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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鴉

作者:Charles Dickin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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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遺忘的睡眠

第四章 遺忘的睡眠

愛瑟兒和孩子們上了樓梯,走進屋子。他們很高興看到班,對羅伯特則是採取容忍的態度。原來他們去參加一個游泳比賽去了。奧麗芙坐在廚房桌前,面前攤著四面獎牌——三面金牌和一面銀牌——那幾面獎牌的形狀都像威斯康辛州,上面繫著紅白相間的寬緞帶。奧麗芙戴著一頂圓錐形的毛織帽子,身上則穿著一件男人的鬚邊綠色長袍。她的眼白因為氯的關係,整個泛紅,她一直不停地打哈欠、伸懶腰,將小小的胸部往前平貼在袍子粗厚的纖維上,或者把兩腿向前伸直,橫過地板,不斷地轉動腳踝,並收緊小腿肌肉。
「當然啦,你得先把鬍子刮掉。」她說。
奧麗芙帶他到四樓的一個房間,光是爬樓梯,他就已經覺得氣喘吁吁,她還說:「如果你想和我這類的人在一起,那你必須有更好的體力才行。」
「如果你說的沒錯的話,」班回答,「你不是沒有家嗎?」羅伯特還來不及回答,班就轉頭去看他太太,然後說:「他是和他爸爸吵了一架之後,才跑來找我的。他們兩個為了他以後該做些什麼,意見不合,他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
他把咖啡重新加熱,然後喝下兩杯滾燙的咖啡,他很高興能夠一個人待在這裡。如果愛瑟兒也在,又沒有班盡力對他表示歡迎,他會感到渾身不自在。可是現在廚房裡很溫暖,他還在一個高高的碗櫃上,找到了一個甜麵包捲,配著咖啡一起吃下去。
「不是真正坐在雨裡。」班說。
「不用了,這麼晚了,他們有個地方留我住一晚,我也答應了。我只想告訴妳一聲,叫妳不要擔心。」
愛瑟兒眨了眨眼睛,雙手交叉在胸前。羅伯特覺得自己有責任說些什麼,來撇清自己和班這段胡言亂語的關係。先是來個烏鴉的故事,現在又扯了這一段。不過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很驚訝這個女人居然相信班;他很確定,自己那副笨頭笨腦的樣子,一定把真相都洩露出來了。
愛瑟兒舔了舔嘴唇,她的雙唇因乾燥而顯得有些皺摺。「有你在家裡,的確可以幫上不少忙。」她承認。「但是你會留在這裡,大半是因為班,而不是因為奧麗芙,或者因為我。畢竟最早是班帶你回來的,我不能就這樣把你趕出去。」
「把自己的心意說出來,把自己心裡所想的說出來,不要說些不相干的話,然後又希望別人明白你真正的意思。」
「我可以來接你。」她說。
班搖了搖頭,雨愈下愈大,只要隨便跑過雨中,就會弄得全身濕透。
班按了按門鈴,羅伯特聽見遠處門鈴的回音。這種舉動只是歷經挫折之後的無聊反應罷了。
「那其他人都到那裡去了?」
羅伯特微笑了起來,「不,我不知道。」
「爸爸喜歡羅——伯——,」杜克在後座說,「我們應該尊重這一點。」
「沒人,」她微笑,「不過你總想保持身材吧,那本來就是比較聰明的做法。」
「班和愛瑟兒就住在你底下的房間,」奧麗芙說,「我則住在他們下面。」她審視了他幾秒鐘,然後拿下自己頭上的帽子,把夾好的頭髮鬆開。「你真的跟你父母吵架了嗎?」
羅伯特微笑了起來:「對,那就是我。」
「我不能住在這裡。」
班說,「字條上面說:『到巴黎去,夏天的時候回來,把烤肉從冷凍室裡拿出來。』」他從窗邊走開,臉上的笑容很微弱,「就這樣站在雨裡沒什麼道理。」
