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潛
「這兩個男孩想要去獵烏鴉,」愛瑟兒說著,用她那冰冷且稍嫌油膩的指尖,拂過他的臉頰,把他嚇了一跳。「你今天沒有刮鬍子,」她說。
愛瑟兒做了一些三明治,把馬鈴薯片放進一個碗裡,將醃黃瓜片像苜蓿葉一樣排在盤子上,然後還倒了幾杯冰茶。每次她下班回來,羅伯特就覺得她身上滿是汽車味、汽油的味道、機油的味道、皮座椅的味道,或是這些東西的混合氣味,永遠纏繞在她的制服上,揮之不去;她為這份工作特別買的制服,包括一條牛仔褲(臀部和膝蓋都已經磨光),一件白色的棉質緊身衣,一件套在外面的綠色法蘭絨襯衫(天氣炎熱時,她就只穿那件棉質緊身衣),還有一雙質地堅硬的黑色短靴,每逢在工作上碰到什麼不如意的時候,她往往會想將那雙短靴塞進客人的嘴裡。
「我也是!」羅伯特說。
他的手電筒在夜晚的湖水中照出一片黃暈,手電筒光芒沒有直射到的地方,就顯得暗沉晦澀,足以引發各種可怕的想像。這個湖是大梭魚——一種像好幾段木頭合在一起、又長又硬的魚——梭子魚、和鼓眼魚的家,在夜裡,整個湖都充滿了駭人的陰影與移動,而班就在其中某處。
「你問他幹什麼?」愛瑟兒說。
原來她並沒有睡著。
「你媽剛有沒有告訴你,她從阿爾的媽媽那裡聽來的事?」他爸爸問,「他正在報導巴克斯呢!」
「胡說八道,」愛瑟兒對他發出噓聲,「他對烏鴉,或者是其他任何他教的東西,才沒有什麼特別的愛惜之情,只要一有機會,他就會跑去獵烏鴉。」
羅伯特把飯吃完,他不明白愛瑟兒剛才為什麼要說謊。
「我們回去躲進被窩裡吧⁈」奧麗芙乞求著。
「沒什麼好擔心的,」羅伯特說著走出隊伍,他發現他的母親單獨坐在斑駁的地板上,肩上披著一件毛衣,兩條長腿抵在胸口。他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在她所坐看臺下方的地面上。
「你理智一點好不好?」她很氣惱地說。
羅伯特以為他講完了,不過費尼摩爾接著又說,「你最近有沒有看到法蘭克.亞伯特?」
「她想跟我說什麼嗎?」
「我們走吧!」巴兹說著,拉開後門,逕自走了出去。
他以指尖在褲袋裡,轉動了一下那個紅寶石戒指。事實上,他迫不及待地想把那個戒指拿給愛瑟兒看,不過他又害怕她看了之後哭起來,或者有一些他無法料到的情緒反應。土司烤好後,他一面塗上奶油,一面讓熱熱的麵包溫暖自己的指尖;他整個人都快凍成冰棒了。如果那真是班的戒指的話,那他下一步,就應該回到找到戒指的地方,徹底搜查附近一帶,不過好在今年適合潛水的時機已經過了,他很慶幸自己暫時不必再回到冰冷的湖水中,也不必急著找到班。只要一找到班,他還有什麼藉口待在愛瑟兒家呢?
「你今天是不是沒有刮鬍子?」戴夫問,坐在附近的人,都裝作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轉過頭來看羅伯特那張滿是鬍渣的面孔。
即使他採用這種下三濫的伎倆,愛瑟兒還是平靜如常。可是杜克的功力,沒有他媽媽那麼好,只見他眼泛淚光,把頭轉開。羅伯特咬了咬嘴唇,「烏鴉是他最喜歡的一種動物。」他說。
他父親把T恤上的字拉平,貼近身體,「光是今天晚上,就已經有三個人想買我身上這件T恤了,」他誇口道,「所以我到最後才把毛衣扣起來,就是想圖個清靜。」
「什麼?」她問。
「那個叫羅——伯——的傢伙啊!」
巴兹瞥了他朋友一眼,「我的手臂好多了,」他握起拳頭,「不過好像永遠無法真正放鬆。」
羅伯特點點頭,他希望她就這樣不停地說下去,不過她現在住了口,仔細地審視著他,看穿他心裡的害怕;他正想辦法要克服內心那種「萬一真的找到班要怎麼辦」的恐懼——這種恐懼在每次潛水之前都會浮上他的心頭,他相信班一定會留在湖底成為奧伯龍湖傳奇不可或缺的一環,過去這八十四年來,根據正式的記錄,總共有一百零六個人淹死在這個湖裡,其中除了班以外,每個人的屍體後來都被打撈上來。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夜裡到湖裡游泳,無意間用腳指碰到水裡的某個東西,或者感覺到尖尖的硬塊略過腿邊,總會想到班.雷蒂史密斯,他到底到那裡去了呢?上次有人在這湖裡滑水,已經是兩年前夏天的事了,由於班的消失,水上運動好像成了一種禁忌。搜索行動進行三天之後,消防潛水隊的隊長威爾萊特就決定放棄搜尋,不再進入奧伯龍湖,因為他覺得班.雷蒂史密斯好像等在那裡,隨時準備嚇他一跳。
