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烏鴉與貓頭鷹
杜克坐在一塊石頭上,腿放在前面,以保持平衡,他抬起頭斜眼看著他哥哥。
「牠們很能幹的,」羅伯特說,「烏鴉不只是一種鳥而已,只要你花上夠長的時間,仔細觀察烏鴉的生活,你就會發現,牠們不僅僅是一種鳥而已,牠們的腦容量比其他的鳥類要大上一倍,只要你細心觀察烏鴉,就可以得到很多驚喜。」
「你瘋了嗎?」羅伯特氣沖沖地問,「第一,那不是烏鴉。第二,離得這麼遠,就算你用火箭筒也射不到。」
戴夫得睜大眼睛,才能看見那隻藍鳥。他的兒子在一旁舉著槍,盯著目標,只等他爸爸揮動手臂,示意放槍;羅伯特眼中那份深切的渴望,激起他心中一陣強烈厭惡,令他感到心頭一痛,於是轉頭朝車子走去,「你想射就射吧!」他話聲剛落,背後的槍聲就響了。
羅伯特把車停在樹影裡時,也不過才早上十點。他幫杜克開著後車門,讓杜克掙扎著爬下車來,撑起兩支柺杖。好多天以前,在進行詳細的準備工作時,羅伯特就已經用偽裝的色彩,蓋去他柺杖上那層閃亮的鉛白。
「你是羅伯特.西嘉⁈」喬.馬區說著,伸出手來。
羅伯特的手從耳邊慢慢放下,他等了一下子,然後衝過去從巴兹手中搶下獵槍,剛才那兩槍讓四周的空氣全都為之震動,現在四面的空間正在逐漸恢復平靜。
「謀殺罪。」
「這我就不知道了,只有他告訴我的事情,我才知道。」
「報社倒了。」羅伯特口裡說著,心想他這樣不知道算不算沒有禮貌。
「我回來了。」羅伯特說。
他這話令羅伯特露出了微笑,多像古老的西部片英雄所講的話!
喬.馬區張開大大的手掌,「我在這地方稱王,不過算不上怎麼風光。」他那肌肉分明的胸膛上斜背著一條粗大的皮製子彈帶,上面的子彈孔裝滿了鋼筆、鉛筆、油性筆、乾燥的臘腸圈、胎壓測量器、鋼筆型手電筒和香菸。
這其中的理論很簡單,獵人只要播放烏鴉和老鷹或貓頭鷹搏鬥的聲音,其他的烏鴉就會趕來助陣。喬.馬區說過,留聲機裡的電池,已經重新充好電,可以連續使用十二個小時。
「否則的話?」羅伯特問。
「等我的力氣恢復了,我會帶他們去獵烏鴉的。」
「那些日子我真的很忙。」羅伯特說。
「杜克?」羅伯特問。
就在此時,遠方一抹藍色抓住他努力搜尋的視線,那是一隻藍羽鳥,停在山坡下五十碼外的圍牆上,正想飛開。從羅伯特這邊看來,那隻鳥只有手指般大小。
巴兹拿起獵槍,用槍托對羅伯特的頭敲了一記,因為太過用力,獵槍還反彈回來,撞到旁邊的窗子。
「你總該顯得親切一點吧。」
「他知道你還在找他,」她忽然冒出這句話,「叫我祝你好運,他說班是個好人,應該有人找到他。」
「妳倒說說看,她還要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巴兹的話頗帶挑釁的意味,眼神則顯得十分不安。
巴兹向他們走過來,「都是那張唱片不好,現在所有該死的烏鴉都笑歪了,根本飛不動。」
「你錯了,我感覺得到烏鴉的存在,我聞得到烏鴉的味道,好多好多的烏鴉。」
「這不關你的事!」巴兹又說一次,接著大叫起來,「在這裡轉彎!」聲音大到後座的杜克都被驚動了。羅伯特錯過了那個路口,不過他馬上停下車,掉頭回來。新的那條路兩旁都是被踩過的金色玉米田,長在樹木和岩石之間的空地裡。
巴兹輕輕的問,「那他為什麼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們?」
杜克把唱針放回開頭的地方,再放一次,然後又放第三次,羅伯特坐在杜克身邊,和他輪流把唱針移回去,山上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很溫暖。
