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總之,我已經到了。我在地上躺了很久,內心平靜、溫和,而且非常有耐性,他們把我放在那裡,我就一直躺在那裡。我不覺得冷或痛,後來下起雪(或下了雨),把我的臉都淋濕了,我也不以為意,而且我還是透過理智體認到的,我的皮膚根本沒有感覺。我注意到旁邊有點動靜,也張開眼睛,不過我只看眼前的東西,完全不想費力去移動我的頭。我好像看到陰沉沉、灰濛濛的天色,是冬季厚重的灰色雲層,把天給遮住了。期間還出現一個裂縫,明亮的洞,停留了一會兒,從洞口照射出一道光芒。一個迅速、研究的眼神,顏色看不清楚,不過一定是淡色的眼睛——好像是醫生的眼睛,好像我又到了奧許維茲的醫生面前。我身邊有一個不成人形的東西,眼前是一隻木鞋,另外還有像是魔鬼帽的東西,配上尖尖的鼻子與下巴,中間空的,加起來是一張臉。後面還有別的頭、東西、驅體……。我知道了,這些是卡車上的廢棄物、垃圾,只是暫時放這裡。
搬家的時候我根本就睡過了頭,毫不知情。之前我聽說過,采茲帳篷不宜過冬,有一個石頭蓋的冬屋已經完工,會撥出一處作為醫院。搬運工把我從床上搬下來丟在卡車上——我從天色黑暗判斷那是晚上,而且室外溫度極低,所以是冬天。到達之後,我們被送進明亮的房間,裡面有一個化學味很重的大木桶;他們把我放進木桶裡浸泡,只露出頭部,不管你怎麼抱怨、懇求或抗議都沒用。木桶裡的水很冷,我看到前面的病人就是這樣,全身浸泡在咖啡色的藥水裡,包括傷口,所以我忍不住覺得恐怖而發抖。
我逐漸不在乎了。例如點名,如果我站累了,
只有一件事愈來愈強烈——我的過度敏感。只要有人讓我不爽,譬如,我在行進中若是落後(常發生),後面的人自然不小心會踩到我的腳後跟,就算他只是稍微摸到我的皮膚,我就會氣得想衝上前去把他給殺死——當然我要有這個力氣,可是我沒這個力氣,舉起手之後卻忘了我想做什麼。有時我也會跟班迪.席特姆爭執,他說我在「放棄自己」,他說我使小組進度落後、給大家造成困擾,我還會把芥癬傳染給他。他沒事就指責我,尤其責備我讓他尷尬,給他帶來很大的困擾。有一天晚上他把我拖去洗水槽時,我用力反抗,可是他把我抓起來。我用拳頭揍他的身體,揍他的臉,他用冷水刷我的皮膚。我對他說了一百次他這樣做是騷擾我,把我當小孩,他最好別理我,自己滾蛋。他問我是否不想回家了,準備死在這裡。我不知道他從我的臉上看到了什麼,但我從他臉上看到的是一種驚嚇、恐懼,好似他看到了一個完全沒有希望的人、一個被判重刑、染上傳染病的人;我想起來他就曾經這樣說過那些回教徒。我只知道從此以後,他盡量避開我,對我而言這倒是個解脫,他總算不再騷擾我了。
不管天氣濕、冷、刮風、下雨,我都無所謂,
另外有一次,一個顯然位階較高,身穿合身囚服,戴著榮譽章的男人進到診療室。我很清楚地聽見他用法語問候,他身上別著紅色三角形,我馬上了解他是個法國人,手臂章上寫著「總醫師」,顯然是我們這家醫院的大醫師。我仔細地端詳他,很久沒有看過這麼漂亮的人了:身材中等、服裝裡的肌肉符合比例,各個骨頭https://m.hetubook.com.com處所長的肉飽滿豐盈,臉上也是一樣,線條很清楚,表情豐富,下巴圓圓的,中間一條凹紋,橄欖色皮膚在光線下發亮,就像以前我在家常見到很多人的皮膚那樣。我感覺他的年紀並不大,三十歲左右。他進屋之後,其他醫生突然精神百倍,大家圍著他說長道短,跟他解釋,想討好他,態度並不像集中營裡平常所見的方式,而是像我家鄉的老式習慣,這勾起了我的回憶。他們態度愉快,帶著積極的社交色彩,好似得到了寶貴的機會,可以一展長才,因為他們會說代表文化的語言——法語。另一方面,總醫師對四周熱切的反應似乎不怎麼欣賞。他觀看四處,簡單回答,點點頭,所有的動作都很緩慢,似乎心情沉重,無所謂,臉上的表情沒有多少變化,棕色眼睛透露出悲傷。我很驚訝於一個像這樣富有、高貴又體面的人,到底是出於什麼智慧技巧,才能夠得到如此高的地位?我設法仔細看他的神色,觀察他一舉一動,後來才慢慢了解:毫無疑問,他是被迫來到此地的,此地的狀況使他很難過。我很想告訴他別難過,這裡還是比較好的了。可是我擔心說錯話,然後我才想起來,我根本不會說法語。