這時戴夫捧著兩個塑膠杯咖啡回來了,羅伯特注意到,他身上的那件毛衣下面,也穿著一件T恤。羅伯特一問起,戴夫就把毛衣的釦子解開,那件T恤是金色的,上面用黑色的字母寫著:「㊿,肥胖而有潛力!」
她把繫在船塢上的纜繩解開,羅伯特則搖著槳,將船划入水中。出事那晚,班和杜克搭的那艘船,已經破碎解體了;那是艘木頭做的船,年紀和班一樣大。船上的設備十分簡陋,簡直就像個咖啡罐,裡面填滿了水泥,以便停泊。
「他想上她嗎?」
「你不一定要坐在這裡呀,對不對?」
「我們回去吧!」她說。
「我還要替愛瑟兒和杜克買東西呢!」他說。
「已經結束了,」羅伯特又說一次,「我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再繼續找了。」
「這件T恤不錯,戴夫。」羅伯特說著,又驚異又尷尬。
凱文正眼看著羅伯特,他的牛奶已經喝光,嘴邊因此留著一圈白線,看來像是可以將他嘴巴束緊的拉繩。
「這是冰河留下的湖泊,」羅伯特說。他刻意等著,不過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他聽著自己呼氣、吸氣的聲音,只想把那一剎那的冰冷往後延,把這回夏日最後一次潛水的結束時刻往後拖;只要他一開始動作,那就表示結束的時刻快到了。
他向母牛島較遠處的一個洞穴游去,母牛島和公牛島事實上屬於同一塊岩層,從水面上看來,這兩個石堆之間,隔著一道十呎寬、二十五呎深的峽谷,因此感覺上,好像是兩個分開的島;母牛島由一堆隆起的花崗岩構成,島的四邊地形相當陡峭,頂上則長了一些堅硬乾枯、營養不良的松樹,從外表上看來,母牛島好像是在俯視著公牛島,而公牛島由於是一塊幾乎百分之百平坦的光禿岩石,因此成為莫札特鎮的孩子們平日碰頭嬉戲的好地方。
羅伯特找到了下一個岩洞,不過此時他的肺部開https://m•hetubook.com.com始緊縮,裡面的空氣開始變少。在他的肺部完全蜷成一團、空氣耗盡之前,他只有很短很短的時間,可以朝洞內瞥上一眼,而正當他踢著腿離開洞口,往水面游去時,洞内一個反光的金圈,捉住了他的視線。
「帶這幾個孩子去獵烏鴉!」愛瑟兒說。
這話倒提醒了杜克,「那我們什麼時候去獵烏鴉?」
他說的這些話,他爸爸聽不進去,羅伯特從他爸爸的眼裡,就可以看得出來,他爸爸的心思,已經轉到別的地方去了。
他們沿著湖邊的道路走向球場時,有很多球迷開著車子經過他們的身邊,一面大聲地和這兩個球員打招呼。凱文向他們揮了揮手,不過巴兹沒有,他還維持著每場比賽前,一個人在黑暗的房間裡培養出來的那種情緒。
寒氣鬱結在他的胸口,同時緊緊包裹住他的雙腿與雙臂,他即使奮力游動,也無法消除或驅散這份寒冷。他心想:夏天真的是結束了。
「對不起,反正你知道我的意思就是了。」
「我看我們永遠也找不到他了。」羅伯特說。
「今天的水溫是六度,比這個星期一開始的時候還要冷。」羅伯特說著,全身都抖起來,他雖然已經在莫札特鎮住了一輩子,但是每逢冬季將臨,他還是感到害怕。「夏天已經結束了,」他告訴奧麗芙,「這是我今年出來找他的最後一次機會了。」
巴兹走後半小時,羅伯特、愛瑟兒和杜克一起走到球場,坐在三壘旁邊的看台上。巴兹正以一種輕鬆的姿態在做暖身運動,杜克用一條腿取得平衡,靠在看臺邊的欄杆上,看著他哥哥準備上場,可是巴兹並沒有和他打招呼。
「你好啊,凱文,」愛瑟兒說,「要不要喝杯牛奶?」
「那傢伙在那裡幹什麼?」凱文問。
「你找到班.雷蒂史密斯了嗎?」他問,他的身材佝僂,臉上勉強擠出一個微笑。羅伯特搖搖頭以後,費尼摩爾又問:「看在夏天結束以前,你還有機會找到他嗎?」
「她會來看我們比賽嗎?」
棒球場就在奧伯龍湖再過來的一條街上。一陣狂風捲起片片廢紙,四散在地面,夏日最後的寧靜悄悄地停駐在樹梢,街角那邊的小吃攤,咖啡的生意比啤酒還要好,羅伯特排在短短的隊伍後面,準備替自己買杯咖啡,替杜克買一瓶啤酒,替愛瑟兒買一杯熱巧克力。這時忽然有人拉了拉他的手臂,他回頭一看,是他爸爸。
