。天際飄浮綿羊般的雲朵,遠方的山丘帶點藍色,天空已呈紫色。這景象,似乎提醒了我四周不斷的變化:車聲已安靜下來,人們的步伐放慢了,聲量降低,眼神溫和,好像他們彼此更仔細注視著對方。就是這www•hetubook.com.com個特殊的時刻——我心裡明白就是現在——是我在集中營裡最喜愛的時光,我有一種心如刀割般痛苦、無奈的感受,思家之情油然而生。一切記憶突然活生生地從心底湧起,所有那怪異的氣氛,枝節細微的瑣碎回憶襲上心頭,震撼我心。我回想起在集中營的生活,某種程度而言,那兒生活純淨簡單,夥伴的臉孔一一躍入腦海,包括那些識與不識的人。還有一群人,今天我能站在這裡,他們就是我的恩人:班迪.席特姆、皮耶卡、包吾許、醫生,以及其他所有的人。我第一次帶著些微的怨恨想起他們,帶點溫馨的惱火。
我後來發覺,其他的事我也不見得有好表現。譬如我跟旁邊那些青少年根本就不能溝通,他們一直彼此談話,完全不理會我,好像我是個障礙物,讓他們不方便似的。先前他們還想知道我是從哪裡來的,我說:「匈牙利。」然後大家紛紛秀出了幾個匈牙利問候語或其他的簡單字眼,有一個說:「肯吉爾!」這個字是麵包的意思,他說話的樣子使得全部的青少年都狂聲大笑。他顯然認識一些匈牙利青少年,而且還有些特別的經驗。我真想告訴他們,其實匈牙利人也不把我當作是匈牙利人,我也跟他們的感覺一樣,如果他們用有色的眼光看我,實在很不公平。可是我又想起來,我只能用匈牙利語跟他們解釋,也許也可以用德語說,可是這樣可能弄巧成拙,真是不說也罷。
沒多久,門打開了,來人穿的囚服上有一個紅色三角章,上面有個「P」字母——大家都知道這是波蘭的簡稱——黑色臂章上面有「護佐」字樣。他看來很年輕,大概二十多歲,頭上也戴著一頂漂亮的藍色小帽,帽子後面棕色的頭髮長及耳朵與脖子。長型臉飽滿圓潤,臉上線條均勻,顏色也很漂亮,無論是皮膚的顏色或寬大柔軟的嘴唇,都非常柔和。總之,他長得很英俊,我看到這樣一張臉真覺得賞心悅目,很想繼續欣賞下去。可是他進來就問醫生,醫生往我這裡一指。他把我拉下來,用毯子包住,扛上身。他無法順利工作,因為我用兩隻手死命抓住旁邊的床柱。我自己也覺得很丟臉,但這樣做實在只是出於本能。我發覺這幾天的生活足以使我的理智迷糊,使事情變得更為棘手。他的力氣比我大,我用拳頭費力捶打他的屁股與腰,可是他只是笑。我感覺他的肩膀因為笑而顫動,最後我放棄反抗,隨便他把我搬到哪裡去。
接著又有人把我扛上肩膀下樓,直接穿過大門到屋外去。不久,來到一個寬敞的灰色木屋,看來像是醫院或是管理站,雖然有點神秘,但是該有的都有,跟我想像的差不多。但是我仍然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先前要給我治療,又給我喝咖啡、吃麵包?我們剛才穿過整個木屋,經過的地方都是熟悉的三層木板床,上面全部擠滿了人。對一個多少經過訓練的眼睛,例如我的眼睛而言,我也可以從一堆堆如線團般混亂、皮膚無一完好、腫脹破碎的臉孔中,從骨頭、破衣服與瘦骨嶙峋的四肢判斷,這整個地方,每一個三人床位,至少都擠五個人,有的地方甚至擠了六個人。然後我們停下來,我聽見有人說話,也許是討論如何處置我,顯然是扛著我的人在跟另外一個人說話。
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還在家的時候,有一天整天都聽到軍樂,從早到晚都充滿著歡欣鼓舞的氣氛,那天好像就是宣布上高地又重回匈牙利的懷抱。他說他是從一個叫做德瑞新的地方去集中營的。他說:「如果我說德瑞莎城你一定就懂了。」我說兩種說法我都沒聽過。他似乎很驚訝。接著我提到賽帕爾的海關,他竟然沒聽過,我也覺得不可思議。然後他告訴我,他住的那個地方就是「布拉格的猶太區」。根據他的說法,他除了可以說匈牙利語和捷克語之外,還能說猶太語、德語,甚至能說斯洛伐克、波蘭、烏克蘭語,如果有必要的話,連俄國話也能說上一點。最後我們成了不錯的朋友。
我心裡只擔心著兩件事。第一是我的傷口,這些傷口四周很明顯還是紅血,肉也沒長好,但是最外面一層已經長出薄薄的一層皮,還有棕色的痂。醫生已經不會把紗布往裡面塞了,也很少叫我去治療,如果去的話,都是簡短看診,他的臉色帶著令人不安的滿意感。
我的母親正引頸企盼著我返家。
就在這個時候,從車廂裡面衝過來一個體型魁梧,黑髮蓬亂的男士。他穿著做領上衣,淺色亞麻西裝,身上斜背著一條皮帶,掛著小包,手上拿著一個黑色的公事包。他高喊著說,這是在幹什麼,「給我一張車票!」他拿出一個銅板給查票員,更正確說應該是丟給他。我很想感謝他,但是他沒讓我開口,卻對圍觀的人說:「有的人真是該感到慚愧,」可是查票員已經不見蹤影,老婦人眼睛還是望著外面。之後他轉向我,臉色溫和地說:「年輕人,你是從德國回來的吧?」「是的。」「是從集中營出來的吧?」「當然。」「從哪一個?」「從布根華爾德。」他聽過這個地方,他也知道「那是納粹人間地獄其中一個重要據點」,他是這麼說的。「他們從哪裡把你抓去的?」「從布達佩斯。」「你在裡面有多久了?」「一年,加起來。」「你大概看了很多的事,很多可怕的事,年輕人。」他說。我一句話也沒回答。「好吧,」他說:「重要的是,現在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他的臉突然亮起來,指著外面經過的房子,問我再度回到故鄉,看到這個當初我離開的城市,心裡感覺如何。我說:「怨恨。」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說,他了解我的感受,覺得很難過。他說,「基於各種理由」,即使是恨意也有作用,「有其意義,」他說,我們應該看法相同。他想知道我恨誰,我說:「全部的人。」他又沉默下來,這次沉默更久,然後又問:「你是不是經過了很多恐怖的事?」我說,那要看他對恐怖的了解是什麼了。他說,當然,臉上開始出現不安的表情。他說,也許我缺乏太多東西,長期挨餓受凍,也許我也被踢打過,我說:「當然,那還用說。」「親愛的孩子,」他叫出聲,我覺得他似乎已經逐漸失去耐心,「你為什麼什麼事情都說『當然』,還說了那麼多明明不是那樣的事呢?」我說,在集中營裡全部都是理所當然。「是啊,是啊,」他說:「在那裡也許是這樣,可是……」他遲疑了一下說:「可是……集中營本身就不是正常的啊!」他終於用對了措詞,我也沒有再說話。我逐漸體會到,如果要問我的意見,有些事情你根本不能和陌生人、無知者談,某種程度而言,就是不能跟小孩子爭辯。然後,我突然看到外面的廣場,很眼熟,可能比以前少了點綠樹,乏人照料。想起應該下車了,我告訴他我要下車了。結果他卻跟著我下車,指著一張有點綠蔭、沒有靠背的凳子,建議我們坐下來再談一下。
我們一路搭卡車、馬車、走路或是搭乘其他大眾交通工具——這要看各地軍隊方便提供我們什麼。睡過牛車、無人學校的椅子或講台,有時只能露宿,睡在菜園、公園草地上,或睡在有如童話般的糖果屋旁邊。我們還搭過船,那條河大小普通(至少對我們這看過多瑙河的人而言),聽說叫做易北河。途中經過一個城市,以前這裡應該是一座城市,只是放眼所見都是斷垣殘瓦,只剩下幾面烏黑孤單的牆壁。在殘瓦牆角處,當地居民或坐或臥。我看到那些人本來還有點幸災樂禍,但他們的眼光卻使我感到尷尬。後來改搭紅色電車以及火車,這些火車有真正給人坐的車廂,不過我只在車頂上找到一個位子。
不知過多了久,兩人終於沉默下來,然後老福萊曼突然問我:「你以後要做什麼?」我先是很驚訝,然後說,我還沒有想過。另外一個老先生聽了,轉身向著我,那兩隻蝙蝠又飛起來,這次不是飛到我的手臂,而是飛到我的膝蓋。「最重要的是,」他說:「你要把所有可怕的事忘掉。」我聽了更吃驚了,問:「為什麼呢?」「這樣,」他說:「你才好繼續生活下去啊。」福萊曼點點頭,又補充說:「自由自在地生活。」另一個也表示同意地說:「心上有這麼大的負擔,根本不能重新過日子。」我承認他的話有些道理,但是,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想出這樣一個不可能做到的主意。我的意思是,發生的事就是發生了,我也不能強迫自己忘掉那些記憶。我說,一個全新的生活——只有重新投胎,或生重病,使我的精神無法控制才有可能,但是我想他們不會希望我這樣。「還有,」我又說:「我根本沒有注意到什麼恐怖的事。」我發覺他們都十分詫異。他們問我是什麼意思,竟然說「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反問他們這段「困難」的時間裡,他們到底做了些什麼事情。「我們……我們繼續活著。」一個老先生這麼回答。「我們設法生存下去。」另一個補充說。所以,他們也是一步、一步克服生活上的困難的,我這麼說。