杜克把唱片放在轉盤上,然後把唱機打開,唱針放上去調好。巴兹背對著他們,用眼睛搜索晴空。
「這隻烏鴉好像因為某種罪名被起訴——」
「還不錯,」她說,「有點感傷,我們大概花了十分鐘,談了有關他的事情,接著又花了十五分鐘左右,談了我啦,還有我的孩子,然後整個晚上其餘的時間,我們討論的都是班。」
這時杜克尖叫著醒來,聽那聲音好像他痛得比羅伯特的頭還嚴重。他們的車子接著忽然一轉,撞進前面的小路,幸好小路上空無一物,不過路邊也沒什麼空間可以讓他們停車,因此他們只好繼續往前開。
「不,巴兹,我不會帶著杜克再往樹林裡面去了,反正你也分不清什麼樣的地方才是獵烏鴉的好地點。」
「審判展開了,情勢對被告不利,一些烏鴉紛紛出場作證,其他的烏鴉則在一旁聆聽觀看。烏鴉知道自己很聰明,但是不認為有哪一隻烏鴉比自己更聰明,所以牠們沒有法官,也沒有總統來統治牠們,只以集體的方式共同下判斷。」
她走進客廳,每個人都等在那裡,她的眼睛很大,眼色盛滿驚悸,但看來十分疲倦的樣子。
「亂講,我們想跟你說話想得要死,」喬.馬區說,「一大群無聊的傢伙!有人願意跟我們談談我們自己的話,我們高興都還來不及,另外那個傢伙——頭髮紅紅、捲捲的那一個?」
「歡迎回來,」愛瑟兒說,她的耳朶後面插著一枝筆,臉上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看來有點像是要作弄別人的樣子。
「那個故事也是爸說給你聽的嗎?」杜克問話的語調裡和_圖_書,充滿了難以置信。
「你有沒有帶唱片?杜克?」他問。
杜克舉起那把獵槍,「還剩下三顆子彈,」他對羅伯特說,羅伯特心裡明白他想說什麼,「我們可以一人開一槍。」
「快開吧,」巴兹很不耐煩地說,「我們知道你對烏鴉的看法。」
「這是你爸爸告訴我的故事,」羅伯特最後這句話,為他下面要說的話,下了最好的註解。杜克和巴兹全都陷入一片沉默,任他滔滔不絕地往下說。
「我在你房裡找到的那把槍,你是從哪裡弄來的?」
整個氣氛因此又變了,杜克的腦後多了一個大包,和羅伯特前額的腫塊正好相映成趣。他下顎剛剛槍擦過的地方,則留下一片紅熱。
巴兹射的是半哩之外的一隻鳥,一個拍著翅膀的斑點,就這樣輕輕鬆鬆地飛過遠方的樹林,不但沒有嚇一跳或掉下來,就連轉過長長的脖子,看看巴兹這邊都沒有。不過就在牠飛出視線之前,巴兹又趕著放了另一槍。
「你們怎麼都還沒睡?」
可是等他們再往前開上一哩,轉個彎,就看到路中間有一些烏鴉,正在撕扯某隻被車撞倒的動物身上紅色的傷口。見車駛來時,那些烏鴉只是悠閒地拍拍翅膀,離開車道。羅伯特從後照鏡中,看見那些烏鴉又重新回到路中間。牠們的身軀十分瘦小,背部平坦,走路的時候昂首闊步;可是羅伯特再怎麼看,都覺得牠們只是鳥而已,因此心裡覺得很奇怪,不曉得班是怎麼知道那些事情的。
那天天氣溫暖,正值初秋,他們從別處借了獵槍,深入莫札特鎮北方的田野和樹林。
「你還在寫體育新聞嗎?我現在都沒有看到你的名字了。」喬說。
羅伯特靜靜地開車,沒說半句話。他需要班在旁邊,才能夠講完這個故事。班沒有羅伯特的疑慮,可以輕易面對別人的懷疑,他曾經說過,那隻烏鴉犯的是謀殺罪。
羅伯特把車子熄了火,他以為杜克睡著了,不過從後照鏡裡,他看見他兩眼睜得大大的,急切地想知道巴兹這個問題的答案。
「牠們已經打了二十分鐘了,」杜克說,「這隻貓頭鷹應該也不是很好惹的。」巴兹很生氣地說:「你們兩個能不能閉嘴?」