奧麗芙可以感覺到湖面的寒氣。她小時候聽爸爸說過,奧伯龍湖因為非常地冷,所以湖底的冰一直都不曾真正解凍,即使是在最熱的夏天,只要她能夠潛到夠深的地方,就一定可以摸到冰塊。她爸爸還提到,五十萬年以前,有一條冰河向南方流過來,不過隨之又好像碰到熱爐子似的,往後縮回去,奧伯龍湖以及其中冰涼徹骨的湖水,就是冰河在南方留下來的紀念品。
「你弄得怎麼樣了?」她心不在焉地問。
「這我知道。」
「不過在夏天的時候,」奧麗芙說,「陸地上的氣溫可以高達九十或九十五度而公牛島的氣溫可能比外面低上四十度。」
羅伯特又坐下來,杜克看著他,什麼話也沒說;他那對眼睛長得和他爸爸一模一樣。
聽見這種想法,她不禁露出苦笑。她用自己的雙手,搓揉了一下杜克的手。自從她兒子失去一條腿以後,他的手對她來說,好像變得寶貴多了,他的四肢彷彿隨時都會任意消失。光就她本身來說,她就一直要等到那個闖入她家的外來者,被趕回屋頂去繼續清理水管,她才能感到安全,大大鬆了一口氣。
「那你為什麼沒跟我說?」奧麗芙問。
「那妳就當講過了吧!還有什麼別的事嗎?最近店裡賣些什麼?」
「我們就通知警方。」
「不會吧,你餓了嗎?」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就已經抬起頭對羅伯特大叫:「你餓了嗎?」
「不是,不是,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而已,芙洛拉已經在家裡待了這麼多年,現在卻忽然想要去上班,而我這麼多年來一直都在工作,最近卻忽然很想待在家裡就好。」
「對。」
「他今天晚上要上場主投,」杜克說,這表示巴兹會一個人躲在黑暗的房間裡,做些他每次上場比賽前,都會做的事情。
「喔,糟糕!」她一面大叫,一面踢著腳下的石頭。
「他還報導了布魯爾的事情。」
那天晚上巴兹走進廚房,眨著眼睛。他身上穿著棒球隊的制服,棒球帽突出的帽沿,很性格地轉到腦後,他腳上的短襪因為拉得很高,看來就像是收緊的褲腳下,伸出一條條細細的紅線。奧麗芙這時正在上班;羅伯特剛洗過澡,在喝啤酒;好不容易又過了一天,他沒有失去自己的家,也沒有被迫去獵烏鴉,因此他心情好極了。
羅伯特在岩石堆中,挑了一個以前沒搜索過的黑暗洞穴,然後依序把手電筒、手臂和頭伸進洞裡。洞內岩石上,有一層灰濛濛的青黏土,還有一條小小的梭魚倒吊在那裡,朝外的那一面看來像是魚鰭,羅伯特進去的時候,那魚動也沒動一下;也許是因為羅伯特這樣的生物,此時出現在這裡,實在是太奇怪了,那魚一時反應不過來。
「巴克斯,布魯爾,還不都一樣是大聯盟的球員。」
「再好也好不過你吧!羅——伯——,你們兩個登在《每日新聞》上的作品,我都有看到,而他的文章和你的比較起來,實在是遜色多了。」
奧麗芙此時低聲問:「你如果找到班的話怎麼辦?」
一個名叫凱文.米爾的高個兒男孩,來到門前的車道上,他身上穿著和巴兹一樣的制服,兩隻釘鞋緊緊地綁在一起,掛在他肩上。他是一壘手,因為他身手遲鈍,只有守一壘,最不會出紕漏;身體上的發育,雖然使他的手臂和腿部日漸強壯,但是他跑步的速度和個人的機動性,卻也因此日漸降低。儘管如此,他還是個脾氣不錯的男孩,知道自己已經十七歲,很快就不能再打棒球了。他微笑著走進廚房。
羅伯特這一整天做的事情並不多,因此他並不真正覺得累。和奧麗芙做完愛後,他只感到短暫的精疲力盡,接著整個人就清醒過來,躺在那裡,無端地感到心浮氣躁;他感覺得出來,夏日就像一張翻開的毛毯一樣,正在逐漸飛走,繼之而來的,是一張薄霜結成的棉被;時序已經進入八月底,夏日的高潮已過,湖水也已經變得寒冷,莫札特鎮的居民,長久以來,都只能對著稍縱即逝的遙遠夏天抱怨,湖裡的藍色冰球,即使是在夏日,也不會完全融化,等九月底一到,那些冰球又會重新聚集在一起,而到了萬m.hetubook.com.com聖節的時候,大家就可以在湖面上溜冰了。
「雨停了,喔,我們去找班吧!」
羅伯特踢腿向水面前進,然後在船邊浮出水面,奧麗芙驚跳起來,她原本正凝望著遠處,沒看到他手上逐漸浮上來的燈光。
「你一直沒來看我們!」她說。
「我叫他們到店裡來,這樣我們就可以幫他們特製一件。」戴夫說著,把咖啡遞給他太太,她眼中的笑意已經不見了。羅伯特心中不禁懷疑,她是不是曾經想過,自己的丈夫根本就是個大笑話?
