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憶舊
消失的祇園石段下的八百文
這話母親對我說了不知多少遍。她還說:
這本《威廉.布雷克書誌》還有個有趣的後話。我進入京都府立大學奉職多年,快要邁入不惑之年的時候,一位農學部的教授來我的研究室造訪。這位教授我並不太熟,但是他父親與我父親曾有段時間是工作上的同事。現在東寺種智院大學的前身京都專校,出了不少有才氣的老師。名氣響噹噹的幾位全聚到了一塊兒。像是兼職的生物學家——會田雄次先生的父親,教經濟的谷本富博士等,俱是優秀、極有個性、逸事無數的學者,他們和父親都是多年老友。所以這些人就成了柳先生為《威廉.布雷克書誌》奔走時的主要推銷目標。來找我的這位教授,他的父親也是其中一位。當時教授竟然帶了書來送給我。這段對白頗令我有些尷尬。他說:
京都有十之八九未曾遭受戰禍之害,但並不是百分之百沒有受害,京都也經歷過空襲。炸彈落在東山七条附近和西陣,造成相當嚴重的後果。我也聽說過受災戶的一些故事。其狀況之慘烈,與日本其他地方的受害者沒什麼兩樣。但是僅只於此,京都不像其他大都市那樣,受到一次又一次目標性的轟炸,所以也就被劃分為非戰災都市。
「你們小孩子只曉得要搬到大房子,看到有自來水用就很高興,老是說些無憂無慮的話,但我心裏卻是偷偷的窮擔心。還跟你爸定了五年計畫,想能不能先跟銀行打個商量,我們五年就把錢還完,請他們多借一點給我們。」
在這種狀況下,柳先生為我家家計擔心的當下,雖然一家三口除了我之外全都因傷寒住院,但我母親還能一毛不少的付了醫院三千日元(在那個時代,三千日元可是筆大數目。一個月的薪水若能有一百日元就相當了不得,一千塊可以蓋棟房子了。順便一提,進女校時,我剛開始每十天的零用錢是五十錢,通稱「齒幣」一枚,一個月一日元五十錢,就可以湊合著用了),還在向日町買了新居的土地一百零三坪。不過蓋房子的錢卻沒了。母親臉色發青的把土地押給銀行做擔保,這才借hetubook•com•com得蓋房子的錢。父母兩人再度拚命工作,幾年之內就把債全部還清。母親常對我說:
戰後,八百文和我家之間的距離突然拉近了不少。每當圓山的野外音樂堂有各種集會時,我必定會先到八百文買兩三種甜美的水果帶回家。
都過了這麼多年,我總不能說:「唉,其實也沒有那麼糟,是某位仁君自以為是,才導致這樣的結果。」
未曾遭到戰禍的京都——就如同大家所以為的那樣,的確度過了一段較為平穩的戰後歲月。四年前,我在《千年繁華》書中透過自己的生涯來思考京都生活的種種時,再次感受到一種踏實的心情。當然,日本全國在大戰後都經歷了一場激烈的變化,這對京都也造成了不小的影響,但京都仍舊是京都,京都大致上還能讓我們擁有值得信賴的美好生活。
另一家老店位於醒目的位置,對我這樣年齡的人來說,那更是一家包含了太多懷念記憶的老舖,所以它的消失每每讓我覺得淒涼。那就是祗園石段下(這種說法對京都人來說是一種特別響亮的專有名詞)的「八百文」。
下面這段有點好笑。當然年輕的學者是不可能有錢的,但是家父家母一文不名的展開婚姻生活時,在潛心研究或創作之餘,倒還曾經努力的存過錢。憑著我幼時微少卻很確定的記憶,父親和母親都當過家庭教師,教過不少人。父親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指導即將考高中的考生(當然是舊制),也教外國人學日語。而且在這段時間内,他不曾怠忽研究,在南禪寺僊壺庵(現在稱為「正的院」。是南禪寺老師父的隱居所,內有中、小房舍兩間,我們一家便在那裏住了六年)時代,父親出版了《威廉.布雷克書誌》,與柳宗悅先生合辦了《布雷克與惠特曼》雜誌,工作忙碌至極。而母親儘管只念完小學,後來進入女校念了一年半,但結婚之後,在父親的指導下,慢慢學會了一點英文基礎,甚至在南禪寺時代,還大膽的到京都府第一女高教授英語。