之後,我顯然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放鬆心情四處張望,仔細觀察環境。剛才進來的時候沒注意,我發覺房間裡還有其他人。定神一看,就會察覺那些人應該也都是病人。我發現,眼中略帶光澤的深紅色調,應是油漆顏色,走廊木板就漆上這樣的顏色,連床上的毯子都採用相似的色系。房裡一共十二張床,大部分是單人床,只有我的是雙層床,我睡在下層,右邊是白色的木板隔間。前面有兩張床,隔間的另外一面也有兩張雙層床。我很驚訝這裡的空間那麼多,床與床中間隔了一公尺的空間,舒適寬敞,甚至其中還有空床沒人睡,實在很浪費。我還發現玻璃窗有很多漂亮的小方格,陽光大方地照射進來。枕頭上有個淡棕色、尖嘴老鷹標誌,上面有「武裝特勤隊」的字樣,讓人感到眼睛一刺。我企圖從身邊病人的臉上找出某種跡象,研究某個想法,到達此地究竟有什麼結果?但是無解。我以為來此地會引起什麼好奇新鮮的反應,可是沒有,他們的臉上沒有特殊興致、失望、快樂或氣憤的神色,連一點好奇的眼神都沒有。四周的安靜氣氛,愈來愈令人難以忍受,甚至感到難堪。我覺得一切都太神秘,若是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以後總會知道。這個房間四四方方,很寬敞,周圍圍滿了床,有一張鋪白桌布的小桌子,對面靠牆處有一張較大的桌子,四周幾張有靠背的椅子,門旁邊有一個轟轟作響的大暖爐,爐子旁邊還有一個放滿煤炭的亮黑盆子。
第二天,在咖啡與湯之間,來了一個外面的人,一個高階榮譽之士。他一來我就注意到了。他戴的藝術家帽是黑色的氈毛,披著白色無瑕的斗篷,裡面一條長褲,熨燙的線條就像刮鬍刀那麼挺直有力,雙腳的半拖鞋擦得發亮。我看到他的臉大吃一驚,並不是因為他的臉線條粗獷,非常男性化,有如刀鑿出來的一般,我吃驚的原因是他的皮膚呈紫紅色,好像剛被剝了皮一般,還透出紅色的肉。他個子高大壯碩,頭髮幾近灰白,掛著臂章。他雙手在背後下垂握住,我看不到字母,胸前紅色的三角章上面沒有註記——表示這是會帶來厄運、不折不扣的德國血統。而且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一個人的囚犯號碼不是萬號,不是千號,也不是百號,而是只有兩個數字。我們的醫生馬上跑過去向他打招呼,跟他握手,還摸他的手臂。簡單地說,就是跟他示好,每次受歡迎的客人來到,主人就有那種蓬蓽生輝的反應。令我訝異萬分的是,醫生的樣子像是在說我,他甚至用誇大的手勢指著我,然後快速說話,我很清楚聽到德語「去你那裡」傳到我的耳朵裡。然後又繼續說下去,跟他說個不停,用各種手勢,好像在談一個貨物,想趕快處理掉。對方沉默地聽著,最後下定某種決心——因為他的深色小眼睛直視著我,眼光十分銳利、果決地簡短點頭、握手。總之,我們的醫生露出明確、滿意的表情。
我承認,有些事情我永遠不能、也不可能了解,即使我設法從規則、理智、分析,也就是從生命本身以及一般行事作風來觀察,我都無法洞悉奧秘。以我為例,他們把我從小車上搬下來,放在地上,還過來幫我剪去全身毛髮,我根本不能了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像浴室的房裡已經人滿為患,他們把我放在略帶濕滑的木條地板上,我看到四周有許多的腳,發炎化膿的小腿與脛骨在附近流動,還壓到我。我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唉,這大概是奧許維茲的翻版。過了一會兒,聽到咕嚕作響的水聲之後,上方的水管竟然冒出慷慨的溫水,真令我大吃一驚。不過我有點不高興,本來還可以保暖一下,這下子淋濕更麻煩了。後來有人把我從人堆中抬起來,還把我包在大毛巾裡,外頭再用被子包住,我還真的只能任憑擺佈。我記得有人把我扛起來放在肩膀上,我的頭朝下,腳往前倒掛著。就這樣穿過一扇門,走上狹窄的樓梯,又經過一扇門,進入一個明亮寬敞的大房間。
這些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可是我總有個感覺,好像我一直在等什麼事情發生。雖然我自己也說不出到底在等什麼,也許是等某種轉變,等秘密洩漏出來,等我一朝清醒。第二天,醫生來探班的時候,時間較寬裕,就用手指著我。有人把我搬下來,放在他面前的桌上。他先是友善地清清喉嚨,用冰冷的耳朵聽我的背部和胸部,他八字鬍尖尖的地方也碰到我的胸背。他叫我深深地呼氣,咳嗽。然後我翻身平躺,他用夾子之類的東西把紙繃帶撕下來,仔細看我的傷口。他先是從遠一點的地方看,然後用手摸摸,馬上從裡面跑出一點什麼來。他說:「嗯,嗯。」然後搖搖頭,好像對傷口有點擔心,壞了他的心情。然後他趕緊把傷口包紮起來,似乎想企圖快點打發我走了事。我覺得他好像不怎麼高興,他的臉色看起來一點也不高興。
我算是和*圖*書健康的了,只有幾個小地方不太舒服。例如,若是用手指壓身上的肉,會留下凹痕,就好比用手壓乳酪會留下一塊凹痕一樣,久久不消散,好像我是一個沒有生命、沒有彈性的東西。我曾經到過一間病房旁邊布置舒適的德軍房間裡,從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我發現我認不出自己來,和以前的我完全不一樣。鏡子裡的人,頭上有幾公分頭髮,額頭明顯降低,兩隻耳朵不但往外過度伸張,下面還長出兩塊形狀古怪的肉瘤般的東西,臉上其他地方還有很多凹凹凸凸的面皰。根據我以前的經驗,這樣一張滿是皺紋的蒼老臉龐,真像是縱慾過度、提早老化的模樣。我現在的眼睛變得很小,我記得以前的眼睛看起來很友善,令人覺得可以信任。除此之外,右腿不聽使喚,走路有點跛。
我到車站去搭電車,正好來了幾輛電車,其中一輛電車號碼我感覺很眼熟,就上車了,因為我雙腿已經很累了。先前有個穿著一件古怪尖領上衣的瘦小老婦人在月台上,車子離站後,她慢慢離我愈來愈遠。不一會兒,來了個戴帽子穿制服的男士,要求我給他看車票,我說我沒有車票。他建議我買一張,我說我從國外回來,身上沒有錢。他看看我穿的衣服,又看看我,然後看看老婦人,最後告訴我說,使用公共交通工具要遵守規定,規定並不是他發明的,而是他的上司發明的。「如果您沒車票,那就得下車。」他說。我回答說,我的腳痛,結果那個老婦人轉頭望著另外一邊,好像受到侮辱,似乎我的話有意指責她。
第二天氣氛仍然很熱絡,但我無法每天都仔細記住細節,誰做得到呢。至少廚房還供應餐點,醫生也準時出現。一天早晨,剛喝完咖啡,我聽到走廊腳步聲匆忙,有人大呼小叫,好像喊口號。皮耶卡馬上從他床底下拿出那個包裹,夾在腋下出門去。差不多九點鐘的時候,我聽到這回廣播的內容不是針對囚犯說話,而是針對德軍說話:「所有的德軍衛隊注意!」下一句就是:「馬上離開本營區!」之後我聽到遠方逐漸接近的槍戰聲,沒多久就傳到附近來了,可是槍聲很快減弱,最後安靜無聲——過分安靜。我努力傾聽,側耳傾聽,整段時間都沒聽到大家引頸企盼的搬湯人員的腳步聲,而那已經是下午四點鐘的事了。廣播終於又響起來,先是噼哩啪啦幾聲雜音,然後才是營代表發言,他說:「各位夥伴,」顯然聲音很壓抑,喉嚨無法控制,使他的聲音一度中斷,然後他又提高聲調,根本就是尖聲高叫:「我們自由了!」我想,營代表此刻應該是跟皮耶卡、包吾許、醫生和其他人一樣,以一種十分高興的心情宣布這項消息。之後他簡短發表了一段漂亮的談話,說完話之後,很多人用不同的語言說話,叫大家注意。我聽懂法語和捷克語,捷克語的聲調引起我一陣溫暖的回憶,因為我剛到集中營的時候,浴室裡也是使用這個語言。我旁邊的波蘭人緊張地坐起來,對大家說:「我們自由了!」我這才注意到,他整天都如坐針氈。然後,我很驚訝,居然聽到匈牙利語:「注意,注意,匈牙利營區委員會…………」真令人不敢相信,還有什麼委員會。我發現這些人談的都是自由,可是沒有人說什麼時候會送湯來。我當然很高興我們自由了,可是我還是在想:昨天都不會這樣。現在是四月天,外面已經天黑了。皮耶卡回來,很激動,嘴裡不知說什麼話。最後營代表終於又到廣播上說了些話。他這次呼叫以前的馬鈴薯小組,請他們回到廚房,他呼籲大家保持清醒,最晚到午夜,就可以享用一份帶來精力的牛肉濃湯。我聽了這話,才放心的躺回枕頭,此刻才第一次鄭重感受到——有點自由的感覺了。