「那你怎麼從來都沒有訪問過我們?」喬.馬區問,「你訪問過敎練——他根本就是個笨蛋——可是從來沒有訪問過球員,更沒有訪問過最佳球員。」
「閉嘴,巴兹,聽他說下去!」杜克說。
羅伯特拿回自己的手帕,按在頭上的傷口上,血流得不多,倒是腫起了一大塊。就在路旁,巴兹又發現一條更窄的碎石子小路,盤旋蜿蜒,直通進更深的山裡。路旁還間或有一些三五成群的橡樹、松樹和樺樹。
那天戴夫的臂彎裡,扛了一把小小的獵槍,說不定他還忘了帶子彈。羅伯特帶的,則是一把很重的來福槍,槍的準星中映出來的圓形田野,是他對那天僅有的清晰記憶。
「還說大概可以放十二小時!」羅伯特抱怨道。
「這隻烏鴉被告的經過大概是這樣的:牠很喜歡另一隻烏鴉的配偶,因此殺了那隻烏鴉,以便佔有牠的配偶,一個很簡單的故事。牠是隻高大、強壯的烏鴉,就烏鴉的標準來說,牠算是很帥的,可以輕易得到很多雌烏鴉的青睞,可是牠想要的,卻是另一隻烏鴉的配偶。牠曾向朋友透露,自己有多麼迷戀那隻雌烏鴉,因此那些朋友就出庭作證,指責牠的不是,說牠們曾見過牠對那隻被殺的烏鴉緊追不捨,在半空中啄牠的眼睛,打牠的翅膀,和牠纏繞不休,而且就這樣子飛出眾人的視線之外,到最後只有被告單獨地回來。」
「你想呢?混蛋!」巴兹問,「你又夢到爸爸了嗎?杜克?」
「我只射一槍就好了。」巴兹輕聲說,不過羅伯特阻止他的時候,他也只是滿臉笑容,坦然接受。
「什麼罪名?」杜克問。
「那在哪裡?」羅伯特問,「我連我們現在在哪裡都不知道,我們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
「阿爾.蓋斯可涅德。」
她走出杜克的房間,到走廊上才說:「他說的都是我本來就知道的事情,事實上,我到後來聽得都有點煩了。」
「目擊者還說,牠回來之後,馬上和自己心愛的那隻雌烏鴉在一起,那隻雌烏鴉原本愛的是那隻失踪的烏鴉,可是日子一久,牠也就漸漸把那隻烏鴉淡忘了,愛上這隻被控謀殺的烏鴉,這隻烏鴉告訴牠,那隻失踪的烏鴉逃走了。」
「才不會呢,我們開得那麼快!」
「我還是很愛你爸爸,」她說,「我永遠都會愛著他,」她在杜克身旁坐下,把手指放在他吃來的那一堆黑色棋子上,「但是班已經死了,杜克,他已經死了兩年多了,我們每個人都得面對這個事實。我今天晚上和別人出去,並不代表我對你的愛,或者對你爸爸、對奧麗芙、對巴兹的愛,會有所改變,只不過現在該是我開始想辦法,重新過我自己生活的時候了。」
巴兹轉向他,「試試看吧,」他說,「射射看那邊那個東西。」
「這裡沒有烏鴉。」羅伯特說。
戴夫走回來,站在羅伯特的身邊,他沒看到那隻鳥,也不明白他兒子的意圖,只是覺得馬上就要回去了,可是自己的心意,卻還沒有對兒子表達清楚。他的兒子現在長得比他高了,不過這個兒子就像他媽一樣,hetubook.com.com老是停在他上方,對他帶著一種鄙夷之意,戴夫覺得,不管自己說什麼,好像都無法挽回兒子的心。
喬.馬區眼神霧濛濛的,嘆了一口氣,「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你明天要去打獵嗎?但願我能跟你去,上次我去打獵是為了我太太,她這個獵物倒很容易上手。」
前門的門鈴響了,愛瑟兒站起身來,把身上的洋裝拉好,乾淨的頭髮反射出明亮的光澤,她親親杜克的頭頂。有個男人走上前來站在走廊上,他的身材相當高,羅伯特看得出來,他還帶有一般青少年那種緊張的羞澀:一個年輕的男子,準備和女朋友的家人碰面;愛瑟兒把他介紹給大家的時候,沒有人聽清楚他叫什麼名字,他幫她把外套穿上,然後開著門,好讓他們兩人能夠趕快逃出去。