「這可是八百文的呢!」我高聲的宣告,和-圖-書然後與父母分享。
八百文的二樓是時髦的水果甜品屋。我經常和朋友約在那裏吃吃喝喝。而八百文走進我生活中的時節,鎮日都輕飄飄的。
「這實在是……那太謝謝了。」
我雙親就這樣辛苦的工作著,一心惦記著要存點錢。關於這一點,我母親簡直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不但父親的書籍費用不虞匱乏,也從來沒讓我們孩子感覺家裏缺過錢。甚至我們還覺得家裏頗為豐足。只不過,當我準備進大都是富家子弟才能念的京都府立第一女高時,才稍稍發現朋友家裏和我家好像哪裏有點不一樣。不過,我家有我家特有的清高,光是這一點就足以令我自傲了。
真實的情況與柳先生的操心有一點距離。後來,他用鋒利的東京腔裝著驚訝的口吻嘆道:「沒想到,你身上還有幾個錢嘛!」柳先生說的話我也從父母口裏聽過無數遍。
京都的確是籠罩在陰影中一點一滴的改變著。就算再不願意,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對那逝去的歷史,我們懷著深深的思念垂首低迴,那裏確實有些什麼牽絆著我們的心。
柳先生認為我們需要錢而努力奔走,將我父親撰寫關於威廉.布雷克的論文集結成書,然後將賣書所得湊成一筆慰問金。柳先生還為這本書撰寫序文,那篇文章我父母熟得都會背了,我從他們口中聽了好多遍。序文的第一句是「年輕的學者是不可能有錢的」。似乎編成書之後,柳先生拜託了熟識的朋友輾轉賣出,最後好不容易攢得一點錢。
那時候我父母都還年輕,才三十歲上下,生活還沒寬裕到隨時吃得起八百文的水果。不過父母都各有自己的工作,再加上柳宗悅先生剛好偶爾來京都暫住,柳先生十分擔心壽岳家的情形,尤其他聽聞我家三人病倒住在京大醫院,猜想我們經濟一定十分拮据,便到處為我們奔走。雖然只是我的臆測,但是當時柳夫人柳兼子女士已是有名的女低音聲樂家,也許她曾經派人送來八百文的水果禮品吧!https://m.hetubook.com.com
於是,八百文終於消失了。它可以說是京都改變的象徵。不只是做草鞋的雁屋,或是賣水果的八百文,其他一定還有很多悲哀悽涼的故事在各地發生。
故事在這兒到了尾聲,可是「八百文」這個固有名詞卻嵌入了我家歷史中,令人懷念不已。在京都土生土長的人,他們的家族史中應該或多或少會與這類老舖有些理不清的關係吧!
於是我心愛的店家、町區一個個消失了。出門一趟常常令我心驚。總是照管母親和我穿的草鞋的「雁屋」,關起大門不做生意已經很久了。向附近的人打聽之下,才知道老闆夫婦年紀都大了,已經相繼辭世。兩人看起來明明還不到那個年紀,卻走得這麼快。誰都會有這麼一天,但一般來說,尤其是在京都,都會有後繼者留下來。可能是子孫,或是店裏的掌櫃,總之會有人繼承店家。何況這家店不是一家尋常的、隨便的店。他們賣的都是上等貨,鞋繩穿洞的技術精巧不在話下,還有那位老闆娘總是店前店後的招呼,待人親切有禮……這樣的店卻在轉瞬間就關門了。
《千年繁華》面市之後,許多人都愛上了書裏的京都。
在我孩提時代的八百文,是一個光彩奪目的高尚地方。它位在四条通與東山通(東大路通)的叉口。位置特別好。店裏面擺著各式高級高價的水果。在我小時候,絕少有機會吃那裏賣的東西,一般都是在家附近的水果行應付了事。唯有遇到某人住進醫院,而那個人是我們誠心想要去探訪的,這時候就會到八百文去買禮品。我們家當時曾經去買來送人呢?還是讓人家送過禮?因為父母親都已過世,所以現在是問不到了。但提起八百文,我還是有些許記憶。我們壽岳家大病住院的紀錄,是昭和六年(一九三一年)的傷寒。母親、弟弟和父親相繼住進京都大學醫院。