「沒時間了,」巴兹很快打斷她的話,從椅子上拿起裝著他所需裝備的袋子。
「到這裡來坐一會兒吧。」
巴兹投球之前的片刻,和他真正把球投出去的那一刻,是他生命中少數感到真正篤定的時刻。在那一連串的時間裡,沒有歷史,也沒有未來,他一個人處於真空的狀態,可以任意依照自己的需要,雕塑時間。而他在那些時刻裡的表現,顯然又相當不錯,因此他從十三歲起,就開始受到大學球探和職業球探的注意。而每次投球完畢,他內心那種難以言喻的悲傷,又往往和他事前所害怕的一樣。他對比賽的結束抱著一份深深的恐懼,往往等到比賽已經正式完結,賽後球員一起喝啤酒的聚會也已經接近尾聲,他還是不願意離開。除非他知道下次球賽什麼時候開始,讓他有個東西可以盼望,否則他的生活就只剩下一片空茫。他害怕比賽結束,害怕夏季消逝,害怕眼前漫長的嚴冬,漫長的混沌,而且其中絲毫沒有喘息的機會。
班掉進湖裡時,夜已經相當深了。杜克當時浮在水面,緊抓著一塊船板,他的右腿幾乎不能動。不過那只是因為湖水太過冰冷而麻木,並不是因為受到重傷。他在水面漂了快一個小時,警方的快艇才找到他,當時他都已經呈現半昏睡的狀態;他曾經叫過他父親兩、三次,可是他父親沒有回答,他也就把他拋在腦後。經過那一陣騷動之後,湖面顯得相當平靜,寂然無聲,他可以留在水面一陣子,或者滑進水裡,對他來說都沒關係。他想以後有一天,自己一定會想起這個夜晚,然後他們就找到了他,把他拉出水面。幾乎從出水的那一刻起,他的腿就開始痛徹心扉,他這輩子都還沒這麼痛過。
「現在起來吧,求求你!」
杜克聳聳肩,「我又沒什麼事好做。」
「我可以打電話給她嗎?」凱文問。
「妳不必潛進去找他,妳只要在船上就可以了。」但是光叫她划著船到處去,她還是覺得很害怕;她爸爸可能出現在任何地方。
「如果你找到他的話,不要告訴我,」她說著把身子坐直,閉起雙眼。「我對他已經有了某些固定的記憶,如果你找到他的話,說不定會破壞我原來的印象。」
「你十秒鐘後就會跑回來的,」她預測道,「你的小雞雞會變得像馬鈴薯眼一樣。」
費尼摩爾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還沒有吧!」他堂而皇之地宣稱。
「我不是對你爸厭倦,只是對那個店厭倦了,也許他的神經比我粗一點吧!」伊芙琳說,「我以前一直以為我的忍耐力比他夠,但是他接受事情的能力,實在是很強,我現在已經愈來愈不行了。」她拍拍兒子的腿,然後笑了。「可是我可能永遠都放不下那個店吧!剛剛是你爸要我叫你上來的,」伊芙琳向羅伯特透露,「他要我跟你講講生命的大道理什麼的。」
「我看我是找不到他了。」
巴兹瞪了他朋友一眼,「上她?我會這樣說你姊姊嗎?」
「問得好!」羅伯特說。
羅伯特浮在水面上,用力踢腿,朝母牛島前進。他看著自己手電筒的光芒射入湖中深處,左右搖擺,偶爾有些迅速移動的陰影和深色的物體,掠過其中。快到島上的時候,他浮在原地踏幾下水,好趁機深呼吸幾口氣,舒展一下冰冷的肺部,並休息一會兒。那裡的水大約二十呎深,冰河離開後,在這一帶留下來了成千噸的花崗岩碎片,隨意疊置成堆、而羅伯特感覺得出來,班目前的棲身之處,就在這些花崗岩形成的洞穴、深溝、或倒掛的岩洞裡。羅伯特每次潛進水裡,最多可以探查三處這類的地點,然後就必須浮出水面。每次他把手電筒的光芒送進一個黑暗的洞穴,卻又不知道班是否等在其中時,他全身的血液就會急速沸騰,帶給他這輩子最大的刺|激。
「我還要再潛一次。」他說著潛進水裡,可是馬上就後悔了,他現在已經感覺得到毛巾溫暖的擁抱,想像自己划船上岸,把衣服弄乾,然後捧著一杯白蘭地,躲進奧麗芙的被窩裡。
愛瑟兒遞給凱文滿滿的一杯。
這時杜克正坐在輪椅上,待在門前的走道;意外發生後,有一段時間他曾經待在輪椅上,後來每當他感到疲倦、慵懶或者自怨自艾時,他就會用到輪椅。他母親用手圈住他的後頸,親親他的前額,然後他們兩個人都抬起頭來,看著羅伯特。
「夏天已經結束了。」
沒有人有異議,可是也沒有人說好;他們就這樣回家了。
他在他母親身邊坐下。
「我不想害妳煩心,這是我找到的第一樣東西,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班的。」前門門廊的燈光已經出現在眼前,愛瑟兒把戒指放進口袋裡,然後假裝戒指掉了。
他最後深呼吸一下,然後屏住氣,潛進水裡去偵察母牛島基部的岩石洞穴。下降的壓力使得他頭痛欲裂,於是他忍不住又要問——就像以前每次出來找班,他都會這樣自問——他到這水裡來,到底是要幹嘛?愛瑟兒也知道他出來潛水的事,不過她一直都無法了解,他所問的問題,從來都沒有得到過滿意的答案:「你難道不想找到班嗎?」