他們全都不敢大聲說話,怕烏鴉聽到他們來的聲音。
「該死!」他大聲詛咒,踢了踢旁邊的石頭。
「爸,我能不能開槍?」羅伯特問這話時,眼睛盯著那隻藍鳥。
在羅伯特的協助下,愛瑟兒把杜克抱進房間,放到床上,杜克的身體因為少了一條腿,顯得很難平衡,愛瑟兒替他把被蓋好。
那男孩重重地吸一口氣,聲音聽來濕濕的,而且充滿了黏液,他的眼眶裡滿是淚唇上還掛著一灘鼻涕。羅伯特把自己的手帕遞到後面。
「整個天空都會因為烏鴉而變黑,」巴兹預測道,他以獵槍瞄準那些想像的烏鴉,口裡大叫:「砰!——砰!——」
羅伯特在一塊平地上把電唱機架好。這架機器是從「運動天堂」,也就是莫札特市中心的那家運動用品店租來的。那家店很大,所有的裝潢全都是藍色系的,燈光很亮,而且所有店員都穿裁判穿的運動衫。
「你說的不錯。」杜克說。
「為什麼?」
奇怪的是,巴兹居然微笑同意他的說法,「很抱歉,」他喃喃地說,「我就是覺得不開槍不行!」
他們在高速公路旁的一家古迪食品店停下來,進去買起司漢堡和巧克力奶昔,出來的時候,看到停車場旁的電線上停著幾隻烏鴉。
但是杜克已經把槍扛在肩上了,羅伯特和巴兹掩住耳朶,槍響時杜克因為後座力太大而往後彈,失去柺杖的支撑,整把槍就此從他手中飛出去,在空中打轉。羅伯特眼看著整把槍就要打過來,趕緊轉過身去,以為這下子他們三個人當中,總有一個要喪命了。可是巴兹卻像沒事似的,因為他知道,那顆子彈其實沒有裝進槍膛裡,所以沒有危險,面對羅伯特的緊張兮兮,他在一旁大笑了起來。
戴夫嚇了一跳,轉過頭來,「開槍幹什麼?」
「她明天不是還要開車嗎?」羅伯特問。
可是沒有烏鴉出現。
他們離開車子,往外走了大約半哩遠,因為巴兹怕車子的閃光和汽油的味道,會使烏鴉心生警惕;巴兹走在最前面,杜克居中,羅伯特墊後。雖然地上泥土鬆軟,偶爾還有些稍微隆起的高地,杜克還是能巧妙地擇路前進,在外面走路的時候,天氣好像沒有那麼冷,巴兹拿著獵槍和電唱機,羅伯特提著小小的白色冰箱(烏鴉從一哩外就能看見),裡面裝著三明治和汽水。
巴兹對羅伯特說:「你的頭在流血,這麼久以來,我一直以為你的頭是石頭做的。」
愛瑟兒以很嚴峻的口氣說:「杜克和巴兹想去獵烏鴉,你覺得烏鴉是鳥類也好,是人類也好,或者是天使也好,這都和我無關,我只要你帶他們去獵烏鴉。」
接近傍晚時,每個人都同意,烏鴉應該不會出現了。他們把帶來的東西收拾好,晚風愈來愈涼,太陽漸漸下山,他們還回不到家,天色就會變黑了。
「牠犯的是什麼罪?」巴兹問。
「在這裡開槍,視線不會受阻,」巴兹觀察道,「很理想。」
「譬如說呢?」
「妳的約會怎麼樣?」羅伯特問。
羅伯特第一次從四樓下來的時候,有一圈疏疏落落的掌聲在樓下歡迎他。愛瑟兒和那兩個男孩在一旁看著他以輕巧的步伐走進廚房,他赤著腳踩在地板上,地板傳來陣陣寒氣,廚房的空氣清新明亮,充滿了一種可口的芬芳。聞慣了他房間裡那股陳腐的氣味之後,他都已經忘記,外面還有這麽美好的味道了;他走到一把椅子旁邊坐了下來,因為他必須閉上眼睛,杜克端著咖啡和麵包捲跳了過來。
「是爸告訴你的嗎?」
巴兹把獵槍扛在肩上,盯著遠處的某個東西看。有好多吃的東西要搬,還有電唱機,巴兹在口袋裡裝滿綠色的子彈。
羅伯特說:「你可以對我實話實說,巴兹,你是不是打算今天射死我?」
一個小時後愛瑟兒回來了,身上穿著一件上面有微小蘭花圖案的黑色洋裝,高跟還戴了一條細細的銀鍊子,奧麗芙就站在她身側,微笑地看著羅伯特和另外兩個男孩子臉上驚愕的表情,巴兹手上握著獵槍,好像馬上就要裝上子彈。