過了好久,不知是一個小時、一天,還是一年,終於聽到有人說話、動作的聲響,是來清理此地的。我旁邊的頭突然舉高,我從他肩膀的地方看出他穿的是囚犯服,搖晃的動作好像是令身體飛向小車上面去,落在許多身體上面。耳朵傳來許多片段之語,我努力辨識,結果聽出其中的一個聲音——我還記得——說著:「我……我……抗……議……」結果那個身體在飛出去之前停留在半空中,應該是指他的人很驚訝的緣故。然後有一個男性的聲音回話,雖然頗為友善,不過聲音充滿訝異:「什麼?你還想活?」連我也覺得很奇怪,他實在很不理智。我決定,我要比他更理智。然後他們彎身朝向我,有人用手在我的眼睛前面晃動,我忍不住眨眼睛。接著他們把我丟到一個比較小的車上去,開始推走,我也不知道到底要把我推到哪裡去。我從來沒有用這麼有前瞻性的眼光來思考過我想了解布根華爾德的規矩。簡單地說,就是我想知道他們要用奧許維茲的瓦斯,還是用藥物(我也聽過這種方法),也許用子彈,或者其他的方法,反正有千百種連我也搞不清楚的方法——我不知道會如何。無論如何,希望不會痛,這樣的想法很真實。此時,我感覺到人性的驕傲很可能將伴隨人生到最後一分鐘。因為我雖然內心天人交戰,但我沒有開口問一句話,也沒有請求,甚至沒有說一個字,也沒有睜眼看這些搬動我的人一眼。
此外,我在這裡見識了許多怪蟲。跳蚤我根本抓不到,可以想像跳蚤動作比我快多了,牠們的營養比我好。蝨子比較容易抓到,如果我很生氣,可以把大拇指指甲伸到背後綁衣服的麻布上,緊捏壓住滑下,就可以享受報復之感。可是抓到也沒用,一分鐘之後我得重新來過,在同一個地方用同一個方法報復。蟲子全身上下都有,躲在所有看不到的角落,我的毛線帽已經從綠色變成灰色,看起來還會動。有一次,我覺得屁股的地方有點癢,把紙繃帶拿起來,發現蝨子竟然在我的傷口上群聚,看了覺得真恐怖。我伸手把牠們抓出來,不讓牠們這般得寸進尺,阻止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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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恥地攻堅。然而,沒有任何奮鬥這麼令人絕望,我遇到的抵抗十分頑強,毫無廉恥。過了一會兒,我也放棄了,牠們厚顏無恥吃我的血肉,集體的飢渴,胃口如此囂張;我突然覺得對這並不陌生。我慢慢仔細想想,終於能夠了解牠們。最後我放輕鬆些,也不再覺得那麼恐怖了。當然我並不高興,畢竟這很令人痛苦,只是我不生氣了,接受這是大自然的現象。我很快又把紙繃帶蓋回去,不再與蝨子奮戰,也不去看。經過了這些不可思議的經驗,如此全面痛苦的過程,這般深刻的人生體驗,最後何不相信自己仍有幸熬得過去。我們一群人又被送回布根華爾德,而且這群人的工作能力幾乎恢復無望。我那時用剩餘的力氣與其他人一起感到歡喜,因為我很懷念在那裡的愉快日子,尤其是早晨的湯。另一方面,沒想到此行還得搭火車去,而且條件與一般的搭車狀況差不多。有些事情我從來沒弄懂,也很難相信會有這樣的事。例如,我聽到人家說「遺骸」,據我以前的了解,這個詞應該是指死掉的人。可是我很確定我還活著,雖然虛弱無力,但是我內在的生命之火還在燃燒;我對我的身軀雖然熟悉,可是我又好像不在這個身軀裡。我感覺我的驅殼,跟其他在旁邊和上面的軀體一起躺在卡車上,車上鋪著一些被奇怪液體弄濕的乾草。我身上的紙繃帶早就被扯下丢掉,他們幫我穿上的罩衫以及囚犯褲,已經與我的傷口黏在一起。可是我無所謂,甚至可以說,我很久沒有這樣輕鬆、平靜,有點像作夢一般的舒服感覺了。