車頭燈從馬路上轉過來,轉進門前的車道;在車燈的照耀下,有那麼一剎那,班濕濕的頭髮看來像是觸電一樣。
九月初,奧麗芙帶了個新男朋友回來。他是莫札特大學足球隊的隊員,名叫葛藍。他的頭髮顏色像稻草,而且好像老是糾在一塊兒,上面還沾著一層濕氣。他身材矮小,但很敏捷,身上的肌肉看來結實有力,十分發達,一塊一塊的,層次分明,而且耐力持久——他正是奧麗芙喜歡的那一型。羅伯特常看見他們單獨坐在屋裡。葛藍那雙小而滿是斑點的手,在游泳健將奧麗芙的肌肉上游移。羅伯特從他們身邊走過的時候,他會抬起頭來看著羅伯特。羅伯特希望他心裡會覺得奇怪,不知道羅伯特在這個家裡扮演了什麼角色。
「這有什麼好笑的,」愛瑟兒以責備的語氣說,「那個可憐的女孩,在那個地方的遭遇,沒有什麼好笑的。」
「多年觀察研究的結果,」班說,「你聽著,烏鴉最怕的事,就是晚上睡得太好,牠們每天晚上只能睡二到四小時,只要睡眠的時間超過這個長度,第二天早上醒來,牠們的腦袋就會一片空白,因此你絕對看不到哪一隻烏鴉在拚命工作,牠們知道和圖書自己如果做得太累,晚上就會睡得太沉,那第二天起來麻煩就大了;牠們一次只會睡一下子,而且每次醒來的時候,都要趕快再學習忘掉了的東西。」
「那你天生就該吃這行飯了。」她說。
「那隻烏鴉有名字嗎?」羅伯特問。
「讓我進來,小芙,我得和妳談一談。」
「天呀!班!」
「反正房間空著,」奧麗芙說著,聳了聳肩,「如果你是被家人踢出來的,班會讓你住下去的。他才不管呢,反正他老是不在家。」
廚房窗外有一陣閃電跳過,劈劈啪啪和轟轟隆隆的聲音,嚇得奧麗芙和她爸爸尖叫起來,羅伯特一語不發,就往後門走去。這時雨下得比先前更大,車道上比較低窪的地方,都形成了新的湖泊。車庫上方模糊不清的光暈中,則有個東西在騰躍跳動。
「別傻了,羅——伯——,牠們只不過是烏鴉而已,不過在烏鴉的世界裡,牠算得上是個神,牠們都叫牠『比較聰明的烏鴉』,以便和其他烏鴉區別,因為所有的烏鴉都是很聰明的。」
「五十、五百和一千的,我都贏了,混合接力賽則得了第二。」她一面說一面摸了摸每個獎牌。
他睡了一個小時就醒了,心裡覺得很不安、很害怕。他坐在床邊,把自己濕濕的鞋子穿上,然後穿過窄窄的走廊,順著樓梯回到廚房。他打電話回父母家,伊芙琳接的電話;她可能一直都還在看書沒睡,不過她真正的目的是在等他,而他卻麻木到蒙頭大睡,直到現在才被罪惡感喚醒。
「於是那隻比較聰明的烏鴉,開始對事情有些概念了;牠創造出『遺忘的睡眠』這樣的辭彙,很快烏鴉就學會了輪班睡覺,由醒著的烏鴉在睡過覺的烏鴉醒來的時候,把牠忘記的東西重新敎給牠,從那時起,所有的烏鴉都十分感激那隻聰明的烏鴉,沒有牠,牠們就全部都要滅亡了。」
「這我知道。」他說。
「我敢說他們現在隨時都可能到家。」
班說:「你說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雨勢稍歇,汽車很快地從門前開過,發出咻咻的聲音蒂史密斯家的鄰居——威爾森家——的燈光已經逐漸亮起。羅伯特還有一些其他的事情要做,但是沒有什麼事比在這裡陪班更重要,他們兩個所共享的這一方小小門廊彷彿可以隔絕外在所有的憂慮擔心,他已經成為守夜之一員。
「我是說——我指的是上個球季,」巴兹有點口吃了,「你知道的嘛!」班把臉轉向巴兹,「上次我去看你比賽的時候,你被對方轟得好慘,然後你還說,你不希望我在旁邊看,說我會害你緊張!」
「如果你想留他在這裡過夜,那就這樣吧!」愛瑟兒語氣當中的不情不願,令羅伯特感到一陣心寒。
羅伯特感到胸口一鬆,眼後的疼痛也減輕不少。
「你昨天留在我家過夜?」
「是不是戴夫要妳這樣問,這樣他才能把他那間小小的起居室收回去?」
