３０
「靠窗的位子本來是奧莉薇坐的，但我一直跟她吵，她才讓我坐到窗邊。當車禍發生時，我爬出窗戶，但是——」希希握起拳頭，悲傷地看著泰德。「我不是故意的！那不是我的錯！」
還不只這樣。庫許又把鼻子伸入溪裡，汲了一鼻子水，往艾絲特臉上噴去。水柱噴到艾絲特頭上的羽毛，水珠斷斷續續沿著羽毛邊緣滴下。她大吼，撩起裙子。
泰德皺眉。「為什麼你需要給她錢呢？她不會收你錢的。我以為——」
庫許踩踏著腳步上岸，靜靜站著。泰德找到水桶，從溪裡裝了一些水上來。
「我受不了這個鬼地方了！」
「那並不是你的錯！」希希說。「如果你阿姨讓你有這樣的感覺，那是她不夠愛你的關係。」
「我已經付過一次了，但我願意再付一次。史文生太太，這些錢給你。」
「我媽媽根本不該生我。」泰德嚥了嚥口水。「我一出生，她就死了，因為我的緣故。不論我這輩子再怎麼努力工作，都彌補不了麗寧．赫金斯因我而死的遺憾。」
「庫許！」
凱蒂看著她。「是該談談的時候了。」凱蒂平靜地說。「也許亞爾馬也應該一起，如果泰德願意讓我們獨處的話。」
「不論付多少錢，都不夠彌補你曾經做過的事情。」泰德閉上眼睛，腦海中出現一些過去他一直都知道，卻從未真正了解的事。
他先是指了指手上的錢，然後指了指凱蒂，之後瞥了亞爾馬一眼，想確認亞爾馬了解這一切。
他希望凱蒂能快點結束談話，馬上離開。但是凱蒂沒有。她更靠近泰德，近到在這麼冰冷的空氣裡，泰德還能聞到她衣服上微微傳來的乾淨氣味。她伸出一隻手，溫柔地按著泰德的肩膀。
傑克森先生不屑地哼了一聲，把藥水瓶丟入草堆裡。「我要走了，不想在這裡聽你的嘲笑——」
「我——是的，女士。」泰德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太廣。泰德的腦子嗡嗡作響。他們已經走了這麼久，居然還有一片廣大的土地尚未走完。從遍地黃金的肥沃加州，走到滿是沼澤的佛羅里達．，從高貴的紐奧良，走到滿是印地安人帳棚的達科塔州。在泰德看來，庫許已經步行過地圖上大部分的地方，牠的腳始終優美地從這一州跨越至另一州。
「庫許並不一定非得屬於你不可，」泰德嚴肅地說，「最重要的是，牠會跟你一樣，都待在這邊。」
「我真高興能再次看到你，庫許。」她用一隻手撫摸庫許。「但是，你不能留在這裡。這裡沒有地方容得下一隻大象。」泰德屏住呼吸，凱蒂轉向他和_圖_書。「我想，你可以了解！」
突然，泰德想到，某個辦法或許有用。「你去跟凱蒂講這件事，她會告訴你，那不是你的錯。」
在場的每個人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只有泰德從椅子上跳起來，跟在希希後頭追出去。
泰德想大叫回應，但他說不出話來，一陣狂喜哽在他喉嚨裡。他張開嘴巴，讓聲音盡情宣洩，讓每個字清清楚楚響徹曠野。
亞爾馬快速地瞥了錢一眼，再看看庫許，然後越過傑克森先生，看著凱蒂，挑起一邊的眉毛，盤算著自己是否已經了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一切都會沒事的，泰德！我們已經來到這邊了！現在庫許是你的了！一切都會沒事的！」
「你不了解。」希希的眼光從泰德身上移開。「我——」
希希的眼光越過泰德。「你在胡說什麼？」希希的聲音雖然尖銳，但泰德看得出她在哭泣。
艾絲特全身起了雞皮疙瘩，不自覺地倒退一步，傑克森先生則維持被推倒的姿勢，看了在場的每個人一眼，然後笨拙地爬出水中。
然後，他往前一站，突然單手揮拳，打中傑克森先生的下巴，並推倒他。
泰德看著凱蒂，大感困惑，而凱蒂卻是輕聲笑著。然後，她打開藥水瓶的塞子，泰德聽到塞子彈出瓶外的聲音。接著是一道緩慢的水柱，瓶子裡的水全部傾倒在地上。