「也許在心底深處,他知道你爸爸在哪裡,說不定他現在就夢到那個地方了。」
羅伯特坐在電唱機旁,溫暖的石頭上,他還記得那隻鳥的頭放大的模樣,牠的眼睛又黑又亮,圓睜睜地盯著身上的子彈孔;羅伯特興沖沖的衝過去。那隻鳥因為死得太快,來不及掉下來,還纏在圍牆的鐵線上,他聽見他爸爸發動車子的聲音,還按了一下喇叭催他,他轉過頭去,那隻鳥就這樣掛在那裡,說不定現在還掛在那裡。這也許就是為什m.hetubook•com.com麼,現在沒有烏鴉出現的原因吧,他懷疑,因為他的殺氣太重了,回家的一路上,他爸爸都沒有開口說半句話,而他卻一直死命地祈禱,希望他爸爸能開口說些什麼,隨便什麼都好,好減輕他内心的罪惡感。
羅伯特想起那些日子,球員休息室裡悶人的空氣,沖澡時那種奔騰熱烈的聲音,裸著身子、心情愉快的球員,或是裸著身子、情緒低落的球員,被囚禁在球賽過後所留下的真空狀態裡。由於先前太過投入,他們現在整個人全都空了,無法再有任何感受。羅伯特總是覺得自己和這些人離得好遠,他覺得如果再要他們去重述比賽的細節,一定會對他們形成干擾。他會去問教練問題是因為敎練沒有上場打球,因此理解的範圍可能和羅伯特的比較接近。有時候某位球員會特別吸引羅伯特的注意力,不過他還是不會過去問他問題,或給他某些批評建議。至於喬.馬區則總是坐在自己的置物櫃前,一邊深呼吸,一邊輕鬆自在地自得其樂。比賽才剛結束,他就已經在等著下一場比賽開始了,可是羅伯特還是從來沒有想過要問他問題。
「他以前也離家出走過……」杜克說。
他們來到兩條叉路交會的地方。路口一邊是雜貨店,另一邊則是加油站,不過現在兩邊都沒開。霧氣還凝在未照到陽光的窗戶上面。
「現在我們得確定獵烏鴉的事情了,」愛瑟兒說,「這兩個男孩告訴我,說你和他們說了些有關班的奇怪故事。」
「謠言開始甚囂塵上,不久這隻烏鴉就接到傳喚,必須前來受審,如果牠拒絕的話,所有的烏鴉社會都將排擠牠。」
「是啊,你最近怎麼樣?」
「只不過有點緊張,」奧麗芙說,「他說不定會抽菸,愛瑟兒討厭會抽菸的人,那她不到一個小時就會回家了。」
「這有什麼兩樣?」她瞥了羅伯特一眼,是想叫他住嘴嗎?「他早就死了,如果他還活著,他現在就會在家裡,他是在某處沒錯,在某個地方,可是他已經死了。」
杜克在後座很快就睡著了,巴兹吹著口哨,吹起一首輕柔的曲調,模糊得像是從他的唇間稍稍透出來而已。
「亂蓋!」巴兹在旁邊喃喃自語,可是他的頭卻側著,一副很專注的樣子。
到最後,巴兹終於用一種開玩笑的口氣說:「好玩嗎?」
「運動天堂」裡各種各樣的唱片都有,每張唱片裡都有烏鴉和某種天敵搏鬥的聲音,其中包括烏鴉和老鷹、烏鴉和鴟鴞、烏鴉和貓、烏鴉和野火雞、烏鴉和雄鷹、烏鴉和狗,以及烏鴉和貓頭鷹,那兩個男孩事先叮嚀羅伯特要租的,就是烏鴉和貓頭鷹的唱片。
「不知道他會不會吻她?」巴兹低聲喃喃自語。
羅伯特對阿爾.蓋斯可涅德感到嫉妒,因為他總是很容易就能和球員打成一片,球員們一看到他和他的筆記簿,馬上就可以自動變成話匣子。
「妳會再和他出去嗎?」
她在黑暗的走廊上站了一會兒,把一個東西放進皮包裡,他們聽見她嘆息的聲音,她脫下大衣的時候,夜晚的寒氣從她身上流瀉而出。
愛瑟兒開口解釋的時候,眼光很自然地朝最小的孩子身上望去:「我今天晚上有個約會,」她的語氣很平淡,「我本來可以早點告訴你們的,可是我不希望你們把這件事看得太重要。我要跟一個我前些時候碰到的男人出去,他再過幾分鐘會來這裡,拜託你們不要跟我過不去,也不要跟你們自己過不去,他只不過是個朋友罷了,我只是想和另一個成人出去一個晚上。」