現在他全身精疲力盡,而且努力想驅逐一種揮之不去,毫無來由的憂傷;巴兹在球賽中被打傷了,可是稍後卻表現出一種虛假的幽默,令人感到有點疑惑。羅伯特比較喜歡這個年輕人板起臉生氣,直來直往的時候;他也常常想到班,想到春天來臨前,還要苦苦撑過的這段漫長時間。感覺上,春天好像還要好幾世紀才會到。愛瑟兒在回家的路上,幾乎都在抱怨,說她太晚了還沒有上床睡覺,明天起來一定會腳痛。
「這種天氣我不想開車。」
他拿了那扇標著3——E——A的窗戶爬上梯子——那編號代表三樓、東邊、從左邊數來的第一扇窗,那座梯子有點內彎,好像不太安全。他爬上去的時候,還有點左搖右晃。除了三樓剩下的部分以外,他還有四樓的窗子還沒裝,不過忙著裝這些窗戶,至少讓他有個藉口,可以不必去獵烏鴉。他很清楚,別人希望他做些什麼。
「呃,如果你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知道的東西都比你前一天晚上去睡覺的時候少,那你還會想醒來嗎?這要很樂觀的人才辦得到。非但如此,牠們還很樂觀地認為,上帝要用『遺忘的睡眠』這種方式,才能防止烏鴉接管世界。」
「現在都凌晨三點半了,先生,我六個小時前就開始擔心了。」
「他並不是真的希望你不要去,」愛瑟兒說。巴兹把頭轉開,他那時很瘦,動作也有點笨拙,兩隻手掌很大,指節很粗,臉上的肌膚如嬰兒般嬌嫩,上面蓋著一綹即將轉黑的頭髮。愛瑟兒說:「他只是因為被你看見他輸得很慘,臉上有點掛不住,所以藉此發洩一下心裡的怒氣罷了!」
「你怎麼知道?你上次做這行是多久以和圖書前了?」
「真是樂觀哪!」班大叫,這時四周已經轉暗,羅伯特只能聽得見班的聲音,看不到他的人。「所有的烏鴉都是樂觀主義者,你知道嗎?」
「你在哪裡?」
「最重要的是要工作啊!」愛瑟兒提高了聲音,「賺錢過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事!」他從她手上把信拿過來,然後轉身離開,她眼裡閃著一種狂野的怒氣,是他以前從沒見過的。開車前往巴若普的途中,她又舊話重提,而且愈逼愈緊,到最後,杜克實在受不了他們兩個人的爭執,因此神經緊張,只好插嘴阻止他們再吵下去。
「烏鴉的故事?」
「想像一下另外一種生活方式,」班輕輕地說,「把這種狀況當作是正常的生活。四周一片黑暗,任憑天氣摧殘,寒冷,危險;不知道自己心愛的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隨便那一種食肉動物都可以把他們拖走;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塊冷冷的石板可以坐;於是我只要再想想,我們現在擁有的一切,就會覺得滿心溫暖。」
「很抱歉,媽,我真的很抱歉。」
「這就是奇怪的地方,」班說,「我今天早上到辦公室去了一下,餵餵那些動物,回來的時候,他們就全都不見了。要是我早知道會這樣,就自己帶鑰匙了,真是該死的突發奇想!」
「那我們到鎮上去,我請你吃晚飯吧。等我們吃完,他們一定就到家了。」
班揉揉眼睛,「我是這樣說的嗎?」
「等等,先講完嘛!」
「對呀,你就是這樣說的。」
「他也從來沒看過我打球,」巴兹抱怨著。
「她在家嗎?」
「只要是妳單獨參賽的,妳都贏了,」班說,「要是要靠別人的,妳就輸了。」
「我是說真的。」
「這難道又是你科學表演的一部分嗎?」
他說:「一定是『遺忘的睡眠』。」
羅伯特愣了一下,才明白奧麗芙是在和他講話。「我是來看你爸爸的。」
「我常常在這一帶看到你,」她說,「你是不是常常到『強|暴者樹叢』那邊?」
「羅伯特……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逃家了?」