第二天早上,他們把我和其他幾個人丢到沒有頂蓋的濕卡車上,送往附近一個叫做「葛來那」的地方,這裡才是集中營真正的醫院。卡車後方放著一張不錯的摺疊椅,坐著一名德軍,膝蓋上放著發亮的長槍。他是來監督我們的,可能是讓他看到了什麼,也聞到難聞的氣味,他忍不住皺皺鼻子,臉上一副不高興的模樣。他並沒有錯,我不怪他,我難過的是,他似乎抱著大眾的偏見而來,對我們有點成見。我想為自己辯護,說:這些並不都是我的錯,而且我也不是那種人——雖然我很難證明我其實是哪種人。我們到達之後,有人毫無預警拿水管往我全身上下沖。這麼一來,我身上所有的髒東西,泥巴,還有紙繃帶,都被大水沖掉了。然後他們把我送進一間房裡,給我一件病人穿的衣服,放在兩層床的下面。床墊是麻布袋包著乾草做的,前一個病人把床墊睡得扁扁的,上面還有些奇怪的污點,聞起來也怪怪的,但至少是空的。他們都走了之後,我終於可以一個人好好睡個覺。
我的膝蓋天天痛得無可救藥。有一天,我隨便看了膝蓋一下,雖然我已經習慣身體的各種毛病,可是看到那裡有一個紅腫的血包,也嚇了一跳,趕緊別開臉去。我也聽說集中營裡有醫院,可是看診時間都是在晚餐時分,而我覺得晚餐比治療更重要,何況有些人說過就診經驗,聽起來也讓人不放心。還有,醫院離我們很遠,中間隔了兩個帳篷,非必要我才不願意走那麼遠的路,加上我的膝蓋疼痛不堪,根本寸步難行。最後,是班迪.席特姆和我們同床的鄰居一起把我扛過去,他們兩人用手臂互相搭放做個圈,我坐在上面,好像小時候玩抬人的遊戲。他們把我放在一張桌上,有人說要馬上動刀,可是沒有麻|醉|葯,所以可能要忍耐痛楚。接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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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有人拿一把刀,在我膝蓋劃一個十字開口,從裡面擠出一堆膿,然後用紙包起來。之後我問有沒有晚餐,結果他們說,該有的都會有。後來我真的有湯可喝,湯裡面有飼料甜菜與大頭菜,料特別多,顯然是專門給醫院裡的人吃的,我真滿意。當天我就在醫院帳篷區過夜,我一個人睡在硬板床上層。只有半夜拉肚子時有點麻煩,因為我不能下床,兩條腿根本不聽使喚。我先是輕聲叫,後來大聲點,最後大吼大叫,可是沒有人理我。還有一次,後方下層床有個聲音警告說,護佐好像背著一名新病人來了,正在考慮要把新病人放在哪裡。那個說話的人,因為個人情況嚴重,醫生許可讓他單獨使用一張床,所以每次護佐想放新病人在他床上的時候,他就會用力叫:「我抗議!」接著說:「我有權利!您去問醫生!」最後護佐果真就會把新病人放在其他病床上,例如,這次就放在我旁邊。一個跟我差不多同年的夥伴,我覺得他那張蠟黃臉,大紅眼睛好像很眼熟——可是在這裡的每個人都有那麼一張蠟黃臉和紅眼睛。他開口第一句話是問我有沒有水,我說要是我有早就喝掉了;他第二句問我:香菸呢?當然也別想。他說要用麵包跟我換,我說光用嘴巴說沒用,不過重點不在這裡,我反正沒有菸。之後他就沉默了。我猜想他在發燒,因為他抖個不停,而且不斷傳來一股熱氣,反倒使我覺得有點溫暖。但是他半夜一直翻轉個不停,而且老碰到我的傷口,使我受不了。我對他說,唉,夠了吧,請你別再動個不停了。後來他終於安靜下來。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怎麼回事,咖啡來的時候我搖不醒他。護佐來的時候,我正想跟他說這件事,護佐卻粗魯地叫我幫隔壁床拿碗來盛咖啡。然後我又拿了他的麵包,晚上又喝了他的湯,直到有一天摸他,感覺很怪。這下我可不能繼續隱瞞了,他不能再待在我的床上了。我有點擔心,因為時間拖太久,而且我不通報的理由也很明顯。後來來了兩個護佐把他扛走,卻沒有說什麼,而且後來也不再搬人到我床上。
我什麼都感覺不到,連飢餓都沒了感覺。