奧麗芙揮揮手,要他保持安靜,羅伯特坐的地方,正好可以透過窗子,看到前門門廊,門廊的燈是亮著的,不過他只看得見愛瑟兒和那男子腰部以下的地方,他們兩人在門外喃喃私語,有一下子面對面站得很近,羅伯特猜想,他很可能利用那個時候吻她,接著愛瑟兒忽然轉過身,走進屋裡,那個男子則就此走開。
「這不關你的事!」
奧麗芙故意不回答他的話,巴兹拿起一塊布,上上下下地擦著那把獵槍的槍柄。羅伯特本來告訴過他們,說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要去獵烏鴉了,可是現在,愛瑟兒在晚上和一個陌生男子出去,所有人的心思全都轉到別處去了。雖然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午夜漸漸逼近,可是沒有人離開客廳。杜克在沙發上沉沉入睡,手臂放在眼睛上擋光,羅伯特在那裡讀書,奧麗芙和巴茲則在看電視上播放的一部老電影,房裡的光線像是一個個小島,中間隔著一池池的暗影。
「這些子彈的射程只有四分之一英哩。」羅伯特說。
「那我為什麼從來沒聽過呢?」
「我聞到烏鴉的味道。」
「但是在林間高處,還有另一隻烏鴉,從頭到尾都在那裡,觀察案情的演變時牠飛下來,問說牠的敵人究竟怎麼了,那隻雌烏鴉開始哭泣,那幾位目擊證人看到牠很高興,可是又很震驚,因為大錯已經鑄成,再也無法挽回。一隻烏鴉因為謀殺的罪名被處死,可是現在被牠謀殺的那隻烏鴉卻出現了,牠們把前後經過講給它聽的時候,這隻烏鴉一直保持沉默,牠說它當時被追得精疲力盡,於是就睡著了,忘了自己的家在哪裡,過了這麼長的一段時間,牠才慢慢想起來,想辦法回到這個地方,接著牠就和那隻雌烏鴉一起飛走了。」
「快去睡吧,和_圖_書」她一面說,一面摸摸杜克那熟睡的臉,「他是你們這幾個人當中,唯一懂得分寸的人。」
「對呀,所以她不能在外面待太晚!」
杜克點點頭,擦了擦眼睛和鼻子,他這時已經癱進座椅的角落,看著車窗外倒退的鄉村風景。
打獵接近尾聲的時候,戴夫的腳步慢了下來,一面抱怨腳痛,脖子又被太陽曬得要死。羅伯特則感到愈來愈沮喪,因為放眼望去,四周實在沒什麼東西可以射。眼看著他們的車子就停在前面,這場打獵馬上就要結束了,可是他們兩人的槍膛,卻都還是冷冷的,沒有開過火。
「為什麼要走這條路?」羅伯特問。
回家的一路上,他們看見到處都是烏鴉,路面上、圍牆邊、招牌上,到處都是。
「可是從來沒有這麼久不回來,你也沒有看到他在房子外面繞圈子。」
十二點四十五分左右,他們聽見前門階梯上有一些聲音,奧麗芙把電視關掉;一個很可愛的紅髮女孩,正準備用槌子敲碎一面鏡子。
「閉嘴,你這大混蛋!」巴兹高聲大叫。
「阿爾就是那個樣子,」羅伯特說。
「對呀!」
「牠們看到槍身的反光,現在我們來的消息,一定已經向北傳到前面好遠了。」
「把故事講完。」杜克說。巴兹在椅子上扭動了一下身子,可是沒有反對。
「這裡沒有烏鴉,」杜克說著,再放一次唱片,羅伯特站起身來。
「等妳呀!」巴兹說,「那男的說不定會覺得妳很新鮮,想對妳動手,那我們還得出手救妳呢!」
「我就是感到有一股想要開槍的衝動,」巴兹的眼神裡充滿了解放後的迷濛,「清槍,照顧槍,練習瞄準,上膛,我就是覺得我非開槍不可!」
他們一早就開著車,朝北駛出莫札特鎮。一路上經過幾個小鎮以後,地勢愈來愈高,逐漸高聳成山丘,四周也變得林木滿布。羅伯特穿著一件毛衣,戴了一副手套,一頂棒球帽,還有一副太陽眼鏡。巴兹則穿著一件有領的汗衫,外罩一件迷彩夾克。他和羅伯特一起坐在前座,兩腿間夾著獵槍,槍托向下;他一整個晚上都沒睡,不過還是早上四點就爬起來,再清一次已經清乾淨的獵槍,愛瑟兒早上起來準備開車的時候,就發現他已經在廚房裡了。