就在這個時候,護佐推門進來,直接朝他走去。護佐一下子就輕鬆地把那個看來有點分量的身體搬起來,放在肩膀上,朝門口走去。那個病人肚子附近掉下來一張紙繃帶,飄到地下去。這時候,「碰」!一聲,然後是電線通電的滋滋聲,接著一名女性的聲宣布說:「理髮師到浴室,理髮師到浴室。」她的聲音節奏單調,但是悦耳動聽,甚至有點誘惑般地甜蜜柔軟,聽她說話,感覺似乎可以看到她的美貌。但是我剛聽到這個聲音時嚇了一跳,差點掉下床去。我放眼望去,其他的病人根本無動於衷,沒有任何反應,所以這個聲音應該常常出現才對。右邊門那裡有一個棕色的盒子,好像喇叭,德軍應該就是藉著這東西傳達命令。過了一陣子,護佐進門,走向我旁邊的床鋪,把毛毯跟被子抖一抖,伸手到床單裡把裡面的乾草整理一下,然後整理床單跟毯子。我知道,剛才那人我大概很難再看到了。我難免會想,是不是因為他把秘密說出來,所以懲罰他。他們可能利用某個機器偷聽到我們剛才的對話。
我說完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老史坦先生動了一下。「可是我們能做些什麼呢?」他有點生氣地抱怨的說。我說,當然什麼也不能做;但是我又說,可能可以做點什麼,做些一點也不理智的事,好像我們並沒有做什麼事。「可是這不是重點,」我設法解釋。他們異口同聲地問:「為什麼要這樣?」他們已經沒有耐心了,我回答時也覺得自己愈來愈生氣:「為了一步、一步往前走。」每個人都走了他自己的步伐,只要他能走。我也是一樣,不只是在畢肯惱的大隊伍裡面而已,也在這個家裡。我跟著父親一起走,跟著母親,跟著安娜瑪莉走,還有也許是最困難的——跟著她姊姊。現在我可以告訴她,什麼叫做「猶太人」:什麼也不是。對我而言什麼也不是,對我而言,那些步驟沒出現的話,本來完全不代表什麼。完全不特別,沒有什麼另外一種血液,沒這回事,只是……,我停頓下來,突然想起記者的話,只有別人蓄意呈現出來的狀況,以及在這些狀況下產生的新事件。我就是經歷了一段別人蓄意給我安排的命運。這其實並不屬於我的命運,但是我卻得經歷。
我設法跟他解釋,我去的地方是一個普通、整體而言乾淨漂亮,也很不錯的車站,隨著時間與所見所聞,一個人就會逐漸了解到發生了什麼事。如果經歷了某個階段之後,就會出現下一個階段。全部都經歷了之後,就會全部都了解。了解的過程中,並非什麼事都沒做;眼前解決了新的問題,就繼續活著,繼續處理、活動,然後又面對下一個階段新的要求。如果沒有這樣的先後順序,所有發生的事全部同時發生在我們身上,我們的腦筋可能根本受不了,心也承受不了。
我很快到達目的地。房子還在,跟其他灰色與黃色建築物沒兩樣,全都老舊不堪。我走進大門廊道,發現一個很像驢子耳朵的古老門牌,門牌號碼也正確,我就直接上二樓。我走得很慢,樓梯間有股酸酸的霉味,從樓梯間的窗戶往外看,外頭的院子整理得很乾淨,中間有點綠意,種了一些小樹,只是乾枯的葉子髒兮兮的毫無生氣。迎面走來一名忙著打掃的婦人,手上拿著抹布,另外一邊傳來收音機播放音樂的聲音,還有小孩哭天搶地的叫鬧聲。當我面前的門打開的時候,著實令我驚訝,眼前好似看到班迪.席特姆的兩個小小斜斜的眼睛,只是眼前是一個年輕嬌小的黑髮女人。她略往後退,也許是我身上的衣服令她不安。在她準備關上門之前,我開口問了:「班迪.席特姆在家嗎?」她說:「不在。」我又問,他是否只是暫時不在家,她輕輕搖搖頭,眼睛閉了一下,說:「根本就不在家。」她張開眼睛之後,我發現她眼睛下方有點濕。她嘴角牽動了一下,我心想,最好趕快離開算了,可是有個戴頭巾、穿黑衣的瘦弱老婦人出現了,我只好又說了一次:「我是來找班迪.席特姆的。」老婦人也說:「他不在家。」然後又說:「你下次再來吧,也許過幾天再來看看……」那個年輕的女人聽到這話,有點拒絕又無力地把頭偏向一邊,手拿到嘴邊,好像想說什麼話,又忍住不說,快要窒息似的。然後我又對老婦人說:「我們以前在一起過。」我又解釋說:「在采茲。」她的表情很嚴肅,甚至有點要算帳的意味,說:「那你們為什麼沒有一起回家?」我有點自衛地說:「我們後來分開了,我被送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她又追問:「那邊還有匈牙利人嗎?」我說:「當然有,很多。」她以面帶勝利的語氣對年輕的婦人說:「你看!」然後對我說:「我早就說過了,他們現在才會回來。可是我女兒沒有耐心,她不相信……」我差點就說,我覺得她女兒應該更了解班迪.席特姆,可是我想我還是保持沉默比較好。老婦人還熱心地要請我進去坐,但我說我得趕緊回家去。「你的父母親一定急著想見到你。」她說。「是的。」我回答。「那你就快走吧,」她說:「他們一定會很高興的。」於是我就走了。
有一天,我們大廳的門突然打開,包吾許進來,給我一些麵包跟肉品。他每星期大約來個一、兩次,給我送點東西,通常都是很快地把東西放在我的被子上,對皮耶卡簡單點個頭,不等我說謝謝就走了。就那次,紅髮少年終於開口對我說匈牙利話,而且說得跟我一樣好,他問我:「那是誰?」我告訴他那是隔壁病房的護佐,叫做巴吾許,他糾正我說:「應該是包吾許。」他說那是捷克斯拉夫一個很普通的名字,他也是從那裡來的。我問他為什麼先前都假裝聽不懂匈牙利語,他說他不喜歡匈牙利人。我承認他有道理,我也不認為匈牙利人有什麼好。接著他建議我們兩人可以說猶太語,可是我告訴他我不會猶太語,所以最後我們還是用匈牙利語交談。他說他叫做「路友斯」,或是「羅易斯」,我聽不清楚,就順口說:「哦,拉尤斯。」他聽了大表反對,因為我說的是匈牙利名字,可是他是捷克人,所以他不能接受。他糾正我說是「羅易斯」。我問他為什麼會說這麼多國的語言,他說他的故鄉在上高地,以前很多人從匈牙利統治區逃過去,他全家和許多親友也都逃出了匈牙利。
另外一件事應該是愉快的好事,這點毫無疑問。最近皮耶卡和齊此切克會突然停止談話,緊張的豎起耳朵,高舉食指要我們大家保持安靜。我的耳朵也聽見一陣低沉的吼聲,加上從遠處不時傳來短促,很像狗吠的聲音。我猜想隔壁包吾許的病房熄燈之後,仍不斷地傳出聲音,聽起來應該也都是為了判斷半夜黑暗中的動靜。警報聲最近每天都出現,半夜被吵醒也是常事,廣播會大聲的吼叫:「關掉焚化爐!」過了一分鐘,出現更急躁的聲音:「文化爐快彎(焚化爐快關)!」據我判斷,他們絕不希望火星引來飛機的注意。我也不知道理髮師何時才得睡覺,因為我聽說最近新來的人要光著身體等上兩三天,才輪得到他們剪髮。還有,我也聽說屍體處理小組最近更是忙得不可開交。我們病房所有的床位都已人滿為患,有一個躺在我對面床上的匈牙利青少年說了他的遭遇之後,我才了解現在的病人,除了普通的蜂窩性組織炎和切開傷口之外,開始出現被槍彈打中的傷口。他是在外行走好幾天,要到郊外另一個叫做「奧朵夫」地方的集中營去的路上,被流彈打到。據他的描述,那個集中營的狀況跟采茲很像,而且背後的敵人窮追不捨(敵人就是美軍)。他說旁邊一個男的中彈,蹣跚不支地跌出隊伍,另一顆子彈則擊中了他的腿。他說好在子彈沒有擊碎他的骨頭,我心想:好傢伙,要是發生在我身上可就不一樣了,如果擊中了我的腿,一定是骨頭,這點絕對錯不了,因為我只剩骨頭。後來他又說,他是去年秋天才到集中營來的,號碼八萬多號。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醫生突然現身病房,他今早已如往常一般來巡過病房。不過這回他看起來不如平日那般門面整齊;他的臉色狼狽,外衣有一些鐵鏽色污點,兩眼通紅,十分疲累地望著四周,顯然在找空床。「那個人到哪裡去了?」他問皮耶卡:「那個在這裡有個小傷口的?」他伸出手在臀部與大腿處搖晃,以描述鎖定的對象,同時用眼睛快速瀏覽四周,也短暫地停留在我的臉上。雖然他馬上把臉別開,但是我懷疑他並沒有認出我。他又看著皮耶卡,著急地等他回話。我沒說話,我實在很想自動站起來,穿上衣服走到外頭去,走到混亂的隊伍中。但是我也相當驚訝,皮耶卡——至少他的表情顯示——不知道醫生問的是誰,然後他又思索了一回,似乎想起什麼說:「哦,」他伸出手指著那個受到槍傷的男孩。醫生馬上點點頭,精神一振,好像有人幫他解決了大問題。「他馬上可以回家。」醫生命令說。接著就發生了一件罕見之事,我在病房裡從來沒看過這樣的場面,不知不覺脹紅了臉,內心十分不安。那個受到槍傷的男孩,先是站起來面對著醫生,雙手合十,好像要祈禱。醫生吃驚,一時不解地往後退。那人更直截了當朝醫生下跪,雙手抱住醫生的腿。我只記得醫生大手飛快一揮,結實給對方一巴掌。我看醫生憤怒至極,但是聽不懂他嘴裡說什麼。之後他用膝蓋把障礙物踢開,轉身出門,怒氣沖天且滿臉通紅。