第二天早上太陽出來了,他一個人被留在屋子裡;有一通電話聲音吵醒他,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去接,電話聲就斷了,那個電話在好幾層樓以下的地方,因此聲音聽起來很小,幾乎像在搔癢,卡在整間房子的喉嚨裡;他光腳踩在濕濕黏黏的地板上,感覺十分冰冷,寒氣從他襯衫的背後向上竄,幾乎把他的襯衫像帆一樣地鼓起,他拍拍自己突起雞皮疙瘩的手臂,樓梯間裡和走廊上潛伏的,也都是一團團的寒氣;他看看廚房裡,沒有留給他的字條,他們以為他已經走了。
羅伯特問愛瑟兒:「這樣的話我怎麽辦?」他本來應該問奧麗芙的,可是奧麗芙一定不會回答他的問題。奧麗芙一向是只管自己就夠了。
「我說的不是那個,」羅伯特說,「我的意思是,在這個家裡,還有人歡迎我嗎?除了是奧麗芙的前任男友之外,我在這個家裡,還有其他意義嗎?」
「亂講,你剛才還和我怎麼說來著?」
「你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羅伯特問。
「光是跑到車邊妳都會感冒,」班說,「反正我們樓上還多一張床嘛,他可以睡在那裡。」
「到最後其中有一隻烏鴉實在是太累了,於是就去睡覺,另外一隻烏鴉——這兩隻烏鴉當中比較聰明的那一隻——還是心事重重,無法入睡,牠苦思了一整夜,一直都沒有睡著。」
「真的是這樣,牠們把每天都當作嶄新的一天,」班說,「早上醒來的時候,牠們完全不知道自己那一天要做什麼,要吃什麼,或者要住在那裡,牠們甚至不太清楚自己是烏鴉。」
那個房間很小,透過窗外的雨水,可以看見那棵高高的樺樹,角落裡有一張窄窄的床,上面鋪著粉紅色的縫線床罩。
「多謝妳解釋了,女士,」班用一種虛假做作的語氣說,「巴兹應該學著去表達心裡的意思。」巴兹在一旁聽著,一面對著一隻手掌吹氣,好像想把手掌吹涼似的。
「那我可以開,奧麗芙也可以開。」
愛瑟兒替她丈夫再多倒了些咖啡,然後把羅伯特的杯子也重新注滿。羅伯特感到有些不太自在,不過還是不願意離開。
「我們跟你說過,我們要去看游泳比賽的啊!」
「這是因為烏鴉的腦子裡,」班解釋道,「有一種化學物質,一種地球上其他生物都沒有的大腦皺摺。好幾千年以前,這種大腦皺摺幾乎讓烏鴉被淘汰,因為烏鴉本身對這種『遺忘的睡眠』的m.hetubook.com.com現象,並不自知——於是牠們常常會一夜睡上八到十個小時,反正牠們什麼也不懂,不知道危險,只不過到了第二天早上,牠們就會忘記吃東西,忘記保護自己、躲避敵人,忘記怎麼繁殖下一代,甚至忘記怎麼飛。牠們就這樣數以百萬計地死去,連後代都沒有留下來。」
「那件強|暴案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班說,「那個強|暴犯現在說不定都已經死了。」
「昨天晚上,」羅伯特回答,他很願意繼續往下說,可是此時心中卻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不自在,「你太太說要載我回家,可是你告訴她說,我和我爸吵架了,好讓她同意讓我留在你家過夜。」
他在黑暗的廚房裡微笑了起來,他母親的懷疑精神,不是三言兩語就蒙混得過去的;她感覺到她的兒子是在騙她。
「誰說我是在和妳賽跑的?」
羅伯特之前就依照班的老習慣,把防雨窗收在地下室裡。他已經把每片窗玻璃的兩面都擦乾淨,然後把窗戶依序疊好,每個窗框上都標明了一個三位數的號碼,那個號碼和屋上窗邊註明的號碼一樣。羅伯特喜歡這種分類的感覺。門、屬、種。
「你自己和奧麗芙談一談吧!」愛瑟兒說,「那是你們兩個人的事情。」
那天送來的郵件中,有一封明尼亞波利斯報社寄給羅伯特的信。他們缺一個體育記者,希望羅伯特能過去面試。他們願意依照他的要求給薪,而且擢予升職。愛瑟兒看到這封信之後,幾乎比他爸爸——如果他爸爸知道的話——還興奮。
「我對那種工作沒興趣。」羅伯特告訴她。
「說什麼?」羅伯特問。
「後來牠們怎麼發現這種現象的?」羅伯特問。
「你確定不讓我請你吃飯?」
「對呀!」羅伯特說。
「我不知道,」班說,「我今天早上都沒進屋子。」