「我們再往前走。」
「這隻烏鴉好像被起訴了——」
「我們應該待在離城鎮比較近的地方才對,」他說,「現在的烏鴉都住在離文明很近的地方,既然可以不用力氣,就有人餵你,那你幹嘛還要住在荒地裡?」
羅伯特指指山坡下面,「射那隻鳥呀!」
「他才不會編出這種荒唐的故事呢!」
「你說他睡著了,」巴兹問話的聲音很低,「忘了自己的家在那裡,這是什麼意思?」
羅伯特點點頭。
「我們一直都沒有找到他的屍體。」巴兹抱怨著。
「也許那天晚上就那麼一次,」羅伯特說,「他把頭伸進水裡,結果看見班愈漂愈遠。」
「我覺得你們這些人一定不希望被打擾,」羅伯特說時,心底因為那些記憶而刺痛;他本來可以把那份工作做得更好的。
「接著十萬隻烏鴉就像一道雷劈,撲在被告的身上,把牠殺了。牠斷氣以後,所有的烏鴉都飛走,只剩下那隻雌烏鴉、那幾隻目擊證人和那隻烏鴉的屍體,留在林間的空地上。屍體的眼珠子都被啄了出來,這樣牠要是投胎轉世,再當烏鴉,也只能當隻瞎眼的烏鴉。」
唱片裡傳來一陣唱針刮動唱片的聲音,除此之外,什麼聲音也沒有,接著一陣沙啞的戰鬥聲傳了出來,裡面主要是憤怒烏鴉的聲音,間或夾雜著貓頭鷹「咻!咻!」的叫聲。羅伯特覺得那聲音好假,明明就是錄音室裡特別雇用的某個人,在那裡裝出貓頭鷹的叫聲;打架的聲音只持續不到兩分鐘就停了,接著那種空洞的刮唱片聲又重新出現。
「我很懷疑我們今天會不會看到烏鴉,」羅伯特預測道,「他們聞得出槍的味道,你用來擦槍的油的味道,或者是子彈中火藥的味道。烏鴉的鼻子就像是鑽石一樣,如果我們沒帶槍的話,可能會看到很多烏鴉,可是今天,我看我們一隻烏鴉也看不到了。」
「那傢伙保證說,這真的是烏鴉和貓頭鷹搏鬥的聲音!」羅伯特說。唱片的聲音這時終了,杜克想再放一次,但是巴兹說:「不用多費工夫了,根本就是浪費時間!」
「這又是另外一個烏鴉的故事了,」羅伯特說,「所謂『遺忘的睡眠』的故事改天再說給你們聽吧!」
「對!他就每次都會來和我們聊聊,事實上,他對教練理都不理。」
「對!」羅伯特說。
「那你看該怎麼辦?」羅伯特問。
「他邀了我,如果他早一點邀我的話,我可能會拒絕,因為那時候他一再吹噓班是個好人,令我有點厭煩。不過就在他邀我之前,他告訴我說,班以前常常偷別人的紙筆,而且常常無緣無故不去開校務會議,每次喝員工咖啡壺裡的咖啡,也都不在旁邊的盤子上放錢……這不算什麼,我知道,可是這和我記得的班愈來愈像了,這使我頭一次整晚都想著他。」
巴兹沒有再開槍,只是把槍裡的子彈拿出來,然後他們就打道回府了。
「牠們看到獵槍了。」羅伯特說。
「他夢到那次意外了,」巴兹的語氣很輕柔,「到現在他還是會哭著醒過來,他很想念自己的那條腿。」
「審判就這樣結束了,接著輪到在場的烏鴉決定被告到底有罪無罪,牠m.hetubook.com.com們很快就達成共識。因為剛才被告所說的,一隻烏鴉會因為怕牠,而寧願遠離自己心愛的人這件事,對其牠的烏鴉來說,根本就是不可思議,牠們很快就認定牠有罪。」
羅伯特還記得,那天他爸爸的話太多了。不過也許正因為羅伯特沒有什麼反應,他爸爸才會急於用更多的話,來填補他們之間的空白。
「少呆了,」羅伯特說,「那樣不但浪費錢,還冒犯了大自然。」
「也許他想等你們大一點再說吧!」羅伯特說,不過他心中也常常這樣懷疑,為什麼班不把這些故事告訴他的家人呢?