說到廣播學問可大了,只需要從病房裡的廣播,加上一點想像力,我就能察覺出整個概念,說出集中營裡發生了什麼狀況,說出顏色、氣味、味道、人來人往、從黎明到夜晚收工、甚至到半夜的大小事件。譬如說,每天都會廣播好幾次:「理髮師到浴室,理髮師到浴室」,而且次數愈來愈多。這很明顯:又有新人來了。次數同樣頻繁的是:「屍體小組到大門」,如果還要求更多的支援,我也可以想像運送的內容與情形。我知道若發生這種事,那些處理「效果」的人員,也就是服裝部的工人也要趕快去更衣室報到,有時還要他們「跑步」去。如果要一兩名「運屍工人」去,就會說「一個擔架」,或「兩個擔架馬上送到大門來!」這樣就可以確定在hetubook.com•com哪個地方發生了不幸事件——某個上工地點、聽審處、地下室、屋頂——誰知道還有哪些地方。我也知道「馬鈴薯小組」不但白天要上工,甚至還有夜班,此外還有許多別的雜事。每天下午,廣播在同一個時間都會出現一個奇怪的訊息:「營代二號,營代二號,迅速整隊!」剛開始我真是絞盡腦汁,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意思。破解後發覺其實很簡單,不過還是花了我許多力氣。等了很久之後,我聽到命令聲:「帽子拿下!」「帽子戴上!」此外,隱隱約約聽見中間夾雜著滋滋的音樂聲,這才解開謎底:他們在外面點名,營代表的簡稱就是營代,而布根華爾德目前有兩名營代表;想想這個集中營號碼已經發到九千號以上,有第二位營代表也不足為奇了。之後,房裡愈來愈安靜,齊比切克來訪的時間過了,訪客也走光了,皮耶卡進來最後巡視一次,用波蘭話道晚安「多不拉諾」之後,就熄燈走了。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找個最舒適的姿勢睡覺,不會壓到我的傷口,然後把毯子拉到耳朵上,沉沉睡去。在一個集中營裡,這樣已經是最好不過了。
我設法解釋時,他從公事包裡拿出一個皺皺的香菸盒子,遞給我一根,我沒有接受。他深深吸了兩口菸,手肘放在膝蓋上,身體往前彎。他沒有看我,用一種悶悶的聲音說:「我了解。」我繼續說,問題在於,也可以說裡面有個缺點,就是不知道如何打發時間。譬如——我告訴他——很多囚犯已經在集中營裡待了四年,六年或是十二年之久。我應該說,以前我在集中營所看到的人,有待過四年、六年、十二年的人,每年乘以三百六十五,十二個三百六十五,又乘以二十四小時,繼續計算下去:日,小時,分,秒。計算出待了多久。我又補充說,時間應該也幫助了他們,因為如果這三百六十五,乘以十二,乘以二十四,乘以六十,再乘以六十,如果這些時間全部同時落在他們頭上,那他們不可能承受得了——以前他們曾用某種方式慢慢熬過去了——否則無論在身體上或是精神上都將無法承受。他沉默著,我又說:「大概就是這樣的情況。」他又用先前的方法,不過他已經把香菸丟掉了,兩手扶著臉,用沉悶得令人窒息的聲音說:「是不能想像。」我也這麼覺得。我又想:「可能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寧可說地獄。」
他說完話,問我的感受如何。我說,我要先解決我個人的問題。可是他沒聽懂,他說:「這已經不是你個人的問題了,而是我們的問題,整個世界的問題。」我對他說是沒錯,但是現在我要先回家去。他馬上對我說聲「對不起」。我們兩個站起身,但他看起來還很遲疑,好像還有什麼事如鯁在喉。他問,我們兩個是否可以先一起照張相,好為我們共同的報導做一個開始?我沒說話,他略為牽動嘴角微笑地說,身為記者,「總是會想到工作,而欠缺技巧」,如果我不想照相,那他也不「堅持」。然後他又坐下來,在膝蓋上打開他的筆記本,很快寫了一下,撕下那張紙,站起身把紙張交給我。他說那是他的名字跟編輯部地址,然後告辭說:「希望能夠很快見面。」我們握手的時候,我感覺他的手溫暖厚實,還有點汗濕。我也覺得我們之間的談話很輕鬆、愉快,我對他的印象也不錯,覺得他是好意。等他消失在人群之後,我就把那張紙條丢在路邊。
他很好奇我是怎麼跟包吾許認識的,我就把過程講給他聽。我還告訴他我第一天來到這裡的經驗以及想法,他覺得很有趣,還把我的話翻譯給皮耶卡聽,皮耶卡聽了大笑。他還告訴皮耶卡,我看到第一個匈牙利病人被抬走時有多害怕,也把皮耶卡的話翻譯給我聽。原來那個病人早在我來前幾天就快死了,我來的那天湊巧碰上他死了。我們還說了好多,可是他跟皮耶卡說到我的時候,每次都說「那個匈牙利人」,使我有點尷尬,好在皮耶卡沒有什麼特別反應。我注意到他進進出出,在外面待了很久。我本來並沒有多想,但是等他回來的時候,手上抱了麵包和罐頭,我很驚訝:我認為這些東西一定是包吾許送他的。其實我有點感情用事,感覺很不是滋味。他說他跟我一樣在沐浴間遇到包吾許。包吾許也問了他一些話,然後其他發生的事都跟我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他們兩人可以交談,包吾許發現他們來自同一城市,非常高興。
「你做了什麼事情?」他問我,也許他以為發生了很糟糕的事,我說沒有,「什麼也沒做,」真的什麼也沒做。他問,那我為什麼來這裡呢?我就說,跟其他同一種族的人一樣的理由。嗯,可是他又追問我——為什麼他們會「逮捕」我。我盡量簡單告訴他,那天早上,我上了巴士,到了海關,又去縣警隊。「那你爸媽……」也就是說,他們根本不知道?我說:「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當然不知道。他非常驚訝,好像從來沒聽過這種事。我在想,這六年來他麻木到對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麼事都不知道了。他馬上把我說的話告訴其他在旁的醫生,聽的醫生又轉告其他的醫生、護佐,以及其他看起來比較好一點的病人。最後大家都在看我,還搖搖頭。他們的臉上有一種特別的表情,似乎是在同情我,使我有點難為情。我差點想告訴他們:別擔心,至少現在還不用同情我。可是我還是把話吞了下去,總歸是說不出口。這樣說吧,我沒辦法說出心裡的話,因為我看得出來,這種反應使他們自己感覺很欣慰愉快。後來又有一兩次,有人問我類似的事,我覺得他們好像藉此機會為內在感受找到出口,基於某種理由、某種需要,甚至當作某種證據——以證明他們基本上還擁有這樣的能力。每次他們問我之後,他們的臉色常使我嚇了一跳;我看到的都是陰暗的眉頭、緊皺的眼睛、緊閉的嘴唇,好像他們正在思索什麼事,眼光透露出他們的擔憂。我在想,他們可能在回憶他們為什麼來到此地的原因。
他們想知道什麼叫做一步、一步,我就解釋在奧許維茲發生的事。每一梯次火車——我不想強調每一次都一定如此,因為我的確不知道——至少在我們那一次,大概運送了三千人。我們假設有一千名男人,每個人檢查大約花去一兩秒鐘,大部分只有一秒鐘。第一個和最後一個人不算,反正沒有人去計算頭尾兩個,在中間的人,包括我在內,大概要等十到二十分鐘,才會到決定點——馬上送進瓦斯室,或是逃過一劫。在這段時間裡,整個隊伍不斷往前走,一直往前行,每個人只走一小步,有時步伐大一點,有時小一點,要看前面處理的速度。
