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途中
這類在車廂盡頭絞毛巾及撒尿等事,有人趁勢在兩節車廂接縫處抽一根煙。
即使在台灣,每個家庭皆有一種日製如象牌的熱水瓶——雖非大陸所習見的傳統熱水瓶——以備隨意可取飲用之熱水。
翻個身,趴著,自中層鋪位看往窗外,角度較高,景致竟自不錯。下床撒尿,下鋪的酒席早已散了,而流盪在空氣中的酒香可聞。經過走道,別的鋪位亦有另外的酒氣,誠不啻旅中作樂。隨想起各地路上、車站、公園中常與人交肩而過也嗅到的酒氣,即中午亦然,尤以勞力者更是。他們的咫尺天堂。
醒來時,窗外一片黑,看錶,才三點。再瞇起眼。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有人在起身穿鞋,整理行李,接著車速慢了下來,丹陽到了,一看錶,四點,天尚未亮,江南之初冬備顯清冷沁人。自床上下來,坐在走道凳上,望著窗外偶爾出現的亮光處——水塘、小河——頗有幽情,竟不願返床再睡。不久抵常州,又有幾人靜靜的提著行李輕捷的下車,伴著三兩人的鼾聲,真顯旅意。當和*圖*書他們在清冷日光燈下的月台提著行李步行,火車緩緩移動,漸漸遠去,如此看過去,竟是莫名的依依。
莫泊桑的短篇小說常題『En Route』(〈在途中〉),這樣篇名的小說有好幾個,多記火車上乘客們看似細小事故卻頗引他發掘個中情節之慧眼筆墨。我亦常在途中,然多記樹、石、路況、屋舍形狀、吃飯價錢等自然眼見,不怎麼敘人情;而人情何其有意思。
曾因旅行在中國話遍布之地太久而偶見一冊外文出版社所出的Raymond Chandler簡易本英文偵探小說《別了,親愛的》(Farewell, My Lovely),便買下準備隨時逢鄉遇舊的翻讀,讓腦筋到另一舊識異域再去漫遊。這本英文冊子只六十二頁,正適於躺著舉看;但車廂燈光太暗,老花眼鏡又擱忘在已上架的行李箱內,最主要的,我向來不習於車船飛機上看書報;便斷了看書念頭,躺著發呆。每隔一陣子,耳裡傳入不同的方言。其中以主導乘客之和-圖-書方言——山東話——為較大聲,而以小眾的蘇北話、吳語為較小聲。
(刊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日 中時「人間」)
隨著夜色愈深,那些會生出熱鬧音響如嗑瓜子聲、剝花生殼聲愈來愈少,而靜幽的消遣則愈形需要;張三看完的報紙,李四也看過了,王五見其躺在几上便取來看,而早有多人高其枕在讀他們備就的雜誌。
又想到,凡有人聚棲處,即使臨時,便有熱開水。而凡見煙水,可知人必聚處就近。
睡我上鋪(硬臥有三層)的,換就了棉毛褲,捧著茶站在走道上,一副準備就寢前再稍作閒適一陣的怡然模樣,只差沒再哼個兩句戲文。他微胖、略禿、面紅(沒喝酒前已然),有點拿破崙味道,又有點濰坊員外氣象。突然車又停站,我隨著五、六人下到月台,站在車門旁抽煙。有一個故意大口吸吐,令車掌看見,譬似他適才在車廂抽煙受車掌制止。眾吸煙者返回車上,皆不約而同登鋪睡覺,www.hetubook.com.com包括我在內。我見著很感有趣。豈不像當兵時不吃它一漱口缸泡麵不願赴哨站衛兵?
當他們人手一罐熱茶,我不禁心生羨慕。火車,便是用這種罐子喝茶的最好時機。不久,愈多的相識者自別的鋪位各湊聚成好堆開始取瓜子、遞橘子,然後聊天或打牌。他們充分利用這塊小公園,並將此公共地暫時圍成自己的家。很快的,瓜子殼花生殼橘子皮等充分的堆高在茶几上或地板,茶水充分的被喝了又加、加了又喝,而桿上的毛巾不時被取下去搓浸熱水、拭面、再掛上。
(全書完)
大陸人每到一地,必先找好熱水。自北京赴山西途中,我們的司機一進飯館,先找熱水瓶。各地電梯的車掌交班時,必拎著熱水瓶上下崗位。機關裡、寫字樓的每層,皆有「開水間」,我們的火車上也是。此是西方國家所沒有者。
廁所前,有兩個人在排隊。吃完飯後總是如此,飛機火車皆然。不論中外,人皆是口腔通https://www.hetubook.com.com肛|門的動物。旁邊兩車接縫處有兩人在抽煙,著改良解放裝者神情簡淡老實,著西裝而袖口上牌標猶留者神色多閃、身骨晃浮,一下拍拍褲角,一下又看看手錶。近年大陸上服裝顯示人的情思品流原概如此。
充分的耗吃零食、耗用空間及時間打牌,居然令車程變得很快,不一陣子又要吃飯了。有人買推車上的盒飯,有人自詡内行,趁停站時奔下月台買當地的盒飯,有的順便買瓶啤酒。他們真是能把一頓搖搖晃晃的飯吃得充分。
泡麵之發明,益發顯出熱水之大要。立然連熱鹹的湯汁也有了。且看這節車廂有一、二十人捧著注滿熱水的碗麵自我身旁臨深履薄的經過。顯然,大夥如今不怎麼攜帶窩窩頭、燒餅、饅頭等乾糧旅行了。
此種對熱水的依賴,或在於對一種文明人煙的渴望保有,亦即,對荒涼之不願受制。
這時有一堆友伴收起撲克牌,立起一個牛皮紙箱權充飯桌,鋪上報紙,取出一隻燒雞(這是山東發出的車),一袋花生,並一瓶「梨花春」之類的白酒,再找來六個和-圖-書紙杯,便這麼吃著喝著,當然也聊著。直吃了近一個鐘頭,沒有筷子,以手撕雞,以手剝花生殼,不時互敬互酌,酣暢極了。酒盡,取來幾個火燒掰開來吃。
在大陸,「硬臥」的火車最見眾生相。人蜂擁登車,先找好鋪位。隨即將所據鋪位充分利用,像是即使是臨時的家也不放過好好享用;見鉤子,且把外套吊上。見橫桿且把毛巾取出掛起。這時同行之伴過來找他(大陸雖一起買票,有時座位未必相鄰。亦怪現象也),往往與旁客相議換舖,也常換成。接著是最緊要之事,提熱水。所有人皆自動往開水間去灌熱水,倒進每人早已備就的茶罐裡。這種可將蓋子旋緊的玻璃罐子,近十多年人手一罐,乃全民同識之最顯著意象;固然這兩年生活富泰已有多人漸不用了,但長途火車上卻又見其普及率,即使看得出有些西裝革履的出差白領所用罐子還是新貨。
我呢,坐在走道旁小凳上,吃著我的第二個蘋果,望著窗外已昏暗的疏景,考慮要不要天黑後就躺到我的中層鋪位。
西方人,比較起來,不那麼怕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