「她去上班了。」
「你水管清得怎麼樣了?」
「你的手臂怎麼樣?」凱文問話的聲音幾乎像在自言自語,他們這時已經快要走出最後一片樹影,義無反顧地投入棒球場明亮的燈光。
「永遠都不去。」
「別擔心,我不會找到他的。」
巴兹好久都沒說話,他們如煙般穿過環繞公園四周的樹林,巴兹聽見計分板上燈光閃動的電流嗡嗡聲。
她以為自己會很討厭開計程車,一開始的時候,她也的確很討厭。不過她後來發現,就算她不在家,孩子還是過得很好,房子也一樣屹立不搖,她就不再那麼討厭開車了;相反地,她漸漸愛上開車時的那份孤獨與律動。開車的收入不算多,可是也夠用了,只不過後來她被搶了兩次,其中一次的搶犯還是個女的,使得她對開車這份工作,又漸漸產生了反感。
費尼摩爾開始轉身走開,「https://m.hetubook.com.com我希望他再也活不下去,他已經害我差點活不下去,還害了班和那個男孩子,他們全家的生活大概都毀了。」他對羅伯特搖了搖手,「你可千萬不要放棄!」
「是啊,」巴兹說了這話,然後就靜默了下來,他忽然間輕輕鬆鬆地加快了腳步,使得倍感困窘的凱文為了趕上他不得不往前跑。
他們坐上了小船,羅伯特等奧麗芙上去,好把船纜解開。那是一條很重的木頭船,船身全部漆成白色,沒有名字。過去這附近的孩子經常覺得,搭乘雷蒂史密斯家的船到公牛島那邊去玩,一直玩到日落才回來,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不過現在已經不是了,就算船是新的,到那裡去還是太危險。
奧伯龍湖的湖水很清澈,以往有一段時間,日光還可以照進水深一百呎的地方,成為此地的一大賣點;老一輩的人(包括班和戴夫在內)甚至宣稱,他們記得最早以前,日光可以直透湖底。美好的往日時光,羅伯特不太相信。使用湖水的人帶來的汙染,確實降低了湖水的能見度。但即使是現在,湖水還是相當清澈可人。
那男人鬆開了抓住羅伯特的手,很不自在地笑起來。「叫我哈爾就好了,羅伯特,你現在已經是個大人了,不用再叫什麼費尼摩爾先生了。」他身上穿著一件莫札特高中後援會的夾克,帽子上釘滿了各種學校活動的徽章。羅伯特還是個體育記者的時候,費尼摩爾就是個標準的討厭鬼。他本來在湖邊開了一間店,專門出租滑水用具兼販售魚餌、魚具之類的釣魚用品。夏天的時候,他總是忙個不停,但是到了冬天.他就沒什麼事好做了,就到處亂管別人的閒事。他鼓起雙頰,彷彿是要將兩頰撑開好塞進更多的核桃。對於自身偉大的任務,他顯得有些焦慮,但是因為他百分之百深信,自己應該這麼做,於是又義無反顧地勇敢向前。
「有可能嗎?」
羅伯特是餓了,不過他不斷在水管裡找到一些小鳥的死屍,使得他胃口盡失。只要他仔細看,每隻死去的小鳥身上,都可以找到一個整齊的圓洞,還有另一邊子彈穿出時,撕裂的傷口。他需要一個能讓自己離開屋頂的藉口,今天這個地方感覺起來好高,彷彿他向下看到的,不只是地球表面,而是其中更深的地方。不只一次,他覺得自己看見杜克在空中盤旋。他把手上用來裝髒東西的袋子打了個結,把它留在屋頂小小的門廊內,然後解開腰上的繩子,走下樓來。
羅伯特沒料到她話裡的含意,微笑了起來:「可是現在才八月而已。」
「那個湖很大。」羅伯特說。
「我一直都在找他,」羅伯特說,「他不在那裡,不過他一定在某個地方,我們永遠都找不到他的,不過最重要的是,我們一定要去找。」
「大家常問我,你找班找得怎麼樣了?」她說,「他們都很有興趣。」
他們兩個人的交談只持續了幾分鐘,但是羅伯特一整個晚上,卻都因此覺得不愉快。他不知道除了班的家人之外,還有人知道他到湖裡潛水的事。一千塊,這筆錢他倒用得上,不過一想到這點,他就渾身不自在,畢竟那是因班而得來的意外之財。
「羅——伯——」
「冬天到了,」他說,她的手指在他的臉上留下了幾道感覺。「我應該開始留鬍子了。」
「也許就喝一點吧!」凱文說著,舉起了一根手指,他喜歡讓巴兹等他;這樣巴兹除了全神貫注於當晚的投球以外,就還有一些別的事情可想,譬如說對凱文感到氣惱。
「我們會凍死在這裡,然後沉下去。」
「你昨晚又去潛水了?」愛瑟兒說。
羅伯特浮上水面的時候,奧麗芙並沒有注意到他。他深吸了幾口氣,再度往下沉,不過到了洞口時,他卻有幾分猶豫,那個反光的金圈令他感到毛骨悚然,因為以前班曾經給他看過一個鑲金的臼齒,如果剛才那個東西就是班的臼齒,那其他一切不就昭然若揭?
比賽開始的時候,他還在排隊,透過一群觀眾的肩膀和頭顱,他看到巴兹投出第一個球,好球!