我走回樓梯間時,停在一個熟悉的門前。按電鈴,一個胖胖結實的女人很快來應門。她先是企圖立刻把門給關上,態度跟先前的女人一樣;可是她後面眼鏡片一閃,黑暗中出現一個灰色的身影,那是福萊曼先生。他身邊又出現了一個紅頭大肚子,穿著拖鞋,頭頂如小孩般稀疏,嘴裡叼著一根抽完的雪茄菸頭,那是史坦先生。我離開的時候,他們兩個人就是這個樣子,那模樣就跟我去海關的前一天晚上一模一樣。他們站在那裡,望著我,叫我的名字,老史坦先生過來抱住我。我戴著帽子,穿著條紋夾克,全身汗濕透。他們叫我進屋裡去,福萊曼太太跑進廚房,說去看看還有什麼「小東西可以吃」。然後他們倆問了我一連串問題:從哪裡來,怎麼來,什麼時候,怎麼搭車。接著換我問他們,才知道現在我們家住的是別的人,我說:「那我們呢?」他們答不出來,我就改問:「我爸呢?」他們更緊閉嘴唇。過了一會兒,有人舉起一隻手——我想那是史坦先生的手——好像一隻小心謹慎的老蝙蝠,慢慢飛過來停在我的手臂上。接下來說的話,我只聽到了一部分:「我們收到了令人悲哀的訊息,應該很確定,」因為那是「以前的同伴親自帶來的消息」,我爸爸「經過短暫的痛苦便過世了」,在一個「德國的集中營」,其實是在奧地利境內,一個叫做毛……什麼毛……。我說:「毛特毫森。」「毛特毫森!」他們先高聲叫出來,然後又低下聲:「對,沒錯。」
即使如此,我還是一本正經向他們解釋,一個人永遠無法重新開始新生活,只能繼續以往的生活。我的步伐是我自己走過的,別人都不能代替我走。難道他們希望我曾嚴肅走過的路,之前所有走過的步伐都一筆勾消?為什麼突然要我改變想法?為什麼要我抗拒?我不能接受。如果有命運,那麼就不可能有自由;若有自由——我繼續說,愈說愈熱烈激動——就沒有命運可言。我停下來,只為了吸口氣,也就是說,我們自己就是命運——我突然得到這個結論,我的頭腦從來沒有此時此刻這麼清明過。一時之間我還有點懊惱,可惜面前竟然是他們兩人,而不是更聰明、更高貴的對手。偏偏他們就在我面前——我此刻發覺——他們其實無所不在,告別父親的時候他們在場,他們也走了自己的路,什麼都預見到了,也跟父親道別了,就當那天就是他的葬禮。
除此之外,我們病房裡最近諸多雜事,混亂不安,有股憂心忡忡的情緒。有一次皮耶卡手裡拿著一捲紙,一床一床地問病人:「你能不能走路?」我說:「不行,我還不能走。」「行,行,」他說:「你能走。」然後把我的名字寫上去,他也寫了許多其他人的名字,連庫哈斯基也寫上去了。庫哈斯基雙腿腫脹,一回我在診療間看到他,他的腿被醫生到處切割成一個個大小傷口。還有一晚,我正在吃麵包,廣播傳來:「所有營裡的猶太人出來集合!」那聲音很恐怖,連我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怎麼了?」皮耶卡滿臉狐疑地問,我指著廣播喇叭,他只是像平常一樣笑笑,用兩手做出手勢:躺回去,別急,急什麼?可是廣播還是繼續發聲,震撼搖動,一直不停在廣播:「營區衛隊」,就是叫那些手持短棍的高貴人士立刻去報到。之後似乎對他們的工作成效還不滿意,沒多久,廣播又叫營代表與營區衛隊總指揮到大門去,他們可是營裡最有權有勢的兩個了。「快跑步!」另一次廣播用了不少疑問句,而且不停地指責:「營代表!集合出發!營代表!猶太人跑到哪裡去了?」喇叭怒吼、研究、命令、咕噥、吵雜個不停,皮耶卡生氣地揮手,對廣播喇叭大聲說了一句「庫哇也夠馬區」。我決定不再理會廣播,躺下來休息,他知道怎麼做,不勞我操心。不過今晚若沒聽清楚,第二天還是逃不掉廣播的吼叫:「營代表!全體集合!」接著是馬達聲、狗叫聲、槍擊聲、棍子聲、跑步聲,後面是馬靴踢人聲。總之,一如所望,軍隊很快接管秩序,不擇手段使得一切終於平靜下來,頑強分子也得到應得的教訓。
如果有人問起,而且我還記得的話,我就會告訴他我的幸運。
我繼續坐著,我很久沒有這樣舒服地坐著了,坐在一個深紅色軟軟的絲綢大沙發上,福萊曼太太到客廳來,她做了一份奶油麵包,放在鑲著花紋的瓷盤上,上面鋪撒青椒粉跟薄薄的洋蔥圈,她說還記得我以前很喜歡吃這樣的麵包。我看到了便點頭說是。「在家裡,」兩位老先生說,日子「也不好過」。整體而言,我從他們的報告只得到一個雜亂無章的印象,我概念模糊,無法體會,也無法認清或了解實際狀況。我注意到他們不斷重複同樣的字,喋喋不休,把每件事的轉換、變化、過程都描述為「來了」;例如猶太星屋「來了」,十月十五日「來了」,猶太隔離區「來了」,多瑙河岸的事件「來了」,解放「來了」。好像這些事情很混亂,無法想像怎麼發生的,我感覺即使說出細節,對他們而言仍無法全盤了解。如今並不是分成秒、分、小時、日、星期、月,而是似乎突然全部一起發生。好像在某個下午的聚會團體中,狂風暴雨突然從天而降,來得太奇怪,大家完全無法預料——天知道為什麼——所以都跑出房子,沒有人知道怎麼辦。
我回去之後,告訴皮耶卡我遇到這個人,並描述他的外貌給皮耶卡聽,他馬上知道那個男的應該就是我們隔壁第七號大廳的護佐。他說出那人的名字,我只聽到他說「巴——武許」,也許他說的是「包吾許」,我不確定。睡在我上層的病人,我來的第一天下午就被皮耶卡背出去,很快又送來一個跟我年紀相仿的新病人。我後來聽說他是個波蘭少年,與我同樣基於種族原因住進來。他的名字好像是「庫——哈爾斯基」,或是「庫——哈斯基」,皮耶卡和齊比切克都這樣叫他,有時候還會跟他開玩笑,逗弄他,所以他常常很生氣。他一被激怒,就提高那已經變聲的嗓子,在我上層床激動地翻天覆地,以至於乾草就像下雨般從床木板縫隙間窸窸窣窣掉在我的臉上。我發覺,這一切看在病房裡其他波蘭人眼裡,不過是場鬧劇。我旁邊應該也住著匈牙利病人,有一次來了一個男孩,我起先無法判斷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雖然他能跟皮耶卡侃侃而談,但我訓練有素的耳朵聽來,他的話未必標準;當我對他說匈牙利話,他卻一聲不吭。他逐漸冒出的紅頭髮、滿是雀班的肉臉、精明的藍眼睛在我看起來都不怎麼順眼。他整理床鋪的時候,我注意到他手腕內側有一個藍色的標誌,那是奧許維茲的編號,數字達到上百萬之多。
談到此地的訪客,我也仔細觀察他們,設法了解他們為什麼來這裡。我特別注意到他們通常晚上才會來。我猜想布根華爾德大型集中營也和像采茲一樣,在各工作小組回來之後與晚點名中間,有一小段空檔時間。大部分訪客的縮寫字母都是「P」,不過也有J、R、T、F、N,甚至還有No,誰知道還有哪些字母。無論如何,因為他們的來訪,我才能夠獲知許多外界的事,得知不少新聞。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對此地有更清楚的認識,了解這裡的生活條件,還有,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認識這裡的社hetubook.com•com交生活。待在布根華爾德較久的工作成員外觀算是很漂亮了,他們的臉豐盈有肉,活動起來筋骨蠻靈活,頭上可以留頭髮,條紋囚服只在平日工作的時候穿,皮耶卡就是這樣。每天晚上他分完我們的麵包配額(大麵包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有時有夾心,有時沒有),之後他就會穿上外出服,一件襯衫或是一件毛衣,外面——雖然他會故意在我們病患面前隱藏一下,但是從他的面部表情和動作都看得出來,他顯然很愉快——再穿上一件時髦的淺棕色外套。這件外套的唯一缺點就是背後被剪了一塊四方口,然後用囚服的布料補回去。此外,褲子兩邊縫線處有兩道長長洗不掉的紅油漆線條,胸前以及左褲腳還有紅色三角形,以及囚犯號碼。