「據我所知沒有。」班說。
愛瑟兒回答:「可是這已經超過他准你和我們住的限度了,我還以為你會想搬出去住,開創一番自己的事業。」
「也許我們該硬闖進去,」班說,「反正這是我家嘛!」
「也許是因為我不在旁邊的關係吧!」班說,「這樣他就可以放鬆投球了,我沒去反而是幫了他一個大忙呢!」
羅伯特把雙臂交叉在胸前,改變了一下身體的重心。由於站在雨水旁邊過久,他全身又冷又僵硬。
「我們可以載他回去。」愛瑟兒提議說。
從那次以後,去上班的課,沒有和他說話,就好像有點不太禮貌了。他在課堂上講解狼的溝通模式,然後輕而易舉地在下課鐘響前兩秒作出結論,由於時間抓得正好,班的臉上露出微笑,透露出一種已顯疲態的驕傲。羅伯特在階梯教室後面的小房間裡和他碰面,班要他到他的辦公室去。
羅伯特站在樺樹底下,抬頭向上看著奧麗芙黑暗的窗戶,由於整天都在梯子上爬上爬下,把防雨窗往上搬,他的腿和背現在整個都隱隱作痛,從前一天晚上開始,他就沒看見奧麗芙。他們從巴若普看球賽回來的時候,她的房門是鎖著的,他那時曾經敲過門,不過她沒有回答。
羅伯特點點頭,但是他忽然覺得,自己可以任意碰碰她蒼白如紙的雙頰,然後吹著口哨離開房間。那天下午接近傍晚的時候,他把三樓的窗戶裝完了,除了奧麗芙的房間以外,每個窗戶的位置,都出現了一片乾淨的防雨窗。
「伊芙琳,別在這上面大做文章了。」他覺得這整個屋子,都因為自己激昂的語調而驚跳起來,就好像他所說的話,是一道閃電似的。於是他趕緊把音調降低。他對這屋子實在太陌生了,無法在心中確切勾勒出每個人在這間大屋子裡的位置,無法想像他們是躺在床上,還是正坐著看書;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吵到了誰,因此只好假定每個人都被他吵到了。
「沒有人有備用的鑰匙嗎?」羅伯特問,「鄰居那裡有沒有?」
「也許吧,」羅伯特說,「我很懷疑,不過也許真的是這樣,可是反正我對這行又沒興趣,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不,我要在這裡等,我很擔心,」班說,「根本就吃不下飯。」他拿捲起的雜誌輕輕敲了敲自己的大腿,然後朝兩邊的街道張望了一番。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敢說他們一定以為我有鑰匙。他們一定在廚房裡,留了一張字條,告訴我他們去了那裡,什麼時候會回來。」
「不要!」她身子前傾,把窗子拉下,羅伯特看見她青春期髮色中特有的那種藍暈以及她乳|頭模糊的輕顫,悄悄地向外游進月光裡;她好像同時擁有三隻手、兩個頭,其中一個頭屬於一個頭髮像稻草的男子。當羅伯特伸出雙手,握住和_圖_書窗戶,不讓她關上時,一隻孔武有力的腳從窗内飛快地伸出來,穿過他雙手之間,直踢中他胸口。雖然羅伯特曾經短暫地握住那隻腳,但是他整個身子向後仰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使他還來不及抓穩,整個胸口就因為那一踢而氧氣盡失,腦袋也因為整個人垂直下墜.撞上硬硬的地面而變得一片空白。他那天晚上的記憶僅止於此,後來又發生了些什麼事,他就完全不知道了。
「我在學校還有工作要做啊!」他說著,瞥了羅伯特一眼,「下次妳們比賽的時候我會去,我保證!」
「烏鴉呀,烏鴉有一種特殊的現象,稱為遺忘的睡眠。」
回到前門邊的時候,剩餘的天光幾乎減半,雨水傾盆而下。班在他的椅子上坐下,羅伯特則靠坐在旁邊一塊突出來的小小水泥平台上。除非他刻意把背伸直,否則整個背還是暴露在雨中。
「天啊,現在才三月耶!」