「誰?」
「昨天晚上,」羅伯特說,「在母牛島附近找到的。」
他剛剛看到的那個金圈是個戒指,靜靜躺在溫厚柔軟的海藻上,像馬上就要被套上新娘的手指,他撿起那個戒指,放在掌中,置於燈光下仔細審視,一圈薄薄的金子和一顆紅寶石。他把這寶貝放進口袋裡,轉身出洞。回到船上,裹上溫暖的毛巾以後,他並未向奧麗芙提起有關這個戒指的事情,因為他害怕,他總算找到了某個屬於她父親的東西。
可是此時他胸腔的空氣又再度減少,四周的寒冷也忽然變成一種危險的利器;他想像湖水要把他留下來,這是他最後一次在夜裡潛水,在夏日出游。他踢了一下腿,滑進洞口,一條映著金光的魚悠哉悠哉地滑過他的背後。
透過眼前的樹木,他們可以看見球場的燈光,如燐光一般閃爍。汽車不斷地按喇叭,煞車燈四處閃動,兩人的話聲因此漂浮在空中,如四散紛飛的蝙蝠,難以捉摸。
奧麗芙把一隻手浸到水裡。
「有啊。」
「你好,費尼摩爾先生。」羅伯特說。
「不過他寫作的熱忱還是很強,熱忱是新聞工作很重要的一部分。」
他爬過她身上,逕自朝湖的方向走去,就好像她一定會跟來似的,她抓住他的手臂,「我們找到他要怎麼辦?」她的頭和身子在黑暗中剪出一個陰影,現在她的話就從這個陰影中發出來,充滿了一種遙遠而壓抑的悲痛,和一種對確定事實的恐懼。
「我是很理智,妳到底是去或不去?去嘗試一點夜晚潛水的滋味吧?」
「巴兹到那兒去了?」她問。
這時他們已經走出樹林,一個身材圓滾滾的孩子戴著護胸和面罩,身側掛著一個像長柄鍋似的捕手手套,走上前來和巴兹打招呼,然後兩人一起展開練投。
她先梳過頭髮,洗過臉,才坐下來吃午餐。
羅伯特輕輕拍拍胸口,彷彿是想確定一下空氣還夠。他搭來的船就在他頭頂上方的水面漂浮,除了他自身所帶的裝備以外,那條船是這附近最可靠的幾何圖案了。前一天晚上,他到這湖裡潛水的時候,也曾經像現在這樣向上望,結果看見另外一個潛水夫,他的心臟當時猛跳了一下,以為自己在無意間闖進了班的軌道。
「夏天已經結束了,戴夫。」羅伯特碰碰自己的臉,這是他留鬍子的第一天,鬍渣參參差差的,有些凌亂不齊。每年他留鬍子的時候,他爸爸總要數落他好一陣子,那已經成為一種不變的傳統。
「如果班知道了,會作何感想?」
「去跟她打個招呼吧,」他爸爸慫恿他,「她很擔心www.hetubook.com.com你呢。」
「不太好弄,」羅伯特說,「我又找到兩隻死掉的小鳥,都是被射死的。」
散步回家的時候,羅伯特把口袋裡的戒指拿出來,遞給愛瑟兒。不過他們走的路很暗,愛瑟兒把戒指握在手裡時,只能感覺到戒指的形狀、重量,和羅伯特的體溫。她兒子那天晚上的表現並不算頂好,但還是贏了那場比賽。接著他就像往常一樣,要比賽一結束,無論輸贏,就踏著四周藍藍的晴空漸行漸遠;他先在球場的邊緣親吻過自己的母親,道過晚安,然後就和凱文以及一些其他的隊友,一起走進附近的樹林,共同分享私藏的啤酒,談天說地。她原本感到眼前的夜晚,以及翩然將臨的早晨,都好像在催著她上床睡覺,不過現在這個戒指出現了。
「奧麗芙在哪裡?」他一面問,一面瞥眼去看羅伯特,然後喝下牛奶。
「坐一下就好了,就看在你老媽的份上吧!」
過了好一陣子愛瑟兒終於開口:「防雨窗應該關上了。」
他道過再見,忘了自己還要去買飲料,就回到原來的座位上,這時奧麗芙已經來到球場,身上還穿著古迪食品店油膩膩的制服;她叫羅伯特幫她多買一瓶可樂,於是羅伯特又回到小吃攤前去排隊,剛才和他父母及費尼摩爾先生的一番話,令他覺得有些驚愕。他的爸爸已經五十好幾了,胖是不算胖,可是有潛力?
每個人都停了下來,那個地方沒有光,根本就沒辦法找東西,再說羅伯特也不是真的很著急。他老早就認定,那個戒指不管是不是班的,都一定是愛瑟兒的,既然是她的東西,那她愛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如果她希望那個東西再度消失,那也由她去。
「喔,戴夫,」他說,每次剛看到他爸爸的時候,他總是很高興。
看臺上感覺很舒服,也很涼爽,球場高高的燈光,從四面掬出一團逐漸加深的黑暗,帶來了一圈光明。準備參賽的雙方球員,正在球場上來來去去,進行一些例行性的準備工作。巴茲已經做完了暖身運動,正靠在欄杆邊和杜克聊著天,這幅情景讓羅伯特很感動;這兩兄弟好像很少有相似的地方。
羅伯特把船划到靠近公牛島的某處水面,兩天前的夜裡,他就已經選定此處,為今年冬季來臨以前,最後一個搜尋的地方。他準備就這樣穿著身上的衣服潛進水裡,衣服上的纖維雖然很薄,但是仍比只有肌膚時溫暖多了,他穿著蛙鞋,戴上面罩、氧氣筒,手腕上還用皮帶圈著一個水底專用的手電筒,另外他還準備了三條厚厚的毛巾,等著浮出水面時使用。
「我才不會呢,我已經決定不去了。」
「我得回去了。」羅伯特說著,站起身來。
「九月就算是冬天了,」她說,「去年冬天,我為了付這間龐然大物的暖氣費,整整花了美金三百元,你難道以為暴風雨就像這屋子的鬍子,應該留下來嗎?」
「八月底了,在莫札特鎮九月就算冬天了。」