我繼續觀察。時間逐漸過去,一天結束,又過了幾天,我慢慢了解此地狀況。一陣子之後,我以緩慢、保守、小心謹慎的態度,肯定一切雖不尋常,但都是可能的,也是可以想像的。總而言之,這裡是集中營,什麼結果都稱不上奇怪。另一方面,也正是如此令我困擾,我覺得沒安全感。畢竟,如果理智思考,我無法找出正當理由來想像、辨認、了解這整件事,體認到我為何正好在此,而不是在別的地方。後來我發現這裡的病人都纏著繃帶,跟先前的屋舍不一樣,於是我大膽假設,那裡是內科,這裡——誰知道對不對——是外科病房。但我仍然不認為這是個充分的理由,或合理的解釋。想想看全部過程,他們費盡心思所做的所有的事——手忙腳亂、肩膀扛病人、各種處置考慮,把我放在小車上一路搬過來,搬到這個房間,放在這張床上。當然,我也設法為其他病人找出共通點,從他們身上看看我自己的處境。整體而言,我注意到這些病人都似乎是在集中營裡待得比較久的人,而且他們也不像什麼尊貴的重要人物。後來我又漸漸發覺,訪客都在晚上同一個時間出現,只待一分鐘,看看朋友聊一下,胸前都別著紅色三角形。我沒看到綠色或黑色的(不過我並不懷念這兩個顏色),也沒看到我有點懷念的——黃色胸章。簡單的說,他們與我不一樣,血統不同,語言不同,年紀不同。
醫生所做的第二個指示大概是:「他今天可以出院!」這話的意思是說,他認為這個病人已經痊癒,可以走了——回家去,意思是說,他可以回到集中營他所屬的營區,繼續做小組工作。第二天又會重複相同的事務,完全相同,秩序井然。皮耶卡和我們這群像是病房設施般的病人,都面無表情地嚴肅面對每日程序,扮演相同的角色,一日復一日,重複著一成不變的內容。好像這世界上沒有比這更自然的了,醫生的職責原本就是一心一意幫助病人恢復健康,儘快治療完畢,讓病人能夠趕快順利回家去,這是最終、唯一的目標。事實上也是如此。
說說皮耶卡吧。晚上睡前他會說「多不拉諾」;早上起來時他會說「多不瑞拉諾」。房裡總是窗明几淨,地板用一塊綁在木棍上的濕抹布拖地。他每天雜務繁多,去搬分配的煤塊、把暖爐燒熱、分食物、把湯碗湯匙洗乾淨,必要時還得把病人搬來搬去,誰知道還有些什麼事。總之,這裡所有的事情他都要做。即使他沉默寡言的時候多,臉上的微笑跟他願意幫忙的態度卻是一致的。一言以蔽之,他的職位應該不重要,他的工作似乎就是照顧病人,如同他手臂上寫的「護佐」;但他其實卻是這個房間裡最尊貴的人。
除了齊比切克之外,還有其他的朋友會來看皮耶卡。有時很快交談幾句,偶爾拿些東西給皮耶卡。雖然我從來沒看清楚那些是什麼東西,不過基本上我看得出來他們在做什麼,那很容易。有些人來探病時,動作匆忙謹慎,甚至有些神秘。他們會在床前坐一分鐘,也許會把用紙隨便包起來的東西放在被單上,態度謙遜,還會說道歉不周之類的話。還有——雖然我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麼,就算聽到了也不懂——他們似乎都會問,現在治療的狀況如何,有哪些新的進展。也會報告外面的狀況如何如何;還會傳遞消息,誰和誰要向你問候一聲,想知道你的情況如何;會保證,向其他朋友的問候當然會帶到;然後突然發現——哇,時間不夠了。接著在他肩膀或手臂上拍拍說,別擔心,我們很快就會再來看你,之後迅速離去。總之,沒發生過其他的事,沒有什麼特別的。我覺得他們之所以會來,就只是為了說這幾句話,不為別的,就為了看看病人如何。雖然我並不真的知道理由,但他們來去匆匆,明確說明了,探病是不被允許的。這都要感謝皮耶卡的體貼,當然也只能利用很短的時間來探望。我早就有點懷疑,但還是觀察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敢說讓外人來探望病人,這個動作相當大膽,簡直有點任性妄為——至少我從那些很快就離去的人的臉上看到,他們表情很難解釋,有點因為可以瞞天過海,而有些得意的神色。
布根華爾德有些地方真的很奇怪。經過鐵絲網圍欄後,到達漂亮的綠色屋舍區,屋舍裡面——至少這間——走廊乾淨得怪異。走廊靠邊有許多白色的門,推開門後,看到的房間溫暖明亮,還有一張床,床上鋪著紅色毯子。我的身體落在鋪著飽滿乾草的床墊上,被子和床墊中間還有一層貨真價實的床單。脖子下面竟然有個凸起來的東西,感覺很舒服,原來是一個塞滿乾草的枕頭,上面還有白色枕頭套。護佐把包裹我的毯子摺疊好,放在腳邊,如果覺得室內溫度太低的話,就可以用上這塊毯子。然後他找來一張卡紙,一隻鉛筆,問我的名字。我說:「64921。」他寫下來,但是又問了一次。我這才發現他是真的想知道我的「名字」,然後——我需要一點時間——想了老半天才想起來。我說了三四次,最後他才明白我說了什麼。之後他給我看那張有許多橫線、用來記錄發燒的紙張,上面寫著:「卡維.葛爾卡」,問我寫得對不對,我點頭稱是。然後他把卡片放在我桌上就走了。
此時屋內一片寂靜,旁邊傳來了一陣雜音;福萊曼太太把我的空盤子拿走了,拿出客廳就沒再進來。可是兩位老先生繼續問我,那跟整件事有什麼關係,我要說的到底是什麼。我說,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是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就「來了」,我們也是自己去的。只是現在看,好像某件事結束了,沒什麼變化可言,發生得那麼快,而且混亂得可怕,好像「來了」什麼事——我們事後看就是這樣的感受。當然,要是我們能事前知道這些,那我們就真的可以很清楚地知道時間怎麼過去。這樣就可以比較,譬如一個愚笨的吻所需的記憶程度,與在海關一個無事的一天,或在瓦斯室裡是一樣的,只是要看我們是從後面看或從前面看,而這兩種都是錯誤的觀察方式——這是我的看法。畢竟二十分鐘也可能是很長的時間,每一分鐘都是有開始,往前走,然後走完,直到下一個二十分鐘開始。我說,可是想想看:如果每分鐘都會發生新鮮事的話。事實上沒什麼新鮮事,當然——我還是得承認——還是有些事發生的,畢竟每一分鐘都有可能發生任何事情,發生正好該發生的事,在奧許維茲,或是,比如說,在家裡我們跟父親告別的時候。
最後我還要描述一個貴人,我是在沐浴間認識他的——我知道走廊最裡面左邊那間沐浴間,有可以自行開關的水龍頭。此地沒有供應暖氣、熱水,也沒有毛巾。那裡有個紅色可移動,沒有門的櫃子,裡面的盆子十分乾淨,應該有人勤於清洗。
我隨身只攜帶簡單行李:背上是一個狹長的淺藍麻布背包,這是美軍的軍用包,很不好用。裡面是我的兩床厚毯子、內衣,還有一件灰色、織工精細,在德軍儲藏室找到的毛衣,手腕及脖子上還有綠色線條裝飾,另外還有一些罐頭口糧等。身上穿的是美軍的綠軍褲,腳踩那種橡膠底、很牢固、附綁腿的真皮皮靴,還有皮帶與扣環。我的帽子與季節不合,又太重,形狀很奇怪,帽簷很高,帽頂是菱形;有人告訴我這是波蘭軍官的帽子。本來我還看中了一件不錯的德軍夾克,可是原來的舊夾克還可以穿,只需拿掉三角形和號碼,畢竟這件夾克是我選的,捨不得丢;何況穿這件不會引起誤會,現在正巧又是夏天,這件輕夾克還舒服點。
一路上,街道看起來比以前破舊,附近的房舍都有些破損,總覺得不太完整,沒窗戶,像破落戶,可是我還依稀辨識得出這裡,下車的地方我也記得。救助中心就在電影院對面,一幢灰色單調的公家建築物裡。裡面滿屋子人擠人,走道、廳堂人滿為患,或坐或站,高聲喧嘩,有的聊天打發時間,有的緊閉雙唇不發一語。很多人穿的是隨便拼裝的服裝,顯然是集中營裡隨便找來的衣物。還有的是軍人的制服、軍帽,也有人跟我一樣穿條紋外套,可是也有的穿得跟外面平民無異,白襯衫、打領帶,雙手放在背後,還跟旁人討論重要事務,面色嚴肅,就像是去奧許維茲之前的模樣。有的人追述集中營的生活,互相比較,有的人討論未來的可能,發放的救助金數量,還有的抱怨諸事繁瑣,指出不合理的特權、不公平的分配等,或發現不法之處。無論如何,有一點很清楚:這裡有得等了。我覺得很無聊,便把包袱放在肩膀上,轉回大廳,出了大門。出門看到對面的電影院,我想起,如果往右邊走,經過一兩棟大樓——如果記憶力還管用——就會看到尼非雷街。
我願意繼續我這個幾乎無以為繼的生命。