「沒事的，」泰德再度大叫，連跑帶滑地追趕希希，「情況不會改變的。」
我怎麼想很重要嗎？泰德腦子一片空白，不敢再多說什麼。
她走下斜坡，朝泰德過來，庫許則輕輕晃動身體，放開泰德。
泰德感受到希希緊繃的身體放鬆了，雖然只是稍微的放鬆。「凱蒂會讓我留在這邊嗎？」
（全書完）
之後，希希往下看著神奇藥水瓶。它斜躺在地上，瓶裡的液體像一朵淺綠色的雲。
但是傑克森先生還有話沒說完。他站直身體，瞪著凱蒂，無視全身已經被水灑濕。
「賣掉庫許？」
希希仍然低著頭。「你真的這樣想嗎？」
他洗到柔軟的內側皮膚，用手感覺到一切都洗乾淨了，才繞到尾巴，最後是又長又結實的腳。
在牠停止跑步之前，牠已經捲起泰德，把他拋舉到空中。有那麼一刻，泰德被拋在黑暗中，沒有任何支撐，只有庫許長長的灰色象鼻，讓他不會掉在地上。
希希對他眨眨眼，「不夠什麼？」
傑克森先生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等等，我不放棄，這不是我的風格——」
泰德刷洗庫許身上每一吋皮膚，努力記住這所有的感覺和氣味，還有上上下
m.hetubook.com.com下刷洗時所發出的各種聲音。因為，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幫庫許刷洗了。一個微笑緩緩在希希的臉上漾開。
這些字敲進泰德腦裡，多年來的疑惑他終於懂了。他自己沒辦法擁有的，他要將它送給希希。
「我該找誰買下庫許呢？」
「我的榮幸。」泰德小聲回應。「大部分是她自己辦到的。」
「但是，我想——」泰德握住希希肩膀，抬起她的臉看著他。「我以為，過去我們所做的事情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把庫許帶來這裡。我曾經窩在運煤船裡，也曾蜷在甲板上的鍋爐旁，游過密蘇里河，好幫你看好庫許。我想你非常想要庫許。而我——」
凱蒂咯咯笑了起來。然後，她彎下腰，從草堆裡撿起一個東西。「真是美，不是嗎？希希和這小瓶子一樣脆弱，但也都流浪了這麼遠的距離，而且毫髮無傷。」
他聽到希希深深吸了一口氣。「你做了什麼？」
泰德以為他了解凱蒂。希希曾經說，對她而言，凱蒂就像母親一樣，而凱蒂在曠野上給希希的第一個擁抱，也充滿母親般的溫柔。希希怎麼會講到付錢的事呢？她究竟是為了什麼而需要付錢呢？
凱蒂看了一眼錢。她故意慢慢地將手背到身後。「傑克森先生，我的大象是非賣品。」
「現在！」傑克森先生說。他的聲音像是磨尖了的鋼條，激動又銳利。「史文生太太，我們要確定你先生是否了解你先前拒絕了什麼。即使他聽不懂英文，至少可以了解他看到的東西。現場誰可以告訴他，這五百元可以供他花用多久。」
「我想你應該現在就離開。留下庫許。」
每個地方都徹徹底底洗淨了，泰德才丟下刷子，整個身體靠在庫許的象鼻上，讓牠捲著他，承受他的重量。
希希走下斜坡，跑向小溪。
艾絲特跟著過來，一路上不停又跳又閃，百般挑剔地避開塵土。之後是凱蒂，手上握著神奇藥水瓶。
凱蒂又笑了。「你以為我有其他的選擇嗎？還是你覺得我真能將大象賣給誰？」
泰德往旁邊看，庫許抬起頭，小小、溫和的眼睛正盯著他們兩，沒人能向牠解釋在牠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凱蒂——」
「沒錯。但是現在不行了，因為——」希希的聲音哽咽到說不下去，「因為牠已經屬於凱蒂，我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給凱蒂了。」她跌坐在溪邊，把頭埋進膝蓋裡。