「媽也來了嗎?」
「親愛的雷蒂史密斯小姐……」羅伯特在面罩裡面說,只要潛進湖裡,湖水就會把他陰|莖上黏黏的物質洗去。她用手指將水潑到他臉上時,湖水感覺起來好像沒有那麼冰,不過那些水還有一些時間,在她手上變得溫暖一點。
他們離開班的屋子,走到湖邊,雷蒂史密斯家的小船繫在碼頭上,整個碼頭向外延伸,像是一隻銀色的手指伸入黑暗的水面,此時的湖面看來像是天空,四周點點的燈光,猶如墜入紅塵的繁星,對他們而言,這些燈光就像天上的星座一樣熟悉;如果沒有羅伯特陪伴,奧麗芙是不會到湖邊來的,光是在上學或上班的途中經過湖邊——如果得到允許的話——就已經夠令她心碎的了。她無論在那裡,都可以看見她父親的身影,每塊在遠處漂浮的木板,都像是她父親拱起的背脊,每個保麗龍的碎片,都像是他不斷晃動的腦袋,偶爾她値完了夜班,還會忽然間覺得,她爸爸剛剛一定來過店裡,而且還向她買過東西。
他把面罩貼在臉上,從船的右舷向後翻進水裡,一開始有那麼一剎那的時間,他完全身陷寒冷,不辨方向,不過他馬上找到了自己的所在,明白自己只是冰冷過度罷了,他沿著船邊,浮出水面。
六個消防隊的潛水夫潛進湖裡去找班,他們身上的黑色橡皮衣背後,有鮮明的黃字橫印著他們的名字:威爾萊特、培瑞兹、諾南、霍普、帕兹達尼克、葛瑞斯華德。他們在慘白燈光的照射下潛進水裡,每個人都和窗玻璃一樣面無表情,整整有三天他們就這樣從警察快艇上,不斷潛進湖裡搜尋,那些警方的快艇則輪流停放在奧伯龍湖上不同的地方,不過他們沒有找到任何有關班.雷蒂史密斯教授的踪跡;沒看到鞋子沒看到褲子,沒看到任何他的東西漂起來,湖面下六呎深的地方也沒有安詳地漂浮、看來彷彿已經安葬的屍體,奧伯龍湖最深的地方有一百六十呎,因此那些潛水夫全都懷疑,當時船錨在往下掉的時候——有點諷刺,或者有點令人洩氣地——纏住了班.雷蒂史密斯的身體,把他往下拖;他就在那下面,而且也許要永遠待在那裡。隨著時間逝去,除了羅伯特以外,莫札特鎮的每個人都在衷心祝禱,希望班能就此留在湖底,長眠不起。
「芙洛拉找到了一個工作。」伊芙琳說,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內心某處。
他母親點點頭,轉了轉手指上的結婚戒指。「我上個星期和芙洛拉.蓋斯可涅德談過,」她說,「他告訴我說,阿爾跳槽到《密瓦基日報》去了。」
「看在我的份上,你就別再去了吧!」
「我們會被凍死的,」奧麗芙說,「他現在只不過是一堆躺在河底的骨頭罷了,你就讓他在那裡好好安息吧!」
「冬天已經到了,我要暫時休息了,」羅伯特說,「妳可以等到明年春天再開始擔心,在那之前,班會一直都很安全的。」
羅伯特是現在唯一一個還在找班的人。
「我們以前常到公牛島作日光浴,」奧麗芙說,「我們就那樣直接躺在陽光下,不過這地方的太陽,沒有一刻是完全沒有寒意的,那塊老舊的平坦石頭,就永遠都是冷的。」
「別這樣說,我們還沒有找到他,所以他還在那裡,大家都知道這一點,所以都不敢接近湖邊,他們都到別的湖去釣魚或滑水去了。」
「他今天弄得好慢,他已經在上面待了兩個小時,才清理了不過一碼長左右的水管,而且他弄掉了好多東西,有一次還差點整個人掉下來,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只是坐在那裡發呆。」
「再潛一次就好,天氣實在太冷,夏天已經結束了。」
她向他這邊滾過來,「可以嗎?」
不過班並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在這裡。
愛瑟兒在四下無人時,仔細審視那個戒指,心想,過去這兩年來,這戒指不知是什麼時候從她丈夫手指上掉下來的。
「你叫我到這裡來,就只為了和我談阿爾的事嗎?」他問這話的口氣很溫和。他和阿爾.蓋斯可涅德一直都和彼此保持聯絡,他很喜歡他,因此阿爾的媽媽不管說了些什麼狂妄自大的話,他都不會生氣。
「這沒有什麼好笑的,如果妳能夠留鬍子的話,妳也會留,這是一種生存的方式。」過去這六年,每年冬天,他都會把鬍子留起來,等到春天的時候,再像蛻去一層骯髒的皮膚那樣,把鬍子剃掉,而他每次都覺得,自己這樣做是對的。
「他們買衣服是想拿回去燒掉,戴夫。」
「麥迪遜那邊給我回話了,」他說,「他們決定要錄用我。」
「是布魯爾,親愛的。」
「她在看臺那邊,」戴夫說,「她對棒球沒什麼興趣,不過她覺得,我們在這邊說不定會碰到你,果然被她猜對了!」
「我們可以明天早上再來找。」羅伯特說。
「你在湖裡找到的嗎?」她邊走邊問。奧麗芙和杜克在黑暗中看來,只是兩個移動的身影,他們每個人都走得很慢,這樣杜克才跟得上。
「找個時間打電話給她吧!」巴兹說,「別再問這些無聊的問題了,我們要遲到了。」
第二天愛瑟兒下班回來時,羅伯特正在屋頂上。那天早上,她已經摸過羅伯特掛在浴簾桿上的濕衣服,因而想起奧伯龍湖,想起班,想起她那只剩下一條腿的兒子;事實上,她在此之前就常常告訴羅伯特,雖然班的屍體沒有找到,但是她的記憶中,有關班的東西,已經夠多了。