然後人就這樣走了,一句話也沒說,現在我又可以運用我自己的理智來判斷這一切了;這件事無論如何也不能抹滅,是實實在在的一件事。後來我又逐漸了解更多,譬如說,這個地方是木屋的前方,而不是後方,我從對面那扇門可以看出那邊的房間寬敞且光線明亮,前面有一扇門通往外面,裡面有佩戴獎章的人、寫字員、醫生坐的地方,最明顯的地方還有一張桌子,上面鋪著白色桌布。待在後面木板床上的人,大部分已經染了傷寒,動也不動,如果還沒感染到,不久後一定也會得到。早期的徵兆就是拉肚子,浴室工作人員就是問我這句話。照說如果我正確回答他們的話,我應該被放在後面那邊去。我一直把此地跟采茲的飲食相比:咖啡和湯早上就會送來,麵包大約是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如果是四分之一就會有夾心加料。我對每天的時間不太清楚,只能根據一些跡象來判斷——咖啡送來就是早上,醫生巡房之後就是晚上睡覺時間。第一天晚上我就認識了醫生,我注意到床前站著一個男的,個子不高,但是雙頰豐|滿,甚至有點胖,尖挺高翹的八字鬍——令我特別驚訝的是,從來沒看過集中營裡有人這樣打扮——下巴留著短小、梳理非常細尖且整齊美觀的灰白鬍子。他的頭上戴著一頂寬鬆的高級帽子,深色絨褲,不過身上穿的也是囚犯外套——質地精緻——手臂上戴著布環,寫著紅色的「F」。他仔細看看我,就像看每一個新來的病人一樣,也對我說了些話。我用唯一會的法語對他說了一句話:「先生,您好。」「好,好。」他也用法語回答,說:「吃糖,吃糖。」然後拿出一塊糖,放在我鼻子前面的被子上,那是一塊如假包換的方糖,我以前在家裡看過。然後他繼續往前走,兩邊都看看,每邊都是三層床,他從口袋裡拿出一顆方糖給每一個青少年。有些人他只是發糖,有的人他停留比較久,有的還可以跟他說幾句話。他會伸出手來摸他們的臉,搔搔脖子,跟他們聊一下,好像逗弄家裡養的金絲雀似的。我注意到有幾個人他特別喜歡,尤其是會說法語的人,可以得到第二顆糖。我此刻終於了解家裡大人說的話,教育很有用,尤其是外語,非常管用。
我又聽到旁邊有聲音,這次是另外一個病人,朝窗戶那邊,從我這邊算起第三個。他是個又瘦又白的年輕人,頭上有頭髮,甚至是濃密捲曲的金髮。他重複同樣的字眼兩三次,好像在嘆氣,氣拉得很長,應該是某個人的名字,大概是叫:「皮耶卡!……皮耶卡!……」之後,那個護佐也用一個長長的聲音,我覺得是個友善的聲音,回答說:「哦?」然後那人又說了一些比較長的話,皮耶卡我想我聽懂了,那個護佐叫做皮耶卡——走向他的床邊,對他說了半天的話,好像勸告他,叫他更有耐心點,叫他堅持下去的樣子。然後護佐用一隻手扶他的背,好幫他稍微坐起來一點,幫他把枕頭拍拍好,整理一下毛毯,每個動作都很友善、誠心、溫柔——這跟我先前的假設完全不符合。那人躺下來之後的表情,我感覺很安心,他的聲音微弱,像是死亡前的嘆息,但我還是可以約略聽見他說:「謝謝你……」沒多久,我剛才所有的憂慮都被接下來的聲響拋到九霄雲外,外面走廊由遠而近傳來愈來愈清楚的碰撞聲。我整個人為之激動起來,滋生充滿難以克制的期望,最後我自己跟這期望合而為一,無法分辨。外面傳來一陣吵雜人聲,木屐板咄咄的聲音,然後是不耐煩的高喊:「第六間!來拿湯!」護佐迎出去,跟另一個人把某個很重的東西拖進來,我從門縫只能看到一隻手臂,還沒想清楚,房裡已經充滿了湯的香味;雖然今天的湯只是乾燥蔬菜湯,有名的集中營湯,但至少,我剛才都誤會了。
我在某個城市下車,發覺那裡除了捷克語之外,還聽得到許多匈牙利語,我們到火車站等半夜的接駁車時,來了一大堆婦女、老人、男人,各式各樣的人圍著我們。他們想知道我們是不是從集中營裡出來的,問我們有沒有看到他們的家人,叫什麼什麼的名字,當然我也被問到。我告訴他們,所有人在集中營裡都沒有名字。然後他們就費盡心力描述家人的外貌、臉、皮膚顏色、身體特徵。我也設法告訴他們,這樣子問和圖書也是徒勞的,因為進了集中營之後,每個人的外貌都有很大的改變。之後他們就慢慢地離開了,只有一個穿著夏天襯衫長褲的男士沒走,他把兩隻大拇指勾在吊帶褲的兩邊,其他指頭上下晃動敲打著。我覺得有點可笑,他很好奇地想知道我看過瓦斯室沒有。我說:「要是看過,那我們現在就見不到面了。」「哦,」他問,那到底有沒有瓦斯室?我說當然有,什麼都有,也包括瓦斯室,這要看集中營裡採取的是什麼方式,在奧許維茲就有瓦斯室。而我——我說——是從布根華爾德來的。「哪裡?」他問,我又說了一次:「布根華爾德。」「哦,布根華爾德。」他點點頭,我說:「對。」然後他說:「等一下,」他的表情相當嚴肅,好像小學校長。「這位先生,」他措詞謹慎,多禮的稱呼使我很感動,「您聽過瓦斯室。」我說:「當然了。」「可是,」他用一種僵硬的表情,好像設法尋求事件的真相,「您並沒有親眼看過。」我必須承認:「沒有。」他說:「嗯。」他來回踱步,身體僵硬,看起來似乎感到滿意的樣子。過了沒多久,聽到有人說:「走,火車來了。」真高興我找到一個好位子坐在火車木板腳踏階梯上。直到清晨我才醒過來,恢復了抖擻的精神。後來我發覺四周已經出現匈牙利文字,都看得懂了。眼前水面波光粼粼,有人指著說,這就是多瑙河。清晨光影耀眼,有人說,匈牙利到了。過了一會兒,火車駛進一座屋頂宏偉的車站,到處都是破窗戶,旁邊有人說這是西火車站,我仔細觀察一陣,確實認出這個火車站了。
那張空床很快又來了一個病患,也是個青少年。後來皮耶卡經過我的床前,我很小聲地對他說:「謝謝你,皮耶卡。」他問我:「怎麼啦?」我結巴地說:「剛才……」他做出一個完全不解的訝異表情,搖頭沒說話。我得說這回是我自己不對,有些事自己設法在心裡擺平就好了。每件事畢竟也是按照某種正確的方向進行著,至少我的看法如此。譬如我比那個青少年早來,他的身體比我強壯,出院到外界去比我容易撐下去。況且,別人不幸終究還是比我自己遭到不幸要好吧——我左思右想,上下推敲,最後得到這個結論。
別太誇張了,重點是,我人在這裡,什麼觀點我都可以同意,只要可以繼續活下去。我望著溫和黃昏裡的廣場,這曾經歷狂風暴雨又孕育著無數希望的街道,我感覺內心的意願緩緩成形——我願意繼續我這個幾乎無以為繼的生命。我的母親正引頸企盼著我返家。可憐的母親,她看到我應該會很欣慰。我還記得以前她曾說要我當工程師、醫生或類似的職業,也許她的願望會有實現的一天。能夠繼續自然地活下去,不是什麼荒謬的事。我現在就知道,我面前這一路上,幸運之神正悄悄等著,絕對錯失不掉。甚至在那兒,煙囪冒出陣陣濃煙的空檔中間,也會出現很像是幸福的那種感覺。每個人開口都問我「可怕」的事、「恐怖」的事,可是這個經驗反而最令我質疑。下次,如果還有人問起,我就要告訴他們我在集中營裡會感受到的幸運。
接下來簡直讓我想破了頭——這裡是做什麼的?這個房間,這塊開玩笑的毛毯,這張床,這裡的靜。有一兩件事會突然跳進腦海裡,我回想一下,下點結論,憑著腦中的知識去猜測答案。也許——我們在奧許維茲就曾聽說過,有的病人每天喝牛奶吃牛油,以便——例如——從身體裡一塊一塊拿出內臟,從事科學研究。當然,我得承認,這純粹是猜測,是各種可能性的其中一種;何況我並沒有看到牛奶或牛油。事實上還相反,我剛想起來,這個時候早該喝湯了,可是卻什麼跡象也沒有,沒半點聲響,沒聞到香味。所以我又想到了——雖然令人很難相信——但是誰能夠判斷什麼是可能,什麼又是值得相信的。誰知道集中營裡許多稀奇古怪的點子、各式發明、遊戲、玩笑、嚴肅的規定,還不都是輕而易舉從幻想變成現實。即使將一輩子所有的知識都用上,誰又有本事判斷?例如他們可能——我一直在想——把病人先搬到這樣的房間裡,放到這樣的床上,蓋上被子,費力關心照顧,極為細心,但就是不供應吃的。可能為了就近觀察一個人是如何餓死的,畢竟了解一個人怎麼餓死也可能很有趣,若從更高層的意義來探討,也許很有用,為什麼不呢。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愈想愈覺得有可能,夢魘揮之不去。
隨著時間過去,我體驗到奇蹟的發生似乎不足為奇。我的身體逐漸康復,我已經可以自己走到醫生的診療間去,罩著毯子,光著腳走。凜冽的寒風充滿各種奇怪又熟悉的氣味,但這次我發現了新的氣息——這是春天初臨的新鮮氣味——原來時間並未停頓。我在返回病房的路途上,不經意瞄見某間屋舍正推出一輛大輪胎拖車,應該是卡車的拖車,幾個囚犯正在往前推拉,上面載滿枯黃又冰凍的橫七豎八往外伸出的四肢。我倒吸一口冷氣,不由自主地拉緊了身上的毯子,趕緊衝回我溫暖的病房,乖乖把腳拍乾淨,快速躲進毯子裡,賴在床上動也不動。驚魂甫定,我才跟隔壁的鄰居聊了一下。不久他就「出院回家」去了,然後又來了一個年紀較大的波蘭人。我四處張望,看看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聽著廣播傳來的命令聲。