「沒事的！別跑了！」
接著，庫許捲著他左右搖盡。泰德爬上牠的背，雙手雙腳緊緊擁住庫許。
算了，即便這麼說，也無濟於事。泰德曾經試過，在好幾個睡不著的夜晚，他躺在床上瞪著黑黑的和_圖_書天花板，不停地跟自己說，這不是我的錯，這不是我的錯。結果還是沒有用。
「對，我就是這樣想。」突然間，要吐出這些話並不難了。泰德涉水走過去，直到站在希希面前。泰德握住希希的肩膀，把她拉到面前，逼她看著自己。「一切都會沒事的，希希。你還活著，你沒有殺死奧莉薇，而且你會留在這裡跟凱蒂一起生活。」
他心想，庫許的下一個落腳地會是哪裡，他完全不知道。
但是，他也沒有機會再更進一步，因為庫許突然揚起象鼻，往他臉上噴了一注水。
「但是——」希希雙手緊握，然後以僵硬的聲音，像嗆到一般，吐出幾個字。「那你呢，泰德？你覺得那是我的錯嗎？你覺得是我殺了奧莉薇嗎？」
然後，他開始為庫許刷洗。
每個人都聽到了，這句話再清楚不過。傑克森先生趾高氣揚地看著亞爾馬。
「你以為怎樣呢？」希希小聲地問。
「神奇藥水秀就到此結束吧，」凱蒂的聲音既平靜又悲傷。「不要再玩這種把戲了。現在是看清真相的時候。」她輕輕推了泰德一下。「你走吧，離開這片曠野。」
他突然打住，吞下其餘的話，轉身走開。庫許站在水中央，抬起頭來，泰德走進深及腳踩的水裡，將頭靠在庫許柔軟又堅實的側腹上。庫許在泰德臉頰上輕柔地吹氣。
「你真是太棒了，」凱蒂平靜地說，「能將希希平安地帶到這裡。」
泰德點點頭，其他三人走上斜坡，留他一人下來。當他們走到門口時，希希回頭看了泰德一眼，那一秒，他看到希希蒼白的臉與黑暗的天空照映成強烈的對比。凱蒂則伸手挽著希希，領她進屋。
凱蒂的聲音從溪邊傳來。「泰德，你看？你知道該怎麼做了吧？」
「走。庫許，走吧！」
傑克森先生從口袋中掏出五百元，拿給亞爾馬，讓他看清楚究竟有多少錢。然後，傑克森先生假裝要把錢交給凱蒂。
庫許彷彿聽懂凱蒂說的話似的，突然邁開腳步，往艾絲特走去。艾絲特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尖叫，撩起裙子轉身跑向凱蒂的房子，一面不忘回頭嚷嚷，要傑克森先生跟上來。
斜坡的頂端傳來一陣響亮、充滿歡愉的大叫。泰德看到一個小小、堅定的人影，站在屋子頂端，得意洋洋地搖晃雙臂。
在她還來不及開口說任何話時，一個充滿怒氣的聲響從洞穴的門口傳出。傑克森先生大步從洞穴裡走出來，拖著亞爾馬跟在他身後。他發怒的樣子很可怕，巨大的手掌圏住亞爾馬的手腕，拉著他往小溪走過來。
「沒用的，」他輕聲地說，「無論你付多少錢，永遠都不夠。」
這一生，他從未m.hetubook.com.com感到如此安全。
在黑暗中，他看到凱蒂笑了。「庫許就可以自己賺錢了。也許，我該將牠賣給一個信得過的人，讓他帶著庫許到處賺錢，然後再每個月寄錢給我。你覺得這個點子好不好呢？」
在他面前，大大的灰色耳朵拍著他的肩膀，一陣溫暖、清新的微風傳來，往西邊吹去。
「當我還是個嬰孩時，就被阿姨收養，每個人都說她像母親般養育我。我不停為她工作，但是做得再多，都還是補償不了——我造成的錯誤。」
這些字眼既清楚又殘忍，再多說些什麼只顯得多餘。泰德與庫許一起沿著溪邊走，走到堆放糧草的地方，並且找到之前泰德為庫許刷洗所用的刷子。泰德鬆開庫許身上的繩子，帶牠離開水中。
凱蒂來找他時，天色已經全暗了下來。她獨自走出屋子，在離泰德幾步遠的地方停住，讓泰德在她的影子下保有一些隱私的空間。
「現在是怎樣？」
希希一邊抽泣，一邊用袖子抹去淚水。「事情再也不是那樣了。我不想要庫許待在這邊了。」
泰德微笑。「就怕你想逃走呢！」