「你要是能找到他,」費尼摩爾以一種很低、很隱密的語氣說,「那對我或是我這行來說,可值上不止一千塊!」他在石子地上吐了口口水,「那男人讓整個湖都死了,你知道嗎?」
她當初決定做這份工作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一定會受不了,其中最大的原因,當然是因為這份工作她非做不可。班所服務的大學發的撫卹金很少,因為班在拿到他的副教授資格之前,曾經被駁回兩次申請,後來他拿到以後,又只過了三年,就失踪了,使得他還差兩年,才能領到全額的撫卹金。至於人壽保險公司,因為不願對一個只是失踪,沒有正式找到屍體的人理賠,不斷地拖延這個案子,要家屬先提出死亡證明再說;而就算他們真的拿出這筆錢——愛瑟兒算過——光是付暖氣費和買些日常的雜物,兩年內這些錢就會耗盡;開計程車賺來的錢雖然是額外,可是對他們的生活來說,卻很必要。
「那你要把臉藏起來,讓我們看不到,一直藏到雪融化的時候為止嗎?」愛瑟兒用一種十分戲劇化的口吻,很誇張地嘲笑他。
「他是我爸的朋友,有一陣子跟奧麗芙還不錯,不過現在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還在努力維持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是了。」
「我害怕。」
他正想爬上看台時,有個人抓住了他的手臂。
「那好啊……」巴兹說,「你可以替威斯康辛州的人好好賣命了。」
「他跟奧麗芙又沒有什麼關係,」愛瑟兒告訴凱文,凱文此時已經滿臉通紅了,「他只不過是條水蛭——或者某種和水蛭特性相同的東西罷了!」
「哈!哈!」他一面喘氣,一面對奧麗芙大叫,這時奧麗芙正交叉著雙臂,坐在船上看他,「天哪!好冷!」他潛進水裡。
奧麗芙正在一旁睡著,他搖了搖她的肩膀,摸到的地方全都是一束束的肌肉,她停止受訓已經這麼久了,不過她的肩膀、雙腿、手臂和怕癢的肋前肌肉,都還十分結實,他在她體內的時候,她所使出的拉力,也還是十分強大。
「現在才八月而已嘛!」她說著笑了起來。
「戴夫,她告訴我說,阿爾的工作能力很強,本來就應該得到那份工作,他的文筆很不錯。」
「你不要太勉強。」
「他們欣賞的,是你那種鍥而不捨的毅力,」伊芙琳說。「消防隊員只找了三天就放棄了,像奧伯龍湖這種對莫札特鎮來說這麼重要的地方,他們不應該只花七十二小時來找一個屍體,而且找不到就不找了。」
「除了我以外,每個人都找到了工作,」羅伯特說,「這就是妳想說的話嗎?」
她母親掩住嘴巴,但是一股難以掩飾的笑意,還是從她的眼神中蕩漾出來。「T恤,」她的聲音很低,透過手指傳出來。「現在我身上穿的這件就是,」她說這話的神情,幾乎像是個小女孩在用她內衣的秘密戲弄眼前這個十幾歲的男孩。她說:「你爸把T恤叫做八〇年代的文學作品。」
「班會希望我們來找他的,他是個凡事都喜歡追根究柢的人。」
羅伯特說:「不常看到,見過一次或兩次吧,他要擔心的事已經夠多了。」
她爸爸失踪了以後,她有點埋怨他,因為他把整個湖全都帶走了。對在莫札特鎮長大的孩子而言,在所有人世的變遷、朋友的來去、男男女女的聚散之中,唯一不變的事物,就只有這個湖;當夏日艷陽把她皮膚烤焦的時候,她身體的另一面,接受的是公牛島平坦石頭的清涼愛撫;那些啤酒、防曬油和玉米片的氣味,收音機傳出來的音樂聲,和她朋友談天的聲音,她和一個男孩手握著手——那個男孩的身分因為過於多變,所以沒有留下姓名,也沒有留下面孔,只留下強壯的手指和她雙手交握的那種感覺;所有的這一切,全都隨著她父親的消失而逝去。在莫札特大學,他們有一些船可以出租,她常常喜歡搭船到水上,光是看看書、睡睡覺、或是曬曬頭髮也好,一面緬懷著她高中時,經常在裡面游泳的那個帶有氯氣味的深水游泳池。那貼在池底用來標示水道的黑色帶狀磁磚,就像是一條路,一條反覆往返、永無止盡的道路。她曾經是一名游泳好手,不過現在她再也不能游泳了,就連踩入冰冷湛藍的水裡,走到離岸三呎之處都不行。她不敢;沒有多少人敢,她爸爸的失踪已經使整個湖關閉了。
「這我知道。」
他用雙手緊握住自己的肩膀,那幾句關於暖氣費和冬天月份的談話令他全身發冷。他把麵包放進烤麵包機裡,然後站起身來,橘子捲的熱氣因此直冒到他臉上。前一天晚上夜潛的寒氣,現在似乎已經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成為一層他必須吸收納入的新組織。這樣的寒氣,可能要過好幾天才能消除,或者說不定,永遠也不會消失了。他的母親以前常警告他,不要隨便斜眼看人,因為眼睛可能就此定型,變成斜視,現在他對湖裡的寒氣就有這種感覺;他因為太常沉浸在那份寒氣裡,所以現在那份寒氣永遠也不會離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