然後他伸直身體看看錶,換了一個表情對我說,他是個記者,而且「在一家立場自由的報社工作」。這時我才發覺,剛剛他說的話,隱隱約約有著威利叔叔的影子。不過他們兩人還是有所不同,大概是在可信度上面,就像拉尤斯大舅與拉比神父兩人的言行與頑固思想程度相比,還是有差異。我這麼沉思的時候,突然想起大家可能很快就可以見面了,所以那記者說什麼我只聽了一半。他說,他要描述我們之間的相識是個「幸運的巧合」,他建議我們應該共同來寫一篇「系列報導」,由他執筆,當然根據我的報告,這樣我也可以賺一點錢,這應該對展開「新生活」會有一點幫助。雖然他的工作單位是個新報社——他臉上露出抱歉的微笑——目前「經濟情況還不是很穩定」,無法付出很多酬勞。但他說這不是重點,主要是「治癒還在流血的傷口,處罰有罪的人」。尤其是要「震撼輿論」,掃除「漠不關心」,甚至是「懷疑」的大眾心態。他說陳腔濫調沒有用,重點是要找出原因,發掘真相,這同時意味著大家將被迫面對「痛苦的考驗」。他從我的話中體會到「很多真實性」,這些都是時代的象徵——如果我沒聽錯——時代烙印下來「悲哀的註記」,意味著「在各種令人疲憊的真相狂流中,一個新的個人的聲音」。
後來他們互相爭執我該搭郊區電車或搭普通電車去賽帕爾……。我說到這裡,不但史坦先生,連福萊曼先生也跳起來,雖然他是想制止對方,但是徒勞。「什麼?」史坦先生滿臉通紅,搥胸頓足:「最後錯的竟然是我們,我們才是受害人啊!」我設法跟他解釋,這不是誰的錯,看清楚就很簡單,用理智思考就知道一切合情合理。他們應該可以了解,沒有人,沒有人可以從我這裡把所有的東西都拿走。問題並不在於我是勝利者或是失敗者,也不是探討緣由或結果,探究誰對誰錯。他們應該了解,我甚至想懇求他們弄清楚,不能因為我是無辜的,就叫我把這些愚笨至極的苦楚全部往肚子裡吞下去。但是我當然明白,他們根本不想弄清楚。最後我只好拿起我的背包、帽子,起身告辭,嘴裡仍胡言亂語,做了許多言猶未盡的動作手勢,臨去空中還飄散著我的話。
後來我又聽到一些關於這個醫生的事。皮耶卡有時把我扛在肩膀上送去治療,如果裡面很多人進進出出,就先把我放在旁邊一個小板凳上。我等著醫生有心情的時候呼喚我過去,他有時會連喊四聲:「來來來來!」應該是好意,但他卻用一種讓人不怎麼舒服的方式抓住我的耳朵,一下子把我拉到手術台上。有一次我去的時候門庭若市,護佐把病人帶進帶出,急診病患不停地送進來。診療室中還有其他的醫生跟護佐,一個位階較低的醫生過來處理我的傷口,我們就在離治療室的手術台稍微遠一點的地方。我就這樣認識了其中一個小個子、灰白頭髮、鷹勾鼻的醫生,我們甚至還建立了一點友誼。他身上也戴著沒有記號的紅色三角形,上面還有個也屬少見的四位數字號碼。他提到(皮耶卡後來也證實了他的話),大醫生在這個集中營已經工作了十二年了。「十二年,」他小聲地說,點點頭,臉上的表情很特別,好像很崇敬大醫生,我想他認為大醫生的資歷簡直就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我問他:「那您呢?」「我嗎?」他說,臉上的表情一變,「只有六年。」他擺擺手,好像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也問了我的年齡,還有我為什麼會來這裡,畢竟這裡離家這麼遠,我們就這樣彼此交換意見。
還有一位醫生,就是主治大夫,訪視病人的時間固定在每天早上同一個時候。房間剛收拾完畢,喝完咖啡,餐盤也消失在一張床單布幔後面,皮耶卡會把餐盤先收進去。此時走廊就會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接下來,一個強有力的手會把門突然完全打開,同時聽到一聲招呼,應該是「早安」,但是只聽見喉嚨裡發出長長的一聲「早」,接著醫生進門。房裡不會有人回答他的問候——誰知道為什麼——顯然回答不恰當,他也不會等人回話,最多只有皮耶卡拿下帽子,面露微笑,以尊敬的神色歡迎醫生。可是,我經過長期的觀察發現,皮耶卡並不是用那種對高地位的尊貴者採取的謙卑模樣,而是純粹出於他個人自由意願尊敬他的態度。接著醫生拿起皮耶卡準備好的病歷,嚴肅地研究內容。我的意思是說,那些紀錄真的像是醫院裡的病歷,醫生也很自然的研究病人的狀況,好像世界上沒什麼比這更重要的事了。接著醫生轉向皮耶卡,指出一兩點(其實總是只有兩點注意事項)。「卡維……卡維.葛爾卡!」他唸得出我的名字,但是我覺得不論是回答,或給個答案,或告訴他我還活著,都像是回答他問候早安一樣不恰當。「他今天可以出去!」——我後來發現——如果病人狀況可以的話,醫生就會指示病人今天上午,無論自己站起來,或是扛在皮耶卡的肩膀上,總之,就是去看醫生。從我們走廊出去大約要走十到十五分鐘,到檢查室讓醫生用手術刀、剪刀、紙繃帶處理傷口(他不像采茲的醫生還問我的意見,他會直接用那奇怪的剪刀在我的屁股上剪開兩道新開口,即使我發出高分貝叫聲,他也好像沒聽見一樣——之後他會用手擠壓我的傷口,用紗布塞在裡面。最後,很節省的在上面塗抹藥膏,從他俐落的手法看來,他是個專家)。
之後發生了令我非常驚訝的事,起先我不敢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事,可是我應該不會弄錯。我們身處的木板屋非常好,光線很明亮。左邊有兩排木板床,床上竟然有一層紅色、粉紅色、藍色、綠色跟紫色的毛毯,上面還有另一層也是同料毛毯,中間露出許多小孩禿頭,有大有小,大部分都是跟我同樣年紀的青少年。我還沒有回過神來,已經被放到地上,對方還扶著我,使我不會翻倒。他們拿開我身上的被子,膝蓋跟臀部很快用紙包紮好,迅速幫我套上襯衫,把我放進第二層床的毛毯裡。兩邊的青少年趕緊讓出一點空間給我。
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能了解,我現在要開始的生活,要面對的生活,必須是繼續之前的經歷的。而他們現在卻告訴我這是一個錯誤,一件意外,一件不尋常的事,或說要把這些事當作從來沒發生過。我看得很清楚,他們並不真的了解我所說的話,我的話使他們有點不安,而且有些話還使他們神經緊張。我注意到史坦先生企圖插嘴打斷我的話,還差點跳起來,我看到另一個老先生用手阻撓他,我聽見他說:「讓他說吧,你看不出來他只是需要說話嗎?讓他說吧。」我就這樣一直說下去,也許真的一點用也沒有,而且還有點語無倫次。
在此地還有一個很大的缺點,我已經度過了好幾天,到後來也不能再遮掩了。我很快就知道,如果有需要,要叫一個比我們年紀稍大的青少年來幫忙。他會拿一個扁扁的容器,長長的口,塞到被子下面。然後還要叫他一次:「拜託!好了!拜託!」然後他會來拿走。沒有人能剝奪人們每天至少一兩次這種需求,但是我每天要求他來三次,有時候四次。我發現他很不高興,這我能體會,不能怪他,一點也不能怪他。有一次他甚至把容器拿給醫生看,嘴裡不知說了什麼,一面辯稱還一直指著容器,醫生甚至望著容器開始考慮,雖然他的頭跟手都已經表示不同意。當天晚上我還是得到我的那顆糖,所以一切應該沒什麼問題——我仍然可以留在毛毯和溫暖的身體堆裡,不會有事。至少今天會安然度過。
(全書完)
我仔細觀察左鄰的病人,他距離我大約一公尺遠,年紀有點大,頭有點禿,臉上還有線條,甚至還保留一點以前的肉。可是我覺得他的耳朵有點怪,很像假花上配的葉子,鼻尖和眼睛附近顏色黃黃的,這我以前倒是常見。他躺在床上,毯子在胸前起伏,似乎睡著了。我試著輕聲呼喚他:你聽得懂匈牙利語嗎?沒反應。他不是沒聽懂,就是聽不見。我轉個身,又開始思考別的事,可是背後突然有個細微的聲音,說:「嗯。」是那個人沒錯,雖然他的眼睛還閉著,身體也沒有動。我莫名其妙地高興起來,連要問他什麼都忘記了。想了一下,我問他:「你從哪裡來?」他等了很久才回答說:「布達佩斯……」我又問:「什麼時候來的?」過了一會兒,他說:「十一月……」最後我問他:「這裡有沒有東西吃?」這次等了很久,他似乎需要很久的時間才能回答問題,他說:「沒有……」我還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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