「傑克森先生，我想你非得放棄不可了。就算我答應把庫許賣給你也沒用，牠根本拒絕跟你在一起。」
「我怎麼想很重要嗎？」泰德說。
走了約兩百碼，泰德身後突然傳來如雷的腳步聲，以及大象的叫聲。庫許從溪邊跑過來，長長的象鼻往前伸，嘴巴張得大大的，生氣著為何泰德不等牠。
「我想要買下這隻大象。」
希希往下看著溪水。「我不想要庫許，但我需要牠。我要把牠賣掉，才有錢給凱蒂，好繼續留在這邊。」
「你看到你太太做的好事了嗎？你要讓她把到手的五百元推出門外嗎？大象對你而言毫無用武之地，但你的農場可需要錢喔。」
這個疑問衝進泰德腦海，令他難以呼吸。
泰德以為希希會就此打住，不再說下去，但她短促地喘了一口氣後，隨即繼續說道。
今晚，他將睡在溪邊，與庫許一起。明天一早，他或許將以非常快的速度，在他還能忍受以雙腳再度徒步走過曠野時，動身離開。
傑克森先生龐大的身軀從水中站起來，朝凱蒂的方向往前跨了一步。「如果你還不了解你正在失去的是什麼——」
他大步追趕上艾絲特，兩人隨即騎上馬走了。在場沒有人開口說話，直到傑克森先生與艾絲特的身影逐漸變小，消失在遠方。
「馬上滾開。」亞爾馬堅定地說。
庫許搧動雙耳，滿懷期待，泰德環抱住牠。「看我也沒用了！我無法留在這裡陪你，更無法帶著你遠走高飛——」
「女士，不論你現在怎麼說，你將來還是會被迫得賣出這隻大和*圖*書象。也許這些孩子還不清楚狀況，不知道這片平原有多麼不適合大象過活，但你心裡有數。我收回我提出的條件，我想，拒絕我，你將來一定會後悔的。」
「那不要緊，你要相信她。」
傑克森先生先指了指庫許，再指指自己。之後揚了揚握著鈔票的手，等著看誰能說說話。
「你沒有殺死任何人。」泰德緩緩地吐出這幾個字。「那是場意外，如同我母親的死，也是一場意外。」
「沒關係啦，」泰德說，「庫許不屬於你。牠——牠——」
凱蒂挑眉。「庫許是我的，我有權決定怎樣做對牠最好。至於這個，我想，就算你的吧。」她伸出手，把神奇藥水瓶交給他。「你買下麥肯．基南照顧這隻大象所需的全部家當，而這就是僅剩的東西。」
彷彿夢遊一般，泰德真的邁開步伐，穿越小溪，走進那片未知的曠野，走進深深的黑暗之中。一步又一步，讓自己離庫許愈來愈遠。
突然間，整個曠野陷入寂靜之中。沒人說話，沒人移動。泰德什麼都不是，只是這廣袤平原中的一小點。他看著緊閉的門，以及屋頂上的蒲公英葉。
「我猜——」泰德的聲音卡在喉矓裡，脫口而出說，「某個有錢人吧，女士。」
說完，傑克森先生握著鈔票，昂首站立，自信地以為，亞爾馬現在完全了解狀況了，一定會站在他這邊。
泰德嚥了嚥口水。凱蒂站在一旁等著，不停搖晃著神奇的藥水。天色暗到無法辨識任何東西，在影子裡，泰德彷彿聽到頭頂上樹葉輕搖的聲音，還有那迎風搖曳的玫瑰與有白色窗櫺的房子，在幻想的花園中閃耀光芒。
凱蒂往下看，扯動嘴角淺笑了一下。「我想，我先生的意思是請你離開，不要再騒擾我們了。」
又一注水噴了過來，傑克森先生的衣服全濕了，凱蒂忍不住捧腹大笑。
凱蒂將瓶子握在手中，仔細瞧個夠。「庫許必須不停旅行。我應該將牠賣給某個可以帶著牠到處跑的人，去找一個適合牠待的地方，為更多人帶來驚訝與歡欣。這片曠野太廣，牠就算走一輩子也走不完。」
希希沒有回答，只是盯著地上看。她的背挺得筆直，滿臉愁容。
泰德頭上是廣大的夜空，像個圓頂，綴滿星星。他不停地走，走進浩瀚的太空，以及恐怖的空寂之中。他從未如此害怕過。如果出了什麼事，他可能永遠也回不來了。他只能一直走下去，直到不能走為止。
從庫許的頭開始，然後是平坦、寬廣、強壯的身體，然後是背，再來是積了一些泥沙的耳朵。泰德非常仔細地洗刷。
「什麼？」
「如果凱蒂真的愛你——」
希希打了個寒顫。「可是我沒有東西可以給她了。」