根本也不在乎是站在泥巴還是水裡,我只是走到我的位置,就蹲了下來……
還有另一件事也使我不太愉快,我睡的地方是下層,對面沒玻璃的小窗戶又高又窄,只能看到一點灰色的天空。屋內烏煙瘴氣不斷上升,窗外鐵絲網總是結冰霜,而我身上只穿著一件很短的罩衫,沒釦子。因為是冬天,他們還給我一頂古怪的綠色毛線帽,額頭處下垂,耳朵處彎彎的,好像溜冰選手或舞台上撒旦的扮相,不過很保暖。問題是,我原先有兩床被子,身上穿得少,被子還賴以抵禦寒冬,現在卻只剩一條,常常冷得不得了——護佐向我借的時候說他只是借用一下,很快就會還我。當時我不想借他,還用兩隻手抓緊住被子,可是他的力氣比我大。失去被子之後,我心裡想,這床被子一定是給那些很快就會一命嗚呼,或此命不長的人,我就等吧;雖然這樣的心態令我自己感到齷齪。
即使換了地方,老習慣還是很難改。我雖然住在醫院裡,但剛開始還是會出現一些習慣反應,例如,我的良心反應。我每天一定準時早起,有一次我從夢中驚醒,以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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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早點名,大家都在外面找我,我嚇得心跳加速。後來才逐漸清醒,回到現實,知道我搞錯了。我像是在家裡,一切都沒問題,旁邊有人嘆氣,更遠的地方有兩個人在聊天,還有一個人沉默不語,尖鼻子,張開嘴,兩眼呆滯望著天花板。我的傷口還是很痛,而且也覺得口渴,也許有點發燒。簡單地說,我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此地的環境。這裡不必早點名,不會看到任何德軍,更好的是,不必去上工,我的傷口、病痛,對我而言都沒有這些優點重要。有時他們還會帶我上樓,到一個小房間,裡面有兩個醫生,一個年輕點,一個年紀大一點。其中一個黑髮醫生瘦瘦的,看起來人不錯,醫師服與鞋子乾乾淨淨,手臂上綁著臂章,五官端正明顯,看起來有點像隻聰明的老狐狸。他問我從哪裡來,還告訴我他是從思本柏格來的,一邊說話,一邊把我膝蓋上亂糟糟、變硬、泛黃發綠的紙繃帶撕掉,兩隻手支撐在我大腿上,用力擠掉裡面又蓄了不少的膿汁。之後他把紗布塊放進肉和皮膚的中間,說這樣是「為了清潔傷口」,以便「繼續讓膿流出來」,讓表面的傷口不會過早復合。我完全無所謂,很高興聽到他這麼說,因為我反正沒有任何損失,何況我還不想那麼快就痊癒出院。可是後來他又繼續觀察我的傷口,說傷口不夠大,他說旁邊應該再來一刀,這樣第三個切口就會連到第一個切口。他抬頭問我的意見,我很驚訝,因為他看我的眼神確實在等我回答,甚至是等我授權。我說:「您看著辦。」他認為最好馬上就動手,也真的立刻操刀。我忍不住大叫,他有點不痛快,因為他說了好幾次:「你這樣我不能下手。」我則為自己辯護說:「我也不能控制啊。」他割開幾公分之後就住手了,不過似乎還算滿意地說:「聊勝於無。」他說至少現在可以從兩個傷口擠出膿水。之後,時間一如往常慢慢過去,這裡的生活跟之前的醫院生活大致差不多,只有些小地方不一樣,譬如新醫院的硬板床有三層,此外,我很少看到醫生。傷口都是自己好的,可是我的屁股開始有點痛,出現紅紅的膿包。我等了幾天,看看紅膿包還在不在,結果並沒自動消失,只好告訴護佐。我說了好幾次,又等了幾天,才輪到我去簡陋房舍的診療室看醫生。結果這次不但膝蓋,連屁股上也被切開一道與手掌一樣寬的傷口。