「你們的爸爸有沒有跟你們說過烏鴉審判的故事?」羅伯特一面問,一面轉過頭去看巴兹,不過巴兹不肯轉過臉來面對他,後座的杜克則靜靜地躲在陰影裡。
眼前的山坡從他們身前綿延而下,就像是一幅掛在空中的圖畫;草地,岩石崢嶸的山丘,一線溪流,一塊塊的黑暗森林,在這裡沒有什麼移動的物體,就連風都屏住呼吸,完全靜止。巴兹全心充滿了對死亡的渴望,他把獵槍扛在肩上,站在山尖的最高點,以長長的藍色槍身很快畫出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半圓,接著把五顆子彈裝進槍膛。
「可是你確實射死了水管裡的那些小鳥和松鼠。」
「烏鴉才沒有道德意識呢,」巴兹堅持自己的看法,「牠們根本就沒有對錯之分,幹嘛要審判?」
「誰要拿電唱機?」羅伯特問。
「說不定他說的是十二次——不是十二小時!」巴兹說。這時有個東西忽然闖入他的視線,他很熟練地舉槍過肩,瞄準羅伯特和杜克身後的某個東西,羅伯特轉過頭去看,子彈就這樣擦過他耳邊。
「另一隻烏鴉指控這隻烏鴉犯了謀殺罪,審判在林中的一塊空地上舉行,方圓好幾哩内的烏鴉全都趕來參加,總數超過十萬隻。牠們在被告身邊圍聚成圈,嘰嘰喳喳地討論這件事,圈子的中央有一截樹幹,被告的這隻烏鴉就站在樹幹上,一點都沒有想飛走的意思。因為烏鴉的榮譽觀念很強,絕對不可以騙其他的烏鴉。牠們一起分享食物,一起守夜或互相傳話,如果這隻烏鴉設法飛走,那就等於默認了自己的罪行,要躲過十萬隻烏鴉的追趕,是很困難的。」
「他說了些什麼?」
「那爸怎麼辦?」杜克問。她事先猜得不錯,他的確是最難接受這件事情的人。
稍後有一天晚上,他們全都聚集在客廳裡讀書或看電視,巴兹把獵槍清乾淨,把一排綠色的子彈排在客廳的茶几上,然後用那些子彈排出各種形狀,拼出一些短短的字,槍、杜克、媽、烏、班,接著愛瑟兒走出客廳,奧麗芙也跟著她到她的房間去,羅伯特和杜克則留在客廳裡下棋。
「你們對她公平一點吧,」奧麗芙警告說,「她不只是我們的母親,她還有很多其他的角色要扮演。」
巴兹嚇了一跳,轉過臉來看他,「大混蛋,」他說,「我是出來射烏鴉的,你這種小人根本就不配我浪費子彈!」
羅伯特一眼就認出那個來招呼他的店員,他的名字叫喬.馬區,幾年以前,還是莫札特大學籃球校隊,有史以來最好的球員。在那段時間裡,羅伯特的生活中,到處都是他的名字。
「你不是說過要到垃圾多的地方?」
杜克在睡夢中發出喃喃的聲音,羅伯特調整了一下鏡子的角度,讓杜克的臉能夠整個照進去。他還在睡覺,不過表情看起來很痛苦。
巴兹的話令羅伯特想起,他唯一和戴夫出去打獵的那一次。當時他十二歲,開始感到和爸爸離得愈來愈遠,雖然他對打獵這回事感到很興奮,可是還是認為,那只不過是他爸爸想製造些親子相處機會的無聊藉口罷了。
「這隻烏鴉在審判中聲稱,牠沒有謀殺那隻烏鴉,不過牠很害怕,因為出來指責牠的朋友,個個都講得言之鑿鑿,彷彿確有其事;牠承認自己的確愛著那隻雌烏鴉,不過牠並沒有謀殺牠的配偶,牠只是追著牠的配偶不停地往前飛,到最後那隻被追的烏鴉心驚膽顫,精疲力盡,只好開口求饒,答應牠只要牠不再追下去,牠就願意遠遠的離開,不再回來。因此那隻失踪的烏鴉並沒有死,只是活在別的地方。」
「也許,」羅伯特悄悄對杜克說,「唱片裡的貓頭鷹聽來太遜了,附近的烏鴉根本就不屑趕來幫忙。」
杜克又把唱針移回去,這次搏鬥開始的時候,好像是從很深的水裡,或者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傳過來的,接著不久轉盤就開始轉得其慢無比,幾乎要半分鐘才轉得上一圈。
「對呀,太慘了,我把有關自己的剪報都留下來了,其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有你的名字。」
「你睡得還好嗎?」
「這沒什麼好擔心的,」他們走了以後巴兹說,「他倒算得上是個紳士。」
「烏鴉和貓頭鷹,」他弟弟一面回答,一面從外套裡拿出一張唱片,那是一張透明的紅色唱片,直徑有四吋。
「是爸告訴你的嗎?」巴兹打斷他的話。
「你還沒上好子彈,牠們就會看到槍,」他說,「然後飛走。」
巴兹走到一個小小的山尖,宣布說他們已經到達目的地。山尖上因陽光的照耀而顯得很暖和,四周全都是晴朗開放的天空。
「這裡沒有烏鴉。」他說。
他們沿著奧伯龍湖蜿蜒前進,最後總算開回班的家門口。
「事實上,」羅伯特說,「烏鴉有很嚴謹的道德意識,牠們也有良知、罪惡感、愛、癡心和不光彩,道德尺碼相當先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