母親還曾瀕死,可說是已經到了極為危殆的地步,不過最後總算是撿回一條命。還記得當時跟我家很熟的南禪寺柴山全慶法師,在我母親出院回家時來探望她,爽朗的笑著說:「太太腳還能走吧?」總算安穩的把母親接回家了。稍後才住院的父親,因為本來身體底子就好,所以恢復得很快,食欲尤其好,父親的看護是個能幹妥貼之人,她充分發揮當護士的經驗,父親想吃什麼,她都變得出來,甚至在醫院許可之前,要吃肉還是什麼別的,她都能做出來。父親喜歡吃水果,說不定她也從哪裏弄來別人探病送的八百文水果給父親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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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把事情始末對父母親說了,三人一時都為之語塞。最後這本書當成禮物送給了父親唯一收為弟子的下屬。
我在孩提時代看著父母如此勤奮的工作,一點也沒有想到他們是為了攢錢,還一味高興的覺得爸爸媽媽真偉大,竟然當那麼多人的老師。當時能進府一女高的都是好人家的家庭,他們常常到家庭教師的家中送禮。所以,我和弟弟兩個也得了好多可愛的玩具,並為此雀躍不已。那和今日大學生打工當家教是截然不同的氣氛。父親的家教工作,在我家從南禪寺搬到向日町之後還繼續進行著,和那些學生的家庭長年都有往來。父親教過的孩子的名字,我都還記得,而且他們大都按著自己的志願考上學校。「只要是壽岳文章教的學生絕對沒問題,他教書一定是一流的。」這種傳言不逕而走,絕妙的是,後來謝禮自然也就源源不絕的往家裏送了。
「這是你們家在困頓時候出版的書。」
我這位朋友是清水坂大戶人
和*圖*書家的小姐。有一次去她家玩,那房子真是大得嚇人。當我快步走進她們家的大玄關,讓她領著為我介紹時,她突然指著前面說,我們到那邊的玄關去。也就是還有個内玄關。原來大宅院可以有好幾個玄關,我到那時才知道的。這一切把我驚得人都傻了。我們還在她家的大院子裏玩辦家家酒。既然是如此大戶的人家,那麼和八百文有親戚關係,我便頗能領會了。那位同學性情溫柔,臉蛋清雅秀麗,她在說她家和八百文的關係時,沒有一絲驕氣,是一個性格很討人喜愛的女孩。即便畢業之後,她仍是個令我難以忘懷的人。記得有個星期天,她和另外一位同學來我家做客。這在我的舊作《逝去的難忘日子》(我的女學生時代日記選粹,大月書店刊行)裏曾有仔細的記載。我們家與她家差距頗大,對我家來說,八百文如同高嶺之花,但她在我家卻十分自在,接過我母親做的三明治和果汁,吃得很盡興。
「向銀行借建築資金的時候,我都快垮了,只見你父親『砰』的拍了拍胸口安慰我說:『放心吧,沒什麼好緊張的,好日子一定會到來的。』我心裏想,還好有你爸在。」
另一件我特別有感慨的回憶,是我進女校後所結交的一位好友。記得她曾說:「那個八百文哪,是我家的親戚呢!」
於是「多話的章子」——我,也只好把話吞進肚子裏,滿懷謝意的領受道:
不過沒多久,戰爭結束後的八百文似乎有點烏雲罩頂。另外,也出現了一些可稱之為「新興」的水果行與八百文相抗衡。戰後至今近五十年間,父親或母親數度住進醫院的時候,也不只一回收到八百文之外的慰問水果。連我自己,也漸漸比較喜歡去寺町二条轉角,著名作家梶井基次郎在〈檸檬〉一文中所提到的「八百卯」。
但是,從那時一路走來的歲月,對京都來說卻是難以想像的嚴苛。京都各地的劇烈變化讓許多人為之心痛。大型建築的興建計畫、逼近風景區的大廈……以此一方式破壞市街的計畫和實際運作正加速進行著。
這像是附帶一提的話,卻是充滿了愛意。我們做晚輩的聽得也很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