往上坡的路轉了彎,眼前出現寬闊的壯觀景象,這裡是集中營大本營,人口稠密,綠色石屋單調一致。另外一區顏色比較灰暗,還沒上漆的木屋,也許是新蓋的,還有纏繞繁複、但看起來整齊的鐵絲網,將內部各區分隔開。更遠處,在霧氣中顯得模糊不清的是一些高大光禿的樹林。我不知道建築物旁邊許多光溜溜的回教徒現在在那裡等什麼,他們四周有一些戴獎章的人圍在旁邊走動。我定神一瞧,從他們的小板凳以及急切的動作,我認出了是那些理髮師。他們顯然正在等著進浴室,然後回集中營去。更遠、更裡面的地方,鋪著柏油的大路上,似乎有很多人在忙碌著,動作輕微,看起來像是在打發時間。那些是來此地比較久的、生病的、分配到任務的、集中營警衛,是為了內部工作小組而特別挑選出來的人士,他們來來去去忙著日常事務。四周偶有奇怪的煙霧緩緩上升,我耳邊又出現熟悉的聲音,好像夢中的鐘響。我四處找尋,看到下面有一群人正拖運著大hetubook.com.com鍋;兩人扛著木棍,中間放著大鍋,乾燥的天氣使我從遠處也聞得到甘藍菜湯的味道。這樣的景象,菜湯的香味,在我麻木的胸中激起了一股暖意,甚至令我乾燥的眼睛都湧出一些溫暖的淚水,沿著我冰冷的面頰流下來。此時,所有的思考、理智、觀點、冷靜都消失殆盡。我內心響起一個輕微的渴望,這個聲音雖然很微弱,原本毫無意義,甚至令人感到羞愧。但這個聲音逐漸明顯在這個美麗的集中營裡,我還想活下去。
有時,發生過的事,不論如何努力掩飾或美化,都將徒勞無功。如今我可以說,經過這麼多的努力、白費力氣的奮鬥之後,我終於也能感受到內心的平和、安靜與輕鬆。有些事件,我在剛開始的時候認為很可怕、無法了解,後來我也逐漸不在乎了。例如點名,如果我站累了,根本也不在乎是站在泥巴還是水裡,我只是走到我的位置,就蹲下來,直到兩旁的鄰居使勁扶著我的腋下,把我拉起來。不管天氣濕、冷、刮風、下雨,我都無所謂,我什麼都感覺不到,連飢餓都沒了感覺。不過只要看到可以吃的東西,我就會放進口中,這只是出於習慣的機械動作。工作呢?我也懶得管別人怎麼看我,他們不高興就讓他們揍好了。就算被揍也沒什麼了不起,我反而可以休息一下;他們一打我,我就馬上躺在地上,之後我什麼感覺也沒有,因為我已經睡著了。
經過這麼長的時間,我第一次發現過度敏感的痛苦終於離我遠去,壓在我身上的軀體,並未使我難受。我甚至很高興他們跟我在一起,與我這麼親近,和我如此相像,這也是我第一次覺得他們給我一種奇特、不合常理的特殊感覺,有點令我手足無措——我想,也許這是一種愛意。但是他們並沒有像一開始那樣,傳達希望的感受給我,可能是因為他們除了輕微的嘆息、從牙縫中吸氣的聲音、微弱的抱怨,還有其他的困難,才這麼安靜。但仍然有些熟悉的話——這邊有人給一點安慰、那邊有人提出令人安心的保證。他們並不吝嗇,總會提供幫助,譬如,只要我說我想尿尿,就有人對我伸出援手,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一個空罐頭給我。最後,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或用什麼方法,我突然發覺自己已經躺在石板地上一灘結冰的水上,而不是躺在火車車廂的木板上。此時,我體會到回布根華爾德其實不是什麼特別愉快的經驗,我早就忘了這個地方曾是我一度喜歡的地方。我不知道我人在何方,是在火車站上,或是裡面。只知道這裡很陌生,沒看到街道、別墅,或那個我還清楚記得的雕像。
醫院裡的日子真好過,不是睡覺就是肚子餓、口渴、傷口痛、跟別人聊天,或是去治療,有時什麼事情也沒有。我感謝我內心的自覺,感謝這點特權給我的無比快樂,我覺得日子非常舒適。有時我會問問新來的病人外面狀況怎樣,集中營裡有什麼新聞,他們是哪一區來的,有沒有聽過一個叫做班迪.席特姆的人,他是第五區,中高個,沒鼻子,前排沒牙齒。可是沒有人認識他。我在治療室看到的各種病患,大部分毛病都跟我的很像,主要是在大腿或小腿,或者是在臀部,手臂後面也有可能,有時連脖子或背部都有;這種傷口正式的名稱是蜂窩性組織炎。我聽醫生說,一般集中營裡這是普通常見的疾病,有的人還要把腳趾頭切掉一兩個,運氣不好的全部都要切掉。那些嚴重點的人說,冬日嚴寒,他們穿在木鞋裡的腳都凍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