那天晚上又輪到巴兹投球,他很快就要離家,走路到鎮上,然後和隊友一起從那裡搭巴士到巴若普。不過現在他還把自己鎖在房間裡,那天一整天,都沒有人看到他;杜克正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覺,他唯一的一條腿向外伸,旁邊什麼也沒有,看來好像馬上就要失去平衡,非常危險的樣子。杜克曾經要求羅伯特載他們到巴若普去看巴兹投球,而羅伯特也答應了。愛瑟兒同意留他下來的承諾,對他來說,就好像一種恩賜,使他急於為這家人多做一點事情。他把一件摺好的薄被攤開,蓋在杜克身上。這男孩在睡夢中喃喃說了些什麼,然後翻過身去。
「你想想嘛,」班說,「牠們每次要睡覺的時候,都知道自己會喪失某些記憶。」
奧麗芙把他仔細研究了一番,「太靜了,」她宣布說,「說不定還可以算是有點發福,我寧可去照顧他呢!」
「就這麼一回事啊!」他說,「我被大雨困住了嘛,我很抱歉我剛剛忘了打電話。」
「這你怎麼知道!你幹嘛這麼說?以後四年,你女兒可會經常經過那裡!」
羅伯特在家裡還有些事情要做,但是他卻在廚房桌前坐了下來,許久之後他搬進這間屋子,在班走了以後——他心想,自己其實才剛在這個家裡佔了個位子,就已經很怕失去這個一席之地了。
「當然啦,第二天,另外一隻烏鴉醒來的時候,比較聰明的這隻烏鴉,就想和牠繼續昨天的討論,但是睡過覺的那隻烏鴉,完全聽不懂這隻烏鴉在說什麼,牠只模模糊糊地記得,這隻比較聰明的烏鴉,好像是牠的朋友。」
「結果他下一場比賽就投了個完封!」愛瑟兒說。
奧麗芙聽了這話很生氣:「爸,別的那幾個女孩子也都游得很好的,至少她們已經盡力了,如果比賽的時候,你在場的話,你就會看得出來了。」
他把錶湊近眼睛,「六點半了,屋子裡的燈還沒亮,」他說,「這很好,這表示她沒有開動定時器,她沒有打算要走太遠,馬上就會回來的。」
「但是你遲早要被趕出去的,」愛瑟兒繼續說,「等我能夠真正狠下心來的時候;班遲早會從我的記憶裡消失,總有一天,我對他的印象會變得非常模糊,然後忽然覺得很奇怪,不知道你在我家裡幹什麼,這你可要有心理準備!」
「那烏鴉為什麼又是樂觀主義者呢?」
「做個好孩子,乖乖爬下樹去吧!我今天晚上不會讓你進來的。」
他的母親輕輕笑了起來,「對呀,他是叫我這樣問,不過別理他,只是過去有些時候,我一直以為你會逃家,我知道戴夫令你失望,不過這點你是擺脫不掉的。」
巴兹很悲慘地瞪著自己的手。
「我不記得自己說過這話了。」
「你又沒在聽我們說話了。」
「你是說你一整個下午都坐在雨裡?」愛瑟兒問。
「對於生命中的男人,我是不會按愛情的多寡來排先後次序的,」伊芙琳說,「不過你爸爸是我的丈夫。」
「有些年輕的烏鴉,對本身族群的數量愈來愈少,開始感到擔憂,」班說,「尤其是其中兩隻特別敏感的烏鴉——牠們的體型龐大、羽翼光滑、聰明過人——有一天晚上決定熬夜不睡,徹底追究烏鴉瀕臨絕種的原因,牠們討論了很久,一直到深夜,可是還是沒有結論。」
「這我承認,我是在我自己的小世界裡嘛!」班說,他對這點好像感到很有趣,而且很自豪,他問奧麗芙:「甜心,妳今天表現得怎麼樣呀?」
「媽,是我。」
「他們回來了!」他說。
「那我可以雇用妳!」羅伯特說。
「遺忘的睡眠!」羅伯特說。
「我爸爸不太高興,因為我沒了工作,可是卻沒有顯出很悲慘的樣子。」羅伯特說,這倒是和*圖*書實話,他沒有隨便附和班那天花亂墜的說辭。他說:「我明天一早就走。」
「又在繞著你那悲慘的軌道了?」
「我不在家,你們兩個人都會高興一點,」羅伯特說,「自從我搬回去以後,一切都變得有些不自然,以前我還住在那裡的時候,所有的事情都好像很正常,不過我搬出去又搬回來以後,一切就都不一樣了,我不應該搬回去的;都過了這麼多年,你們已經習慣住在一間空空的屋子裡,獨自擁有對方了。」他發現自己陷在一種自憐的情緒裡,眼淚幾乎都要掉下來了。
「班,」他的語氣帶著幾分遲疑,「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羅伯特並不想和奧麗芙做|愛,只想睡在她身邊,藉著她溫暖的肌膚,忘卻一切的煩憂。他爬過重重的樹枝,來到她的窗外,接著趴下身子,觀察一下四周的情勢,她的窗子並沒有上鎖,不過為了禮貌起見,他還是輕輕敲了敲玻璃。按照往例,她會來到窗邊,幫他把窗子打開,讓他進去。以前她從來沒令他失望過,他再敲了敲玻璃,正打算自己開窗的時候,她就出現了,房間裡還是暗暗的。
「在一個老師家。我走路到這裡來,後來下雨了。」
「不是,我沒鑰匙,」他笑起來的樣子,好像做了什麼蠢事被人家捉到似的,「我也爬過樹了,上面的窗子是閂著的,這整間房子都鎖得密不透風。」
「今晚就住在這裡吧!」班對羅伯特說。「這種天氣,你沒辦法走路回家的。」
他們兩人冒雨走到後門。後門的水泥門廊只有前門門廊的一半大,上面的狹小屋頂,很不情願的向外突出,幾乎無法擋雨,只能稍微改變雨水落下的角度。冰冷的水珠濺濕了班那高聳的前額,隨即像電扶梯上的鑽石一樣,滑下他凝結成束的髮絲;當他把臉湊近後門的玻璃,想看清楚裡面的情景時,他的樣子看起來好悲慘,充滿了恐懼。廚房裡除了他看不見的一個角落,點著一盞小小的燈之外,其他的地方全都是黑暗的;不過廚房的桌上,確實擺著一張字條。
他站起身來,把椅子讓給羅伯特坐,「烏鴉睡覺的時候,一定和配偶在一起,」班說,「因為到了第二天早上,牠們很可能連自己有個配偶這回事,都不記得了。」
羅伯特搔搔鬍子;他的鬍子已經長到那種經常會癢的長度,「我每天都在心裡試著寫,」他說,「前天晚上巴兹比賽的時候,我就在心裡試著報導那場比賽,包括訪問啦等等的事情,我全做了。這些敎練和球員在比賽結束之後,會說些什麼,我全都一清二楚!今天晚上比賽的時候,我也還會在心裡再報導一次!」
他的母親以很生疏的語氣,祝他有一夜好夢,然後就把電話掛了。他再度走上四樓,鑽進被窩裡。
「我想要跟妳好好談一談,就這樣而已。」
班很嚴厲地指著奧麗芙說:「妳可千萬不要一個人走過那些樹叢!也許妳可以雇用這位羅——伯——先生來擔任保鑣。」
他坐在駕駛座上,覺得這樣也不錯,自己很有用。愛瑟兒整天都在開車,現在對外面的道路、迎面而來的交通,以及附近車輛的燈光,她都感到極端地厭惡。還不到一個小時,他們就開著車子準備回家,因為巴兹在第一局裡,就受到重重的一擊,因而退出比賽。沒有了巴兹,那場比賽對他的家人來說,也就沒什麼意思了。
「我一定是忘了。」
「你是來幹嘛的?」奧麗芙問。
沒有人過來跟他說晚安,粉紅色的毯子下面鋪著乾淨的床單,他把鞋子脫下,穿著衣服就這樣躺進被窩裡,有好長的一段時間,他都聽見班和愛瑟兒在他底下房間講話的聲音。但是因為地板很厚,雨水又很吵,他並沒有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麼;這樣他反而高興,因為他很怕聽見,班又再編織一些虛假的故事給他太太聽;他什麼都不想知道,明天一早,他就要走了。
「我可以走路回家,」羅伯特說,「不遠。」
有好久他母親都沒說話,但是他聽得出來,她呼吸中那種思考的韻律。在那間小屋子裡,戴夫說不定也聽得見這種呼吸聲,因而確定她就在身邊,感到很安心。她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羅——伯——?」
很久以前,班還沒有失踪之前,羅伯特就來探視過奧麗芙。當時是三月,天氣很冷,還下著雨。班坐在前門門廊的椅子上讀雜誌。他戴著手套,穿著冬天的外套,門廊屋頂遮不到的地方,有些雨水濺濕了他的鞋尖。羅伯特從雨中匆匆走來時,班對他展開了笑容。
「你為什麼對你太太說,我和我爸媽吵架了?」羅伯特問。
「來看奧麗芙的?」
「羅伯特,走開,」她發出噓聲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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